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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在一个寒冷的冬天早上,几个滑雪游客看到他一丝不挂地走在他的小屋子前,光着脚在雪地里踏着步,试图寻找一个他前一天晚上为了冷却而放在外面的啤酒瓶子。

有时候他在睡觉前把他的小凳子搬到窗边去,向外望着,希望在夜晚的背景上会浮现出一些回忆,至少给他混乱的头脑中带来一点儿秩序。事情的发生时间和先后顺序越来越频繁地在他的记忆中变得混乱。那些事情相互跌撞在一起。在他内心的眼睛前,每当一幅画面好像快要组合起来时,它就马上又滑落了,或者是像润滑油滴在灼热的铁块上一样快速消融了。

村子里的几个人认为年老的艾格尔已经完全疯了。但这并没对他产生困扰。他知道自己越来越混乱,但是他没有疯。而且现在他已经基本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了,更何况在短暂的寻找后,那个瓶子真的又出现了(就紧挨着流水槽旁边,瓶子在晚上被冻裂了,所以他可以像吮吸带着柄的冰糕一样去吮吸啤酒),他得意地认为,至少在这一天他的思考和行动能力得到了证实。

本来艾格尔现在也很健忘。现在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他起床后要用一小时的时间寻找他的鞋子,被他前一天晚上挂到炉子的管子上以烘干的鞋子;或者他本来思考晚饭要做什么,结果就陷入到一种苦思冥想的梦幻中,这使他如此疲倦,以至于他经常坐在桌子边,两只手托着头,还没吃上一口饭就睡着了。

根据他的出生文件——虽然艾格尔认为这份文件连它上面的印章墨水都不值得,他已经七十九岁了。他从没想过自己能活这么久。

那之后的几星期,艾格尔一次次地漫步走到他的房子上方布满岩石的山坡上。但是那个寒冷的女人,或者是玛丽,或者随便那个幻影是谁,再也没有在他面前出现过。渐渐地,那个幻影的画面也褪色了,直到完全消失。

总的说来,他是能够满意的。他从自己的童年、战争、还有一场雪崩里活了下来。他从来都辛勤努力地工作,他的一生在岩石上凿钻过无数个洞,砍下了那么多棵树,估计那些树的木柴足够让一个小城市里所有的炉子烧一个冬天的火;他经常把自己的生命悬在天地之间的一根线上;在他人生的最后几年里做登山向导时,他接触了那么多人,尽管他对人依然并不了解。就他自己所知道的,他没有犯过大的错误,他也从来没有沉溺于世间的诱惑:酗酒、嫖娼或者暴饮暴食。他自己盖了一个房子,他曾经睡在无数的床上、牲口棚里和货车的装卸台上,有几个晚上甚至是在一个俄罗斯的木头箱子里。他曾经爱过,从中也了解到,爱可以通往哪里。他看到了几个男人在月球上漫步。他从来没有陷入不得不相信上帝的窘境,他也不害怕死亡。他想不起来,他是从哪儿来的,最终他也不知道,他将要去向何方。但是,这生来死去之间的时光,他的一生,他可以不含遗憾地去回看,用一个戛然而止的微笑,然后就只是巨大的惊讶。

艾格尔一个人站在山上。他在那儿站了很久,一动不动,他周围黑夜的阴影又慢慢回来了。当他终于又开始动的时候,太阳已经从远处山脉的后面升起,光芒倾泻在山峰上,那么柔软、美丽。如果他不是太累太困惑了,一定会因为纯粹的幸福而笑起来。

安德里亚斯·艾格尔在二月的一个夜晚去世了。不像他自己一直想象的那样,在野外的某个地方,颈项上洒着阳光,或是额头上顶着星空,而是在他自己的家里,在桌子前。

她没有转身。她没有回答。只能听到风的声音,只能听到它吹过大地,把今年最后的一些余雪卷走的哀嚎和叹息声。

他的蜡烛已经用完了,所以他坐在暗淡的月光里。月亮挂在他小小的四方形的窗户里,看上去像是一盏被灰尘和蜘蛛网昏暗了的灯泡。他想着接下来几天准备做的事情:买几支蜡烛,把窗框上漏风的缝隙密封好,在房子前挖一道齐膝深、至少三十厘米宽的沟,用来排走融化的雪水。

“这么久你去哪儿了?”他喊道,“我有好多话要向你讲!你都不会相信,玛丽!这整整的、漫长的一生啊!”

他非常确定,接下来的天气应该还不错。如果他的腿在前一天晚上给他安宁,那么大多数时候第二天的天气就比较稳定。想到他像腐朽的木头一样的腿时,他有一种亲切的感觉,它支撑着他在世界上走了那么久。同时,他已经不知道,他现在是在想,还是已经开始做梦了。他听到了一个嘈杂声,就在他耳边很近的地方,一声轻柔的耳语,好像有人在对一个小孩子说话一样。“确实已经晚了。”他听到自己说,有那么一会儿他自己说出的这几个字好像悬浮在他面前的空气里似的,然后它们就在窗中小小的月亮散发出的光线里爆开了。

但是那个身影继续远离着,艾格尔只能看到她的后颈,上面一个浅红色的月牙形伤疤微微发着光。

他胸口里感到一阵刺痛,他看着自己的上身慢慢地向前沉下去,头倒在桌上,脸颊贴着桌面。他听着自己心脏的声音,然后仔细倾听着心脏停止跳动时的安静。他耐心地等着下一次心跳,当再也没有心跳来的时候,他就撒手放开了一切,然后死了。

“转过身来,”他说,“请你转过身来看看我!”

三天后,来送村报的邮差,在敲打他的窗户时发现了他。艾格尔的尸体在冬天的气温下保持得很好,看起来他好像是在吃早饭时睡去了一样。

他不敢动。他心里很惶恐,但是同时他又害怕他的声音或者是草率的动作会把这个身影吓跑。他看到大风吹进她的头发里,有一个短短的瞬间把头发从脖子上吹开。这时他全明白了。

紧接着第二天就举行了葬礼。仪式很短暂。掘墓人把棺材降下来,放进事先用一台小挖掘机在冰冻的大地上挖好的墓穴,村里的牧师在严寒中挨着冻等着。

那个身影向窄细的巨石阵移动,虽然她走得很快,但是艾格尔看不到她的脚步,看上去她好像是被一个隐藏着的机械装置拉着向前移动。

安德里亚斯·艾格尔被葬在他的妻子玛丽的旁边。在他的坟墓前竖着一块粗糙雕凿的、布满裂痕的石灰岩石块,夏天时,上面会长出白紫色的柳穿鱼。

他背上起了一阵寒战,现在他一下子感觉到了寒冷,但不是因为寒凉的空气。这寒冷来自于他身体内部,在他心底深处。这寒冷是他心里的惊恐。

在他去世前不到六个月的一天早上,艾格尔在一阵不安中醒来,这不安驱使他一睁开眼就爬下床,走到外面。

他继续在一条条的雾气里走着,它们像是有生命的一样在他面前分散开来。他看到天空慢慢打开,他看到平滑的岩石,岩石上铺着一层余雪,好像是有人铺了白色的桌布在上面。然后他就看到了那个寒冷的女人,她在他上方大概三十米的山坡上横向走着,她的身体完全是白色的,以至于最开始他把她看成了一团雾气。然而他马上就辨认出了她的两只苍白的胳膊;她的围巾,有些磨损了的,绕在她的肩膀上;她的头发,像影子一样贴在她白色的身体上。

那是九月初,日光透过云层所照射到的地方,他能看到上班族的闪闪发光的汽车。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那些人在旅游业中没有找到生计,于是不得不每天早上穿行在街道上,以便能够及时赶到在山谷另一侧的工作地点。艾格尔喜欢这道彩色的汽车链条,它们在短短的一段距离上轻捷灵敏地盘旋穿梭,直到在阴沉的光里失去轮廓,最终完全消失。

他站住,抬起目光,在一个雾洞里他看到了月亮,白色的,光秃秃的。忽然他感到脸上拂来一丝微风,下一个瞬间大风就又回来了,一阵一阵地,把雾撕碎,一片片驱散开。艾格尔听到了大风掠过高处的岩石时的哀嚎声,和他脚下的草儿的低语声。

同时这景象又让他感到悲伤。他想到,除了跟着比特尔曼公司到附近缆车索道的工地工作,他只离开过山谷一次,就是去参加战争。他回想起来,他曾经乘着马车,坐在车夫的高凳上,沿着这条街道第一次来到山谷,那时候这条街还不过是一条布满了深深沟壑的土路。

艾格尔沿着山坡向上走了几步,他几乎看不到自己眼前的手的轮廓,当他伸出双手时,它们看起来好像沉进了一片深不可测的水面里。他继续走着,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向山上走了几百米。他听到从远处传来的一个声音,好像是被拉长的土拔鼠的叫声。

在这一刻,他忽然感觉到了一种深刻的、燃烧般的向往,以至于他觉得心都快在这炙热中融化了。他没有再四处张望一次,就开始跑起来了。他用最快的速度,一拐一瘸、踉踉跄跄地跑下村子,来到紧挨在高耸的邮政宾馆旁边的公交车站。黄色的公交车五号线,所谓的山谷七号线,马达已经启动,随时准备出发。

世界好像沉浸在一片难以穿透的茫茫大雾里,还依然在夜里,但是这片白色的寂静后有个地方,清晨已经开始微微发亮了,黑暗中空气也像牛奶一样发着白光。

“您要去哪里?”司机头也不抬地问。

他在床垫上躺了几小时,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后来他静静地躺在那儿,两只胳膊交叉在胸前,听着夜晚嘈杂的声音,不安的大风拂动在他的小房子四周,低沉地敲打碰撞着窗户。然后忽然一下子安静下来了。艾格尔点着一支蜡烛,看着房顶上摇摆的光影。然后他又把蜡烛吹灭,一动不动地躺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爬起来走到了外面。

艾格尔认识这个人,在他的手指还没有因为关节炎而变弯时,他在曾经是铁匠铺的滑雪工坊里当过几年滑雪板固定器装配工人,后来他被安顿在公交车公司。在他的手里,方向盘看起来像是玩具汽车的小轮胎一样。

还是在这段时间,雪融化后的这段时间里,在清早的几小时里,大地雾气蒙蒙,动物刚从它们的洞穴里爬出来,这时候安德里亚斯·艾格尔遇到了那个“寒冷的女人”。

“到终点站!”艾格尔说,“再远也去不了啊。”

在冰雪开始融化的那几天里,早上他走过自己小屋子前被晨露湿润的草地,躺到疏疏落落散在草地的平石中的一块上面,背上感受着凉爽的石头,脸上洒着一束束温暖的阳光。每当这时候,他心里感到,很多事情根本没那么糟糕。

他买了一张车票,在后面几排找了一个空位子,坐在村里几个面容疲倦的人中间。其中有一部分人他很面熟,他们或是没有足够的钱自己买一辆汽车,或是已经太老了,不能掌握新的技术。

和所有的人一样,在他的一生里,也曾怀有过自己的想象和梦想,其中的一些是他自己实现的,有一些是命运赠予给他的,很多是从来都无法实现的,或者是刚刚得到,就又被从手中掠夺走的。但是他一直还活着。

车门关闭,公交车启动后,他的心像疯了似的跳动着。他向后躺坐在他的座位里,闭上眼睛,这样待了一会儿。

他做向导时挣的钱还够他不错地再生活一阵子,他头上有一块屋顶,睡在他自己的床上,当他坐在门前的小板凳上时,可以让目光漫游那么久,直到他的眼睛闭上,下巴向胸口倾斜。

当他再坐直、睁开眼睛的时候,村子已经不见了。他看着路边闪过的景物:从庄稼地里冒出来的小型膳宿公寓,休息站点,加油站的招牌,广告牌;一家旅店,每一扇开着的窗子里都挂着床单;一道篱笆墙旁边站着一个女人,一只手叉在腰上,看不清她模糊在香烟云雾里的脸。艾格尔想试着思考些什么,但是快速流动的画面使他疲倦。在他就要睡着之前的短短一刻,他尝试着把那个驱使他走出山谷的向往重新召唤出来,但是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对他们来说,他只是一个住在地洞里、会自言自语、早上蹲在冰冷的山泉前洗漱的老人。但是对他自己来说,在某种意义上他也是有所成就的,因此他有一切理由对自己满意。

有一刻他以为自己在心脏的位置又感到了一丝轻微的灼烧,但那只是他的幻想。当他又醒来时,他已经记不起来他想要做什么,以及他到底为什么坐在这辆公交车上。

他每周下山去村子一次,去买火柴、粉刷涂料或者面包、洋葱和黄油。他早就听说,村子里面的人对他有一些他们自己的想法。当他买好东西,推着自己修造的雪橇————春天的时候他会往上面再配两个小橡胶轮子,往家走的时候,他用眼睛的余光能看到,有人在他身后把头伸在一起,开始窃窃私语。然后他转过身去,用他能表现出的最恶毒的眼光瞪他们一眼。但是实际上对他来说,村民们的想法和愤怒相当无所谓。

他在终点站下车,在一片长满杂草的混凝土地面上走了几步,然后就停了下来。他不知道,他应该往哪个方向走。他位于的广场、长凳、低矮的车站楼房和他身后的房子,都不能向他透露什么。他迟疑着又走了一步,然后又停住了。

有时候艾格尔不由得笑他自己和他的想法。然后他就一个人坐在桌子前,透过窗子望向高山,云的影子在山上静静地飘过。然后他就开始笑了,一直笑到眼泪都流出来。

他冷得发抖。他仓促出发时忘记披上一件外衣,戴上一顶帽子,也没有把他的小房子锁起来。他就那样冲了出来,而现在他后悔了。远处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一阵杂乱的声音:一个小孩子的喊叫声,然后汽车门“砰”的声音,以及逐渐加强又很快减轻的发动机的轰隆声。艾格尔现在抖得那么厉害,他很想能抓住些什么。他低头看着大地,不敢再动一下。

他还会说:“春天马上就要来了,飞鸟已经看见她了,骨头里也有些什么在动,雪下面很深的地方洋葱都已经爆开、开始长了。”

在他内心的眼睛里,他看到自己站在那儿,一个老人,没用地、迷惘地站在一块空荡的广场中间,他一生中从来没感到这么羞耻过。就在这一刻,他感到一只手搭到他肩膀上。他慢慢转过身来,公交车司机站在他面前。

或者他说:“这样的天气里人会变得很阴郁,除了雾什么都看不到,连人的目光都要滑掉了,因为不知道要把目光放在哪里。再这样下去,雾肯定很快就钻到屋子里来了,桌子上面就会开始下很细很细的毛毛雨了。”

“您到底是想去哪里啊?”司机问道。老艾格尔只是站在那儿,绝望地寻找着答案。

因为身边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他便和自己或者他四周的东西说话。他说:“你什么都干不了,你太钝了,我要在石头上磨磨你,然后我去下面村子里买一块上好的砂纸,再把你打磨一遍。我还要把你的手柄用皮革缠起来,这样拿在手里就舒服了,而且你看上去也会很好看,虽然这并不重要。你明白吗?”

“我不知道。”他慢慢地一再摇着头说,“我就是不知道。”

在几个夏天的夜晚,当乌云沉重地挂在山边、空气里都是雨水的气味时,他就躺在他的床垫上,倾听着动物在泥土里翻掘的嘈杂声;冬天的晚上,他就听着远处雪道推平机的低沉的轰隆声,那是在为第二天把滑雪道碾平做准备。他现在又经常想念玛丽了,想过去的事情,想本来可能发生的事情。但是这些都是短暂的、忽悠而过的念头,像风暴中从他窗边快速经过的乌云碎片一样。

返程时,艾格尔坐在同一个座位上,那个他离开山谷时给自己选的座位。司机把他扶上了公交车,把他护送到后面的座位上,没有问他要车票钱,甚至根本没再说一句话。虽然这次艾格尔没有睡着,但这段行程在他看来却好像变短了。他感觉好一些了,心脏也平静一些了,当公交车第一次驶进大山的蓝色阴影中时,颤抖也消失了。他向窗外看去,不清楚自己该想些什么或者感受到些什么。他这么久没有离开过家,以至于他忘了,回家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从窗子望出去,可以看得很远,炉子很温暖,最多一个冬天,在日夜彻底供暖后,房子里刺鼻的山羊和牲畜的味道就会完全散去的。艾格尔尤其享受这里的安静。在此期间已经充满整个山谷的喧闹,周末时会一波又一波地涌上山坡,这些喧闹的声音现在只能像轻微的感觉一样传到他这里了。

在村子的公交车站,他点头和司机道别。本来他想尽快回到家里,但是当他走过最后几幢房子,还只需爬上一段像楼梯似的斜坡就能回到他的小房子时,他遵循着忽然涌起的情绪,拐到左边一条少有人走的山间小路上。

他在自己的新家里感到很舒适。在这儿的山上面有时候有一些孤单,但是他并不认为他的孤单是一个缺陷。他的生命里现在没有任何人了,但是他有他所需要的一切,这就够了。

那条路绕过一个没有名字的、苔藓一样鲜绿的池塘,蜿蜒盘旋着一直通到鸣钟人山峰。他沿着路边的一排铁丝篱笆走了好一会儿,那些铁篱笆是为了保护村子免受雪崩灾害而修建的。然后他攀爬穿过一道狭长的岩石裂隙,那儿有深深打进岩石的铁杆作保护设施。最终,他走过笼罩在盆地阴影里的草原。青草闪着湿润的光泽,泥土里升起腐烂的味道。

牲口棚像山洞一样建在山坡的里面,这样的好处是,一整年的温度都不会有大幅度的变化。牲口棚的正面是用已经被风雨侵蚀的岩石块儿排砌起来的,艾格尔用苔藓和水泥把上面的洞填上。他把门上的裂缝密封好,用松焦油粉刷了木头,把合页上的铁锈刮掉。然后他把墙上的两块石头拆下来,装上一扇窗户,并给炭黑的炉子加上了一道管子,管子是他在布本山峰的缆车山谷站后面的一个废料堆里捡到的。

艾格尔快速走着,走路对他来说很容易。他忘记了疲惫,也几乎感觉不到寒冷。他感觉到,随着每一步,刚刚在那块陌生的广场上忽然擒住他的孤单和绝望,都被他一点点地扔在了后面。他听到血液在耳朵里流动的声音,感到凉爽的风把他额头上的汗水吹干。

在建筑工人们还没进军学校之前,艾格尔就搬出去了。他把他寥寥无几的家当打包好,搬到了位于村子后面出口上方几百米的一个牲口棚里,那个牲口棚已经被废弃几十年了。

当他到达盆地的最深处时,他注意到空气中一丝难以察觉的运动。一片白色的小东西,紧挨在他的眼前舞动着,紧接着又是一个。下一刻,空气里就充满了无数微小的云片,它们悬浮着慢慢飘向地面。

村里的居民数量自战争以后增加到了原来的三倍,而村里客床的数目几乎翻了十倍,这促使村子在修建一个带室内泳池和疗养花园的度假中心的同时,也终于开始实施了早就逾期的增扩学校建筑的计划。

艾格尔一开始想,那应该是被风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吹来的花朵。但现在已经是九月底了,这个时间早已经没有任何植物开花了,更不要说在这高山上。这时候他才认出来,下雪了。越来越浓密的雪花从天空中飘下来,落在岩石上,落在深浓饱满的绿色草地上。

有一次,他差点扇了一个年轻的城里人一耳光。那个年轻人出于纯粹的幸福感闭着眼睛站在一块岩石上打转,一直转到他摔到下面的碎石地上,艾格尔和游客队伍里的其他人不得不把他抬下山谷,他还一路上像个小孩子一样哭哭啼啼的。从那以后,艾格尔就结束了他的登山向导的职业生涯,退回到他自己的私人生活里。

艾格尔继续往前走,他小心翼翼地注意着他的脚步,防止滑倒。每走几米他就用手背擦拭一下睫毛和眼眉,把雪花擦走。与此同时,一个回忆在他心里升起来,一个短短的念头,关于过去很久以前的事情,仅仅像是一幅混杂的画面。

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艾格尔不再做登山向导了,这方面的工作机会本来也越来越少了。他认为自己这一生已经辛苦操劳够了。另外,他也越来越不能忍受游客们的聒噪和他们像山上的天气一样一直变化的情绪。

“还没有到这一步呢。”他轻声说。

他继续在一条条的雾气里走着,它们像是有生命的一样在他面前分散开来。他看到天空慢慢打开,他看到平滑的岩石,岩石上铺着一层余雪,好像是有人铺了白色的桌布在上面。

冬天降临到了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