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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踏上更长的旅途

“我可以告诉你,”奥默先生说道,“我坐在椅子里,视野比以前更广阔了。你要是知道一天有多少人往铺子里瞧,想来和我说说话儿,那你准会吃惊。自从我坐在椅子上,报纸上的新闻我读得比以前多出了一倍。说到普通的读物,我看了更多!我现在之所以觉得很满足,原因就是这个!要是我的视力衰退,那我腿脚方便?要是我耳朵不灵,那我怎么办?现在是我的腿脚不利索,那有什么关系呢?我用我腿脚的那会儿,它们只是让我气短罢了。而现在,我要是想到街上逛一逛,沙滩上散散心,只要我喊乔姆的徒弟迪克一声,我坐着‘专车’就走了,就像伦敦市长大人那样。”

我从未见过像奥默先生这样一个乐观开朗的好老头儿。他精神矍铄,仿佛他的椅子,他的气喘,他腿脚不利索,都是一项伟大发明的各个组成部分,都是为增加他抽烟的乐趣而设计的。

他说到这里,开怀大笑,都快岔气了。

“这挺灵巧的,是不是?”他顺着我的目光、用胳膊摩擦着扶手说,“它跑起来轻快得像羽毛一般,前后轮子跟驿车一样合辙。哎呀,我那个小明妮——你知道,就是明妮的女儿,我那个外孙女儿啊——她那小手从背后稍稍一推,我可就走起来了,非常灵巧,真是语言不足的表达啦!我还得告诉你——坐在这椅子上,抽起烟来,可是一大享受。”

“哎呀,天呐!”他又抽起烟来,说道,“一个人可不能占尽所有的好处,人的一生就得这么办!乔姆的生意很红火,好极啦!”

我对他这种知足的态度和健康的精神状态表示祝贺,同时也注意到,他原先的那把安乐椅必被改装做了轮椅。

“我很高兴你能这么想。”我说。

“我本该站起来欢迎你的到来,先生,”他说,“只是我的腿脚不利索了,还请见谅。不过,除腿脚不太灵活,喘气也不很顺畅,别的都好的很。”

“我知道你会高兴的,”奥默先生说,“乔姆和明妮这一对很恩爱。我还能巴望什么呢?比起这个来,我腿脚灵便与否,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扇走烟斗里冒出的烟,看了看我,立刻认出我来,一脸喜悦。

他坐在那儿一边抽烟,一边表示对他腿脚残疾的极端轻视,我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人,因而觉得十分有趣儿。

“多日不见,奥默先生怎么样啊?”我一步跨进铺子,说道。

“自从我广泛阅读以来,你也全身心地写作了,是不是,先生?”奥默先生一面用钦敬的眼神打量我,一面说,“你的作品写得真出色啊!那里面描写非常形象生动啊!我细细品味其中每一个字。”

晚上我们途径那条熟悉的街道的时候——佩戈蒂先生不顾我的反对,执意要替我拎着提包——我朝奥默暨乔姆商店看了一眼,只见我的老朋友奥默先生坐在铺子里抽烟。事发之后,这是佩戈蒂先生与他妹妹和哈姆第一次见面,我不愿意发现在这种场合,于是我就借口要看望奥默先生而故意留在后面。

我笑着表示了我的满意。

我的小朵拉精神不错,也愿意我去——这是我之后和她讨论这件事的时候知道的——我当即表示不让他失望,和他同去。于是,次日清早,我们上了驿车,取道老路,向雅茅斯进发。

“我保证,先生,”奥默先生说道,“我把那部书放在桌上,看着它那整整齐齐的一、二、三,三个分册,想到我曾有缘认识你家里的人,我真感到非常荣幸。哎呀,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你说是吗?那是在布兰得斯通。一个可爱的小当事人和另一个当事人一同埋葬。那时候你也还是个小当事人呢,呵呵!”

“要是你愿意,帮我这个忙的话,大卫少爷,我很乐意”他回答说,“我知道,他们一见到你,必然会高兴一点。”

为了说点别的,我提起爱弥丽。先告诉他,我始终记得他对爱弥丽的关心,然后就把她是怎样在玛莎帮助下回到舅舅身边的事情大概讲了一遍。我知道这老头儿很乐意听这些。他全神贯注地听,我刚说完,他就动情地说——

“你希望我跟你同行吗?”我见他欲言又止,便说道。

“我听到这消息,太高兴了,先生!很久没听到如此的消息啦。哎呀,哎呀!想如何安置那个命运多舛的年轻女人玛莎呢?”

“我刚才少说了一件事,”他把那个小包重新包好,装进口袋,然后苦笑一下,继续说道,“其实有两件事。我今早出门的时候,心里一直犹豫不决,不知道该不该去把这个令人宽慰的事儿告诉哈姆。因此,我出来的时候,就写了一封信,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他们,还告诉他们明天要回去一趟,处理一下剩下的事,也许我就此跟雅茅斯告别了。”

“你说出了我从昨天到现在一直在思考的问题,”我说,“不过,奥默先生,关于这点,我暂时无可奉告。佩戈蒂先生没说,我也不好透露什么。我确定,他记得这事儿。”

我告诉他,我认为这样做很对——因为既然他觉得这样做对,我完全相信这样做是正确的。

“因为,你知道,”奥默先生又继续说道,“无论为她做什么事,我都希望能把我算上一份。要是凑点钱什么的,跟我说一声就成。我从来就不认为那个姑娘很坏,现在更确定她一点不坏,我太高兴啦。我相信我的女儿明妮,听了也会和我一样开心的。年轻的女人,在一些事情上,常常是自相矛盾的——就像当年她妈妈一样——但是她们的心肠都软,都善良。明妮对玛莎的态度,只不过是装模作样罢了。至于她为什么那么做,我就不详细解释了。你别担心,她悄悄地帮了她不少忙呢。所以,要是凑点钱什么的,只要你觉得合适,就给我算上一份,行吗?然后给我写个便条,告诉我把钱寄到哪里,就可以了!”

“谢谢你,少爷,”他把那张纸接过去,说道,“这笔钱,如果你同意,大卫少爷,在我离开前,我打算把它装进写着她的名字的信封里,然后找机会寄给他母亲。我要像告诉你的这样,简要地对她说明这笔钱的来历,还要通知她,我离开了,即便退回我也收不到了。”

他倒出烟斗里的灰,把烟斗放在椅子背后一个专门放烟斗的搁板上。

他因自己不通文墨而心存歉意,递给我张纸,然后看着我核算。完全正确。

“还有爱弥丽的表兄,她原先要嫁给的那个人,”奥默先生轻轻搓着手说,“他可是雅茅斯很少见的好人啊!他晚上常来这儿和我说说话儿,或者读书给我听,有时候一呆就是个把钟头。”

“此外,大卫少爷,”他说着,把手伸向胸衣口袋,很严肃地掏出我以前见过的那个小纸包,把它打开来搁在桌上。“这就是那些钞票,一共五十镑十先令。我想把她出逃时花掉的那笔钱也加上。我问过她寄钱的事(当然没告诉她原因),后来就把钱加进去了。我不精通文墨,就请你帮我算一算,看对不对好么?”

“我打算现在就去拜访他。”我说。

我姨婆点头,表示他会愿望成真的,佩戈蒂先生也非常满意。

“是吗?”奥默先生先生说,“请转告他,我身体健康,代我问他好。不巧明妮和乔姆去参加一个舞会了。要是他们在家,见到你也一定会像我一样高兴的。你知道,明妮很少出门儿,因此,今天晚上我就告诉她说,要是她不去,我六点就上床休息。”奥默先生摇晃着头和椅子,为他的把戏成功而得意地笑着说,“然后明妮和乔姆就去参加舞会了。”

“爱弥丽,”他继续说道,“在我们上船之前的日子——可怜的孩子——要老跟我在一起。她要把一些衣服缝制好。但愿,当她发现她又重返虽然粗鲁但是很疼爱她的这个舅舅身边的时候,她应该会觉得那些烦恼都离她远去了。”

我向他道晚安,同他握手说再见。

哪一个他都记得。他为了每一个人的需求考虑,只是没有想到他自己。

“稍等,先生,”奥默先生说,“你应该见一见我那头小象然后再走,否则你可就错过机会了。你难得一见!明妮!”

“因此,”佩戈蒂先生说道,“我妹妹也许——我不是说一定,而是说也许——有时候觉得格米治太太跟她找麻烦。因此,我不打算叫格米治太太跟他们一直住在一块儿,要给她另觅住处,让她独自生活。所以我要在临走之前给她留些钱,好让她过得舒服些。她是个忠实的人。这样一个好妈妈,年老无依,你当然不能希望她漂洋过海去折腾,到那异国他乡的森林里和旷野上去流浪。所以,我才想这样安置她。”

从楼上某处传来一阵如银铃般动听回答,“我来啦,外公!”随后一个满头亚麻色鬈发的漂亮小姑娘飞跑进店堂里。

我和我姨婆都很赞同。

“这就是我的小象,先生,”奥默先生温和慈爱地抚摸着那孩子说,“是暹罗种呢,先生。来呀,小象!”

“喔,我给你说是跟格米治太太有关的,”佩戈蒂先生说的时候,起初神情不太自然,但继续往下说的时候,这种神情便渐渐消失了,“我思来想去。你知道,格米治太太只要一想起她那老伴儿,那就很难说她是个好伙伴儿了。这话我也就只能告诉你,大卫少爷——还有你,小姐——格米治太太只要抽搭起来——这是俺们方言,就是哭起来的意思——那些不知道她那老头子的人,就会心生厌烦。可是我认识她那老头子,”佩戈蒂先生说,“我了解他的优点,所以我理解她。可是别人并不如此——当然,要人人都这样也是不可能的!”

那头小象打开客厅门,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原先的客厅已被改作奥默先生的卧室,因为把他推到楼上很难,于是小象把她那美丽的额头顶在椅子后背上,长发披肩。

“还有格米治太太呢?”我说。

“你知道,先生,要搬运一件东西,是要用头顶的,”奥默先生对我挤着眼说,“来呀,小象,一——二——三!”

“我的好妹妹帮他照看着家,你知道,小姐,他们关系也很好,”佩戈蒂先生特意解说给我姨婆听。“在他心里有话但不想向别人说的时候,他就想坐下来告诉她,那样他心里就轻松多了。可怜的人呐!”佩戈蒂先生摇着头说,“他剩下的东西没什么了,怎么还忍心让他舍弃仅有的那一点点呢!”

一听到这声音,那头小象很灵活的把那椅子以及坐在上面的奥默先生转了个个儿,咕隆隆地推进了客厅,连门框边儿都没碰一下。奥默先生对此高兴得无法形容,半路上还转回头看看我,好像在说,这是他一生劳苦换来的得意的结果。

“可怜的哈姆!”我说。

我在市镇上随意溜达了会儿,就去了哈姆家里。佩戈蒂很久之前就搬到这里来住了。她原先的房子出租给了巴吉斯先生在脚夫行里的后继人,那人花一大笔钱买下了字号、车子和马。我丝毫不怀疑,巴吉斯先生赶的那匹行动迟慢的老马,如今还在拉车。

“啊,大卫少爷!”他回答,“你知道,我妹妹跟你和你一家人关系都很亲密,也过惯了这里的生活,要让她跟我们同行,那的确不行。再说,还有一个人需要她照料。”

我在那整洁的厨房里和他们相遇,格米治太太也在,她是佩戈蒂先生亲自去老船屋接来的。我真怀疑,若换个其他人,能否诱使她离开自己的岗位。他显然把情况都告诉他们了。佩戈蒂和格米治太太两人都用围裙擦拭眼睛,哈姆刚离开,说是‘到海滩上溜达溜达’。没多久他就回来了,见我来了,非常开心。我真希望,我的到来,会使他们好过一些。我们谈了一些令人高兴的事,谈到佩戈蒂先生在另一个国度发了财,说到他在信里提及的新奇事。我们没有提爱弥丽,但又不止一次隐讳地提到她。在那几个人中,哈姆是最镇静的。

“就只有你俩走吗?”我问道。

但是,当佩戈蒂点亮了灯给我照路,带我去一个小房间的时候,她告诉我,哈姆习惯于如此。她哭着对我说,她相信他很伤心,虽然他既勇敢,又和蔼,比那一带造船厂里干活儿的其他人都卖力气。她说,有时候,他讲述起老船屋的生活来,也提到小时候的爱弥丽。但是,从来没提长大之后的她。

“今天一大早我就到了码头上,先生,”他回答说,“去打听船的消息。大约六周或者两个月后,就有一条船出航——今天早晨我看到了那条船——我们就搭这条船了。”

他脸上的神情告诉我,他想和我单独谈一谈。因此我打算,第二天他下工回家的时候,我要到途中去迎他。下定决心之后,我就休息了。那天晚上,蜡烛第一次从窗户上取走。佩戈蒂先生置身于老船屋的吊床上摇摆,海风一如既往地在船屋四周呼啸。

我问他是否已经定好何时出发。

第二天一整天,他一直在处理他的渔船和渔具,收拾行李,把他认为可能用得上的日用小东西装上大车送到伦敦,剩下的送给别人,或留给格米治太太。我对那个老船屋很留恋,想在它关上以前,再好好瞧瞧它,于是我跟他们约好晚上在那里相见。不过此前,我得先见一见哈姆。

“是的!”佩戈蒂先生微笑着说,那笑容里充满了希望。“到了澳大利亚,再也没人会对我那宝贝儿指手画脚了。我们要在那里重新开始新生活!”

因为我知道他在那里上工,所以轻易地在他回来的途中迎上他。我是在一片僻静的沙滩那儿看到他的,我知道那是他回来的必经之路,见到他后我们一起走了一会儿,他就望着别处,对我说道——

“他们都要移居海外了,姨婆。”我说。

“大卫少爷,你见过她吗?”

“是的,大卫少爷,”他回答道,“我也对爱弥丽说过。离开这里,去国外。我们以后就在海外过了。”

“一小会儿,那时她昏迷不醒。”我小声地说。

“今后作何打算?”我对佩戈蒂先生说,“你已经下定决心了吗,我的好朋友?其实这话连问都不需要问。”

我们又走了几步,他说——

佩戈蒂先生点点头,表示他可以完全理解我姨婆的心情,但是他无法肯定自己能够用语言表达出他对我姨婆所称赞的那个人的感激。我们都一言不发,各自思考(我姨婆擦着眼泪,一会儿抽抽噎噎,一会儿开怀大笑,说她自己真愚蠢)。后来我就开口了。

“大卫少爷,你认为,我还能再见到她吗?”

“当我决心当你的姐妹贝齐·特洛特乌德的教母的时候,特洛特,”我姨婆一面抺眼泪,一面说,“我看到了希望,可是她却让我失望了。自此,在给那个善良的年轻女人的孩子作教母之外,怕是再没有什么事更能让我高兴了!”

“也许,不过那可就叫她太痛苦了。”我说。

他沉默了,把他的手安安稳稳地放在桌子上,那只手所表现出来的坚毅,足以制服雄狮猛兽。

“我已经考虑到这一点,”他回答,“那是必然的,先生,那是必然的。”

“爱弥丽和我,”佩戈蒂先生说,“我们两个在一起待了一整晚。她哭得很伤心,要按时间算起来,她并没有说什么;要按我在家里看着她从小到长大成人算起来,我看她那张天真的脸的时间就更少了。但是,一整夜,她搂着我的脖子。她把头靠着我的脖子。我们都知道,自此以后我们又可以彼此信任了。”

“但是,哈姆,”我温柔地说,“要是有什么话,我虽然不能当面对她说,但我可以代你写信给她。所以你要是想对她说什么,想通过我转达给她,就请你说。”

“她细心照看爱弥丽,”佩戈蒂先生说,此时他松开了我的手,而把手捂在他那起伏的胸膛上,“这时爱弥丽已经累得像只泄了气的皮球,精神大降,她就一直照看她到天明。然后她就去找我,然后又去找你了,大卫少爷。她没告知爱弥丽她外出的目的,她担心爱弥丽承受不了,想要藏起来。那个恶毒的小姐是如何知道她的下落的,我说不清。究竟是我反复提到的那个家伙一不小心发现她的呢,还是他从那个女人那儿得知的消息(我看,这很可能),我也不想在这点上浪费时间了。反正我的外甥女已经回来了。”

“我相信你的话。谢谢你,少爷,你太友善啦!我想,我确实想说点什么,或者写下来。”

“大卫少爷!”他说着,紧抓着我的手,“是你首先提示我的。我谢谢你啦,先生!她这个人心地善良。她自己有过不幸的经历,知道该到何处找,找到了又怎么办?她果然就能找到了。万能的上帝啊!她行色匆匆,脸色煞白,跑到爱弥丽住的地方,那时候爱弥丽还在睡梦中呢。她对爱弥丽说,‘快醒醒,跟我离开这个再恐怖不过的地方!’那个房子里的人想阻止她,但是他们怎么也拦不住她。‘闪开,’她说,‘我就是一个鬼,要把她从张开大口的坟墓旁边带走!’她对爱弥丽说,她已经见到我了,知道我疼爱她,宽恕她。她迅速地给爱弥丽披上衣服,这时候爱弥丽已经昏过去了,浑身抖作一团,她把她抱在怀里,带走了她。不管那伙人说什么她都置若罔闻。她就抱着我的孩子从那伙人中间走过,一心关注着爱弥丽。就这样,大半夜的,把她从那个阴森恐怖的无底黑洞里毫发无损地救了出来!”

“想说什么?”

我不由得高兴得大叫起来。

我们又一言不发地往前走了几步,然后他说——

“她回到伦敦,”佩戈蒂先生说到这里,像受了很大惊吓的把声音压低,“她——都没去过伦敦——孤身一人——身无分文——又那样年轻——那样漂亮——来到伦敦。她刚一到完全陌生的地方,不料却碰上一个朋友(她以为是个朋友)。一个貌似体面的女人,对她说,能帮她揽一些她从小就会的针线活做,能帮她找个地方住,明天偷偷地帮她打听我和我们一家人身在何处。就在我的孩子,”他这时大声说道,满腔真情,使他浑身颤抖,“站在我无法描述、也无法想象的悬崖边缘上的时候——玛莎解救她!”

“我并不是要对她说,我原谅了她。我想恳求她对我宽恕,因为是我强迫她接受我的爱的。我时常想,如果我没逼她同意嫁给我,少爷,她就会和我成为知心朋友,会把心事向我倾诉,跟我商量,那样我也许就能让她不被欺骗了。”

“我说不清,”佩戈蒂先生说,“她是何时开始丧失了勇气,但是她在回英国途中一直想回到她那个亲爱的家。刚到英国,她就朝着那个家走去。可是她担心不被宽恕,害怕别人的诋毁,害怕我们当中有的人因为她被牵连而之,怕这,怕那,就像一只无形的手,逼着她半路上改变了想法。‘舅舅呀,舅舅!’她对我说,‘我这颗受伤的心,我这颗流血的心,本来拼命想要做一件事,却叫我害怕起来,这种害怕是前所未有的。因此我扭转身子,折回去了。那时我暗自祷告,我会在夜间爬到老船屋的门坎儿上,吻它,把我这万恶的脸伏在上面,早晨被人发现我死在那里。”

我握了握他的手,“就是这些吗?”

“爱弥丽返回法国,就在一个口岸上的客店里服侍旅行的太太小姐。后来,有一天,那条毒蛇又来了——可别让他被我碰到。我说不定要怎样对付他呢!他虽没看见她,然而她一眼就看见他,随即精神紧张,恐惧万分,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她就飞奔而逃了。她回到英国,在多佛尔上了岸。”

“还有,”他回答说,“如果我能说的话,大卫少爷。”

“在爱弥丽的身体恢复的时候,”佩戈蒂先生又停了片刻,接着说道,“她就想离开那个好心的年轻女人,重归故国。那时候,女人的丈夫出海回来了。他们夫妻两个把爱弥丽送上一条的小商船,然后从那里去法国。爱弥丽身上有一点钱,他们给了她那么多帮助,却一点钱都不要她的。实际上他们生活困窘!我真因此而替他们高兴。他们的作为太高尚了,它们如珍宝般被保藏在虫不能蛀,锈不能坏,贼不能挖窟窿偷的地方。大卫少爷,他们的优良品行比世界上所有的金银财宝寿命都长。”

我们继续走着,这回走了更远一段路,他才重新说起来。我下面记述他的话,其中用破折号表示中间的停顿。那不是因为他流泪了,而只是试图使他镇静下来,好把话说得更透彻。

“这一哭,是有利于我的爱弥丽的,”他哭了好一会儿,我见此景,也不由得流下泪来,至于我姨婆,她哭得更厉害,哭过以后,他继续说,“这一哭,对爱弥丽是有好处的,自此,她慢慢恢复起来。然而,那个国家的语言,她是一句也不会说了,只好借助肢体语言。她就这样活下去,一天天好起来,恢复得虽然缓慢,但很稳定,她也学着用方言说一些普通东西的名字——这些名字她好像闻所未闻——直到一天晚上,她坐在窗户前看到一个小女孩在海滩上玩耍。那个小女孩突然伸出手来,好像是用英语说,‘渔家女儿,给你一个贝壳!’——你要知道,原先他们都按照自己的习惯,称她为‘漂亮的小姐’,后来是她让他们称呼她‘渔家女儿’的。那个小女孩突然说了一句‘渔家女儿,给你一个贝壳!’这时候爱弥丽听懂了,她回答了,一下子却哭了。过去的一切又出现在脑中!”

“我还用心的爱她,希望大卫少爷能帮她。”

他一提及她这位好朋友,就不由自主地涕泪横流,无法抑制。因此他又流下泪来,也许他想尽力为她祝福!

我告诉他,我会尽力而为。

“她清醒的时候,是一个晴朗的下午。四处静悄悄,鸦雀无声,只有蔚蓝色的海水,在潺潺低语。一开始,她以为那是她在家里一个礼拜天的早晨,但是她看到窗外的葡萄叶子,远处的山,都是老家没见过的。随后,她的朋友走进来,她到床前,那时候她才恍然大悟,老船屋并不在前面海湾拐弯儿的地方,而是在很远的远方,也明白过来,她身处何处,为什么在那里。她随即抱着那个好心女人号啕大哭。我希望,这阵儿是那个女人的孩子趴在她的怀里,那对漂亮有神的小眼睛正逗她高兴!”

“谢谢你,少爷,”他回答。“你来接我,真太好了。你陪他一起来,太好了。大卫少爷,我知道,在他们启程以前,我姑姑要去伦敦,他们还能团聚一次,可我见他很难了。我认为大概就是这样。谁也没这样说,可情况就是如此。你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最后一次——请你把一个孤儿的孝心转给他,由于他的恩德超出了亲生父亲。”

他说到这儿,停了下来,好像他讲述的实在太无法承受了,他要休息一下。没过多久,他又继续讲他的故事。

他这个要求,我也郑重地照办。

“你也许能够猜到,那是个很小的农舍,”佩戈蒂先生接着说,“不过她给爱弥丽腾出地方——她的丈夫出海了——她帮助爱弥丽躲起来,还嘱咐左邻右舍们(附近邻居并不多)给她保守秘密。不料爱弥丽却生病了,可叫我想不能的是,她把那个国家的语言彻底忘了,她只会说本国的话了,说出来别人也理解不了。她记得,好像要她做梦梦见,她躺在那里,一直说自己的本国话,老是相信老船屋就在海湾前面一个拐弯儿的地方,恳求他们派人到那里,说她快不行了,带回一封饶恕她的信来,哪怕只言片语也行。她几乎总觉得——不是我提及的那个男人躲在窗户外面等着抓她,就是害她沦落至此的那个男人走进屋里来——她哭闹着恳求那个年轻女人别泄露她的藏身之处,同时又很清楚那个女人根本不懂她说的话,也就害怕她会被人抢走。她的眼前仍然是火光,她的耳朵里也充满了吼叫,分不清到底是哪一天,所有她这辈子已经遭遇过的事,可能出的事,所有她这辈子没经历过的事,也不可能出的事,都一齐拥到她脑子里,她一片茫然。但是她却又唱又笑!这种状况持续了多久了,我说不清楚。后来她就大睡了一场,本来,她的力气很大,但一觉以后,她却像一个孩子一般虚弱了。”

“我再次感激你,少爷,”他一面诚恳地同我握手,一面说,“我明白你要到哪里去。再见吧!”

自从那天晚上爱弥丽离开以后,我发现,再没有什么比这一件事更使他动情了。我和我姨婆都不想惊扰他。

仿佛他不能走进老船屋似的,我目送他的背景消失。

“爱弥丽先前和孩子们聊天的时候,”佩戈蒂先生说,“这个女人起初稍显怕生,总坐在较远的地方干些纺纱捻线的活儿。可是爱弥丽先前就是说她了,就走过去跟她聊天,因为那个年轻女人也喜欢孩子,因此慢慢地她们就成了朋友。她们关系越来越好,后来每逢爱弥丽路过那地方,她总要给爱弥丽一些花。现在这个女人问她怎么闹得如此地步。爱弥丽告诉她,于是她——就把爱弥丽带回了家。”佩戈蒂先生说到这儿,双手掩着脸。

我走近老船屋时,发现人是物非了,但佩戈蒂先生满怀希望地看着我。

“阿门!”我姨婆说。

“你依你的诺言,来向老船屋辞别了,是吗,大卫少爷?”他说着,把蜡烛端起来,“现在空了,是吗?”

“爱弥丽慢慢清醒过来,她睁开眼看清了那个女人的脸,”佩戈蒂先生接着说,“她知道那女人正是她在海滩上常跟她谈话的女人中的一个。因为,虽然她在半夜里(我刚才已经说过)跑了一大段路,但是她以前经常沿着海滩走一大段的路,有时步行,有时坐船,有时乘车,所以对那地方沿海很大范围的人都挺熟悉。那女人是个年轻媳妇,没有孩子,但她一直希望生个孩子。但愿我的祈祷能够让上帝听到,赐给她一个孩子,让她终生幸福美满,给她无上的荣耀!我祈祷,在她的晚年,孩子孝顺她,自始至终对她细心照料,不管今生还是下辈子,都作她的天使!”

“你的确充分用了时间啊。”我说。

他所说的这一切,就像他亲眼目睹的一样。他对我说的时候,好像那番情景又真实地呈现在他眼前,我想他是用他那颗至诚的心向我描述的,所以远比我所表达的更为详细准确。事过很久,当我现在提笔记录的时候,我不敢相信我并没有身临其境,因为那在我脑海里留下的印象,再贴切不过了。

“喔,我们一直没闲着,少爷。格米治太太干起活来像个——”佩戈蒂先生说,这时他看着格米治太太,由于找不到一个恰当的比喻而为难。

“我的爱弥丽,”他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的愤怒,“被那条花斑蛇像囚犯一样关在屋子里——就是大卫少爷看见的那条花斑蛇——那家伙说的倒是实话,我希望上帝惩罚他!——她在半夜里从那里逃了出来。那天晚上伸手不见五指,只有点点星闪光。她像疯了一样,沿着海滩奋力奔跑,她相信老船屋就在那儿,大声呼喊,叫我们转过身去,因为她跑过来了。她听到她自己的呼喊声,仿佛那是人发出的声音,她碰在棱角分明的石块和岩石上,她自己也如一块麻木的岩石倒了下去。她就这样,眼冒金星,耳朵里灌满风声,跑呀,跑呀,也不知道跑了多远。忽然间——可能是她自己认为是忽然间,这你是知道的——天明时分,下着雨,刮着风,她置身于海边的乱石堆上,一个女人正用方言对她说话,问她怎么了,谁把她闹得如此地步?”

格米治太太趴在她的篮子上,没说话。

斑驳的树影在佩戈蒂先生脸上晃动,他诧异地冲我姨婆点一点头,以示感谢我姨婆的称赞。然后,重新又说了起来。

“这就是你常跟爱弥丽一块儿坐的那张小矮柜!”佩戈蒂先生说,“我最终要把它随身带走。瞧,这就是你从前那个小卧室,大卫少爷。今天晚上多冷清!”

“你真是个有奉献精神的人,”我姨婆说,“好人是会有好报的。”

“可能要过很久,”佩戈蒂先生低声说,“这个船屋才能找到新房客呢。他们把这里看作不好的地方了!”

“我这样的感觉并不长,因为我已经找到她了。我只想着她回来了,所有的痛苦就不值一提了。我这阵子又提起这事来干什么。刚刚我压根儿没想过要提及我自己,可是这话不自觉地就说出来了。”

“这个船屋是临旁一个什么人的吗?”我问道。

他拉起袖子抺了把脸,毫无顾忌,然后清了清喉咙。

“镇上一个桅匠的,”佩戈蒂先生说,“今天晚上我就把钥匙交给他。”

“昨儿晚上,我把我那亲爱的宝贝带走,”佩戈蒂说着抬起眼睛看着我们的脸,“把她带到我的住处。我一直盼着她回来,早就准备迎接她回来了。不过过了好几个钟头,她才认出来我是谁。刚认出我来,她就马上跪在我面前,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了我。说实话,我听到她声音,还和过去一样天真无邪——看见她仿佛跪在我们的救世主用他那圣洁的手画字的尘埃里——我一面感激救世主的仁慈,一面心里像扎了一刀那样疼痛。”

我们又看了看另外一个小房间,然后回到格米治太太身边。

于是,她挽起佩戈蒂先生的胳膊,一起走到花园尽头茂盛的树木围绕的小凉亭上,她坐在一张凳子上,我靠着她坐下。佩戈蒂先生本也可以坐下,可是他喜欢站着,因此就手扶着粗糙的小石桌站在那儿。在未开口之前,他注视着手中的帽子,这个时候,我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了他那只手,那只筋骨粗壮的手,透露着他的性格是多么坚强,与那诚实的额头和铁灰色的头发是多么的搭配。

“丹尔,”格米治太太突然扔掉手里的篮子,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说道,“我亲爱的丹尔,你不要想把我撂下,丹尔!”

“真是这样吗?”我姨婆爽快地说道,“那我可就呆着不走了!”

佩戈蒂先生大吃一惊,目光在我和格米治太太身上来回转动,大为吃惊。

“请你包涵,小姐,”佩戈蒂先生继续说,“你要是不嫌我啰嗦,就别离开,那样我可就觉得你看得起我了。”

格米治太太又激动起来,表示什么事都愿做。佩戈蒂先生摇着头说,“你不知道要在海上漂多久,一路上多艰苦呵!”

“你们两个有事就谈,我的好朋友,”我姨婆回答说,“我到别处去,你们谈起来会更方便些。”

格米治太太坚持要和丹尔和爱弥丽一起离开并会改掉所有毛病,努力做事并让大卫少爷帮她求情,想和他们在一起。

“不是因为我的到来,你才要急着离开的吧?”佩戈蒂先生说,“今天早晨,要是我心里没有进迷谷的话”——佩戈蒂先生是说,他心里明白,没犯迷糊——“那我就清楚,是因为我的到来,你才要离开的?”

激动的格米治太太怀着太多感情吻了丹尔的手。

“我要进去了,特洛特,”我姨婆说,“去看看小花朵,她说着就已经走了。”

最终我们带着格米治太太离开了那老船屋,而她很高兴。

次日清晨,我正和姨婆在花园里散步(她因为时常帮我照顾亲爱的朵拉,就很少做别的活动了),女仆来说,佩戈蒂先生等在门外想见我一面。我于是向门外走去,他已经进了花园,和我中途相遇。他和以前一样,为了表示他对我姨婆的尊敬,见到我姨婆,就摘下帽子。我刚才还在给我姨婆讲述昨天晚上的事。她沉默不语,一脸温和,走上前去,同他握手,并拍一拍他的胳膊。这个动作足以表达她的心意,她无需多言。佩戈蒂先生对她的意思就会心领神会,好像她已经说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