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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天宝十四载二月十九日

杨炎噎了一下,继续道:“这些事,女子不得参与,是以女子较之男子,识见短浅许多。男子娶妇,并非要与妇人论学,讲谈军国之事、经济之道,而是希望妇人主持中馈,养育儿女。”

狸奴嘟着嘴,小声道:“汉人每每夸说燕然勒石的典故,也不管燕然山的石头愿不愿意给他们刻字,愿不愿意记他们的功业。”

狸奴追问道:“男子为何不欣赏女子的才华?”

这是千年来汉人士大夫心中早已固化的印象,杨炎从来没质疑过,当下不由愣住,沉思片刻,才道:“男子束发读书,得闻圣贤之理,成年后,或从文、或从戎,都是为了取得功名,经世济国、勒功燕然。”

杨炎道:“并不尽然。譬如晋朝的谢道蕴,本朝的徐贤妃、上官昭容,连男子也是钦慕的。只是,女子才华拔群者少,世间男子,多不寄望于此,因此男子惯以男子为知音……”⁠[1]

狸奴歪了歪头:“为甚么男子和男子之间,更容易志趣相投?”

狸奴不甚清楚徐惠和上官婉儿的事,心道:“为何后人说到她们,唯以‘贤妃’、‘昭容’相称?难道她们必要为人妾妃,才能为人所知?顺圣皇后虽做了皇帝,死前仍要削去帝号,称‘则天大圣皇后’,与夫君合葬。难道天下的女子,最终也不过只是男子的妻妾,男子的母亲?”

“……”这回轮到杨炎无语了,他停滞了半天,才字斟句酌道:“一个男子欣赏另一个男子的相貌,未必是因为好男风,而是因为常人皆有爱美之心。况且,男子之间,往往更容易志趣相投,欣赏之心由才德及于皮相,也是常见的事。”

她隐隐感到这件事牵涉太广,很难说清,便摇了摇头,笑道:“你此番回京,能留多久?”

“……”狸奴翻了个白眼,直言不讳:“我没有听说哥舒将军好男风。”

杨炎微微蹙眉:“掌书记迁转,若依旧留在军幕中,则为节度判官……”

“这个么。”杨炎笑容微敛,思索了一会儿。狸奴以为他要讲一个十分心酸哀伤的故事,讲他在河西如何受尽苦楚、遭人冷眼,正惴惴不安时,忽听他用一种郑重的语气说道:“因为我生得好看,哥舒将军不忍心看我沉沦下僚,就将我放回原位了。”

为节度判官,就是要依旧留在河西的意思了。狸奴有些失落,咬着嘴唇,却听他又道:“若是入京,则为监察御史,或为拾遗、补阙。究竟如何,固然要依幕主和吏部的调遣,但我很想留在长安。只是拾遗、补阙均属谏诤之官,其秩虽卑,其选却重,为天子近臣,我未必能够求得。若是我求不到京城的官职……”⁠[2]

狸奴犹豫道:“我去年听姓高的掌书记说,哥舒将军生了你的气……可我这几日听说,你现今还是与从前一样,依旧做掌书记。你是如何……”话虽未尽,意思却很明白了。

他顿了一顿,目光落在她脸上,唇边带着笑意,一双黑眸却清亮无比:“你可愿意随我去京城之外的地方吗?”

两人同时开口,对视一眼,又同时笑了起来。杨炎道:“你先说。”

狸奴险些咬了舌头,心中一层欢喜叠着一层隐忧,一层悸动覆着一层羞涩,颤声道:“你、你这是何意?”

“你近来……”

“我……”他一语未毕,脸色忽变,踏前一步拉住她:“当心!”

“你如何……”

狸奴这半日心情激荡,浑浑沌沌失了警惕,直到他伸手,方才察觉身后一缕尖锐风声破空而来。她从小在马上厮混,听出那风声是马鞭甩来的声音,不假思索,回手一把抓住鞭梢,转身看来人时,猛然愣住。

因宵禁将近,坊墙以外的大道不可通行,两人走到坊门口,又折返坊内。如此来来去去,走了两三遍,狸奴终于忍不住道:

来人一身黑色锦袍,身材魁梧,暗褐的眸子中满是怒火,正是她的养父何千年。他用力一扯鞭子,狸奴为他积威所慑,茫然之下放了手,于是第二鞭结结实实地抽到了她的肩上。

狸奴闻着花香,心中盈满了窃喜,静静消化着这难得的欢悦,生怕一张口,一出声,这满满的喜悦就跑掉了,散开了。

这几日的长安略有些冷,众人又穿起了袄子。这一鞭将狸奴的袄子抽得裂开,夹层内的丝绵有数缕被鞭风卷了出来,轻飘飘地落在地上,而柔软的丝绵之中,似乎还混有不同质地的碎屑。

两人一前一后,慢悠悠走在崇化坊里,默契地没有说话。路旁几枝梅花还未凋谢,花枝摇曳间,幽香馥郁,侵人欲醉,似是梅花自知花期无多,便要竭力散尽最后的香气。

何千年看着养女,怒骂道:“安将军时时刻刻都在险境中,连吉中丞都受了牵连,贬到南方。你还有心思和不相干的人亲近!”举起鞭子,连连抽打狸奴,三四下就将她脸上颈上打出一道道血迹,连她护着头脸的双手也被刮破了肌肤。

杨炎放声大笑,他记不得自己多久没有这么笑过了。

狸奴不敢反抗父亲,只一边挡着脸,一边分辩道:“我没有……”

“……”狸奴和小道士一齐仰头,她目力敏锐,当即注意到了房顶一块极隐蔽的潮湿水迹。狸奴讪讪的,摸着后脑道:“我当真冤屈它了,待我买鱼与它吃。”

“你没有?”何千年怒道,“我要你为将军分忧,你却做了甚么?将军要你嫁给张为辅,你不愿意,那也罢了,我还道你能高攀甚么高官显贵。早知你要和这个人往来,我还不如早早命你习练歌舞,将你送给哪个台阁高官当妾,你或许还能出力更多!”

“你看屋顶,漏雨了。”

何千年和狸奴说话既急且快,用的又是胡语,杨炎不能听懂,但也猜出了他的身份。杨炎见他一鞭接着一鞭,没半点停歇的意思,不由上前拉开狸奴,口中道:“何将军,便是女儿做了错事,又怎能下如此重手?”

杨炎依旧是青色衣袍、乌纱幞头,一身风致高朗清俊。淡金余晖洒在他的侧脸上,显得比平日多了几分温柔——也或许,他原就有一张温柔的脸:

他低头去看狸奴破裂的小袄,只见那丝绵中夹杂的竟是纸屑。此时的贫苦百姓实在无钱置办冬衣和厚被,便会收集废纸,将之充入衣被中,做成纸衣、纸被。但狸奴究竟是安禄山心腹之女,谁能想到她背地里困窘至此?杨炎既惊怒又痛心,问道:“你……你短少钱银,何不说出来?”⁠[3]

狸奴的手慢慢握紧,掌心沁出汗来。她低着眉眼,许多话涌上心头,反而没一句能出口,半晌,才缓缓抬起头来,嗫嚅道:“你怎知我冤屈它了?”

狸奴惊魂稍定,摇摇头,咧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我天生体热,本来也不必穿太厚的袍袄。大寒时节,我还有薛四送的裘衣……”

“你冤屈地黄粥了。”一只手隔着衣袖,轻轻托在狸奴的手腕上,衣袖拂动间似有淡淡柑橘清香。狸奴手一僵,悬在空中,地黄粥得了空隙,连忙蹿到地上,“嗷呜”两声,一溜烟去了。

杨炎看了看何千年,正要说话,狸奴把他拉开,直通通地跪了下去,扬声道:“父亲,女儿心悦杨公南,纵然有罪,但女儿九死无悔。”

橘猫在她手下瑟瑟发抖,摆着头,手脚拼命挣扎。存真见了这情景,倒不知说甚么好了,颤巍巍道:“何六娘,我看,师父也未必计……”

何千年听得这话,怒火复燃,挥鞭就要打她,杨炎拦住他:“何将军莫非想要下官叫巡街的武候来?”

那橘猫一脸无辜,坐在地上看他。狸奴见室内的案上摊着一张细绢,绢上的经抄了一半,中间果然有一小滩水迹,很是惹眼。她转过身,抓住橘猫,按到案上,压着橘猫的头,逼着它去嗅那滩水迹,大声道:“你这两年大是娇纵了!你尿在我的新衣上,我容得你,可不是全天下的人都容得你!不许尿!听见了么?不许尿!!”

何千年虽当盛怒,但见眼前的年轻人气度从容,举动间隐有清贵之态,面对自己武将威仪也是夷然不惧,不由得有些犹豫,冷声道:“你教唆我家女儿抗悖于我?”

存真一向性情温和内敛,且他在观中年纪最小,他能训斥谁?狸奴好奇,走到静室门口,却见存真指着一只橘色的猫,气道:“你溺在别处,也就罢了,为何要溺在师父抄的经书上?”

杨炎淡然道:“两心相知,又谈何教唆。”

这一日的黄昏时分,她正在龙兴观的廊下徘徊,心中计算:“哥舒翰入京已经三天……他此刻不知在做甚么?与有司交接河西的事?我到底要不要去见他?”正犹豫间,忽闻左近的静室中传来训斥声,听声音还是那个小道士存真的。

何千年嗤笑一声,道:“我看你颇有才识,若你当真心爱她,那便投效河北,赢得安将军欢心,到时我自然将她许你。”

这些人中,唯一留心哥舒翰及其属官的动向的,便只有一个人了。

“父亲!”狸奴大惊失色。

哥舒翰好酒、好色,他得了风疾,说起来并非十分令人意外。若是放在一年之前,看到可与安禄山相颉颃的另一位边将如今只能留在西京,闭门在家,河北众人只怕还会大喜过望。但此刻杨国忠已是时刻都在寻河北的错处,要逼安禄山起兵,以证明他自己的先见之明,是以他们根本无暇关心陇右、河西两镇将由谁统领。

“恕下官不能。”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杨炎干脆果决地回答。

陇右、河西节度使哥舒翰,在入朝的路上,洗了个热水澡,竟然就中风了,昏倒很久才醒转过来。

狸奴垂下了头。何千年冷笑连连,抓住她手臂,生硬地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如今你总该死心了罢!”便拉着她,看也没看杨炎一眼,径自去了。

在这种局面中,另一件事就显得尤为令人关注:

昨天没有更新,是因为……被蚊子咬了太多地方,太难受了,所以就不想写了。手动狗头。明天去昆明,然鹅接下来几天昆明全是雨天。就,很惨叻!这章很肥,所以就不写小剧场叻!有兴趣的小伙伴可以在评论里自己写,交由作者评点(喂

但此事一出,朝中无人不知杨国忠逼迫安禄山反叛的心思。吉温去年冬天被贬为澧阳长史,也是因为杨国忠恨他投向安禄山。杨、安两人一凭女子裙带而遽登高位,一为蕃将却得尽圣人恩宠,他们之间明争暗斗,寻常官员当然绝不想受到波及,于是朝廷表面上倒是一副无风无浪的样子。

注释:

安禄山一年前的隐忧,终于成真:杨国忠去年尚且不愿让他为相,而今年却是宁可给他宰相之名了。他贿赂了皇帝派去幽州的中使,中使向皇帝极言他并无反心,于是韦、杨二人之议暂被搁置。

1诶,当年看费孝通《乡土中国》,被费老爷子的观点打得措手不及,这一段的观点肯定受了他的影响。大家有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乡土中国》吼。

皇帝未曾犹豫,将此事交付中书门下,预备为这三十二人写告身文书,交给何千年。而右相杨国忠,和他提拔的左相韦见素,认为安禄山有此请,可见反志已明,故而两人向皇帝进言,希望提拔安禄山为宰相,召他入京,而他统领的河东、幽州、平卢三镇,则另派三人分别为节度使。

2这两段主要参考赖瑞和《唐代基层文官》、《唐代中层文官》。掌书记的下一任官职,基本就是节度判官,或者补阙、拾遗了。

以三十二位蕃将,取代原本的汉人将领。

3就,纸衣和纸被,是真的有。

倏忽之间一年又过。这个二月,狸奴的父亲何千年带着安禄山的奏表和贡物入京,向皇帝提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