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丈瞪着她，露出奇怪的神色：“你这小娘子说甚么？过所？那要去长安县的官署啊。”狸奴冷冷一笑，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老丈打量她片刻，报了一个价格：“将姓名、样貌、年齿写下来。汉人的籍书要八千钱，胡人的要一万。”胡人地位较汉人更低，也更易受到官府盘查，文书贵一些，也在意料之中。
狸奴走到他面前，低声用胡语道：“我要一份籍书，一份过所。”
狸奴扯过一张纸，稍稍沉吟，依着记忆中母亲的相貌，开始落笔书写。
她离开契苾家，却并未回家睡觉，而是直奔西市，七拐八拐，进了一家隐在角落里的小小店肆。这店小得极易被往来路人忽略，里头摆着些常见的香料和低廉的饰物，上面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像是一百年没有卖出过甚么物事了。店里只有一个打着瞌睡的老丈，看面貌是个胡人，见狸奴进来，抬起茫然无光的眼睛看着她。
而这一日，在千里之外的武威城中，杨炎也正在和一个契苾家的人对话。
狸奴目光闪动：“你是说，我尚能倚靠他？”契苾点头。狸奴淡淡笑了一声，起身告辞。临走之前，她望着契苾的神色，轻声道：“我知道，你家人至今未去报官，是因为证据不足，我再说这些，也是全无用处，但……但此事并非安家郎君指使。他甚至全不知晓。”
这个人正是如今的贺兰都督契苾宁，近来因公务到了凉州。他出身契苾家旁支，因开元十五年契苾承明被流放，他才借机代替了承明的位置。
契苾虽然至今未嫁，但时人仰赖家族乃是自然之理，何况她毕竟是女子。而狸奴家人与河北几为一体，她说不再倚靠河北，那是将家人也剔出去了。这不是毒蛇螫手、壮士断腕，而几乎是剖腹剜心、割除血肉之痛了。契苾不想劝阻，却也不忍心，咬着银管，在纸上写道：“杨公南。”
契苾宁追随哥舒翰，虽然谈不上心腹，但因为他统率着万余部落兵，哥舒翰倒也待他不薄。他隐约知道哥舒将军恼了杨炎，加上他对杨炎早有心病，打定主意不管他今日找自己有何用意，自己都一概不理。
“我这几日混在西市，见那些以冶炼黄白[1]为业的店主。虽然也要受坊司刁难，受旁人妒忌，但他们有自家的冶炼秘法，总归可以倚靠自身而活。我们胡人经商，往来西域中原，万里迢迢，不畏艰辛，也尽是靠着自家的才智和心志。我想，若我能不再倚靠他人，他人便不能辱我。”狸奴声音越来越轻，却带着一种柔软的坚定。
而杨炎果然直截了当地说道：“下官想请契苾都督在哥舒将军面前，为下官美言几句，使下官重受将军青眼。”
狸奴见她不动，也陷入了沉默。窗前花枝随风轻摆，轻倩的影子投上窗纱，黄鸟歇在院墙上，啼叫声婉转可怜。一切都温柔静好，但这静好，如彩云易散，如琉璃易碎，倾颓只在转眼之间。
契苾宁本来就不耐烦和这些汉人文士打交道，遑论为他们冒惹恼哥舒将军的风险，闻言便要拒绝，却听杨炎又道：“当年下官一力担下都督家八娘子的事，都督还没有忘记罢。”
但契苾听得出她心中挣扎痛楚，况且她母亲尚在河北，契苾也不能简单以“忠君报国”四字教之，想了又想，仍是不知该写些甚么。
契苾宁脸色一沉：“你胁迫我？”
契苾家这一支移居关中已久，早就没有了外族武人那种只知有主将而不知有国君的心态，而且她高祖契苾何力深慕华风，率众内附大唐之后，一直以唐人自居。当时薛延陀势力强盛，契苾部落的众多首领逼何力投效薛延陀，何力凛然道：“岂有大唐烈士，受辱蕃庭，天地日月，愿知我心！”自割左耳，以明其志。在这样的家风熏染之下，契苾甚至比汉人还要忠诚于大唐，就好比半路出家的人往往更加笃信教义，她无法理解狸奴的心情。
杨炎啜了口茶，微笑道：“下官不过一介文弱士人，怎敢得罪都督？”
“我感激河北，倚靠河北，也愿意有朝一日反哺河北……就像反哺我的母亲一样。”狸奴目光悠远，语调低沉，不知是说给契苾听，还是说给自己，“可河北的人，借着忠于河北的名头，就能恣意残害我的朋友。我所一直倚靠的，当真还能倚靠吗？我所愿意反哺的，当真在意我的反哺吗？”
“你文弱？你发起疯来提着铁棒连武将都敢打，你要是文弱，这世上就没有雄强的人了！”契苾宁气道。
但这谈何容易？她的根骨血肉，俱由幽州的山川土地养成，河北以外的大唐，再繁盛富丽，都与她毫无牵连。她在边境长大，生父生母是胡人，养父还是胡人，在她遇到杨炎之前，汉人的那些诗赋经史，她从来没想过去听去读。而说到底，这并非仅仅因为胡汉有别：幽州不是没有汉人，如安将军的部将向润容、蔡希德、田承嗣等人，都是汉人。但他们的所思所为，均以河北为先。
杨炎但笑不语。契苾宁压下火气，冷声道：“你不是说过不提八娘的事么？”
契苾是在告诉她，即使是安将军谋反，她仍是可以告发，抽身出来。
“下官说的是，‘如无意外之事，下官必不再提。’今日可有了意外的事啊。”杨炎无视契苾宁的怒火，悠悠道：“下官当年侥幸得到契苾家八娘子的青目，教她读书作画，虽常常晤面，却无半分逾矩。后来八娘子遭逢不幸，都督家为了遮掩，向外人说是下官弃她不顾，使她郁郁离世。下官既然担了这样的恶名，索讨一些小利，不为无理罢。”
那一条叫做“部曲奴婢告主”：“诸部曲、奴婢告主，非谋反、逆、叛者，皆绞。”后面“议”的部分写道：“日月所照，莫匪王臣。奴婢、部曲，虽属于主，其主若犯谋反、逆、叛，即是不臣之人，故许论告。”
契苾宁的第八女恋慕自家表兄，甚至于怀了身孕，表兄却另娶他人，八娘子投缳自杀。契苾家要掩盖女儿未婚有孕之事，举丧后匆匆落葬，对外只说是八娘子向杨炎学习读书，生出爱慕之心，却为彼所拒，饮恨而终。杨炎生就一副豪爽尚气的心性，又念及八娘子的情分和名声，便没有出面否认。
契苾写道：“唐律。二四。”见狸奴不明所以，她走到摆放书籍的架子前，下巴点了点其中一卷。狸奴抽出那一卷展开，见是《唐律》的第二十四卷。她看到第四条时，心中一突，道：“你想让我看这个？”契苾点了点头。
契苾宁想到这些，心中说不出是恼怒还是羞赧，半晌才道：“我会在将军面前为你说几句话，但将军作何想法，我不能确保。”
狸奴愣了一下，叹道：“安将军谋反，有朝一日圣人论罪，我也逃不过。怎能说并非一体？”
杨炎拱手笑道：“多谢都督。”便要告退。
“……”契苾示意狸奴为她拾起银管，将银管咬在口中，慢慢在纸上写道：“并非一体。”这几个字她写得凌乱，只能勉强辨认。
契苾宁冷哼道：“以旧日的恩惠胁迫于人，杨书记真是长进了。”
契苾看了看她，见她双眼通红，眼下青黑，显然这几天很少睡觉。狸奴吩咐婢女退下，才低声道：“此事由我而起，是我将你害成这副模样。我便是立时死了，也无从补报。”契苾摇头，狸奴一看便懂，疲惫道：“你想说，动手的人不是我，我没有过错？”见契苾点头，她用手指用力按压了几下太阳穴，才道：“有心谋反的人是我们将军，将军部曲本为一体，而害你的人，是他的假子、我的同乡，我又怎能为自身开脱？”
“下官本不愿如此。”杨炎苦笑道：“若下官孑然一身，那么多耗些时日，以俟重入将军之眼，倒也无妨。只是下官也有想要护持的人……实在不敢蹉跎岁月，空度年华。”
契苾看了几眼，目光又落在那银钩上。狸奴解释道：“我想以口衔笔究竟不雅，你未必愿意，便又造了这个。你可将扳指戴在第二指上，令人在银钩中嵌入炭笔，另一侧的带子则缚在手掌上，借以稳固。若是你能运力于臂，以右臂之力移动右手，虽然辛苦，或许也能写字。”
这一章的两个辅助写字的工具，一个是我自己想出来的，稍稍参考了国外一些网站上的评论，另一个参考了这里。看到这些真的很心酸，国内这方面的工具似乎还是不怎么普及，希望大家也能关注一下弱势群体~
狸奴指着银管道：“契苾姊姊，你可放心将这一端含在口中，这布比缭绫还要细腻，不会擦伤唇舌，且能吸去口中津唾，另一端的炭笔随时可以更换。西市的人不知这银管该当弯折几分，写字时才不会向上翘起，尽是我自家看着店主试制的。若是制式不合，我再去打造。”
注释：
狸奴掏出一支银管，一个形状奇特、连着一枚扳指的银钩，放在案上。银管一端用白布缠着，在有布条的部分的末端，银管的管身弯折向下延伸，直到中空的另一端，而另一端插着一小节炭笔。
1黄白：金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