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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天宝十二载五月二十一日

他说了半日,总算说到正题。杨国忠暗暗心焦,掩饰着拿起银刀,切开面前的瓜来吃。

皇帝拊掌大笑。杨炎又道:“况且王将军也曾以德服之。社尔嗜酒,略无积蓄。有一日老母急病,他无钱医治,还是王将军出了不少钱银……而哥舒将军待王将军甚有情义,王将军既去,社尔便追随哥舒将军。”

“社尔公然殴辱安将军的家人,可谓失当。”安庆宗毕竟是三品朝臣,殴辱官员便是辱及朝廷体面。但杨炎避而不谈他的官身,只将之称为安禄山的家人,自是避重就轻。杨国忠甚是满意,只听杨炎又道:“但社尔误信流言,听说有功之人无端蒙冤,一时难以自制,其情可宥。臣知道陛下宠爱安将军,但哥舒将军尽忠御寇,劳苦功高,所谓‘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并非妄语。臣不能不为哥舒将军说一声冤枉。”

“以臣所见,在武将眼中,以力服人,便足以让人心服。”杨炎微微一笑。

皇帝微微变了脸色。杨国忠心中一突,却没出声制止杨炎,心道让他探路也好。杨炎挺了挺脊背,继续说道:“臣本以为安将军与哥舒将军不睦。但那日契苾家的一位娘子挺身为安家的人挡了拳脚,而契苾家又与哥舒将军渊源甚深,可见河西、河北两镇节帅之间的嫌隙,并非不可调和。倘若将那流言追究下去,只怕反而更伤和气,臣以为,不妨严禁众人谈论此事,也就罢了。”

杨炎虽提到身份敏感的王忠嗣,态度却很自然。皇帝饶有兴味地问道:“孟子不是说,‘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

“铿”的一声轻响,是杨国忠手中的银刀点在了几案上。

王忠嗣是名将王海宾之子,自幼养在宫中,与忠王——如今的太子——交好。他曾同时佩河西、陇右、朔方、河东四镇将印,自从大唐肇造,从未有哪一位将领有此殊荣。后来他被李林甫诬告有拥立太子之心,下狱获罪。哥舒翰极力恳求皇帝,请以自己的官爵为他赎罪,皇帝才怒气稍解,没有将王忠嗣处以极刑,而是贬为汉阳太守。两年后他暴卒于官舍,终年不过四十五岁而已。

这不是他让这小子说的话!

杨炎吸了口气,诚恳道:“此事臣亦听闻。陇右的人,臣并不熟悉,但社尔等出身河西,臣略有所知。社尔能开一百三十斤的弓,自负勇力,素不服人,直到遇上王将军,而王将军能开百五十斤弓。”

皇帝喝了一口冰屑麻节饮,思考片刻,竟然有些赞同。他亦觉局势已经失控,若是任由哥舒翰和安禄山两派相争,便会有更多人去探究此事的源头,从而知道那篇辱骂天子的文章,损伤的终究还是自己的颜面。他沉吟着,又问了杨炎几句话,越问越是欣赏,不觉好奇道:“本朝的官员中,你最敬佩的是哪一位?”

“人人自劝?”皇帝重复了一遍,语气仿佛有些不悦,又好像在深思:“从河西和陇右军中来的几个射生子弟,前几日竟当街殴辱他人,没有半分‘自劝’的德行。你长在河西军中。若是你,该当如何处分那几个人?”

他心想杨炎见事甚明,懂得和解纷争,以为他所效仿的必是长孙无忌、唐俭之类,又或者是外号“有脚阳春”的宋璟。却不料杨炎朗声答道:“凌烟阁诸位功臣无不令人钦慕,但臣如今最佩服的,却是只做了一百日宰相的宇文融。”

他举出的牛仙客、崔希逸、安思顺在河西均有建树,且他点评精当,语调从容,皇帝微微颔首,露出赞许的意思。杨炎续道:“因此兵强将勇,军容整肃,人人自劝。”[⁠7]

杨国忠厉声喝止:“大胆!”他见杨炎不肯怂恿皇帝为哥舒翰伸冤,反而息事宁人,不由又惊又气,怒火已经到了极点,心道:“只要出了宫门,我便将这小子贬逐岭南,教他死在瘴疠之地,再也休想回到长安。”

杨炎缓缓道:“多年来历任节度使善加经营,如牛左相清勤不倦,使得仓库盈满、器械精劲;崔常侍宽和仁厚,使唐蕃各去守备,边境畜牧被野;安大夫今虽授钺朔方,仍得河西群胡怀念……”⁠[6]

皇帝也是一愕:“众人都说宇文融是聚敛之臣。难道你想如他一般,流放崖州吗?”

这一句便将话题转到了哥舒翰身上。皇帝点了点头,随意道:“你是文士,在河西待了几年,所感如何?”

杨炎道:“《礼记》云:‘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臣却以为,为国聚敛,既是才能,亦是忠心。财赋乃邦国之大本,生人之喉命,关乎天下的理乱轻重。宇文融主持括户,改革赋税,为大唐增加国用,臣心向往之。”⁠[8]

这回不止杨炎,连一旁的杨国忠和侍女都忍不住笑了。皇帝年近七旬,却比年轻时更爱欣赏美人,不知该说是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还是年纪越长越发贪恋青春美色。杨国忠咳了一声,笑道:“他的父亲不肯出仕,可他如今在河西军幕中为掌书记,便是代他父亲为国效力了。”

皇帝本不信奉古代儒家的那些道理,闻得此语,深觉投机,命宫女取来一条蜀锦腰带,笑道:“你体态清挺,这条腰带想必与你相宜。——在军幕中历练几年,便入朝罢,到时自有让你做聚敛之臣的机会。”

杨炎斟酌着,正欲代替父亲致谢,却听皇帝又道:“杨播风姿翩翩,朕很是喜欢,没想到你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果然杨家的人都生得美貌。”

杨炎既惊且喜,谢恩告退。他见皇帝叫住了杨国忠,连忙出了亭子,匆匆走到岛边,请内侍撑篙将自己送回太液池南岸。登岸之后,他又疾步向南,一直出了望仙门。

皇帝兴致勃勃,回忆道:“你的父亲杨播,我也记得。他二十几年前进士及第,却不出仕,回家隐居。我后来召他作谏议大夫,连魏徵都做过的官,他也看不入眼,看来是个真隐士了。”

不远处的槐树下,一个僮仆牵着两匹马,正在等他,马背上放着两个不大的包袱。杨炎翻身上马,右手持缰,另一只手摸了摸胸口,出关所需的过所文书正藏在衣内。僮仆低声道:“诸事具备,郎君放心。”

“……”饶是杨炎见识不少,也没想到皇帝的心思这么异于常人:“臣惶恐。”

杨炎微微点头,纵马直向长安城西。他微抿双唇,目光幽深,似是没有半分情绪,唯有在经过皇城门口时,向御史台狱的方向看了一眼。

皇帝见他对答流利,毫无怯色,心中更是嘉许,笑道:“我并非记心超出旁人,只是善于推测罢了。似你这般的美少年世所罕见,他们安能不择你为探花使?”

偏巧这日杨国忠先与皇帝议事,又被礼部的人缠住。等他想起杨炎时,杨炎早已出城。杨国忠得知他已悄悄离开长安,大怒之下派家奴追赶,可家奴直追了百余里,第二天到了扶风县,也未见到杨炎的踪影,只得回转京城。

杨炎道:“陛下英明。人云燕国公有记事珠,以手持弄,则心神开悟,事无巨细,一无所忘。而陛下不须记事珠,便甚么都记得。”⁠[5]

原来长安到凉州分南北两道,一由秦州,一由乌兰。南道约二千里,北道则只有一千六百里,但北道较险,往来官员使者多走南道。杨国忠派的人也由此路去追,却不知杨炎为求速回凉州避险,索性走了北道,一路疾驰,入夜时就已过了西北八十里外的醴泉驿。[⁠9]

国朝惯例,每年进士及第后在杏园饮宴,择新进士中最年少俊美的两人为探花使,遍游曲江名园,折取名花。若是其他同年先折得好花,这两名探花使便要受罚。

查了很多资料,眼睛要瞎了。今天一天都有雨,没法到河边上的露天茶馆了,所以换到了一个室内的茶馆写文,结果后来来了一群人抽烟吵嚷,头痛得只好回家了……我连续两天去茶馆,自觉融入了本地人的悠闲生活,美滋滋地发了个朋友圈。我同学回复:“你这稿费和打赏的钱,够你喝茶吗?”

“赐座。你那一科的杏园宴,探花使里有你罢。”皇帝笑吟吟地望着杨炎。

卒。

他们在南岸上了画船,内侍轻快地摆动长篙,小舟划过青碧的水面,掠过红艳的荷花,偶尔惊动一两对鸳鸯,扑起的水汽打在脸上衣上,带来丝丝凉意。

注释:

太液池南北宽近一里,东西则有二里之长,[⁠4]一眼望去烟波缥缈,看不见对岸。池中的一座小岛上绮殿飞阁,佳气清清,有如海上仙山,正是蓬莱岛。原来皇帝最是畏热,夏日里若不在含凉殿,就在这蓬莱岛上。

1韦庄《放榜日作》:“一声开鼓辟金扉,三十仙才上翠微。”

若说他拜见李林甫时的心情是刘邦的“大丈夫当如是”,那么见到杨国忠时,浮起的念头便是项羽的“彼可取而代之”:二人同样都是宰相,相去则不可以道里计。也难怪安禄山畏惧李林甫,却公然轻蔑杨国忠。

2新科进士“头上七尺焰光”,见《封氏闻见记·贡举》。

“到了。”杨国忠回过头来,深深看了他一眼,眼神凌厉,却实在没有甚么威势。杨炎只作看懂了那目光中的深意,微微低头,嗅着池中的芙蓉香气。

3新进士“过堂”的步骤,参见《太平广记》。十四日是看见李商隐那科是十四日放榜的,就随手用一用。

紫袍就是比绯袍更好看啊。

4太液池分东池西池,有渠道连接,东西总共长700余米,南北也有300多米,可以说是很大了。参照大明宫的发掘报告。

李林甫掌权十五年,举动之间却是威仪内敛,通身气度直如春风拂面。若是忽视那身鲜亮的紫色锦袍,他几乎只是一个和颜悦色的老人。李林甫说了几句勉励的话,杨炎已经不大记得了。如今想来,他对那次入宫最深刻的印象,竟然是——

5记事珠:出自《开元天宝遗事》,燕国公是张说。

接下来,杨炎作为这一科的状元,出列致词,朗声对堂上的右相李林甫道:“今月十四日,礼部放榜,某等幸忝成名,皆在相公陶熔之下,不任感惧。”⁠[3]

6牛仙客经营武备;崔希逸跟吐蕃大将乞力徐约定,各自撤去边防,让边民调养生息;安思顺本来差点被高仙芝取代,但是他暗示胡人们割耳剺面,留下自己,文中时间的前一年才调到朔方。

低贱小吏斥责四品高官,这场面着实令人骇异,杨炎清楚地听见身后的几个同年倒吸了一口冷气。但这是新进士们过堂拜见宰相的重要环节,由宰相门前的小吏训斥新科进士们的座主,意在提醒进士们:连你们的座主尚且对相公俯首帖耳,你们就算是上了翠微的仙才[1],头上顶着七尺光焰⁠[2],也要有自知之明,不可浮浪轻薄。

7自劝,就是自勉。

过了近半个时辰,他们的座主——礼部侍郎达奚珣——终于现身,带着他们进了不远处的中书省。门口一个堂吏通禀道:“礼部达奚侍郎领新及第进士见相公。”“相公方才上堂,侍郎急甚么!”另一个小吏走了出来,呵斥道。

8“财赋”那句话是摘自杨炎后来做了宰相之后的观点。括户,可以简单理解为人口普查。宇文融括得八十万户,为国家增添了许多税收。

第一次来时,他还是刚刚及第的新进士。在光范门里的东廊下,他与诸位同年等候了许久。所幸二月底的长安已是春意融融,并不难熬。

9长安到凉州南北两道:参照严耕望《唐代交通图考》。

这是杨炎第三次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