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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天宝十二载五月十四日 未时至戌时

但皇帝洞晓音律,尽知丝管之妙,猜到曲子还未结束。他手指轻轻敲着节拍,心底默数三声,果然乐声骤然再次拔高,但这回大弦小弦错杂和谐,气象贵重雅致,有如珠玑璨发。

而琵琶声先是只在最细的两根弦上不停打转,乐声细密轻快,曲意活泼,喜悦的情绪不断累积。皇帝听了一阵,微微露出一丝笑意,转瞬之间笑意却凝固在唇角:乐师忽地急拨大弦,刚猛狠厉,隐隐竟有几分暴戾的味道,令人猝不及防。随即曲调转成哀戚,茫然若失,渐至于无。

一曲既罢,皇帝笑道:“我听这曲子似有《疏勒女》的意思,但曲终之际,竟有了三分朝堂气象。”

他转轴拨弦,淙淙乐声自他手底流泻而出。膳大丘随着曲调,缓缓起舞,姿态步伐依着曲调,不时变换。比起教坊的舞伎,他的舞姿没甚么美感可言,但胜在认真,一板一眼,显然是费了气力习练的。

雷海青将琵琶放在身侧,笑道:“陛下果然是知音人。曲中情思数变,原是因为此曲脱胎于一个西域故事。”

那人浓眉阔口,举动间颇有刚直之气,抱着一面紫檀琵琶,正是雷海青。雷海青莞尔一笑,道:“陛下,臣预备的曲子虽非绝调,但确有特异处。”

皇帝挑眉,示意他说下去。雷海青道:“西域古来传说,曾有一人,家中有鹅,鹅日日产下金卵。此人得到意外之财,固然欢喜,但不明个中缘故,分外好奇,终于将鹅破腹杀死,以探究竟。”

他穿着绿色的翻领长袍,袍子下摆呈倒三角形,脚着及膝长靴,头顶还戴了尖尖的毡帽,一副不怕热死的样子。⁠[8]皇帝看他一个日本人穿了一身西域胡服,不由得有些好笑,对膳大丘旁边的人道:“我倒要看看,你们预备了甚么特异的乐舞。”⁠[9]皇帝最是畏热,只是看着膳大丘这厚厚的衣裳靴子,都感到酷热难耐。⁠[10]

皇帝颔首,方才大弦骤响的那一段,想来便是杀鹅了。雷海青续道:“他杀死了鹅,便再也没有金卵可取了。依臣所见,此人当真愚不可及。”

膳大丘朗声道:“圣人英明,正是如此。”

“那为何曲终时,调子又一变而成华贵雅丽?”皇帝饶有兴致。

夏日里天黑得晚,此刻已交戌时,含凉殿里仍是光线充足,尚未掌灯。皇帝靠在凭几⁠[7]上,喝着冰屑麻节饮,懒懒道:“膳大丘?朕记得你,你们几个日本学生,去年才来到大唐。”

雷海青笑道:“此人连产金卵的鹅也能杀死,众人因此认为他果敢无私。因此,他最终成了那个小国的国君。”[11]

“岂得以一日万机,独断一人之虑也”?他手指在颈侧轻轻一抹,望着指尖上的血迹,发出一个轻微的嗤笑。

皇帝噗哧一笑:“如此识见短浅的国君?那个小国只怕不得安稳。”

“以天下之广,四海之众,千端万绪,须合变通,皆委百司商量,宰相筹画,于是稳便,方可奏行。岂得以一日万机,独断一人之虑也。且日断十事,五条不中,中者信善,其如不中者何?以日继月,乃至累年,乖谬既多,不亡何待?岂如广任贤良,高居深视,法令严肃,谁敢为非?”⁠[6]

雷海青点头道:“臣当日在东市胡商处听得曲中故事之后,也说了一样的话。不过,为臣通译的胡人女郎,却别有一番见识。她说:‘既然这个人当上了国君,那么只要他勤政爱民,百姓便应当尽忠国主。’”

杨国忠挥挥手,将他赶了下去。杨炎小心退至门边,才转身向外。他在门口穿靴时,终于看清了粉壁上的内容,原来是《贞观政要》中,太宗皇帝说的一段话:

皇帝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这个胡人女郎是甚么人哪?”

杨炎一惊,他进士及第时,曾经在宣政殿与其他新进士们一起,远远地见过皇帝,单独面圣却是从未有过。他眼眸微转,心中有了主意,露出既惊且喜的神态:“下官敢不从命!”

他心机深沉,料到雷海青别有用意,雷海青也不意外,只含笑道:“圣人明见万里。这个女郎姓何,是幽州人,两日之前教御史台的吉中丞捉了起来。何氏虽是胡人,却诚恳忠直。臣不敢妄议御史台行事,也不知内情,却相信她并非奸人。”

杨国忠喝了口蔗浆,烦躁道:“你不是很有舌辩之能吗?且你又生得好容貌,圣人最喜欢这样的人。过两日我带你面见圣人,你可知道该说甚么、不该说甚么?”⁠[5]

他言辞直白,摆明了为友人请命,皇帝反而欣赏他的态度,又问膳大丘道:“你又为何穿着胡服?”

杨国忠学识既浅,连“宣阳坊孔子”都算不上,且又没甚么德操,全不在意别人知道自己受贿。但他既听不出、也想不到杨炎语带嘲讽,见杨炎说得好听,怒气便平息了不少。杨炎又道:“事到如今,下官很想为幕主鸣冤,助相公和幕主压制河北的气焰。”

膳大丘坦诚道:“臣初来大唐,日日忐忑。何小娘子有时求鸿胪寺的庖厨为我等做一点故乡的饭食,以解我等乡愁。臣上巳时游赏曲江,吸入柳絮,咽喉肿胀,无法呼吸,何小娘子四处寻人救治,因为心急冲撞贵人,还遭了殴打。何小娘子……是个很好的人。后来臣心情渐宽,逐渐习惯大唐风俗,故此偶尔也穿胡服。”他低着头,眼睛却闪闪发亮。

他继续低着头,道:“杨太尉不收贿金,说‘天知,神知,我知,子知’,德操非凡,更因学殖丰厚,而有‘关西孔子’之称。只有相公这般人杰,才堪为太尉之后。下官的确有辱家声。”

皇帝沉吟片刻,问道:“鸿胪寺给的衣食还够么?有钱买书么?⁠[12]”

因此杨炎听着杨国忠这话,心底泛起一丝冷笑。他自幼浸润诗礼,但本性高傲,且他父亲也是淡泊疏放的人,所以他虽然自负才华,却不大以门阀郡望为傲。盖因他身在其中,很是清楚北朝以来的“世家”源流,心想欺人就罢了,若是欺人终成自欺,可就太无趣了。

膳大丘一愕,答道:“有劳陛下过问,尽够的。”

杨国忠和杨炎出自杨结长子杨珍一脉,而杨素则属于次子杨继这一房。归根结底,他们都不是杨震的后人,更不是真正的弘农杨氏。

皇帝双目微阖,摆了摆手。二人见了,便又行了礼,退出殿外。

但杨结其实并非出自弘农杨氏。北朝以来,伪冒郡望是颇常见的事情,年深日久,假的名门便成了真的名门,假的世家成了真的世家,旁人信了,伪冒的人自己也信了。杨结后人编造了杨奉至杨结的世系,亦正是为了自高身份⁠[4]。

含凉殿后的水车哗哗急响,将水流送到空中,沿着殿宇四檐飞流而下,带来阵阵凉意。二人不知皇帝心思,耳中听着清凉的水声,疑惑未定。

如今的杨氏子孙大都声称自己是东汉太尉杨震的后裔,亦即弘农杨氏。自杨震以降,祖孙四世直到曾孙杨彪皆位列三公,或为太尉,或为司徒,被《后汉书》称作“四世太尉”,自是清贵无比。近七百年来弘农杨氏枝繁叶茂,不同支脉真伪难辨,譬如隋文帝杨坚的祖上冒称杨震长子杨牧的后人,而隋朝权臣杨素的祖上,则可以追溯到杨震另一个儿子杨奉的八世孙杨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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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国忠向来性气急躁,虽掷物伤人,却并不以为意,骂道:“你说何氏蠢笨,我见你才蠢笨极了!我杨家‘四世太尉’,怎会有你这般蠢钝的子弟!”

1《新唐书·百官志》云:“开元中,张说为相,又改政事堂号‘中书门下’,列五房于其后:一曰吏房,二曰枢机房,三曰兵房,四曰户房,五曰刑礼房,分曹以主众务焉。”《玉海》“宋朝枢密院”条云:“开元中,设堂后五房,而机密自为一司,其职秘独宰相得知。”这段参考王超《政事堂制度辨证》。

这距离实在太近,杨炎虽能避开,却不愿更加激怒宰相,当下只微微侧过头脸,硬接了这一记。镇纸尺寸不大,来势却猛,挟着一阵凌厉风声划过他的脖颈,尖角刺破肌肤,一条寸许长的血痕迅即浮现。血珠一滴滴落在他襕衫的圆领上,他也不擦,只伏在地上恳声道:“相公恕罪!”

2蛆心:黑心,坏心。唐代俗语。

“你当我不知么?!”杨国忠气道,“让她指认安家父子,不就成了?你闯进推事院作甚么?”说到最后他怒火又起,随手抄起案上的一方白玉镇纸,掷向杨炎。

3情去意难留:唐代俗语,出自《伍子胥变文》。

杨炎皱眉细看文书末尾的名字,见字迹萎弱无力,但确是狸奴亲笔。他偶尔教狸奴书法,曾经让她反复练习写自己的名字,而这字勾折处带了三分他的潇洒笔意,再不会错。他心思急转,试探道:“何氏的款辞,自然悖逆无理。但何氏性子愚钝,不似能精心诬构他人的人,恐怕是受了教唆、胁迫。”

4杨结后人编造世系,有很多讨论,陈寅恪、唐长孺都下场了。不过我这段主要参考的是黄桢《制造乡里:北魏后期的弘农习仙里杨氏》。写这段除了普通论文,还翻了好久好久的《宰相世系表》,感觉自己要瞎了。

“你自家不长眼么?”杨国忠对这个问题极为不耐,骂道:“最末的姓字难道是山里的妖兽野狐拘着她写的么?”

5李隆基是颜控,这个不用解释了吧。罢免张九龄后,他还是惦记张九龄长得好看,每次有人举荐人才,他都要问:“风度得如九龄否?”还有一次,他看见兵部侍郎卢绚在楼下打马走过,“风标清粹”,就“一见不觉目送之”,还问这是谁,有想要提拔的意思。然后李林甫就把卢绚给坑走了。

杨炎伸手接住纸,匆匆读完,神色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请问相公,这是何氏的款辞?”

6这段出自《贞观政要》第一卷。政事堂的墙壁上有壁记。“朝廷百司诸厅,皆有壁记。叙官秩创置及迁授始末,原其作意,盖欲著前政履历,而发将来健羡焉。”(封演《封氏闻见记》)中唐文学家李华的《中书政事堂记》更出名,但是文中这时候李华还只是个太学生,我就从《贞观政要》里摘一段意思意思。

杨国忠抓起一张被揉皱了的纸,劈头扔了过去:“哥舒仆射兼任河西节帅,你身为他的属官,为何要为安禄山的人说话?!我看你蛆心⁠[2]恶意,是‘情去意难留’,心思已经飞到河北了罢!”⁠[3]

7凭几:就是用来靠的小家具嘛。

杨炎加快速度,走到宰相杨国忠面前,恭恭敬敬地施礼,姿态秀雅如玉树芝兰:“下官杨炎,正是河西幕中的掌书记。有幸拜见相公,下官不胜感惧。”

8这身跳舞的衣服是照着焦作博物馆的一组胡人乐舞俑写的。

甫一进门,映入眼中的便是粉壁上的壁记。壁记以楷书写成,妍媚遒劲兼而有之,杨炎于此道浸淫甚深,一看便知是本朝名家钟绍京的手笔。他未及细看,上首已传来一声怒喝:“你就是河西幕中的那个杨家小子吗?”

9皇帝自称“我”是很常见的!我也不想让皇帝老是朕朕朕的。

他走到正堂门口,脱了六合靴。虽然天色已经放晴,但地上多少有些雨水痕迹,知机的庶仆在堂前台阶上铺了油布。杨炎早已换掉了湿透的衣裳鞋袜,只穿着细布袜子的双足踩在阶上,并不觉冷。

10李隆基真的很怕热的。

杨炎默不作声地打量着中书门下的房舍。正堂是宰相视事、议事的所在,轩敞阔落,比寻常官署高出不少,高高的粉壁几乎完全挡住了后院。但后院的吏房、枢机房等公房,本就只从属于宰相,职务机密,唯有宰相能够得知。[1]

11这个《伊索寓言》的金蛋故事,大家可能都知道。但是,说鹅的主人最后当上了国王的这段,只是民间传说。《伊索寓言》很早就传到中亚了,在Penjikent,发现了八世纪左右的、讲述了金蛋故事的壁画。Marshak,B.I.,andV.A.Livshit︠s︡.2002.Legends,tales,andfablesintheartofSogdiana.NewYork:BibliothecaPersicaPress.

自本朝高祖皇帝以来,宰相们通常在门下省的政事堂议事、决策。高宗时中书省地位渐重而门下省渐弱,故而宰相裴炎将政事堂移到中书省。到了开元年间政事堂又改称中书门下,设置了专门的“中书门下之印”,终于成为朝中最重要的官署。

12唐朝留学生有奖学金的嘛,鸿胪寺给衣食,书本费用很多是本国(新罗、日本)自己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