狸奴嘶声道:“你敢!你敢动她一下,我杀了你!”
“你父亲是武将,我们未必能近他的身。但你阿母不过深闺妇人,恐怕随便一个武人,都能了结她罢。”
来人笑了起来,丢下一句:“何六娘,你母亲能否保住性命,端看你明日对吉中丞说甚么了。”随即拿起灯盏,施施然走了出去,牢房中很快恢复了黑暗。
狸奴愣了愣,目眦欲裂:“你们要做甚么?!”
狸奴狠狠一拳捶在地上,断臂处霎时传来钻心的剧痛,她却连眼睛都没眨,甚至希望自己更痛一些。
来人一怔。他再想不到这个卑微的小胡女竟然存着不愿为妾的心思,因此没有料到,他的话反而将她推离了杨炎这一边。他失了诱导的耐心,冷冷道:“杨书记不足以使你改口,那加上你的阿母呢?”
在她心中,对河北的忠诚,对杨炎的恋慕,都远远及不上母亲重要。在某个瞬间,她想:“索性从了他们的意罢了!”甚至开始盘算该如何改变款辞。不多时,却又猛省过来:“若是我竟敢指认安将军的儿子,难道阿娘就能安然无恙?安将军必然大怒,必会命阿耶处分阿娘,阿娘一样保不住性命。”
狸奴并非没有隐隐想过,但来人无情点明,她仍是如遭雷击,脑中嗡嗡直响,竭力遏制自己逐渐滑向无底深渊的情绪,脱口道:“我不会改款辞的,你走罢。”
这是无从破解的死局,唯一的生路,就是——
总之,在青绮门边[2]酒旗招展的楼中,看着胡姬如花笑靥,受着她们劝酒,没几个士族男子会拒绝与她们调笑一番。但若是说到婚娶,在他们眼中,胡女鄙陋不识诗礼,至多做妾罢了。
她的双眼在沉沉暗夜中瞪视着对面的墙壁,心里则计算着这间小小牢房的宽度,是否够她奔跑发力,用足以致死的力度撞上去。她不是娇养闺阁的女子,从小骑马射箭、混迹军中,她非常清楚怎样的角度和力度可以杀死一个人。触柱而死不是难事,但这点距离,显然不够她发力。要是撞上去却没死,落得神志不清,便溺都要人照看,那可是生不如死。不慎坠马之后昏迷不醒的少年,她在幽州也不止见过一两个。她绝不想让阿娘像他们的母亲一样苦痛。
此时胡人婚配以内部通婚为主,或嫁娶鲜卑、契丹等异族,与汉人通婚的究属少数。而高门出身的汉人男子,就算娶异族女子,也罕择九姓胡女。譬如凌烟阁功臣唐俭,妻子元氏是鲜卑人;高宗时的名臣裴行俭,续娶的继室库狄氏也是鲜卑人;已经过世的燕国公张说,娶的也是鲜卑后裔元氏女。[1]
狸奴叹了口气,三两下拆了手臂上的夹板——反正死人用不着接骨——摘下发间的银簪。这枚簪子是她在幽州时就戴着的,虽已黯淡无光,却是阿娘给她的。她摸着银簪,心思不知飞到了哪里,眼前一会儿是地黄粥那张丰肥的蠢脸,一会儿是幽州腊月雪后白茫茫的大地。
狸奴脸色越发惨白,低低自语道:“我并非看中他的家世。”那人没听清,不以为意,续道:“一个英俊有为的夫婿,岂不比甚么都紧要?就算你是胡姬只能为妾,那也胜似配个胡人小吏、寻常武官啊。”
杨公南说,祁连山顶积雪不化,像是乳酪,所以叫做“乳酪山”。想来,定然比燕山更雄壮了。听说昭武九姓的祖先是月氏人,最早就住在祁连山北的昭武城里。可惜自己是九姓胡人,却没去过长安以西的任何地方,遑论先人的故乡何国。她仰天躺倒在地上,用一只手遮住了脸,另一只手抓着银簪,将尖尖的簪头对准胸口,反复比划。
那人又道:“杨家算得上是关中名门,三代皆以纯孝知名,且他年少登第,前途无限。你错失了他,以后还能遇上更加贵重的男子么?”
长河渐落晓星沉。苍白的曙色慢慢转为淡金,一轮红日喷薄而出,朝霞之下,棋盘也似的西京城里,一下又一下的街鼓声远远传开。接着,各坊中响起更多的声音:儿啼声、婢女浇灌堂前芍药的水声、官员们行向皇城的马蹄声、胡麻饼店主将食客递来的铜钱丢入盒中的碰撞声、波斯邸[3]中的大食商人取出香料时众人的呼吸声……
狸奴咬着牙,没有回答,生怕一开口就暴露自己的心思。
杨炎则听见了院外的叫门声。这所宅院不小,是河西的僚属们入朝时暂住的地方。若非他正巧在院中净面擦齿,只怕也听不到。他吐出最后一口水,将刷牙子[4]收起,僮仆已经开了门,将人引了进来。
狸奴骤然睁眼,脸上闪过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惊惶。来人似是对她的反应颇为满意,笑道:“他释褐以来,一直在河西做掌书记,前程尽皆系在节度使身上。如果他知道你构陷河西节度使……他还会正眼看你么?就算他爱色轻德,不在意你的品行,难道连自家的考课、迁转都不放在心上,宁可得罪上官?”
他作为河西派到朝中的人,并不需要每天去官署视事,今天便是如此。他只当是同时入朝的两个监察御史有事来找,抬头时却微微一怔。
来人悠悠道:“那位杨书记来探你时,还不晓得你诬构了哥舒仆射罢?”
来的人是个年轻女郎,作男子打扮,穿着浅红圆领袍和绿纹波斯裤,腰间束蹀躞带[5],足下踏着一双绣鞋。女郎衣履精致,寻常人见了必定当成贵人家中的娇女,但杨炎识见广博,眼光锐利,只一眼,便看出她是个侍婢——贵宦之家的侍婢。
狸奴闭了眼不再说话。那人蹲了下来,仔细打量她臂上的夹板,啧啧道:“手法不错,给你治伤的是河西的杨书记么?难为他一介文官还懂这些。”狸奴懒懒道:“你想说甚么?”
那侍婢迎上他的目光,脸上微现绯色。她没想到,主人吩咐自己来找的人竟是这么一个清俊挺拔的青年男子。当下她轻咳一声,行礼道:“郎君想必就是杨书记了。”
“将士忠勇,可是上面的人呢?”来人目露讥诮,“你当真相信,安家父子就没有半点私心?”
杨炎还了一礼:“正是。女郎有何事体?”
狸奴冷然道:“我们河北每年缴纳的赋税占了大唐的一半,靠的不是背信弃义、叛主投敌,而是因为民人勤恳耕种,将士忠勇捐躯。”
侍婢道:“奴是广平郡王家里的侍儿,惯常服侍郡王妃。郡王妃叫奴来报与杨书记……”便将崔妃昨日听到的言语低声转述给杨炎,最终道:“郡王妃说,她欠了那个小胡女的人情,因知道杨书记识得那胡女,才着奴前来告知。”
那人笑了一声,抬起右脚,足尖点在她肱骨断处的夹板上:“我只消践踏几下,便可教你断骨永不能接续,成为残废之身。你猜,到时河北的人还会不会用你?”
杨炎未及听完,已是神色大变,拱手道:“多谢郡王妃!来日某必尽力酬答郡王妃的恩德。”不及多说,匆匆冲出门去。侍婢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浮起艳羡之情,暗道:“可见他很是在意那个小胡女了。”
来人点了点头。狸奴虽然有心从对方的口中套出更多内情,但她自知心机不深,只谨慎回绝道:“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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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甫一开口,她便恍然大悟:“你家主人是……杨右相?”
注释:
她仰着头,等着对方说话。来人打量了囚室一眼,似是嫌弃地上脏污,没有坐下,直接开口道:“何六娘,我家主人要你在吉中丞面前翻覆昨日的款辞,就说此事本与哥舒仆射无涉,你是得了太仆寺卿安庆宗的授意,才诬构哥舒仆射的。”
1粟特人的通婚模式是有变化的,总体上在安史之乱以后汉化加快,名字多取汉名,嫁娶也更多倾向汉人,这里除了外部原因之外,也涉及自我认同的问题。参照刘惠琴、陈海涛《从通婚的变化看唐代入华粟特人的汉化》,李相勋《唐代소그드인의自己認識과政治參與樣相》。
明亮的烛焰映着来者冷漠的目光,他一身黑袍,正是那日尾随她、在荐福寺里被她踢进放生池的男子。她那天之后还没见过李起等人,就被抓进了御史台狱,而单凭她自己的阅历,又无从推断这个人的身份。
2李白诗:“何处可为别,长安青绮门。胡姬招素手,延客醉金樽。”青绮门指长安东门。
为了防止碰到伤处,她一直将双臂搁在腿上,连呼吸也不敢过于用力。正在她快要睡过去的时候,外面由远而近响起了轻浅的脚步声,随即有人打开牢房门上的锁,持着一盏灯走了进来。她虽知杨炎不可能一日之间来看她两次,心中到底有些隐秘的期待,可她抬头看时,脸上刚泛起的一点血色顿时褪得干干净净。
3波斯邸:就是波斯胡商开的店啦!
下午杨炎说的那些话仍在她耳边萦绕,她的脸颊在黑暗中发烫。前路漫漫,无人能料,但他平稳的语调,让六神无主的她仿佛在江海中寻到了一根浮木,远处的漫天风雨、巨浪惊涛,暂时淡出了视野,此时此地,天地间唯有自己胸腔里急促的心跳声最为真切。
4刷牙子:牙刷,这个是宋朝的叫法。不知道唐朝叫什么。但是唐朝已经有带毛毛的牙刷啦。
狸奴靠着墙角箕踞而坐,身上的白衫子又脏又皱,红裙则垂在地上。虽然牢房里没有灯烛,无法视物,她却也能想到裙摆上必定满是尘土。她生性喜洁,但此时断骨疼痛,全然顾不得容仪姿态,只管调整呼吸、积蓄精力。
5这身打扮来自李爽墓的壁画,红配绿也是你唐经典搭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