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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她太不讲理了!你应该警告她。”

“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格雷先生,我敢向你保证。常常是因为我八点五十分到,却告诉她八点半必须帮我穿戴好。”

“我不敢,格雷先生。哎,她为我设计了很多帽子。你记得在希尔斯通夫人的游园会上我戴的那一顶吗?你不记得了,但你假装还记得,你真好心。是啊,她简直空手做好帽。一切好帽子都是用不了什么材料的。”

“是什么事让她生你的气呢,公爵夫人?”

“就像一切好名声,格拉迪丝,”亨利勋爵打断她说,“每次一个人对他人产生影响,就会招来一个敌人。平庸之辈才广受欢迎。”

“哦!我的女仆已经那么做了,格雷先生,在她生我气的时候。”

“女人不是这样的,”公爵夫人摇摇头说,“女人统治世界。我跟你说,我们无法忍受平庸。就像有人说的,我们女人是用耳朵去爱的,就像你们男人是用眼睛去爱一样,如果你们懂得如何爱的话。”

“好吧,我希望他别把针钉在你身上,公爵夫人。”道林笑着说。

“我好像觉得我们从没干过别的。”道林低声说。

“我们的男主人今晚很可怕,”公爵夫人红着脸说,“我相信,他认为蒙默斯觉得我是现代蝴蝶中能找到的最佳标本,他纯粹是基于科学原理同我结婚的。”

“啊!那就说明你从未真正爱过,格雷先生。”公爵夫人假装伤心地回答。

“啊!别再提那事了。”道林·格雷喊道。

“亲爱的格拉迪丝啊!”亨利勋爵喊道,“你怎么能这样说?浪漫靠重复而生,重复把情欲转化成艺术。而且,每一次爱都如同初恋。对象的不同不会改变情欲的始终如一,而只会强化它。我们一生最多只能有一次伟大的经历,生活的秘诀就在于尽可能多地重现这次伟大的经历。”

“我们的男主人就是一个有趣的话题。数年前,他就被雅称为‘迷人王子’。”

“哪怕被这种经历伤害过,哈利?”公爵夫人过了一会儿说。

“你让我迷惑不解,我们还是谈谈别人吧。”

“尤其是被这种经历伤害过的时候。”亨利勋爵回答。

“线索断了,你会迷失在迷宫里。”

公爵夫人回头看了看道林·格雷,脸上流露出好奇的表情。“你对此有何高见,格雷先生?”她问。

“给点线索。”

道林犹豫了一下,仰头大笑起来,“我总是与哈利意见一致,公爵夫人。”

“下定义就局限了。”

“即使他错了?”

“你是什么呢?”

“哈利从不会错,公爵夫人。”

“绝对不是!怀疑是信仰的起点。”

“他的哲学让你幸福吗?”

“你是一个怀疑论者。”

“我从不追求幸福。谁要幸福啊?我寻找的是享乐。”

“是时下流行的信仰替代品。”

“你找到了吗,格雷先生?”

“宗教呢?”

“常常找到,太寻常了。”

“是一种幻想。”

公爵夫人叹了口气。“我在寻求安心,”她说,“如果我再不去穿戴打扮,我今晚就不会安心。”

“爱呢?”

“我去给你拿些兰花吧,公爵夫人。”道林大声说着,站起来朝温室走去。

“是一种疾病。”

“你和他调情啊,有点不像话。”亨利勋爵对自己的表妹说,“小心为妙,他很有魅力。”

“艺术呢?”她问。

“如果他没有吸引力,就不会有好戏了。”

“腐朽更吸引我。”

“那么是希腊人遇上希腊人[3]了?”

“它在发展。”

“我站在特洛伊人一边,他们曾为一个女人而战。”

“它表明进取才能生存。”

“他们被打败了。”

她摇了摇头。“我相信民族。”她叫道。

“还有比做俘虏更糟糕的事呢。”她回答。

“只不过像股票交易那么重。”

“你现在像脱缰之马。”

“我们担起了重负。”

“速度造就生命。”她机敏地反驳。

“是‘伟大之事’被推到了我们面前,格拉迪丝。”

“我要在今晚的日记里写一句话。”

“但我们仍做过伟大之事。”

“什么?”

“与其说他们务实,不如说是狡诈。他们算总账时,都是用财富抵去愚蠢,用伪善抵去罪恶。”

“一个被烧伤的孩子爱上了火。”

“他们是务实。”

“我一点没受伤,翅膀完好无损。”

“你不必害怕。我们的同胞从来都不识真假。”

“你把翅膀用在任何地方,就是不用来飞。”

“我没法用,它太过真实。”

“男人已经把勇气传给女人了。这对我们来说是新体验。”

“给你吧。”

“你有一个竞争对手啊。”

“答尔丢夫是你的名号吗,哈利?”

“谁?”

“他们说,答尔丢夫[2]移民到了英国,然后开了一家店。”

他笑了。“纳伯勒夫人,”他低声说,“她非常崇拜他。”

“他们是怎么说我们的?”

“你让我充满忧虑,老古董的魅力对我们浪漫主义者来说是致命的。”

“你要我承认欧洲人对英国的评价吗?”他询问。

“浪漫主义者!你明明拥有一切科学方法。”

“更便于你指责它。”

“是男人教会了我们科学。”

“我生活在这个国家。”

“但也没能解释清楚你们女人。”

“那么,你不爱自己的国家?”她问。

“把女人作为一个性别描述一下。”她发出挑战。

“丑是七宗美德之一,格拉迪丝。你,作为一个优秀的托利党人,一定不能低估它们。啤酒、《圣经》和七宗美才造就了现在的英国。”

“没有秘密的斯芬克斯[4]。”

“那么,丑是七宗罪之一了?”公爵夫人叫道,“你刚用兰花作喻又如何解释?”

公爵夫人看着他,笑了。“格雷先生怎么去了那么久啊!”她说,“我们去帮帮他吧。我还没告诉他我等下衣服的颜色呢。”

“你怎么能那样说呢?我承认,我认为善不如美。但另一方面,我比谁都更愿意承认善比丑好。”

“啊!你得拿衣服配他的花,格拉迪丝。”

“那是你的错,哈利,相信我。你把美看得太重了。”

“那也投降得太早了。”

“我从不进攻美人。”他挥了挥手说。

“浪漫艺术一开始就是高潮。”

“我缴了你的盾,哈利,而不是你的矛。”

“我得给自己留条退路。”

“你解除了我的武装,格拉迪丝。”他喊起来,算是领教了她的任性。

“像帕提亚人那样撤退?[5]

“我更偏爱今天的错误。”她回答。

“帕提亚人可以在沙漠中找到安身之地,可我不能。”

“我颁布的是明天的真理。”

“女人并不总是可以自由选择的。”他回答。话音未落,温室尽头就传来一声窒息般的呻吟,紧接着是重重倒地的一声闷响。众人惊跳起来。公爵夫人呆站着,吓得一动不动。亨利勋爵双眼忧虑,冲过摇晃的棕榈叶,发现道林·格雷脸朝下,昏死在了瓷砖地板上。

“对。”

大家立刻把道林抬到蓝色客厅里,放在一张沙发上。过了一小会儿,他醒了,茫然四顾,一脸困惑。

“那么,你希望我捍卫我的王位?”

“出什么事了?”他问,“哦!我想起来了。我在这儿安全吗,哈利?”他开始发抖。

“王子之位不能弃。”那漂亮的唇间飘出一句告诫。

“亲爱的道林,”亨利勋爵回答,“你只是晕倒了,没别的事儿。你一定是劳累过度。最好别下来吃饭了,我替你待客。”

“我可不要,”亨利勋爵大笑着说,陷进椅子里,“贴上标签,就无处可逃了!我拒绝这个名号。”

“不,我要下来。”他说着,挣扎着要站起来,“我宁可下来。我不能一个人单独待着。”

“我一听这名字就知道是他。”公爵夫人喊起来。

他走进自己的房间,换了衣服。当他坐在餐桌边时,他看似满不在乎、心情愉悦。但时不时地,他会吓得浑身发抖,因为他想起来,在暖房的玻璃窗上,他看到一块白手帕一样的东西在盯着他:那是詹姆斯·文恩的脸。

“他的名字是‘矛盾王子’。”道林说。

[1]称铲子为铲子:俗语,意为直言不讳。

“那么,我们该叫你什么呢,哈利?”她问。

[2]答尔丢夫:莫里哀名著《伪君子》的主人公。

“亲爱的格拉迪丝,你们俩的名字完美无瑕,我绝不会改。我主要想改的是花名。昨天我剪了一朵兰花,插在纽扣孔里。美妙的花朵上缀有斑点,和七宗罪一样令人印象深刻。我不假思索,问园丁这花叫什么名字。他告诉我,这是‘鲁宾逊尼亚娜’的优良品种,或诸如此类的可怕名儿。我们已经失去了给东西起个可爱名字的能力了,这真是个悲伤的事实。名字就是一切。我从不在行动上与人起冲突,我只跟言语过不去。这就是为什么我讨厌文学中庸俗的现实主义的原因。对一个称铲子为铲子[1]的人,应当迫使他去用铲子。他只适合干这个。”

[3]希腊人遇上希腊人:俗语,意为势均力敌。

“但我不想改名,哈利。”公爵夫人回答,她抬起头,一双魅惑的眼睛望着亨利勋爵,“我对自己的名字很满意,而且我可以肯定,格雷先生也很满意自己的名字。”

[4]斯芬克斯:希腊神话中,长着狮子躯干、女人头面的有翼怪物。它会坐在忒拜城附近的悬崖上,拦住过往的路人,问他们谜语,猜不中的会被它吃掉。

“你们俩在谈什么呢?”亨利勋爵说着,走到茶桌旁,放下杯子,“我希望道林已经把我要重新命名一切的计划告诉你了,格拉迪丝。这个想法很有趣吧?”

[5]帕提亚帝国的轻骑兵经常佯装撤退,再突然杀回马枪,从战场上消失前万箭齐发。

一星期后,道林·格雷坐在皇家塞尔比庄园的温室里,正与漂亮的蒙默斯公爵夫人聊着天。她面露倦色的六十岁丈夫也是道林的客人。这是下午茶时间,桌上的蕾丝罩大灯散发出柔和的灯光,照亮了精致的瓷器和铸银的茶具。公爵夫人正在上茶,她白皙的双手优雅地把杯子移来移去。道林在她耳边低语了些什么,她丰满的红唇微笑了。亨利勋爵斜躺在覆有丝绸的柳条椅上,看着他们。纳伯勒夫人坐在一张桃色长沙发上,假装在听公爵讲自己如何又收藏了一只巴西甲虫标本。三个年轻人穿着考究的吸烟装,把茶点递给女人们。这次的小型过夜派对一共来了十二人,第二天估计还会有更多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