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晚安。”
“可能吧。”
“晚安。”年轻人一边回答,一边走上台阶,用手帕擦了擦焦枯的嘴唇。
“如果需要什么东西,给我写信,好吗?”道林停了一下说。
道林满脸痛苦地朝门口走去。他撩开门帘时,拿钱的女人那抹了口红的唇间,迸出了一阵骇人的笑声。“终于走了,魔鬼的交易!”她打着嗝说,声音嘶哑。
“没有用的。”阿德里安·辛格尔顿叹息着说,“我不想回去。有什么意思呢?我在这儿很开心。”
“滚蛋,”他回应道,“不许这么叫我。”
女人无神的双眼刹那间闪过红光,又转瞬即逝,眼神呆滞了。她甩了甩头,贪婪的手指从柜台上拨拉下硬币。她的同伴妒忌地看着她。
女人打了个响指。“你喜欢人家叫你‘迷人王子’,对不对?”她冲着他的背影大叫。
“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和我说话。”道林跺着脚喊道,“你要什么?钱吗?拿去。别再来烦我。”
正说着,那个困倦的水手跳了起来,疯狂地四下张望。过道门关上的声音传来,他冲出去,像要追赶什么人。
一个女人脸上挤出别扭的笑容,像一把马来弯刀。“我们今晚倍感荣幸。”她讥笑着说。
外面下着蒙蒙细雨,道林·格雷沿着码头飞快走着。与阿德里安·辛格尔顿的邂逅奇怪地触动了他。他想弄明白,那个年轻生命的堕落,是不是真的像巴兹尔·霍华德恶毒地揭穿的那样,与他有关。他咬着嘴唇,有那么几秒,他的眼神变得有些哀伤。但这究竟与他何干?人生苦短,何必揽他人的过错于自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之道,也都会为此付出代价。唯一的遗憾是人不得不因为一次过错不停地付出代价。实际上,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偿还。命运与人做交易,从不结清账户。
阿德里安·辛格尔顿疲惫地站起身,随着道林来到酒吧。一个混血儿裹着破烂的头巾,穿着脏兮兮的宽大衣,把一瓶白兰地和两只酒杯推到他们面前,满脸谄笑地向他们打了个招呼。女人们悄悄贴上来,开始搭讪。道林转过身,背对着她们,与阿德里安·辛格尔顿小声说话。
心理学家告诉我们,有时候,犯罪的欲望,或世人眼中的犯罪的欲望,会强烈支配一个人的天性,以至于身体的每一根纤维和大脑的每一个细胞,都似乎本能地产生了可怕的冲动。在这样的时刻,无论男女都不再有自由意志,他们会自动奔向可怕的结局。他们别无选择,良心已被扼杀,即使还在,也只会让叛逆越发诱人,让反抗更富魅力。所有罪孽,就如同神学家不知疲倦地提醒我们的那样,都属反抗之罪。那高贵的神灵,那罪恶的晨星[1],也曾作为反抗者,从天堂掉落。
“没关系。”
此刻的道林冷酷无情,他沉溺于罪恶,精神已被玷污,灵魂渴望反抗。他匆匆赶路,越走越快。正当他快步拐进一个昏暗的拱门,像往常那样想抄近路去那个声名狼藉的地方,突然,有人从背后抓住了他。还来不及自卫,一只蛮横的手已卡住他的喉咙,把他推到了墙上。
“我什么都不想喝。”年轻人咕哝着。
他拼命挣扎,使出全力终于拉开了紧卡在自己喉咙上的手指。刹时,只听“喀嚓”一响,随即他看见一把锃亮的左轮手枪,枪膛闪着光,直指他的脑袋。一个矮胖的黑影站到了面前。
“我更喜欢这东西。来吧,喝点什么。我得喝点什么。”
“你想要什么?”他喘着气说。
“差不多吧。”
“闭嘴,”那人说,“再动我就开枪了。”
道林耸了耸肩:“我对会爱上别人的女人已经厌倦,会恨的女人才更有趣。那边,这东西也更好。”
“你疯了。我哪里得罪你了?”
“那只疯猫肯定在那里。他们现在不让她在这儿了。”
“你毁了西比尔·文恩,”那人回答,“西比尔·文恩是我姐姐。她是自杀的,我知道。但都是你害的。我发誓要杀了你,要你偿命。我找你好多年了,一直没有线索,你毫无影踪。能描绘出你相貌的两个人都死了。我对你一无所知,除了西比尔过去叫你的那个昵称,而碰巧我今晚听到了。向上帝祈求宽恕吧,你的死期到了。”
“是。”
道林·格雷几乎吓昏。“我从不认识她,”他磕磕巴巴地说,“我从没听说过她。你疯了。”
“码头?”
“坦白你犯下的罪孽吧。我是詹姆斯·文恩,同样肯定的是,你就要死了。”在这可怕的时刻,道林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做什么好。“跪下!”那人咆哮,“我给你一分钟时间忏悔——就一分钟。今晚我要乘船去印度,我先杀了你再走。一分钟,就这样。”
“我还是到别的地方去。”他顿了一下说。
道林的双臂耷拉下来,他吓得浑身发软,不知所措。突然,他脑海里闪过一丝疯狂的希望。“住手,”他喊道,“你姐姐死了多久了?快,告诉我!”
道林皱了皱眉,环顾四周,破烂的床垫上躺着各种奇怪姿势的人。七扭八拐的四肢、大张的嘴、呆滞无神的眼睛,这些都吸引着他。他明白他们是在何种奇怪的天堂里受苦,又是何种阴暗的地狱教给了他们新型欢乐的秘密。他们的情况比他好。他被囚禁在思想之中,记忆就像一场可怕的疾病,正吞噬着他的灵魂。他仿佛不时地能看到巴兹尔·霍华德的眼睛在注视着他,他觉得自己不能待在这儿。阿德里安·辛格尔顿的在场让他不安。他想在一个没人知道他是谁的地方,他要逃离自我。
“十八年,”那人说,“你问这干什么?这有什么关系?”
“达林顿袖手旁观,最终是我兄弟付的账单。乔治也不和我说话了……无所谓,”他叹了一口气,补充道,“人只要有这东西,就不需要朋友。我以前的朋友是太多了。”
“十八年,”道林·格雷大笑起来,声音里透出一丝胜利的喜悦,“十八年!你把我弄到灯光下面,看看我的脸!”
“我以为你离开英国了。”
詹姆斯·文恩犹豫了一下,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抓起道林·格雷,把他拖出拱门。
“我还能上哪儿?”他懒洋洋地回答,“现在,那群家伙没一个理我了。”
风吹得昏暗的灯光摇晃不定,但即使这样,詹姆斯也足以意识到,自己犯了可怕的错误——他要杀的这个人仍葆有少年的似花容颜和青年一尘不染的纯真。他似乎才二十岁刚出头,与多年前阴阳两隔的姐姐相比,即使大一些,也大不了多少。显然,这不是毁掉姐姐生命的人。
“你在这儿,阿德里安?”道林低声说。
他松开手,踉跄地后退了一步。“天哪!天哪!”他喊道,“我差一点把你杀了!”
房间尽头有一座三级小楼梯,通向一间阴森的内室。道林急冲冲地跨上摇摇晃晃的阶梯,一阵浓浓的鸦片味扑面而来。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鼻孔兴奋地直抽。进去时,一个长着一头光滑黄发的年轻人正倾身就着灯点上细长的烟杆,他抬头看了看道林,迟疑地冲他点了点头。
道林·格雷长长地舒了口气。“你差点犯下重罪,老兄。”他严厉地盯着他说,“这就当是给你的一个警告,不要再想着报复了。”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门廊里有人走来,从钩子上解下门链。门无声地开了,他没说一个字,走了进去。开门的人身材矮胖,模样奇怪,他过去时,那人往后一退,隐没在了阴影之中。门厅尽头挂着一块破旧的绿帘子,道林从街上带进来的风把它吹得摇来晃去。他撩起门帘,走进一个低矮的狭长房间,这里以前似乎是个三流舞厅。四周的墙上挂着亮晃晃的汽灯,咝咝作响,映照在正对着的沾满苍蝇屎的镜子里,显得暗淡变形。后面是沾满油腻的螺纹铁盘,灯光在上面抖动着。地板上,到处都是被踩进泥里的赭色木屑,脚印周围沾着深色酒渍。几个马来人正蹲在一个小炭炉旁玩着骨牌,说话时露出白牙齿。角落里,有个水手把头埋在臂弯里,趴在桌上。占去房间整整一边的,是一个画得俗不可耐的酒吧,旁边站着两个形容憔悴的女人。她们正在嘲笑一个老头,他正一脸厌恶地搓着外衣袖子。“他以为红蚂蚁爬身上了呢。”道林从旁边走过时,听到一个女人大笑着说。老人惊恐地看着她,呜咽起来。
“宽恕我,先生。”詹姆斯·文恩低声说,“我上当了。我在那个该死的贼窝里偶然听到了一个词,就走上了歧途。”
他匆匆朝左边走去,不时回头看有没有人跟着。大约七八分钟后,他来到了一间夹在两处废弃工厂间的破败小屋前。顶层有扇窗户亮着灯。他停下来,用特殊的方式敲了敲门。
“你赶紧回家把枪放好,否则你会惹事上身的。”道林说着转过身,沿着大街慢悠悠地走了。
道林吃了一惊,往四周看了看。“就这儿吧。”他说着,匆忙跳下车,按约定额外给了车钱,然后快步朝码头的方向走去。一艘大商船尾部有灯火在闪烁,光影在水洼里摇曳成碎片。一艘待航的汽船里在烧着煤,冒出红色火光。泥泞的人行道看起来像块湿漉漉的防水布。
詹姆斯·文恩惊恐地站在人行道上,浑身颤抖。一会儿,一个黑影贴着滴水的墙,缓慢地走到灯光下,悄无声息地贴近他。有只手抓住了胳膊,他吃惊地回过头。这是刚才在酒吧喝酒的女人中的一个。
“在这附近吧,先生,是不是?”车夫透过车窗,用沙哑的声音问。
“你为什么不杀了他?”她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憔悴不堪的脸凑到了他跟前,“你从‘戴利酒吧’冲出来时,我就知道你在跟踪他。你这个傻瓜!你应该杀了他。他很有钱,而且坏透了。”
突然,车夫一个急刹车,停在了一条黑咕隆咚的巷子尽头。一片低矮的房顶和参差的烟囱后面,数根黑色船桅赫然耸立,周围的团团白雾如同船帆,幽灵般地挂在帆桁上。
“他不是我要找的人,”他回答,“我要的不是钱,我要一个人的命。那个人应该快四十岁了,但这个人比孩子没大多少。谢天谢地,我的双手没沾上他的血。”
据说激情能让思考陷入循环。的确如此,道林·格雷正紧咬着双唇,心里令人厌恶地反复咀嚼那句关于灵魂和感官的微妙句子,直到他感到这句话能充分表达自己的情绪。可以说,他用理智为情绪正名了。当然,就算没这句话正名,情绪也仍会左右他的脾气。道林的每一个大脑细胞里都潜伏着同一个想法。强烈的求生欲望——人类一切欲望中最可怕的一个,让他每一根颤抖的神经纤维都敏锐起来。他曾一度厌恶丑陋,因为丑陋让事物显得真实,而现在恰恰因为这个原因,他觉得丑陋可爱。丑陋是唯一的真实。粗鲁的争吵、可恶的贼窝、乱糟糟的生活中粗野的暴力、窃贼和流浪汉的肮脏……这些给人留下强烈真实的印象,比一切艺术的优雅表象和音乐的梦幻影子,生动得多。他需要这些,用来忘却一切。三天以后,他就自由了。
女人苦笑一声。“比孩子没大多少!”她讥笑着,“天啊,老兄,‘迷人王子’把我弄成了现在这副样子,也快十八年了吧。”
一会儿,他们离开了泥路,在凹凸不平的路上颠簸。路边的房子里,大多窗户都黑漆漆的,一些亮着灯的百叶窗上勾勒出奇形怪状的影子。道林好奇地看着,它们就像巨型提线木偶般动来动去,如活物般打着手势。他厌恶它们,心里闷着一股无明火。车子拐弯了,一个女人从打开的门边朝他们喊着什么,还有两个男人追着马车跑了大约一百码。车夫用马鞭抽打了他们。
“你撒谎!”詹姆斯·文恩喊道。
随后他们经过了一个孤零零的制砖场,雾淡了一些。他看见奇怪的瓶状砖窑在朝外喷橘黄色的扇状火焰。马车从一条狗身边驶过,狗吠了起来。远处的黑暗中,一只漫步的海鸥发出刺耳的叫声。马在车辙里绊了一下,转到路边,快跑起来。
她举起手指着上天。“上帝作证,句句是真话。”她叫道。
路似乎没有尽头,街道就像一只张开的蜘蛛编织的黑网。这种单调让他难以忍受,雾更浓了,他开始感到害怕。
“上帝作证?”
马车缓慢地往前走着,越走越慢,他似乎觉得一步比一步慢。他推开车窗,叫车夫快些。对鸦片的极度渴望啃噬着他,喉咙火烧火燎,纤细的双手扭结在一起。他疯了似的用手杖敲打马匹。车夫大笑,用鞭子抽了起来。他回报以笑声,但车夫却没声音了。
“如果我说谎,就把我变成哑巴。来这儿的人里,他最坏。他们说他把自己的灵魂卖给了魔鬼,换取漂亮的脸。我第一次见他到现在,已经快十八年了。他就没怎么变过,而我变了很多。”她眼睛令人作呕地乜斜着,补充道。
“靠感官拯救灵魂,靠灵魂拯救感官!”这句话一直在耳畔响起!他的灵魂一定已病入膏肓,感官真的能拯救它吗?无辜的血已经流了,用什么来补偿?啊!根本没有补偿。但虽然宽恕已不可能,忘却仍是可能的,所以他决心忘却,把过去踏在脚下,像对付咬人的角蝰蛇般把它踩烂。真是的,巴兹尔有什么权利同他那样说话?谁让他像法官一样评判他人?他说的话那么可怕、那么恐怖,让人难以忍受。
“你敢发誓吗?”
月亮像一颗黄色的骷髅,低低地悬在空中。不时地,一大块形状奇怪的云,伸出长长的手臂,藏起月亮。汽灯变少了,街道越发狭窄幽暗。车夫还迷了一次路,不得不往回跑了半英里。马身上冒着热气,泥泞的路上溅起泥浆。车窗蒙上一层法兰绒般的灰色雾气。
“我发誓,”她扁平的唇里发出沙哑的声音,“但别出卖我,别告诉他是我说的,”她带着哭腔说,“我怕他。给我点住宿钱吧。”
道林·格雷靠在马车座位上,用帽子压着前额,呆呆地望着这个城市里龌龊的丑行。他时不时地自言自语亨利勋爵初次见面时说的话,“靠感官拯救灵魂,靠灵魂拯救感官”。是的,这就是秘诀。他常用此法,现在又要用了。在鸦片窝点,可以买到遗忘;在恐怖之巢,可以用新罪孽的疯狂来毁掉旧罪孽的记忆。
詹姆斯·文恩咒骂了一声,甩下她冲向街角,但道林·格雷早已不见了踪影。他回头一看,那女人也消失了。
天空淅淅沥沥地飘起冷雨,雾气中,模糊的路灯越发惨白。酒馆正打烊,有三三两两的暗影聚在门外。一些酒吧里传出可怕的笑声,还有一些则充斥着酒鬼们的争吵和尖叫声。
[1]罪恶的晨星:指撒旦。他曾经是上帝座前的天使,后因反叛上帝,妄想与神同等而堕落为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