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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格蕾塔有消息吗?”卡莱尔说。

“还盼着结婚。”

“她给我写信了。她现在应该在帕萨迪纳。已经安顿下来了。你知道她和汉斯的事吧?”

“对,我知道。手术前,莉莉和我出去了,她看到海报了。她知道夏末的时候你会来。一直盼着呢。”

“我本来现在也该回去了。”卡莱尔说。

“一个星期。我要在歌剧院唱两场《卡门》。”

莉莉没听到安娜接下来说了什么。她很奇怪,安娜为什么还不进来。她都能想象安娜一阵风似的冲进门来,把黄色门帘甩在后面。她应该穿着一件绿色的丝绸长袍,领上镶着珠子,搭配的头巾从头上垂下来。她的双唇应该是血红血红的,莉莉能想象她双唇在自己脸颊上留下的唇印。莉莉想大声喊:“安娜!安娜,你要进来跟我打个招呼吗?”但她的喉咙很干涩,感觉根本无法张开嘴说什么。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转过头,看着病房的门。

“移植没成功,”卡莱尔说,“他得把子宫移除。”顿了顿,“你来这儿待多少天?”

“这事很大吗?”走廊上,安娜在问。

接着走廊传来两个推车相撞的声音,莉莉听不到他们的对话了,只有克雷布夫人嘱咐一个护士,要更小心些。

“恐怕波尔克还没真的说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在吃药吗?”

接着两人什么都没说了。莉莉就这样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只有那颗心脏还在有气无力地跳着。卡莱尔和安娜去哪儿了?

“我也一直在问自己。波尔克说没法做什么。”

“她现在在睡觉吗?”安娜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们能做什么呢?”

“是的,她下午都会注射吗啡。你能明天吃过午饭来吗?”卡莱尔说,“但你现在可以进去看一下。这样我能告诉她你来看过了。”

“就过去几天他开始有点担心了,”卡莱尔说,“昨天他才承认,到现在应该没有感染现象了。”

莉莉听到门“吱呀”一声开了。她还感觉到另一个人也跟了进来,空气中有着微妙的流动,气温发生了不易察觉的变化。安娜的香水味飘到莉莉床边。她在芳斯百合的柜台闻过同一款香水,一个短短小小的瓶子,缀着金色流苏,但莉莉想不起香水名字了。“普罗旺斯之水”之类的,还是叫“普罗旺斯女孩”?她不知道,也无法睁开眼睛向安娜问好。她说不出话,什么也看不到,没法抬起手致意。莉莉知道卡莱尔和安娜站在她床边,但她无法做任何事情去告诉他们她知道。

一天,走廊里的声音把她吵醒了。一个很熟悉的女人的声音,来自久远的过去,像铜铃一般洪亮。“他在对她做什么?”莉莉听见安娜在问,“他有其他想法吗?”

第二天,午饭后,卡莱尔和安娜把莉莉抬到她的藤编轮椅上。“外面太美了,不出去看一下太可惜了。”卡莱尔一边说一边给莉莉裹好毯子。安娜拿一条品红色的长围巾围住莉莉的头,按照自己头巾的样子给她缠了一下。接着他们把莉莉推到诊所的后院,停在一丛醋栗灌木对面。“你喜欢阳光吗,莉莉?”安娜问道,“你喜欢到外面来吗?”

莉莉又转个身,再次坠入梦乡。她要遵守教授的命令。他永远是对的,这是她心中颠扑不破的真理。

其他的女孩子们都在草地上。今天是星期天,她们的亲朋好友来探望,带来了杂志和一盒巧克力。有个女人,穿着波点褶裙,正在给一个女孩吃巧克力。一颗颗的,包在金色锡箔纸里,是从菩提树大街那个店里买的。

“就让她好好睡觉。她需要休息。”

莉莉看到克雷布夫人在冬园里,环视着草坪、女孩和易北河的弯道。远远看过去,她身形好小,小得像个孩子。接着她消失了。下午她休班。所有的女孩都很热衷于讨论克雷布夫人休班的时候都做些什么。事实上,她一般都是拿起锄头直奔自己的花园去。

“我们应该为她做些什么吗?”

“我们要不要去散个步?”卡莱尔松开手刹,推着莉莉走过布满碎石的草地。一路上遇到几个兔子洞,轮椅微微地弹起来。莉莉被颠得很痛,但又情不自禁地想,能和卡莱尔还有安娜一起在诊所外走走,多么高兴啊。“我们要不要去易北河边?”莉莉看见卡莱尔在通往河边的土路口转了弯,连忙问道。

“也没什么可说的。她今天看起来没什么变化。我正努力让她越来越稳定。”

“会去的。”安娜说。他们把莉莉推过一片绿柳,走得很快,轮椅不断碰到树根和石块,莉莉紧紧握住轮椅的扶手。“我想把你带出去。”卡莱尔说。

“跟我说说吧。”卡莱尔说。

“但是不可以啊,”莉莉说,“违反规定了。克雷布夫人会怎么说?”

有时候她会听到教授和卡莱尔在病房门外聊天。

“没人知道的,”安娜说,“另外,你都是个成年女人了,想走怎么不能走呢?”很快他们就穿过了诊所的大门,来到外面的街上。卡莱尔和安娜推着她走过这个片区,经过那些别墅的砖墙和有高高铁圆顶的建筑。阳光很温暖,但街上吹来一阵微风,把榆树叶子吹得翻了过来。莉莉听到远处传来电车的铃声。

教授给她吃了“定心丸”,他的声音就像搭在她肩膀上一只宽厚的手。接着她就睡着了,梦很模糊,没什么具体的内容,但她模模糊糊地知道,一切都会解决。

“你觉得他们会想我吗?”她说。

“肯定能。”

“就算想的话又怎么样?”卡莱尔的表情全神贯注,手高高举起,不停挥舞。莉莉又想起了格蕾塔。莉莉几乎都能听到她银镯子的脆响。她想起一件事,就像一个谁曾经讲给她的故事,格蕾塔曾经拉着埃纳尔悄悄走过王子妃大街。莉莉还记得格蕾塔的手那微微的热气,还记得一个银镯子扫过她的手指。

波尔克教授转身准备离开,但莉莉会鼓起勇气,问出她最想问的问题。“亨里克在纽约等着我呢。你觉得九月我能到纽约吗?”

很快莉莉、卡莱尔和安娜就到了奥古斯都大桥上。莉莉面前是德累斯顿的全景:歌剧院、天主教堂、意大利风格的艺术学院,还有圣母大教堂那仿佛飘浮在空中的圆顶。他们来到王宫广场,就在布吕尔平台下面。一个男人推着推车,在贩卖德国香肠热狗和一杯杯苹果酒。他的生意很好,有八九个人排着队在等着,他们的脸在阳光下都变得粉粉的。“闻起来很香吧,莉莉?”卡莱尔说,他推着她来到台阶前。

“你已经帮了很多了。”莉莉说。

通向平台一共有四十一级台阶。平台上,人们都利用周日的大好时光,出来散步,靠在栏杆上。台阶上装饰着先令铜币,分别有早晨、中午、傍晚和午夜的景色。台阶上有细细的沙砾。莉莉从低处看着一个穿黄色长裙,戴着草帽的女人慢慢爬上去,挽着一个男人的手臂。“可是我们怎么上去呢?”莉莉问道。

“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别担心。”卡莱尔把轮椅调了个头,拉了一把,上了第一级台阶。

“嗯,要是我明天起不来,后天一定能的,”莉莉说,“我觉得后天应该就可以了。”

“但是你的腿……”莉莉说。

“明天我们试试带你出去走走。”教授说。

“我没事的。”卡莱尔说。

“一点点吧。”莉莉说了谎。她想努力坐起身子。教授走进病房时,她会担心自己看上去怎么样。她觉得他应该先敲敲门,给她点时间涂上珊瑚色的口红,再抹点胭脂。胭脂就在她努力伸伸手就能够到的桌上,装在一个饼干大小的红色锡盒里。教授穿着整齐的白大褂,看上去那么英俊。他看着病例板,眼神游移,莉莉心想,我一定很难看。

“你的背会痛的。”

“痛减轻了些吗?”

“格蕾塔难道没告诉过你,我们是有‘西方精气神’的吗?”

“可能好些了吧。”莉莉努力张嘴说道。

就莉莉所知,卡莱尔从未因为腿的事情责怪过格蕾塔。他说完这句话,就开始使劲把莉莉往上拉。每上一级,轮椅就颠一下,一阵剧痛便会袭来。安娜伸出手,让莉莉捏住。

“今天感觉好些了吗?”波尔克教授早上来查房时问。

平台上能看到易北河对面的日本宫和右岸。河上船只往来频繁,明轮船、运煤的货轮、龙头的贡多拉和日租的划艇忙碌地穿梭着。卡莱尔在两个长凳之间找了个空隙,把莉莉轮椅的刹车锁住,旁边是修剪成方形的杨树,面前是平台的栏杆。莉莉的身侧站着卡莱尔,另一边站着安娜。莉莉感觉他们都把手搭在轮椅后面。平台上有年轻的夫妻和情侣,手牵着手。小伙子们站在一个推车面前,给自己的姑娘买袋装的葡萄味糖果。易北河对岸绿草如茵的河滩上,一个小男孩正在放一个白色的风筝,布条做成的尾巴高高飘扬着。

现在,午夜时分,莉莉不想打扰睡得正香的卡莱尔。但她实在无法保持沉默。剧痛又来造访了,她紧紧抓住毯子边,心里十分恐惧,快要把毯子撕碎了。她努力集中精神盯着天花板上的灯泡,咬着嘴唇,但剧痛很快蔓延了全身,她尖叫起来,哀求谁给她注射一点吗啡,或者麻醉她,让她昏睡过去。她抽噎着,啜泣着,想吃加了可卡因的药片。卡莱尔动了下身子,头抬了起来。有那么一会儿他只是呆呆地看着她,眼睛眨了几下。莉莉知道他在想自己身在何处。但接着他就清醒了,去找正在护士站睡觉的晚班护士。一分钟后,莉莉的鼻子和嘴上就罩上了麻药,她再次沉沉睡去,夜晚寂静无声。

“快看他们的风筝,飞得多高啊!”安娜指着男孩子们。“好像比这里任何一栋建筑都要高呢。”

手术后的几天,莉莉的体温不再大起大落,稳定在低烧的状态了。卡莱尔给格蕾塔写信。但她没回。他又写了信,之后再写了一封,还是没有回信。他打了电话,但电话里微弱的铃声久久地响着,没人接听。电报也发不过去。结果他给银行发了个电报,才发现格蕾塔回加州去了。

“你觉得风筝会断线吗?”莉莉说。

莉莉侧过身子,看着那黑色的废气慢慢升起,渐渐飘散。“那你会给她写信吧?手术以后。”

“你想要个风筝吗,莉莉?”安娜说,“如果你喜欢,明天我们给你买一个。”

“来这儿,德累斯顿吗?应该会吧。她没有不来的理由啊。”

“他们怎么说这个地方来着?”卡莱尔说,“欧洲的阳台?”

“我能理解。”提起埃纳尔,她浑身就充满了那种奇怪的感觉,像被一个幽灵穿越了身体。“你觉得她会来看我们吗?”

有那么一会儿三个人什么也没说,接着卡莱尔又开了口:“我想去那个小个子男人那儿买根香肠。你饿吗,莉莉?想让我给你买什么吗?”

一辆蒸汽游轮正突突突冒着黑烟,莉莉编着毯子的流苏,把旁边的草叶也编进去了。“我觉得她肯定很想埃纳尔,从某种程度上说。”卡莱尔说。

她不饿。手术后她根本吃不了多少东西。卡莱尔当然是知道的。莉莉想说:“不用,谢谢。”但她张张嘴,却说不出话。

卡莱尔站在河岸上,用手拂去手臂上的水。湿漉漉的头发紧贴在脸上,接着他说:“格蕾塔很难过,她接受不了这个。”

“我们去找找那个男人,你不介意吧?”安娜说,“我们最多去一两分钟。”

有的晚上,她会突然醒来,看到卡莱尔睡在角落的椅子上,他的头靠在椅垫上,微微张着嘴巴。她不想吵醒他。卡莱尔真是太好了,竟然守着她过夜。她告诉自己,让他歇歇吧。她在枕头上转过头,看着卡莱尔,他沉睡的脸上泛着油光,手指还握着椅垫和椅背之间的那个小圈呢。她想让他好好睡一整夜:她看着他胸口起起伏伏,想着这最后一次手术之前两人一起度过的时光。卡莱尔带她去了易北河边的河滩,两人下河游泳,接着躺在一块毯子上晒太阳。“你会是一个好妈妈。”卡莱尔说。莉莉想,卡莱尔想象这件事这么容易,格蕾塔却想得那么难。有时候,莉莉闭上眼睛,会觉得自己闻到了那种婴儿身上特有的粉香味,几乎能感觉到一个用被子裹着的小小的敦实的婴儿躺在自己怀中。她把这种感受告诉卡莱尔,卡莱尔说:“我也能想象。”

莉莉点点头。卡莱尔和安娜的鞋子摩擦着地上的砂石,慢慢走远。莉莉闭上双眼。她心想,这里是全世界的阳台。我的全世界。她感觉阳光照在眼睑上。听到一对情侣走过,嚼着糖果。还有河水拍打船身的声音。电车铃响了,接着是教堂的钟声。莉莉终于不再去想有着迷雾一般双重身份的过去,也不再去憧憬未来的种种许诺。她曾经是谁,未来会成为谁,都不重要。她是莉莉·易北小姐,身处德累斯顿的丹麦女孩。一个下午和两个朋友出来散步的年轻女人。一个最亲密的朋友去了加州的年轻女人。莉莉被她丢在这里,突然觉得,很孤独。她脑子里掠过每一个人,亨里克、安娜、卡莱尔、汉斯、格蕾塔,每个人都以自己不同的方式,催生了莉莉·易北。现在她明白格蕾塔的意思了:剩下的事情,莉莉必须独自去承受。

一直到七月末,莉莉白天醒来的时间才算够长,能记住一些事情了。将近六个星期以来,她一直缠绵病榻,时而清醒,时而沉睡。睡的时候也会吐,双腿之间和腹部一直在出血。每天早上和晚上克雷布夫人都会给她的盆骨换上新的绷带。换下来的那些看上去就像皇家天鹅绒的边角料,红得发亮。莉莉知道克雷布夫人帮她换衣服和纱布,给她打她乐意挨的吗啡针。很多日子里还有面罩罩在脸上。莉莉知道有人在她额头上放了一块湿布,等热起来了就换掉。

睁开眼睛,莉莉发现卡莱尔和安娜还没回来。她不担心。他们会回来找她的。看到她安安稳稳地坐在轮椅上。河对岸的男孩们正在疯跑,一边指着天上的风筝。他们的风筝飞过了柳树,甚至高过了奥古斯都大桥。就在易北河上高高飘扬,仿佛一块洁白的钻石形床单,被太阳光照得亮晃晃的,系在男孩手上那卷线上。接着线断了,风筝自由地翻卷飞翔。莉莉觉得自己听到湮没在风声中的那些小男孩的大喊大叫。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离得太远了。但她真的能听到某个地方传来闷闷的尖叫。是从哪儿来的呢?男孩们还在草地上上蹿下跳。手上拿着线轮的男孩被一个同伴打了一拳。他们头顶上的风筝在风中颤抖,打着旋,像一只白色的蝙蝠,像一个幽灵,升高,下降,又升高,穿过易北河,朝她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