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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举棋不定的将军

阿骨打话音刚落,张觉逮空儿赶紧谄媚言道:“皇上一家,都是神仙下凡。”

“这倒是真的。咱四弟吴乞买在上京当摄政王,没工夫来这里,不然,他说得更详细。”

“什么神仙下凡,谁都是爹妈所生。”阿骨打说着收了笑脸,对眼前的官员言道,“可能你们觉得,咱刚才说话,不像个皇帝,倒像是一个庄稼人。是的,咱就是庄稼人出身,不单是我,制定祭祀礼仪的周天子,以及周朝之前的尧、舜、禹,恐怕都是庄稼人。不然,得了天下的人,为啥要称为社稷之君呢。这个社稷,社就是农家居住的村子,稷就是八谷之首。住的和吃的,两样都弄好了,老百姓安心了,江山就长久了。你们都是辽国的官员,弃暗投明,归顺了我大金国,咱这个皇帝,是真心地欢迎你们。平、营、滦三州,不属于石敬瑭割让给辽国的,是辽国的开国皇帝耶律阿保机打下来的,我阿骨打既然承继了辽国的皇祚,就理当守住大辽所有的江山。平、营、滦三州,尽管南朝垂涎三尺,但我大金决不会给他们。你们过去的南院宰相左企弓,归顺后对我说了一句话:‘劝君莫听捐燕议,一寸山河一寸金。’这句话我听进去了。但燕京的确是石敬瑭割让的,按两国盟约,舍不得给也得给。平、营、滦三州,咱就要寸土必争。咱之所以来平州,就要祭祀城隍老爷,就让你们辨别黍米和稷米,现在你们明白了吧?土地就是社稷,社稷就是国家。我从燕京出来,花了四十天时间,走遍燕京与平州之间的所有关隘,就是想如何像当年的辽国皇帝营建燕京一样,营建平州。”

“黍叶有毛,稷叶无毛;黍苗儿密簇簇的,稷苗儿稀疏疏的。”栋摩嘴上滑溜,答完了,又补一句,“皇上,你的长处是狩猎,田头的事,咱四哥比你还行。”

阿骨打说到这里,便打住话头,目光如炬地审视着在场的官员,叮问道:“你们听懂了我的话吗?”

阿骨打问出了瘾头,又追问栋摩:“你再说说,黍与稷长在地里,有啥区别?”

“听懂了。”

“当然有。”栋摩说着,先从左边盘子里拈起几粒黍米放在嘴里咀嚼,嚼碎了吞下去,又从右边盘子里拈了几粒稷米嚼了几下,然后接着说,“黍米黏了些,所以嚼起来微香,稷米碱味要重一些。”

众官员一齐回答。

阿骨打点点头,满意地说:“我的两位年轻的大帅都回答得好。栋摩皇弟,你说说,还有没有别的方法区别黍米与稷米?”

“听懂了就好。”阿骨打说着就站了起来,提高了嗓门儿说,“咱现在宣布,大金国的南京,就建在平州!”

宗望回答:“黍米的黄色稍淡一些,稷米黄色要深一点。”

交了子时,张觉还没有上床安歇,他在等他的儿子张劲。大约半个月前,张觉派张劲前往医巫闾山的山神庙求签。这医巫闾山在原辽国的东京府境内。按《周礼·职方》记载:“东北曰幽州,其山镇曰医巫闾。”相传舜掌天下时,将中国分为十二州,每州各封一座山作为一州之镇。闾山被封为北方幽州的镇山。周朝建立之后,袭舜之疆,将医巫闾山封为五岳五镇之一。这医巫闾山奇峰插天,怪石林立,六重山脉回环掩抱,内中藏了不少幽深秀美之地。耶律阿保机创立辽国之后,几乎尽得幽州之地。设立五京时又将医巫闾山划归东京辽阳府管辖。由此医巫闾山成了中京大定府、上京临潢府、东京辽阳府三府的界山。辽国人视上京临潢府庆州境内的罕山为圣山,但仍视医巫闾山为镇山。罕山又名赛罕乌拉山,按契丹人的说法,人死后,灵与肉就会分离,他们的灵魂都会飞到赛罕乌拉山栖止,而他们的肉体安葬地,不少贵族与皇室成员都选择了医巫闾山。辽太祖的长子耶律倍曾在医巫闾山结庐读书,他主动让出皇位,被封为东丹王,死后仍按皇帝规格安葬。他的显陵和景宗耶律贤的乾陵,还有耶律倍的第四个儿子平王耶律隆先、景宗皇帝的二儿子秦晋王耶律隆庆、晋王耶律隆运等,都在这松涛澎湃、白云缭绕的山谷中找到了永久的安息之地。可以说,在辽国西南部生活与为官的契丹贵族以及汉族的阀阅之家,几乎绝大部分都把医巫闾山作为圣山。至少,这医巫闾山地位在他们心目中与罕山同样重要,甚至还要超过。对于汉人来说,医巫闾山还有一个不得不去的原因,那就是山神庙的灵签。

“怎么分辨它们?宗望,你说。”

这山神庙建在山下的北镇上,最早由隋朝开国皇帝杨坚敕旨修建,初名北镇庙,俗称山神庙。这是皇帝传神医巫闾山神的地方,后来虽然屡经朝代更替,这北镇庙香火一直旺盛不衰。辽建国后,对北镇庙进行了大规模修缮与扩建,如今已成海内巨刹,辽国的达官贵人与商家富户,无不成为它的施主。因为古老的传说,也出于心灵的期待,他们莫不认为医巫闾山的山神威力无边,如果能得到他的庇护,则顺风顺水,有病时起死回生,有难时逢凶化吉。山神庙里现在的道长善畏,已经八十多岁了,掌庙已经四十余年。凡来庙抽签者,都只能抽到吉、平、休、凶四个字,竹签上没有任何解签,须得把签交到善畏手上,他问你几句,然后伸纸援笔写首诗给你,这首诗便是玄机。一满七十岁,善畏就闭门不出,批字的事儿全都交给徒弟了。当然,与他有特殊交情的人,仍可得到他的亲笔批示。一向笃信宿命的张觉,便是为数不多的与善畏有着良好私交的人物之一。

宗翰应声回答:“左边一盘是黍米,右边一盘是稷米。”

张觉自兵败居庸关撤回平州之后,采取保境安民的策略,向大金国的伐帅栋摩竖起了降旗,他因此得到了阿骨打的召见并如愿以偿地保住了官职和地盘。但听说阿骨打准备将燕京划给南朝,他自己又在燕山中踏关过隘实地考察了一番,张觉心中又开始犯嘀咕了。他不止一次把儿子张劲找来密谈,想弄清楚阿骨打的底牌。父子两人分析的结果是:如果南朝拿到了燕京,平州就成了金国的前哨阵地;再说,南朝提出要收回本属于自己的燕云十六州,阿骨打以平、营、滦三州乃辽国自家攻占、不是石敬瑭割让之地为由拒不归还。此情之下,平、营、滦三州势必成为两国必争之地,本来是一块煮海熬盐、入山狩猎、盛产五谷的膏腴乐土,如今反倒成了化骨扬灰的火山口。想到这一层,父子二人顿生恐惧。于是,张觉便让张劲前往医巫闾山,务必找到善畏道长求一支灵签回来。

阿骨打扭回头瞧瞧站在身后的栋摩、宗望、宗翰等人,对官员们说:“这位是栋摩,伐辽军的主帅,我的五弟;这位是宗望,是伐辽东路军主帅,我的二儿子;这位是宗翰,伐辽西路军主帅,我的侄儿。他们一个个都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大英雄。你们对他们不会陌生,但我要对你们说的是,除了打仗之外,狩猎、捕鱼、种田,他们都是好手。这两盘小米,你们辨别不出来,他们可一眼就能分清。宗翰,你年纪最小,你来告诉他们,这两盘小米叫什么名字。”

按约定,张劲应该昨晚就能回来。从平州到医巫闾山神庙所在地的显州北镇,大约六百余里地,途经润州、迁州、来州、隰州、锦州、海北州等地,一路都是海边平畴,官道通畅。不需紧赶,骑马六天即可抵达,来回十二天,再加上在山神庙待两天,十四天一个来回足够了,但不知为何张劲竟没准时回来。张觉因此心神不宁,老是担心有意外发生。今天已是第十五天晚上,过了子时还不见儿子的踪影,张觉真是有些急了,他正说要派人出城去打探动静,忽然管家来报,说是少爷已回,正在书房里候着。

官员们这才从地上爬起来,但仍然大气不敢出、二气不敢伸。

张觉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书房,但见张劲一脸兴奋,看不出丝毫的疲乏。出于舐犊之情,张觉仍然脱口问道:“你没事吧?”

“起来起来,咱虽然是大金国的皇帝,但刚才这番话,并不是借题发挥,故意开涮你等。”阿骨打见官员们仍跪在地上不敢动弹,便提高嗓门说,“瞧你们一个个都屁股撅到天上,叫你们起来,就都起来吧。”

“有事儿我还能来见您?”张劲在父亲面前嬉皮笑脸,揶揄一句,又说,“爹,这一趟行程,可把我累得不轻。”

阿骨打话虽然说得很轻,但官员们都听出了话外音,一个个都被震慑住了,也不知道是谁带的头,竟都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一位州官嗫嚅着:“皇上教诲,微臣永当铭记。”

“路上可安全?”

阿骨打摇摇头,叹道:“你们不是真的认识,而是在猜。瞧你们这样,倒真的让我担心了。身为州官、县官,都五谷不分,怎么能了解老百姓的稼穑之事?不了解就不能体谅,不体谅老百姓,迟早有一天会玩完的。”

“安全,沿途的百姓,就像改朝换代这样的事儿从未发生过一样。”

“这是黍米。”

“既然安全,你为啥迟回一天?”

“这是粟米。”

看到父亲责怪的意思,张劲笑着顶了一句:“金国皇帝阿骨打昨天才出榆关,您想让儿子劈头撞上他吗?”

“这是黄粱。”

“啊,你故意躲闪他?”

阿骨打这么一说,众官员这才认真起来,他们挤上前来细细辨认,然后七嘴八舌回答:

“可不是,所以耽搁了一天。”

“小米是小米,但这是两种不同的小米,你们能否辨别出来是哪两种?”

“见到善畏道长了?”

官员们心中都犯嘀咕,这皇上怎么了,让我们认三岁孩子都知道的小米,但嘴上却异口同声回答:“禀皇上,这是小米。”

“见到了。”张劲说着嘴一撇,“爹,北镇庙现在冷清得不行,大白天都能撞上鬼。善畏老道长见我这么老远跑去请安,都喜得合不拢嘴。”

张觉将两位知州、七位县令向阿骨打一一作了介绍以后。阿骨打给他们说了一些勉励的话,然后指着面前的两盘小米问道:“你们认识这两盘小米吗?”

“这个我想得到,他给你写了签书吗?”

祀毕,阿骨打走出庙门,亲兵搬了一把椅子让他坐下,他让张觉领着滦、营两州知州及七县县令前来。此时,早有亲兵端上两大盘黄灿灿的小米,搁在阿骨打面前的条凳上。

“写了。”张劲从胸兜里掏出一只用蜡封口的信袋递给父亲,“爹,这道长神神道道的,写给您的签书,连我都不让看。”

祭祀于辰时开始,三牲牛、猪、羊及八谷黍、稷、稻、粱、粟、麻、菽、麦都已摆列整齐,三牲全具置放于木案,八谷分盛八坛。祀礼简单而又隆重。因庙殿太小,只能容纳十几个人,因此除了陈尔栻、栋摩、宗望、宗翰、张觉等极少显赫人物外,绝大部分官员只能在殿外听从司礼官的号令行跪拜之礼。

张觉白了儿子一眼,斥道:“别乱嚼舌头。”接着就迫不及待拆开信袋,抽出笺纸展开来看,上面写的是一首诗:

比起燕京城里的城隍庙,这平州城内的城隍庙显得局促、寒酸。一间正殿不及县衙的四分之一大,且泥塑的城隍老爷彩绘剥落,显得非常破败。阿骨打进来一看,不免感慨:“如此对待地神,辽国焉能不亡。”

风灯泡沫两相悲,未肯遗荣自保持。颔下藏珠当猛取,身中有道更求谁?才高雅称神仙骨,智照灵如大宝龟。一半青山无买处,与君携手话希夷。

第二天傍晚,众位将军又跟随阿骨打来到了平州城。该城建在青龙河与滦河的交汇处,古为卢龙县衙所在地。如今,州衙与县衙仍同在一城。当夜安歇无话。第二天一早,阿骨打问在驿站守候的张觉,城隍庙在何处。当听说城隍庙就在离此处只有一箭之地的县衙对面时,阿骨打便让张觉通知所有州县官员立即前往城隍庙祭祀土地神。张觉听罢有些为难,以祭品措置不及请求暂缓时辰。阿骨打告知说,一切皆已备办妥当,只需平、营、滦三州及所辖卢龙、石城、马城、安喜、望都、抚宁、海城等各县官员按时前往就是了。

张觉凑在灯下默看了一遍,思忖了一会儿,又悄声吟诵了两遍。张劲在一旁看着他,觉得他摇头晃脑的样子未免有点可笑,也禁不住把脑袋凑到笺纸前。张觉把笺纸递给儿子,问:“你懂了吗?”

两人的声音更低了。

“爹,您是说这首诗?”

阿骨打点点头,深邃的目光盯着陈尔栻,问道:“明天一早,咱们去平州,你说,到平州的第一件事,应该做什么?”

“是的。”

“平州取代燕京。”

“字儿倒是认全了,说的是啥却不知晓。”

“哪六个字?”

“字字玄机!”

“皇上所想,应该是六个字。”

“爹,您懂了?”

“不是让你猜。你不是说君臣合道吗?用你的说法,我在想什么,你肯定知道。”

“好像懂了,但真正的玄机又捉不住。劲儿,你与善畏道长说了些什么?”

“您让我猜?”

“按您的吩咐,只说您为了保境安民,不得已才归顺了大金国,别的什么都没说。”

“老先生讲的君臣之道,深合我心。你知道此时此刻,我心下想的是什么?”

“善畏道长怎么说?”

斯时月移楼影,风中的檐马响个不停。阿骨打嫌它喧闹影响谈话,便喊来门外值守的水老哇,吩咐取箭。当水老哇取来三尺檀弓,阿骨打已推开关楼南边的窗扇,然后将身子探出窗外,张弓搭箭,射向了约有六丈远近的顶楼飞檐上的一只檐马,响箭离弦,顷刻间便听得楼下砖地上传来一声清脆的铃响。却是那只铜制的檐马已被阿骨打射落在地。厅外的护卫一片叫好。阿骨打递还弓箭给水老哇后,又掩好窗扇,在模糊的月光中注视着陈尔栻,小声地问:

“他什么都没说,只偷偷摸摸写了这首诗。”

“君有君道,臣有臣道。君道合于臣道,这叫天人合一;臣道合于君道,这叫风云际会。正常的君臣之道就是心神相契。”

“什么话?”

“说得好。”阿骨打回道,“老先生你且讲,什么样的君臣关系才属正常?”

“道长真的是偷偷摸摸的,他让我出门等着,过了一会儿再喊我进去,就把这个石蜡封口的信袋给了我。”

陈尔栻点点头,言道:“任何朝代,勇于担当的官员都是不多的。更多的官员都是在用心揣摩皇上的心思,自以为吃透了以后才去做事。以迎合心态做事,就会患得患失,就是格局不大的原因。”

“老道长厉害!”

“你看出来了?”

“爹,您读出的玄机是什么?”

“皇上的确如此!”陈尔栻由衷地赞叹,接着说,“张觉这个人,格局还是小了。”

“劲儿,你看这第一句,‘风灯泡沫两相悲’。灯火遇到风,还不一吹就灭,大海里的泡沫,鼓得再大,一个浪头打来,就什么也不是了。我琢磨着,老道长是说大金国皇帝就是吹灯的狂风、打碎泡沫的巨浪。”

这是一段插曲。当天夜里,阿骨打喊来陈尔栻登上榆关关楼并屏退左右于此密谈。斯时春月欲圆未圆,阿骨打为赏清辉,亲自吹灭了灯烛。在初始的闲聊中,陈尔栻向阿骨打讲述了下午张觉与他的谈话。阿骨打听罢,笑一笑说:“听说张觉与郭药师、萧干、耶律大石四个人是萧莫娜的‘四大金刚’。如今萧干与耶律大石不知下落,郭药师投宋,张觉投了咱们大金。春节前,栋摩带着他来到燕京的广寒寺见我,当着南朝赵良嗣的面,我对他表示了激赏,这固然有我自己的态度,但主要是做给南朝人看的。说实话,对张觉这个人,我不太喜欢。但任何时候,只要是真心归顺我大金的人,我都真心欢迎。你们汉人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宰相的器量要大,皇帝的器量就更要大了。我这肚子里岂止能撑船,就是螯鱼巨鳖、豺狼虎豹什么的,也统统搁得进去。”

“那天祚帝与萧太后,就是灯火与泡沫了?”

张觉诺诺称是。

“有这层意思。”

陈尔栻回答他说:“良鸟择善木而栖,君子择明主而投,这是常情。你长期经营平州,多有地方执政经验,大金国尚处在开创时期,正好要重用你这样的人才,你不要老想着什么贰臣,陶渊明说过,‘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过去的就过去了,你要朝前看!阿骨打皇帝天纵英姿,与辽开国皇帝耶律阿保机、宋开国皇帝赵匡胤是一类人物。天祚帝,甚至南朝皇帝赵佶,都不能望其项背。”

“这么说,咱们归顺大金国是对的?”

“老先生所言极是。卑职一慕阿骨打皇帝英名盖世,二为保平、营、滦三州百姓安宁,甘愿弃暗投明臣服金国。自古都讲贰臣难当,卑职既然当了贰臣,也就铁下心来当个大金国的忠臣,但究竟如何为阿骨打皇帝效命,还望老先生点拨一二。”

“这就是我吃不准的地方。因为这第二句‘未肯遗荣自保持’,似乎又在暗示我,不要攀附什么显赫的人物,要自个儿保持,第四句‘身中有道更求谁’,更是把这层意思点明了。”

“国君无能,乃一国之不幸;州官无能,乃一州之不幸。古往今来,同此一理。”

张劲忽然间兴奋起来,把大腿一拍,嚷道:“善畏老道长果然厉害!”

“如果不是他做了那么多糊涂事,怎么会弄成这样。”说到这里,他觉得有些不妥,又补充道,“幸亏阿骨打皇帝真龙出世,女真与契丹,本是一家人,要是栽在南朝手上,那才叫冤呢。”

“你吵吵什么!”张觉又白了儿子一眼,接着说,“一知半解不要乱说话。这诗中的玄机还多着呢,‘颔下藏珠当猛取’,什么是‘颔下藏珠’?‘与君携手话希夷’,君是谁?为什么要和他‘话希夷’?”

“你真这样认为?”

“爹,您先告诉我,希夷是谁?”

“天祚帝昏庸,这是咎由自取。”

“希夷就是陈抟老祖,这是隐居在华山的一位大神仙。当年,大宋的开国皇帝赵匡胤,本是后周皇帝柴荣手下的殿前指挥使,一日他上华山碰到陈抟老祖,老祖邀他在一处悬崖边上下了一局棋,当时,没有第三个人在场,谁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一年之后,赵匡胤就黄袍加身,登上了皇帝的宝座。”

“仅仅当了二十一年皇帝,就把国家玩没了,这真是大不幸。”

听到这里,张劲的眼睛放光了,就又把那张笺纸拿到灯下装模作样看了一遍,然后神秘地说:“爹,老道长写给您的玄机,我看您已猜透了八成。”

“大约两年了吧。”

“还差两成呢,既然是玄机,一丝一毫都不能差。”

“你最后一次见天祚帝是什么时候?”

“爹,差的这两成,儿给您补上。”

“前些年常见。”

“你?你怎么补?”

陈尔栻听出张觉的感伤倒不是装出来的,便问:“你见过天祚帝吗?”

“我昨日从海阳回榆关的路上,碰到了一个人。”

“树倒猢狲散,唉!”

“什么人?”

“在辽国,你也算是天祚帝的老臣了。”

“郭药师的心腹甄五臣。”

“十二年前。”

“他?他怎么会在那里?他不是跟着郭药师归了南朝吗?”

张觉虽是自谦,却仍能听出他的得意,陈尔栻接着问:“你当临海军节度使是哪一年?”

“他是归了南朝,可他在海阳出现,是为了专程等我。”

辽国仿宋朝制度,采用科举选拔官员,凡没有功名的读书人都穿褐衣。不同的是,考中进士后,宋国赐绿袍,辽国赐红袍。因此,一旦考上进士,便自称“释褐”,对别人则赞为“赐绯”。

“等你?等你干什么?”

“啊,我二十二岁才释褐,也不算太早。”

“等我是为了见您。”

“听说将军很早就赐绯了?”

“啊,劲儿,你别做糊涂事。”

按阿骨打一贯的脾性,既然大老远将三位大将召来,肯定是一见面就要风风火火地谈事儿。但这次却不同,君臣见面,仍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唠闲嗑儿。他问了栋摩一些部队驻防的事,又向宗翰询问有无天祚帝的下落,还问张觉有没有做好燕京官民前往金上京迁徙过境的准备,总之都是随口的话。这让受召者颇为纳闷,特别是张觉,作为大辽降将,他很希望这位金国皇帝给他一些特别优待,更想从阿骨打的言谈中读懂他的心思。自从归顺金国之后,他一直在琢磨,阿骨打皇帝对他究竟是信任还是利用。但是,他隐隐约约感到阿骨打对他并不是特别上心。倒是陈尔栻,始终对他彬彬有礼,在陪阿骨打皇帝到榆关小镇上遛弯时,陈尔栻正巧和张觉走到了一起,就问张觉:

“我不会做糊涂事,郭药师派甄五臣来见您,正好印证了善畏老道长的签诗。”

这一路行程,虽不是风餐露宿戴月披星,倒也随心所欲、苦乐互见。有时春寒料峭霜雪凝眉,有时兔径鸟道徒步攀登;有时高峰巨壑野旷无人,有时杂树交花荒村寥落;有时欣逢野老询耕问稼,有时步入古寺设斋作醮。过州过县,问吏情政务;过关过塞,察攻守防务。这么一趟走下来,阿骨打更加坚定了紧紧攥住平、滦、营三州的决心。有此三州,不但守住了攻守咽喉,还有了昌黎到乐亭一线数百里地的出海口。却说他到达榆关之日,早已得到旨意的栋摩自北安州,完颜宗翰自西京大同,张觉自平州城内,都先一天赶过来恭候了。

“啊!”张觉心下一动,低声问,“甄五臣现在哪里?”

阿骨打出燕京后,九十里地到了昌平州,在那里折向东北方向行九十里到黄花镇。再从黄花镇出发,经白马、陈马等关峪口抵达古北口。于此稍作休整,又翻越十四道峪口抵达峩峰塞。然后过黄松峪、将军石等五处峪口来到蓟州的东崖峪。从那里再往东,历宽峪等大小关口十座来到遵化县的乌兰峪。而后经沙皮、罗文、松青、龙井儿、潘家口、团营寨等三十一个关口到达喜峰口。在此南下七十里来到迁安县的青山口中,又过冷口、刘家口等十九口到达卢龙县的桃林口。再过四峪口到达昌黎县的界岭,又过箭杆峪等六口到达抚宁县,再过义院口、石门、董家口、大毛山、小青山等二十三道峪口到达山海关。

“我送他到驿站安歇了。”

大部队行动不便,他让皇弟栋摩领三万兵马出居庸关到北安州待命,自己则带着宗望、陈尔栻等心腹之臣在三千骑兵的护卫下开始了巡视。

“驿站人多口杂。”

却说燕云腹地有居庸关、金坡关、古北口、松亭关、榆关五大要塞。这五关中唯有居庸关可通大车,能转运粮饷物资,松亭、金坡、古北口只通人马,不可行车。而位于平州东境的榆关,亦称山海关,更有天下第一雄关之称。按古代堪舆家及兵家所言,这五关不但是番汉之界,亦是南北分野,秦始皇所修长城,基本上是按这几个要塞一线串珠蜿蜒展开。五关内五谷、百果、良材、美木无所不有,出关不过数十里则是黄茅白苇、一眼望不到边的地老天荒之地。五关控扼在手,则燕云无虞。宋朝立国之后,五关尽为辽国所占,宋朝就像被人扼住了脖子,所以处处被动。如今虽然收回了燕京,但因山后六州尚未收复,山前也有平、营、滦三州,金国不肯交还,故五关分割。古北口与榆关仍在金国手上。此情之下,平、营、滦三州的归属权便显得至关重要。宋国为绝后患,一心一意想收回;金国为自身计,压根儿就不想归还。正是在两国较劲儿的时候,阿骨打才决定了这一趟行旅。

“爹放心,儿这么晚才到家,就是安顿这件事去了。驿站现在只住了甄五臣一个人,万无一失。爹,您何时见他?”

在童贯入城接收燕京的前十天,完颜阿骨打就到了平州。他自元宵节第二天离京,到达平州时刚好经历了四十天行程。燕京与平州之间,隔了蓟州、润州两州,相距不过四百里地,为何快马一天的距离却走了四十天呢?只因为阿骨打此一行程不是单纯为了赶路,而是趁便考察了山前山后的风土民俗及山川形势。

张觉想了想,言道:“明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