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在官道上吃饭的土匪,不论车户把现货藏得多么巧妙,都逃脱不了他们的眼睛。
车上拉的是汉中货栈给西安货栈发的白米、棕丝、茶叶,土匪不会抢这些货物,这些货物太笨重,他们要银元金条。车户们为了防备土匪抢劫,想了不少办法,把办货的银元、金条塞到挖空的车帮、车尾里、藏在货物里、牲口的鞍子里,凡是能藏银元金条的地方,他们都把办法想遍了。
马车柱、吴骡子、侯三几个车户捧着银元,一个劲地乞求土匪:我们刚在汉中办了货,拉到西安才能脱手,车上没有现钱。等下回过来了,我们一定多多地孝敬你们。这是我们留的盘缠,乡党们拿去,办桌酒席。
车户们急忙吆住牲口,拉好刮木,颤颤抖抖站在车辕跟前。有几个胆大的走到车队前头,帮着马车柱给土匪说好话。车户们也是走南闯北的油子,跟啥样的土匪都打过交道。他们把这些土匪看了几眼,就判断出他们尽管是厉害土匪,但不是穷极残暴的土匪,不会给他们下黑手。
其实,论吴骡子几个的武功,收拾一般的土匪还是没有麻达。但车户在明处,土匪在暗处,你这回把他们收拾了,下回他们会更厉害地报复你。车户离不开古道,就是能拼过土匪也不跟他们拼。
“站住!”随着一声粗暴的吼叫,车帮前方跳出一群人影,大劈双腿站在马路中间,挡住车帮前进的道路,枪口对着车户们。一个土匪把枪朝肩上一挎,冲上来拽住头车稍马的缰绳,土匪们也知道吆头车的人是大脑兮。剩下的土匪还站在道中间,把枪栓拉得哗啦哗啦直响。车户们从杂乱的声音中听出有子弹滑进枪膛的细响,有土匪从口袋里掏出子弹,让车户们看着压进枪膛。遇上厉害土匪了,厉害土匪有枪有子弹,不厉害土匪有枪没子弹,甚至没枪没子弹。厉害土匪跟不厉害土匪抢东西的贪头也不一样,不厉害土匪不愿意把事情弄大,车户多少给几块银元就打发了。厉害土匪就不是几块银元能打发的,他们有多少抢多少,实在没有就吆车卸牲口。
土匪把他们逼到一边,留下几个用枪看着他们,其他的围着马车,按照各自的分工,在牲口、车辕、货物、车帮、车尾,凡是可以藏银元金条的地方搜开。车户们从他们熟练的动作、合理的分工,看出这是一帮在官道上混得有年头的土匪。土匪们搜完一挂又一挂马车,所有能藏现货的机关全被他们破获,但没有东西。
夜幕降临了,峡谷的黑夜来得早,外边刚刚夕阳西下,峡谷里就没了光亮。车户们眼前模糊的时候,马车帮还没有走出峡谷。他们又走了一阵,峡谷外头有了初升的月亮,隔着崖壁看不到早出的圆月,但月的辉光却透过天幕筛进峡谷,把峡谷的黑暗冲淡了许多。人们看到了月亮的辉光,心里的胆怯减少了许多。马车帮还在缓缓移动,夜气和月光贴着人体畜体流涌,车户们还是担心土匪,心里吃力就觉不出夜气的凉爽。为了不惊动土匪,车户们都不再抽鞭子,连吆喝头牯的声音都没有了。峡谷里只剩下牲口颈铃的叮当,蹄掌敲击路面的碎响,还有车户脚步的疲沓,交织成马车帮的初夜进行曲,打破了峡谷死样的沉寂,向着峡谷深处延伸。
这趟,马车帮从西安货栈拉的货到汉中出手后,为了防备土匪抢劫,把银元全兑换成金条,藏在吴老大车辕下的油桶里。
马车帮还是极缓极慢地向前挣扎。
马车柱、吴骡子、侯三和车户们,盯着土匪们挨着车地搜,心都提到了喉咙眼,又不敢上前,还不敢朝吴老大的车上看,怕引起土匪们的注意。金条一旦被土匪搜出,他们倾家荡产也赔不起。
吴老大还带有童音的声韵经过峡谷的回荡,变得粗犷雄浑。
吴老大知道金条就藏在自己的油桶里,桶里的油是润车轴用的,挂在车辕下边。他看土匪搜得很仔细很内行,知道今天这一难逃不过去了。稍一思索,从油桶里取出金条,塞进辕骡的尻门子里。而后,装成搭顺车的小娃,坐在外首车辕上,翕蒙了眼皮,透过细眯的眼缝观察土匪的动静。
有包拯下轿来细看端详。龙凤辇绣五彩金光明亮,銮驾队分左右甚是辉煌。头队里开道锣叮当响亮,二队里鬼头刀不离肩膀,三队里刽子手喝道前往,四队里盘龙棍有短有长,五队里仙人掌十指朝上,六队里朝天镫金裹银镶……
土匪搜到他跟前,见是个十来岁的娃娃,对着他咋呼了几声:谁家的碎娃,下来!没有对他动手。他装成刚刚睡醒的样子,傻乎乎地问土匪:啥事,车咋不走咧?而后,又装成很害怕的样子,对着前边的吴骡子喊:大呀,我怕!吴骡子高声答应:我娃不怕,都是道上的叔伯,不会把你咋样的,跟着跑过来。土匪一把把吴老大拽下车,吴骡子点头哈腰地给土匪说:他还是个娃娃,要不是家里的日子过不下去,谁舍得让这么碎的娃娃出来受罪。你有啥事情给大人说,放过我娃算啦。土匪让他把胳膊伸展,在浑身上下搜了。土匪们知道,好多车户都把银元金条藏在娃娃身上。
吴老大有了警觉,这种地势是车户们最忌讳的。一旦遇上土匪,后边的车连掉头的地方都没有,人家想咋着折腾就咋着折腾。车户最怯乎的就是土匪,偏偏土匪又多如牛毛,车帮隔不了几天就遇上一起,下苦力挣的银钱还不够土匪抢。土匪心毒手黑,杀人劫货,拉牲口抢车,只要能弄来钱的手段都要使上。但土匪不到危及自己生命的时候,轻易不会杀人,他们也怕和马车帮结下死仇,马车帮和官家勾结起来剿灭他们。他们还害怕把事情做得过火了,车户们都不走这条道,他们也就断了衣食父母。再就是杀一个车户,这个车户的儿孙后代就记下了祖祖辈辈的仇,寻着你报仇,你死了还要你娃你孙子来偿还这笔命债,哪个土匪都不愿惹下命债。所以,他们也不干拉牲口、抢车、劫货的绝事,在车户那里搜点银元就收兵回山。常年在道上走的车户们,摸透了土匪的心思,提前在衣兜里放上几块银元,遇上土匪就主动把银元送上去,再称兄道弟一阵,友好分手。话是这么说,但车户们还是惧怕土匪,生怕遇到暴戾至极的土匪,或者脑子不够用的二货,他们做起事情就不顾后果。吴老大为了壮胆,吼起了秦腔:
这时,辕骡猛然耸起尾巴,叉开后腿,这是要屎的前序。吴老大急忙装成站立不稳的样子,身子朝车辕上一靠,手在辕骡的屁股上拍了一下。辕骡猛然一惊,向前走了一步,耸起的尾巴放下了。
吴老大吆的车走在车队最后。他走进峡谷就抬起头,观天,天只剩下扁担宽一溜。又朝着古道两边看了,两旁的陡壁像要挤拢似的把马车帮掩埋在山的断层里。
一个土匪向车辕下的油桶走去,摘下小油桶。所有车户的脸都变得煞白,一直悬在喉咙眼的心,突然绝望了。几个年轻车户做出拼命的架势,手朝着车辕上的垫杠伸去,但被马车柱、吴骡子用眼色止住了。谁知,土匪把油桶里的油全部倒掉,里面什么也没有。在土匪们极度失望的同时,车户们也变得惊诧了,大家都看着马车柱把金条搁到了油桶里,咋会没有哩?只有吴老大还是装成害怕的样子,把身子靠在车辕上,手在辕骡的屁股上搭着。
夏日的黄昏,夕阳缓缓坠落,亲昵地偎靠在山上,看去近在咫尺。橘黄色的夕辉与浅棕色的暮霭交相融汇,把天、地、山、林幻化成金色的梦境,一条曲曲弯弯的古道,从车户和牲口的脚前伸向梦境的深处。车户、牲口、狗,已经现了疲倦的神态。车户们抱着鞭子,不忍心抽打体疲力竭的牲口,也不在车辕上坐了,有气无力地走着。路是慢上坡,马车走得极缓极慢,头牯都把力气用到了尽头。这是一段峡谷,官道两边耸立着黑铁色的陡壁,带着湿漉漉的苔藓,给人阴冷、恐怖的感觉。车户们望了窄窄一溜天空,天空显得很高很远。又望了两边的峭壁,峭壁显得很近。从峡谷深处幽出很凉的气流,荡到车户们身上,禁抑不住地连打冷战,随着一阵恐惧到来,精神却为之一振。
土匪们拿着车户们敬献的几块银元,骂骂咧咧地离开了。吴老大从辕骡的尻门里抠出金条,在身上擦干净,得意地朝车户们晃了几下。月亮在峡谷里露出来,月光照在金条上,泛着黄亮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