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骡子对着稍头牯的尻子用力抽了下鞭子,冬夜里爆起一声炸响。头牯的速度加快了,离狼们的距离更近了。狼们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像是一队列好阵势、等待他们前去厮杀的兵士。马车离狼群只剩下三十来丈了,吴骡子问儿子:我娃怕不怕?吴老大还是害怕,盯着前边的绿点,把鞭子攥得紧紧的,见他大一点都不害怕,怕他大说他胆小不是牛牛娃,就生装胆大地说:它们敢过来我就用鞭子抽它们。
吴骡子吆着车继续朝着绿点走去,狼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们离狼的距离越来越近了。头牯们的腿开始发软,水门里开始流水,车轱辘滚动的速度慢下来。
吴骡子说:行,我娃是牛牛娃。再看那些列阵等待他们的狼,就骂:我就不信老子吓不跑你们!长长吸了口气,对着狼群吼唱起来:
狼的绿点逼近了,离他们只有四五十丈了。吴骡子吼了一声,驾——用力抽了下鞭子,冬夜里爆起一声炸响。狼们被这声炸响惊得愣了一下,停住脚步,绿森森的亮点定在那里。吴骡子心里有了坦然,狼被他镇住了。但他知道狼们在观察他,试探他的胆量,估量他的能耐,一旦发现他的胆量是装出来的,就会不顾一切地扑过来。
众大人一个个装聋卖哑,低着头坐一旁一语不发,为避免杀身祸如此惧怕,难道说不思念社稷国家?睹此情气得人恶火难压……
吴骡子左手攥着鞭子,右手握着垫杠,走在辕骡跟前。这些拉车的头牯,除了没有骟过的儿马子敢跟狼拼命。母马、母骡子们见了狼,四腿发软,小尿直流,就等着狼来咬断它们的喉咙。但头牯有个习性,只要主人在跟前,它们就不害怕,尽管不会像儿马子那样又踢又咬地跟狼拼命,也不会四腿发软小尿子直冒。它们见吴骡子在自己身边,就照样拉着车朝前走。
除了风声、头牯的铃铛声,什么声音都没有的冬夜里,猛地爆起吴骡子的吼唱,显得格外雄浑和阳刚。狼们听见他的吼唱,吓得掉转身子向远处逃去。但只跑了三四十丈就停下脚步,又转过身子,把绿森森的亮点对住他们。
狼嗥声越来越近,吴骡子似乎感觉到狼群的喘气声。终于,左前方出现了十几对绿森森的亮点,这是狼的眼睛,向他们逼近,离他们不到半里路了。这点距离对于狼来说,眨眼工夫就能扑到他们跟前。他从这些亮点逼近的速度看出,狼并没有全速朝他们奔来,是试探着向他们走过来。
吴老大看绿森森的亮点消失了,高兴地在车厢里蹦着叫唤:狼跑啦,狼叫我大给吓跑啦!又觉得小肚子胀了,对他大说:大,我想尿尿。吴骡子给儿子吼:你想尿就站着尿,想就蹴下,男人说啥都不能委屈自己。吴老大站在车厢上,从裤裆里掏出牛牛,把肚子鼓得老高,对着车厢外头尿起来。
吴骡子把火点着,对翠花说:你把火看好,别把车厢里的麦秸点着啦。翠花照看着铁槽里的火,一把一把地给铁槽里加麦秸。吴骡子又给儿子交代:老大,跟你娘一块把槽里的火照看好。吴骡子还站在车厢里,攥着鞭子,看着狼嗥传来的方向,说:俺娘一个人就够咧,我要等狼来了,用鞭子抽它们哩。
狼群没有离去,它们在马车走近的时候,转身跑远一点,又转过身寻找朝他们冲扑的机会。
吴骡子走到马车尾巴跟前,把绑在车尾巴上的铁槽放到车厢里,在车厢里抓起一把麦秸,用火镰子把硝棉敲着,用硝棉把铁槽里的麦秸点着,马车上就燃起一堆小小的火焰。西北风很大,把铁槽里的麦秸火朝外边刮,车厢里又堆满了麦秸,弄不好会把车厢里的麦秸点着,把车毁了。要是不把火点着,狼们就会有天大的胆子。狼是靠胆子的东西,它没有胆子的时候,一个碎娃都能把它吓跑,有胆子的时候,敢跟豹子拼命。狼怕火,它们知道世上只有人能生火,人是最能给它们带来生命危险的东西。并不是人有多厉害,人的嘴巴不行,爪子不行,人要是靠爪子和嘴巴只能斗过兔子,十个人都不是一只狼的对手。但人会用土枪,会用杠子,会用大刀,这些东西比自己的爪子和嘴巴厉害多了。所以它们不是饿得实在受不了的时候,轻易不对人下手。到了冬季,小生灵都钻进窝里不出来,狼没东西吃就要被饿死。饿狼有天胆,反正都是一死,拼上命说不定能保住命。
吴骡子不敢停息地吼唱着,心里却琢磨不能这样下去,这样吓唬一下它们能起点作用,但时间长了就不行。狼贼精,可以骗它一时,但绝不能骗得时间长。它们要是灵醒过来,知道人的吼唱是自己给自己壮胆,就会扑上来。这三个人三个头牯中,真正能跟狼拼斗的只有自己一个人,自己要保护婆娘孩子,还要保护头牯,真正用在跟狼拼斗上的力气不到一半。
吴骡子听到越来越近的狼嗥,也有了紧张,狼不是一般的野兽,稍微松懈就会吃大亏。但他把心里的紧张控制得没有露出来,故意问儿子:你听这是啥叫唤?吴老大说:不知道是啥叫唤,怪怕人的。吴骡子说:这就是狼叫唤,狼饿了想吃人就是这样叫的。我娃,怕不怕?吴老大把鞭子对着马车外头抽了一下,说:他要是敢来咬我,我就用鞭子抽它。我都抽过张富财的尻子,还怯乎狼不成。吴骡子觉得儿子抽的鞭子很响亮,高兴地说:我娃行,要是狼敢来咬我娃,我娃就用鞭子抽它。
狼群退了一阵,又转过身看他们,等他们走近了,又转过身跑几十丈,又转过来看他们。这样折腾了七八个回合,狼觉得人也就这么大的本事,就会吼唱几句,吼唱能把自己咋样?马车再一次逼近它们的时候,它们尽管还转身逃一阵,但逃的距离却越来越短。最后竟然不再转身,对着逼过来的马车摆出决斗的架势。
三个头牯拉着车继续朝北走,离狼嗥的地方越来越近。狼嗥的声音很沉闷,像贴着地皮滚过来,但穿透力极强,一缕一缕地朝他们耳朵里头钻,刺激得他们头发奓起,心里打战,皮肉发紧。
吴骡子对着狼群吼了一声:狗日的,有本事上来。他这一声吼又把狼群吓得转过身子,跑出去十几丈远。这样又经过五六个回合,狼们又不害怕他了。他再吼的时候,狼不再转身逃跑,又摆出和他决战的架势。
吴骡子见儿子英勇,心里就高兴,说:这才是我吴骡子的种哩,要是真的狼来了,你就用鞭子朝它身上抽,大用垫杠砸它们。狼是铁头铜尻子麻秆腰,打狼要朝腰杆上砸,一杠子下去就把狼砸成两半啦。
马车朝狼一步一步逼近,离最前边的头狼只有几丈远了。头狼猛地嗥叫一声,对着稍头牯扑上来。吴骡子就在头狼扑到空中的瞬间,手里的鞭子对着绿森森的亮点抽出去。狼在空中惨叫一声摔落下来,嗥叫着逃窜了。别的狼又掉转身子逃跑了十几丈,又转过身子看他,摆出和他决战的架势。
风还在刮,雪还在飘。除了风声,还有头牯脖子下边的颈铃声,很脆,很响,给黑漆的荒郊带来人的声息。越朝前走,离西安城越远,越显得荒凉。远处传来狼的嗥叫,一声连着一声。翠花听到狼嗥,头皮就发麻,又要去搂儿子。吴老大说:我不害怕,有俺大在,我怕个啥。
吴骡子左手攥着鞭子,右手握着垫杠,嘴里吆着头牯,一步一步地向着狼群走去。又一只狼嗥叫一声,对着稍头牯扑上来。吴骡子又用鞭子对着狼眼抽过去。那只狼又惨叫一声,在空中摔落下来,嗥叫着逃跑了。
吴骡子又喊叫儿子:老大。吴老大答应了一声:哎——吴骡子用话激儿子:你怕啦?吴老大的胆子被激起了,说:我才不怕哩!吴骡子说:不怕咋朝你娘怀里钻?吴老大赶忙从娘的怀里挣扎出来,硬挺着身子站在车厢里,说:俺娘要抱我哩,我根本就不怕。我有鞭子哩,狼来了我用鞭子抽它。你看,我都敢站到车上尿尿!吴老大朝车尾巴跟前走了一步,从裤裆里掏出牛牛,对着车外喷射起来,又转过身子对他大说:我都敢站到车上尿尿,你说我怕谁?吴骡子高兴地说:我娃厉害,牛牛娃就是天不怕地不怕啥都不害怕。吴老大得到夸奖,对他娘说:俺大都说我厉害,等我当上西北五省最大的脑兮,就更厉害啦。
吴骡子用鞭子指着狼,得意地说:你们这样一个一个地上,一千个我都不怯乎。你们要是一齐上,说不定还能占点便宜。不知是他提醒了狼,还是狼总结了失败的教训,它们和马车对峙了眨几下眼的工夫,就同时对着稍头牯扑上来。吴骡子对着扑上来的狼们吼骂:驴日的聪明了,我要是能让你们占上便宜,你们到我先人坟上,我屁都不放一个。吼骂的同时,左手的鞭子对着远处的狼眼抽去,右手的垫杠对着近处的狼腰砸下。两只狼同时惨叫一声,摔倒在地上,没有受伤的狼继续扑上来……
初更时分,吴骡子吆着车出了北门。出北门不到一里路,就是极为荒凉的地方。庄稼地不多乱葬岗多,行人不多饿狼多,正经人不多土匪多,官家的杀场都开在这里,城里死的娃娃也埋在这里,大白天都有豹子出没,野猪成群结队呼啸而过。太阳一坠下西山,单个人丁就不敢行走,不被饿狼土豹子吃了,也会被土匪绑票拉走。吴骡子故意给儿子说:老大,这地方是开杀场埋死娃子的,野鬼一到这时候就出来了,还有成群的恶狼、土豹子、野猪,老人都说太阳落狼出窝,净尻子娃娃跑不脱。吴老大心里有了怯乎,紧紧偎到娘的怀里,把娘的脖子搂得死紧。翠花也害怕,还是壮着胆子给儿子说:老大,不怕,咱有你大哩!吴骡子又给儿子说:这地方一到天黑,穿山甲满地乱爬,专吃死人脑子。翠花见儿子害怕,对男人说:黑灯瞎火地在辽天野地,你不要吓唬娃了。甭说娃才八岁,就是大人都害怕,把娃吓出个麻达咋办?吴骡子说:我就是让他害怕哩。人的个子是长出来的,力气跟胆子是练出来的,不练一辈子都没有胆。他这辈子要想成西北五省车户行道的大脑兮,就得有天大的胆子,咱心疼他就是害了他。翠花说:你让娃练胆我没啥可说,不该让娃这么小就上道,你听说谁家娃们这么小就上道?吴骡子说:他以后要想成人尖子,就得受常人受不了的苦。我就是让他先吃苦中苦,再当人上人。
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吴骡子没有听见这声音。吴老大高兴地喊:大,有头牯朝咱这边跑过来啦。吴骡子的劲头又被调动起来,用鞭子抽垫杠砸又打跑了两只狼,对儿子喊:是咱的人来啦!
翠花想说话,但啥话都没敢说。
远处,传来马车柱、侯三和车户们的吼喊:骡子兄弟,我们来啦!
冯庚庚留吴骡子一家吃过晚饭,天就很晚了。到了这时候,街道上就没几个人影,更没有人敢朝乡下赶路。冯庚庚对吴骡子说:我让伙计把客房收拾一下,你们今黑就住在店里,明天把赶早饭吃了再走。吴骡子说:我们还是今黑赶回去好。冯庚庚说:城里头的路还没啥麻达,出了城麻达就多了。你一个人也没啥,打呀杀呀都能冲过去,可你还带着婆娘娃,出了事情就不得了。吴骡子说:我就是想这时候出城,让娃经见世面。人呀,不经见世面,成不了气候。
吴老大站在车厢里,对着喊声传来的方向吼:车柱伯,俺们在这哩!
冯庚庚停下品茶,闭上眼睛想。吴骡子看着师傅,心里有了吃力。有德性有学问的教书先生,坐在家里都有学生上门拜师,不会跟着马车帮上道受罪。没学问缺德行的先生,不要工钱都不能请他们给娃当师傅。冯庚庚想了一阵,对吴骡子说:我把咱店里的大掌柜给你,让他跟车教老大娃子。吴骡子说:顺义兄弟是店里顶门面的人物,你事情多,还要教徒弟们练武。顺义兄弟要是跟车上道了,你会累得受不了。冯庚庚说:这事情你就不要操心,顺义上道后,你二师弟、三师弟都顶上来了,店里的事情不会太劳累我。咱要是真的把西北五省车户行道的皇上栽培出来,就干成了天大的事情。我让顺义吆上一挂车,后天天不明的时候,在你村的场面上候着,他吆车上道还要你操心哩。吴骡子说:我请俺顺义兄弟给娃当先生,俺顺义兄弟能上道受苦就很不错了,咋能让他再吆车。按规矩俺顺义兄弟的吃喝花费都由我管,年底还要给开工钱哩。冯庚庚说:顺义的能耐没啥说的,就是没出过远门,经见的事情不多。要成大事情就得读万卷书走万里路,我要他吆车上道,就是为了让他长见识。我还想把皮货店开到甘肃,开到新疆。让他到甘肃、新疆踩点,把皮货店做成西北五省最大的皮货店。
瞬间工夫,狼不见了,像突然钻到地里头去了,地上摆着两个被垫杠砸断腰的饿狼。
吴骡子说:我把娃搁到店里头,一百个放心。师傅把他教上十年八年,就能出息成练武行道的厉害人物。可他成了练武行道的人物,就成不了车户行道的人物。我指望他以后把俺三家庄马车帮弄成西北五省最大的马车帮,他也干成西北五省车户行里的皇上。冯庚庚说:你想把娃栽培成西北五省车户行的皇上,也是天大的志向。你要师傅帮忙的地方,尽管张嘴,师傅能做的一定给你做。吴骡子说:我这辈子就吃亏在识字不多,谋略不足,我要在娃身上补上这些东西。师傅当年给我教的武艺,我这些年一直练着,这几年教娃也够用。道上的规矩、吆车的手艺,他上了道就跟着俺学,也不会差到啥地方。就是缺一个教学问的先生,学识要渊博,更要紧的是仁义礼智信这五行上有道德。要当西北五省车户行里的皇上,道德上就得高人一筹。师傅要是有这个行道的朋友,给徒弟介绍一个。咱在工钱上不亏待人家,我那挂车一年挣的银钱拿出一半给人家。
马车柱、侯三和车户围上来,马车柱埋怨说:要回来就早点动身,这么晚才回来,出事情咋得了。吴骡子说:能出啥事情,刚才来了十几个狼,也没有占上我的便宜,还叫我打死了两个,有两个被我把眼睛抽瞎啦。
冯庚庚听吴骡子说了带儿子上道的打算,说:娃还小,让娃小小的就受这么大的折磨,心里头不好受。你把娃送到店里,我白天给他教手艺,晚上给他教武艺。他长到十五六岁,手艺武艺都学成了,也是顶尖的汉子。吴骡子带儿子进店以后,冯庚庚就留神看吴老大,见他长得虎头豹脑,骨骼清奇,额头宽阔,眉眼清秀,胳膊腿粗壮灵便,是个练武的好材料,就有心收他当徒弟,以后成为皮货店撑门面的人物。
侯三也说吴骡子:你一个人还罢了,车上还有婆娘娃子,你就不怕他们有个闪失?吴骡子说:我这么晚上路,就是为了练娃的胆量,让他从小就经见世面。马车柱说:你让娃当大脑兮的心太重啦!吴骡子说:我就不信咱三家庄出不了个人尖尖,我非把娃调教成西北五省最大的脑兮不可!吴骡子又对侯三说:一会儿进了村子,你把车上的两个狼卸下,把狼肉腌了,够她们在家吃半年。再把狼皮拿去熟了,冬天铺到炕上暖和。
在店后院的上房里,冯庚庚跟吴骡子坐在八仙桌两边,喝着酽茶谝着事情。吴老大在冯庚庚面前是孙子辈,坐在八仙桌下首。翠花坐在远离八仙桌的地方,一句话都不敢说,生怕坏了男人的规矩。
吴骡子问:我早上到城里去的时候,也没有给你们说,你们咋知道我们这时候要从城里回来?马车柱说:天黑的时候,你家老大媳妇跑到我家……
正月十三,吴骡子带着婆娘翠花、儿子吴老大,到西安东关马车皮货店给师傅冯庚庚拜晚年。这个皮货店专门经营马车用的皮货,像吆车的鞭子、头牯套绳、襻带、鞍子、围脖子、枷棒子、笼头、嚼子、车上用的刮木绳、木头轱辘,应有尽有,在西北五省都数一数二。掌柜冯庚庚是个练武行家,功夫在西北五省都数得着。伙计都是他的徒弟,白天做生意,晚上练功夫。店里赚的钱徒弟都有份,谁家需要给师傅说一声,到柜上拿就是。就是有一点,不能吸大烟不能逛窑子不能在外头欺人。师徒齐心,生活节俭,店里的生意就红火。吴骡子小时候在店里当过几年徒弟,功夫在他那茬子徒弟中最厉害,很得冯庚庚器重,想让他留在店里,当掌门的大徒弟。吴骡子坚决要上道吆车,挣个大脑兮当也算干成了事情。
吴骡子对婆娘说:咱以后要好好地待人家。翠花说:看你说的,咱的媳妇咱能不好好待?我一直把她当亲生女子看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