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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翠花给秋菊说:你一会儿把隔壁屋里的炕也烧上,今黑就跟你男人睡到隔壁屋子。秋菊进门以来,吴骡子在外头吆车,家里就两个女人一个男娃。两个女人都跟这个男娃有着身连着身、血连着血的关系,也就睡在一个炕上。她们不分开睡还有一个想法,就是怕张富财糟蹋她们。

吴骡子跟儿子把牲口安排妥当,就回屋里吃饭。秋菊忙活着把饺子煮好,端到炕桌上,给公公把酒温了,又给自己男人盛了饺子,才把半个屁股坐在炕沿上,还叮咛吴老大说:端好,不要把饺子撒啦。吴老大说:姐,你也坐到炕上,炕上暖和。秋菊心里翻起一股热浪,撞击得眼睛有了潮热,顺手把吴老大抱到怀里,亲亲地说:姐给你夹饺子吃。

吴老大说:我要跟娘睡。吴老大说着就下炕穿鞋,等他大吃过饺子到车柱伯家喝酒。翠花说:你总不能跟娘睡一辈子,要跟媳妇睡一辈子。说话工夫,儿子已经跑出屋子。

吴骡子走过来,看翠花和秋菊喂头牯,给翠花说:我一会儿带老大娃到车柱家喝酒,你不要做我俩的饭啦。翠花说: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空肚子喝酒容易醉。吴骡子想了一下,觉得有道理,空着肚子到人家屋里喝酒,叫人看不起。

马车柱的厦子房里,炕面子烧得热乎乎的,上边摆着炕桌。炕桌上摆着手抓羊肉、煮羊头、凉拌羊肚子,还摆着酒碗,蹾着一坛子烧酒。吴骡子、侯三和两个车户坐在炕桌四周,马车柱抱着酒坛给他们面前的碗里倒。倒到吴老大跟前,吴骡子用手捂住酒碗,说:他不能喝酒。马车柱问:为啥?吴骡子答:他还是碎娃,事情没干到喝酒的份儿上。马车柱说:今儿个娃进了我的家门,就得按我的规矩来。进门都是客,不管贫富贵贱,都少不了一碗酒。我今儿个给老大侄子把酒倒下,你不让他喝是你的事情,我不给人家倒酒就是我的事情。吴骡子觉得马车柱说得有道理,就把手从儿子面前的碗口上移开,说:等他把事情干成了,我亲自给他倒酒。侯三说:啥才算把事情干成了?吴骡子说:他要是把车柱兄弟从大脑兮的位子上扳下来,就算把事情干成啦。

翠花看着秋菊喂头牯,又唠叨:喂牲口是门学问,一样多的草料,有的人能把牲口喂上膘,有的人就把牲口喂成龙,这里面的门道大着哩。关键是要精心,冬天给牲口饮温水,夏天牲口干活回来,热身子不能饮凉水,要等它们把身子凉下了,再给它们饮水,还不能饮得猛了。给头牯拌料的讲究也大着哩,要拌匀,不管啥料四角拌到。一次拌料不要太多,要少拌,牲口吃完了再拌。一次拌多就不新鲜了……

马车柱给吴老大面前的碗里把酒倒满,对吴老大说:你大对你的指望大着哩,指望你以后当西北五省车户行里的皇上哩。你好好学本事,把能耐学大,三家庄马车帮的大脑兮算个啥,你要给咱当统率西北五省马车帮的大脑兮,那才算是把事情干成啦。吴老大把酒碗朝他大跟前一推,说: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这辈子要是不把事情干成,就不喝一口酒。要是把事情干成了,你们都给我倒酒,把酒给我倒得溢出来。

秋菊跟着婆婆进了马号,她对这一行不陌生,见铡好的谷草上有个筛子,就盛了满满一筛子谷草,熟稔地筛好,倒在头牯槽里。又在水桶里盛了一盆水,把热水兑了,用手试了温度,算是给头牯准备的饮水,又去料口袋里舀了半桶料,撒在槽里,用搅料棍拌匀,牲口们饮过水,就欢天喜地地咀嚼起来。

吴骡子被儿子的豪气振奋了,说:你真的把事情干成了,大不但给你连倒三碗酒,还把酒举得高高地敬你。

吴骡子给翠花说:快给牲口喂料,一会儿我跟娃到车柱家吃饭。翠花欢溜溜地答应:就来,就来。又对秋菊说:往后给牲口喂料的事就交给你啦,跟我一块去,学着点。

吴骡子喝过三道酒,对马车柱说:我想让娃过了年就上道,跟着咱们在道上磨炼。啥是学问?经得多见得广懂得多就是学问。马车柱放下酒碗,说:娃才多大?吴骡子说:过了年就八岁啦。马车柱说:娃才这么大,你就忍心让他在道上颠簸?道上的遭罪你又不是不知道。吴骡子说:我都想过一千遍了,他是我的娃,我还没有你们心疼他?自古英雄出少年,英雄都是磨出来的,不是先人置下的。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我要是把娃磨出来了,就成了娃一辈子的大事。要是没磨出来,也不后悔。我把他磨了,他不成材料也不怪我。马车柱说:不就是一个大脑兮,值得这么折腾八岁的娃娃?你就不能再晚上几年,让娃把这几年玩耍的福分享过了再上道?我不在乎这个大脑兮,说不定等不到你娃长大,大脑兮就被旁人扳倒了,我是心疼咱娃。

翠花应了一句:这个还用你说?又给秋菊说:男人们出门挣钱难畅着哩。没有男人在外面吃苦受罪挣钱养活咱们,咱们咋能坐在屋里有吃有喝,以后要知道心疼自己男人。

吴老大淡淡一笑,说:你把我看扁了,我这人再小心眼,也不会让八岁的娃娃为个大脑兮上道受罪。我的心大着哩,我想的是把咱三家庄弄成西北五省最大的马车帮。我这些年都在琢磨,要把事情干到那份儿上,我吴骡子不行,你马车柱也不行,得靠下茬子出个能人。下茬子的能人在啥地方,得咱这茬子人栽培。咱不栽培下茬子,下茬子跟咱这茬子一样,啥事情都弄不成。你甭以为我是为我家训老大娃子,我是为咱三家庄马车帮训老大娃子。

吴骡子极快地把儿媳妇看了一眼,这一眼就把儿媳妇看准了。他最看中的是儿媳妇的身架子,在女人里头都能算上高个子,这样的身架子生下的娃也是高个子。当车户的要是身架子长不到人前头,一辈子都吆不出啥名堂。没有身架子就没有力气,谁都瞧不起没有力气的人。他对儿媳妇满意了,对翠花做的事情就满意了,说的话也软和了:要好好待人家,跟自己亲生的一样。

满屋子的车户都被吴骡子的话震撼了,在他们的想法中,吴骡子是因为丢了大脑兮的位子,才下这么大工夫栽培儿子,根本没想到他的心还这么大,就对他有了敬重。马车柱抱起酒坛子,给吴骡子的碗里倒满,又给自己的碗里倒满,端起酒碗说:骡子兄弟,我敬你一碗,干!吴骡子端起碗,对着马车柱的碗一碰,一仰脖子把酒全喝干了。

翠花走到吴骡子跟前,替男人拍打身上的冻雪。秋菊走过来,低着头站在吴骡子跟前,满脸都是绯红。婆婆给她说:秋菊,这是你公公。她朝吴骡子跟前走了一步,还是低着头,叫了一声:大,回来啦?吴骡子一愣,不知是咋回事。翠花说:这是我给咱娃寻下的媳妇,过年就十七岁了,厚道人家出身,知书达理,针头线脑、擀面条烙锅盔比我都行。你看那身坯子,生上十男八女都没麻达。

吴骡子放下酒碗,说:车柱兄弟,我带老大娃子上道,道上的花费我全掏,摊到个人头上多少我掏多少,不能占大家的便宜。马车柱把空酒碗朝炕桌上一蹾,说:你把我马车柱看低了,把咱三家庄的车户也看低了。你把八岁的娃娃弄到道上受罪,图啥哩,还不是为了咱三家庄马车帮以后有人?再说,八岁的娃娃能吃大一点,咱这几十个车户一人少吃一口他都吃不完。我今天当着这几个车户的面说,老大侄子要是上道了,在马车店的花销由车帮匀了。你要是给咱三家庄栽培出西北五省的大脑兮,咱三家庄的车户给你修庙塑金身。

翠花见儿子脸冻得通红,手上的冻疮又流出脓血,对秋菊说:快把你男人拉到屋里,搁到热炕上暖暖,这冷的天在外头疯了一后晌。吴老大说:我不冷,没事,我还要卸车哩,挣脱秋菊的拉扯,跑到稍头牯跟前卸套。

侯三又想起跳井的大女子,仗着酒劲说:人呀,就是要有个奔头,才活得有滋味。要是没有奔头,活得就没有啥意思。吴骡子问:你的奔头是啥?侯三说:我这人啥本事都没有,就是有个想头也没那本事,想了也是白想。我就想一件事情,张富财把我的大女子糟蹋得跳井了,我也要糟蹋他家的女子,把他家的女子也糟蹋得跳井。

翠花刚才还在大门口盼着男人回来,老远看见吴骡子吆车过来,又跑回屋里,她怕让儿媳妇秋菊看见婆婆也盼着男人回家。有了儿媳妇,就要给儿媳妇做个庄重样子,听见儿子喊,才从屋里跑出来,边跑边对儿媳妇喊:秋菊,你大回来咧,快出来一块卸车。随着一声清亮的答应,房子里跑出一个大姑娘,红袄黑裤子,头上扎着红头绳,又粗又黑的辫子拖到尻蛋蛋跟前。

马车柱、吴骡子不说话了,觉得侯三的话不对,又说不清啥地方不对。侯三见大家都不说话,问:咋啦,我说得不对?马车柱说:我觉得你这想头不对。吴骡子也说:我也觉得你这想头不对。侯三把脖子一拧,说:有啥不对,他糟蹋咱的女子,咱糟蹋他的女子,一报还一报,咱又没占他便宜。

马车帮和往年一样,吆进村子就各进各家的门。吴老大看快到自家大门口了,朝前跑了几步,牵着稍头牯的笼头朝大门里走去,还喊:娘——俺大回来啦。又喊:秋菊姐,咱大回来咧。

半夜,吴老大跟他大回到家里,爬上他娘的热炕面子,倒头就睡着了。毕竟是八岁的娃娃,哪经得起这样熬夜。秋菊把睡着的男人抱回自己屋子,把他脱得光光的塞进被窝。

吴骡子猛地把儿子抱在怀里,又举过头顶,高兴地吼叫起来:我娃成咧,我娃成咧!又抱着儿子跑到马车柱跟前,说:车柱兄弟,我娃说他以后要当西北五省最大的脑兮哩!又给吴老大说:我娃,给你车柱伯说,你是咋想的?吴老大对马车柱说:你把大脑兮从俺大手里夺走,我非把它从你手里夺回来不可。马车柱把鞭子朝鞭套里一插,走到吴骡子跟前,接过吴老大,也举过头顶,高兴地吼:好个崽娃子,有志气。伯候着你哩,候着你把大脑兮从伯的手里夺过去。要是没人从我手里把大脑兮夺过去,咱三家庄马车帮就没有后人了。马车柱放下吴老大,对吴骡子说:骡子兄弟,我不是鸡肠子人,我也盼着你把老大栽培成材料。他要是把咱马车帮弄成西北五省最大的马车帮,就是咱三家庄的福分。就冲这个话,一会儿卸了车,到我家喝酒,把娃也带上。

从这个冬夜开始,十六岁的秋菊开始了为人妇的生活。黑夜,她也脱得精光,把吴老大搂在怀里,让他枕着自己的胳膊睡。她的手情不自禁地伸向吴老大还没发育的小牛牛,小拇指大小,梆硬地挺着,手摸在上头,心里就有了亲柔和期盼。她还不能睡实在,睡上一会儿就要起来去给牲口添草加料。到了后半夜,牲口不吃草料了,她才能实实在在睡一会儿。天一发亮,她就要起来,先把牲口从圈里牵出去,把牲口圈里的粪担出去,又跑到厨房,拉风箱烧火把苞谷糁子熬上,为一家人准备早饭。

吴骡子走到儿子跟前,在他头上摸了一下,问:你娘呢?吴老大答:在家哩,我娘叫我出来接你。吴老大想问他大,大脑兮还是不是咱当着,又怕挨巴掌,还是控制不住地问:大,咱把大脑兮弄丢啦?吴骡子说:你大没本事,把大脑兮让人家夺走了。吴老大看了一眼马车柱,说:等我长大了,给咱把大脑兮夺回来。吴老大跑了几步,跟他大把身子并齐,故意把胸脯挺起。吴骡子停住脚步,问:我娃,你有这个志气?吴老大说:我要是长大了当不上西北五省最大的脑兮,就不是人。说这话的时候,还用力抽了一下鞭子,竟抽出一声不大不小的脆响。吴骡子高兴了,说:我就等着俺娃这句话哩,指望俺娃当上了大脑兮,给咱吴家脸上壮光哩。过了年你就跟着大上道,早早就在道上摔打,早早给咱把大脑兮夺回来。吴老大说:我去年都给你说了,要把咱的马车帮弄成西北五省最大的马车帮,我当西北五省马车帮行道的皇上,你是皇上的皇上。我给咱薛仁贵征东薛顶山征西地打江山,你给咱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子地坐江山,想咋受活就咋受活。

这时候,公公婆婆才穿衣服。她赶忙把后锅里的温水盛在铜盆里,给公公婆婆端进房子,又把他们的尿盆倒了。等他们洗完脸,把洗脸水倒了,把炕桌搬到炕面子上,把切好的咸菜、熬好的苞谷糁子端上来。

吴老大混在娃们中间,朝打头的那挂车跑过去,跑到跟前才发现头挂车的牲口不是自家的,再看吆车的人,不是自己的大,是车柱伯,心里就有了不美气。看第二挂车上套的才是自家的牲口,觉得他大把大脑兮丢了,朝他大跑去的脚步慢了许多,磨磨蹭蹭走到他大跟前,叫了一声大,就不再吭声了。

婆婆问:你男人醒了没有?秋菊答:还睡着哩。婆婆说:让他多睡一会儿,他正是贪睡的岁数,觉睡不够身子就长不好。

又到了过年时节,三家庄马车帮跟往年一样,腊月二十八半后晌,就把披着冰雪的头牯和马车吆到西安北乡。离村子还有三四里路,就有半大娃们带着自家的狗,大呀大呀地叫着,朝车户们冲过去;狗们都汪汪地叫着,朝着离家一年的主人扑过去。车户们早早就把两只胳膊张开,等着儿子朝怀里扑。

到了后晌,家里就没有多少事情了,吴老大和秋菊坐在炕上谝闲传。吴老大一口一个姐地叫,甜得不得了。秋菊就欢畅,问:老大,等你长大了姐也老咧,你嫌不嫌姐老?吴老大说:我不嫌姐老。秋菊说:等你长大了,咱妈又给你娶个年轻媳妇回来,你就不要姐啦。吴老大说:我不要年轻媳妇,只要姐一个人。秋菊又说:姐要是老了,谁给姐挣饭吃挣衣裳穿?吴老大说:我给姐挣饭吃挣衣裳穿,我要让姐吃得饱饱的,穿得暖暖的,过上好日子。秋菊心里热浪一翻,把吴老大搂在怀里,狠命地在他脸上亲起来,说:我男人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