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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不大工夫,刘冷娃和刘四进了后院。吴老大说:炕上坐,我有事跟你们商量,说着就把鞋脱了,盘腿坐在炕上。刘冷娃和刘四脱了鞋,也盘腿坐在炕上,吴老大把眉县孙大脑兮昧范掌柜银元的事情说了。

吴老大回到马车店,土匪刘四正在收拾牲口套绳,殷勤地问候:吴大脑兮回来啦?吴老大给他说:你去把冷娃兄弟叫来,一块到后院来,商量件事情。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三家庄马车帮的车户就起来了,吃过饭就吆出马车店的大门,朝着西岸子走去。眉县马车帮也吆出另一个马车店的大门,朝东边走去。

孙大脑兮见范掌柜把血酒喝了,也端起酒碗,喝干碗里的酒。

孙大脑兮把车吆出马车店一个时辰后,又想起范掌柜的事,嘿嘿地笑了一声,自己给自己说:谁让你失火哩,没有字据还想找我要钱,老天爷要我发财哩。又想起吴老大多管闲事,把他恨得咬牙,又觉得自己没有吃亏,让姓吴的白忙活一场,越想越得意,得意到了极处,就放声吼起眉户《张良卖布》:

吴老大抱拳对着天空晃了几下,说:老天爷在上,我吴老大今儿个管了件与自己不相干的闲事。他们一个说借了钱,一个说没有借,这事情除了他俩,只有老天爷知道。他们两个谁要是说了假话,老天爷罚他在三天之内遭血光之灾,性命不保。他对着老天爷说完,又对他们说:我把毒誓发过了,你们把自己的酒喝下去。

你把咱的烧火风箱卖了做啥?我嫌它烧起火来噼里啪啦。你把咱的大黄狗卖了做啥?我嫌它不咬旁人光咬你妈。你把咱的白杨树卖了做啥?我嫌它光长个子不结个啥。你把咱的锅铲子卖了做啥?我嫌它铲起锅来吱里吱哇。你把咱的老母鸡卖了做啥?我嫌它不打鸣是个哑巴……

孙大脑兮看着酒碗,心里有了怯意,又想耍赖,说:你这么弄就没道理了,姓范的说我借了他的钱,你就让我喝血酒。明天他说旁人也借了他的钱,你还叫旁人喝血酒不成?吴老大说:范掌柜的话我不信,你的话我也不信,我只信我的毒誓。你要是不敢喝自己的血酒,不敢让我发誓,就是你心里有鬼,你就把人家的钱还了。孙大脑兮说:世上还有吃屎的把屎的缠住啦!吴老大说:我就是要吃屎的把屎的缠住,今儿个这酒你非喝不可!孙大脑兮只好拿起攮子,在自己胳膊上扎了,几滴血滴到酒碗里。

天气奇好,日头白得晃眼,阴历二三月,阳气回升,地上一派绿色,生气盎然,河西走廊到了万物复苏的季节。孙大脑兮唱过《张良卖布》,觉得人有点乏了,就靠在车帮上昏昏欲睡。

范掌柜说:我要是欺哄吴大脑兮,讹孙大脑兮的钱,出门就栽死在地上,说着就拔出桌上的攮子,在自己胳膊上攮了一下,血滴到酒碗里。吴老大说:你发的誓不行,一会儿由我来发誓。我这人发的誓可灵,发一回准一回,就看你俩谁倒霉!

站住!孙大脑兮猛地听见吼叫,急忙睁开眼睛,用袖子把嘴角的涎水擦了,脑子也灵醒过来,前边站着二十几个汉子,都用黑布蒙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窝。打头的是个瘦高个子,跟前站着一个很壮实的汉子,手里提着两把盒子炮。

伙计端来两碗烧酒,放在桌子中间。吴老大把酒碗朝他俩面前一推,说:你俩一人一碗,把血滴到碗里,把血酒喝进肚子,再听我说的毒誓。说完又对范掌柜说:你说孙大脑兮借了你的钱,你就先来。

孙大脑兮赶忙从车辕上跳下来,掏出白纸卷烟,捧到人家面前:大王爷,抽烟,抽烟!打头的土匪根本不看他的香烟,吼:少骚情,上了山再说。孙大脑兮又从衣兜里掏出几块银元,说:啥事情都好说。打头的土匪不看他的银元,更厉害地吼:少给俺骚情,上了山再说!

吴老大把脸色一变,从怀里拔出攮子,嗵地扎到桌子上,把桌面都扎透了,黑着脸说:你们一个说借了他的钱,一个说没借,总有一个说了假话,日弄我吴老大。我堂堂七尺高的汉子,就这样叫你俩日弄。我要你俩当着我的面发个毒誓,到时候谁应了毒誓,就是谁日弄我吴老大,我就跟谁没完!吴老大说完对伙计吼:拿两碗酒来。

孙大脑兮偷偷看这帮土匪,除了很壮实的汉子提着两把盒子炮,剩下的都提着大刀片子、木棍、连枷、三节棍,不像大股土匪,怀疑汉子提的盒子炮是木头做的。自己有四十几个人,还会功夫,对付几十个土匪没麻达。想到这里,脸上的骚情没有了,对打头的土匪说:我这四十几挂车,要是都吆到你们山上,恐怕盛不下吧?打头的土匪朝他跟前逼了一步,更凶狠地说:你到底去不去,要是不去,我就把你们全灭在这里,把车吆走。说完,转过脸对那个壮实土匪说:崩他们一个人,看咱敢不敢收拾他们?壮实土匪对着孙大脑兮脚下就是一枪,打得他脚前的尘土乱溅。孙大脑兮膝盖一软,腰弓下了,一边作揖一边说:去,去,大王爷饶命!

吴老大看着孙大脑兮,不说话,端着茶盅慢慢抿细细品,过了一会儿,才对孙大脑兮说:我昨夜做了个梦,我到庙里烧香,一个老和尚给我说,我上辈子是和尚,难怪我相信恶有恶报、善有善报的道理。孙大脑兮避开他的眼睛,硬撑着说:我可是十字路口跌一跤,倒下都端南正北,一辈子没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怕。

孙大脑兮和四十几个车户全被绑起来,打头的土匪坐在椅子上,接过小土匪捧给的茶壶,不着急地抿着,根本不看孙大脑兮。孙大脑兮琢磨不透这些土匪到底想干啥,过去也遇到过土匪,好说话的给几块银元就打发了,不好说话的吆车卸头牯,都干脆利索,把事情弄完就跑,很少连人带车都弄到山上。他琢磨不透,就不敢乱说,一个劲地说好话:大王老爷,放俺们一马,俺们把带的银元全给你们。

范掌柜说:前年四月中旬,你在我钱柜借了三百块银元。孙大脑兮说:字据呢?范掌柜说:钱柜失火把字据烧啦。孙大脑兮把巴掌一拍,高着声音说:你这就是胡说哩,你拿不出字据,却说我借了你三百块银元,找人帮你来要钱。我明天说你借了我三万块银元,也带人找你要钱,你给不给?说完,斜着眼睛看吴老大。他根本不把范掌柜放在眼里,就是在意吴老大。

打头的土匪说:我夜黑做了个梦,梦见菩萨给我说,今天路上要过一个丧天良的人,要我替天行道把这个人除掉。她还给我说这个人姓孙,是个大脑兮。孙大脑兮赶忙说:大王老爷,我是老老实实吆车的人,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咋能丧天良哩?打头的土匪把脸一黑丧,说:照你这么说,是菩萨冤枉你啦?孙大脑兮不敢说话了,他咋敢说菩萨的坏话哩?打头的土匪又说:菩萨还给我说了,说你在钱上丧了天良。你今儿个要是不给我说老实话,我就让俺兄弟把你崩了!打头的土匪刚把话说完,那个汉子又对着他面前开了一枪,把他脚前的砖头打得迸出很多碎块。孙大脑兮连着朝后退了几步,说:我说,我说……

吴老大指着范掌柜旁边的凳子说:大家碰到一块了,就好好谝谝,也是缘分。孙大脑兮没有坐,对吴老大说:我刚才出来的时候,忘了给车帮交代事情,我得赶快回去把事情交代啦,以后再陪二位,说着就要朝出走。吴老大一把拉住他,说:我还有事情要给你说,咱们把事情说完,再走也不迟。孙大脑兮只好坐下,说:有啥事情尽管说,兄弟能办的绝不含糊。吴老大给他盅里倒上茶,说:你可在范掌柜的柜里借过钱?孙大脑兮一愣,装成啥都不知道的样子,说:我啥时候在范掌柜的柜里借过钱?

孙大脑兮想起吴老大和范掌柜,琢磨他们勾结土匪收拾自己,又听土匪说的是天祝土话,吴老大手下都是西安北乡人,不会说这地方的土话,又对自己的猜想有了怀疑。

孙大脑兮迈进茶房,看见范掌柜,由不得停下脚步,脸上有了惊讶,又装成没事人一样,朝范掌柜走过去,给范掌柜拱手打招呼:这不是山丹钱柜的范掌柜吗,咋跑到古浪来啦?范掌柜给他拱手行礼,说:我的钱柜去年遭了火灾,我筹了款子回去把钱柜开起来,把欠人家的钱还给人家。

打头的土匪说:四掌柜,把他拉出去崩了算啦。反正这个人命是菩萨要咱取的,阎王爷不会记在咱头上。那个壮实土匪把盒子炮朝怀里一插,冲上来就拽住孙大脑兮。

吴老大跟范掌柜吃过晚饭,就朝孙大脑兮住的那家马车店走去,走到一家茶房跟前,吴老大对范掌柜说:你到茶房占个座,我去把孙大脑兮叫出来。

孙大脑兮急忙说:大王老爷,我真的讹了山丹范掌柜三百块银元,他的钱柜失火把借据烧了,我就不想给他了。昨天三家庄的吴大脑兮朝我要,我都没给。你放我下山,我把银元还给人家。

吴老大打听到另一家马车店住着陕西眉县的马车帮,大脑兮姓孙,是个狠毒人物。范掌柜给他说:孙大脑兮前年四月份借了我钱柜三百块银元,纸上写着他的名字哩。吴老大说:吃过饭了把他请出来喝茶,顺便给他说这事情。范掌柜说:听说这人不好惹!吴老大淡淡一笑,不在意地说:世上还有不好惹的人?

孙大脑兮骑着快马,一口气追到沙果镇,才追上三家庄马车帮,找到吴老大和范掌柜,跑到跟前就跪下,话都不说就磕头。吴老大惊奇地说:你这是弄啥哩,随便就给人磕头?孙大脑兮说:兄弟前天鬼迷心窍了,明明借过范掌柜三百块银元,硬是昧着良心说没借人家的。

三家庄马车帮又朝西边走去,吴老大一到马车店,头一件事情就是按范掌柜给他的纸条找人,要他们还范掌柜的钱。那些本来就想还钱的人,见吴大脑兮领着范掌柜来了,就把钱拿出来,还给范掌柜赔不是。有些想还又不想还的人,见吴老大出面了,也就把钱还了。车帮行到古浪,吴老大就替范掌柜收回了一多半借款。

孙大脑兮还过钱的第二天,灵醒过来了,琢磨中了吴老大的套,就对着西边的方向,吼着骂:姓吴的,你给我编套,咱走着瞧,到我收拾你的时候,我要你加倍地赔我!吼了一遍还不解气,连着吼了三四遍。

刘冷娃对范掌柜说:你知道俺老大兄弟这三千块银元是哪来的?范掌柜:我觉得很怪,吴大脑兮家也不是富贵人家,咋一下子能拿出三千块银元?刘冷娃说:俺老大兄弟把家里的两挂车卖了,才凑齐三千块银元。范掌柜拉着吴老大的手说:你对我的恩情今辈子都忘不了。吴老大问他:我问你要的借你钱的人名单,弄出来没有?范掌柜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吴老大,说:我就想起这些人,都写到上边啦。吴老大把纸条塞进怀里,说:这些钱你就甭管了,我碰到他们就替你要,差不多都能要回来。

这件事情过后的第二天,马车柱给吴老大说:眉县孙大脑兮的歹毒在西北五省都是出名的,人常说: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咱以后要提防着他!吴老大笑了,不在意地说:就凭他那本事,值得咱提防?吴骡子看了儿子一眼,想说点啥,却啥都没说,心里却有了疙瘩。

阴历正月十六,天还没大亮,一百八十挂马车就在三家庄村门口的场面子上聚齐了,范掌柜也早早候在这里。吴老大走到他跟前,掏出一张银票交给他,说:这是三千块银票。范掌柜接过银票,禁不住跪倒在地,要给吴老大磕头。吴老大急忙把他拉住,说:我在你那里借钱,也没有给你磕头,你朝我借钱咋就磕头哩?范掌柜说:你借我钱跟我拿你这钱,不是一回事情,这头说啥也要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