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家低声的对话中,禾秀醒了,坐了起来。随意放在禾秀肚子上的沈诗善的书掉在了地上,几张老旧的书页掉了出来。
“嗯。”
“妈妈,对不起。”
“在决定性的瞬间,为了别人做些什么,即使自己会受伤。是这样吗?”
禾秀呆呆地看着掉在地上的书,向明惠道歉。
“‘Eddie would go’,这句话虽然是巨浪涌来时谁说过的一句话,但其实也可以用其他的角度解读。”
“没事,修订版都已经出版了。你不用在意。”明惠又说了句“纸都是会折的”之类的话。
兰静告诉圭林她在博物馆里看到过介绍艾迪·艾考的薄书,如果他喜欢的话可以买给他。圭林的英语不像海林那么好,但还是拜托舅妈买给他。
禾秀把书整理好放在桌子上,向院子里走去。屋子里开着空调,很凉快,但人有点多,室内的空气有些憋闷。智秀犹豫着想跟出去,雨润看到后起身替她跟去了。
“原来他的名字是这样被记住的。”
禾秀正在做伸展运动。伸展四肢的动作,仿佛是确认自己的身体还连接为一体的行为。略微生疏的气氛让雨润有些不自在。
“好像是1978年吧。”
“你最近在做什么?”
“啊,是应该纪念这样的人。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禾秀问着过去奶奶总是问她的问题,雨润打开手机相册给禾秀展示,屏幕上是一个色彩艳丽的长着复眼和下巴口袋的怪物。
“而且活着的时候这么帅气的人,死的时候也非常酷。他加入了重现古代航海技术的探测队,结果探测队遇到了海难。艾迪说去叫救助队,独自乘着冲浪板冲进了大海里。结果探测队被别的船只救起,他却失踪了……”
“这个是已经做完了的,不错吧?会在一部翻拍的科幻电视剧中出现好几集,虽然还不是最主要的坏人。”
听着智秀的话,知道推着冲浪板前进有多么累的雨润发出了赞叹。
“这个红色的口袋挺可怕的,里面装着什么?”
“他曾经是威美亚海湾的救生员,听说救了非常多的人。本来游泳过去也能救人,但听说他都是用手划着浪冲进去把人救出来的。”
这时候雨润心里咯噔了一下。怪物的口袋里装的是盐酸,是把主角的宇航服都能溶解的强酸。这是根据编剧而创作的角色,并不是雨润的点子,但她还是愣了一下错过了回答的时机。
每天都被海水喂饱又吐干净的雨润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
“你不用想得那么认真。”
“啊,我想起来了,在北岸举办的冲浪比赛的名字好像就是他的。”
禾秀神色复杂地笑了笑,雨润也朝她笑了笑。
圭林好像很喜欢这个礼物,轻轻地拿着帽檐放在自己胸口,像抱在怀里一样。
“奶奶的书怎么样?有意思吗?”
“他是个很有名的冲浪运动员,我一说不知道,过生日的男孩和其他小孩都特别生气。说我要学冲浪却不知道艾迪·艾考,等于没有学,所以送了我这个帽子,叫我别忘记。”
雨润赶紧转移了话题。
明惠歪了歪头。
“嗯,我从今天读的部分里明白了一件事:那个该死的家伙,他磨过刀了。”
“艾迪会去的。是这个意思吗?”
“那个家伙?毛尔?”
“听说这是纪念一位叫艾迪·艾考的著名冲浪运动员的句子。”
禾秀的脸上没有了笑意,眼睛望向院子里的某处,那是雨润没有办法知道的某处。禾秀肯定地说道:“不是因为力气大,也不是因为角度,他在向外婆扔油画刀之前磨过那把刀了。”
圭林短短回了一句,没有过多解释。智秀和海林替他说了前因后果。
“不会吧……”
“我也是说啊。”
“外婆想象不到那种程度的恶意,但是我们可以啊,因为我们是生活在21世纪的人。我们知道这世界存在着那种恶意。”
“你怎么去参加别人的生日聚会,反而拿着礼物回来了?”
虽然雨润不想相信,但她后来明白禾秀的话是对的。雨润的专业是雕塑,她对刀也不是那么陌生,油画刀不会砍伤胳膊。
椅子数量不够这一大家子人用,但谁也没有想去叫醒横躺在沙发上的禾秀,大家还是像在韩国般地坐在了地上。景雅把冲咖啡的工具收到一边,看了看圭林手里的帽子。深色的帽子上用黄色的线绣着“Eddie would go”(艾迪会去的)的字样。
“你不觉得这世界上很多事情总是反复发生吗?”
“明恩二姨去看火山了,这房间里的座位还是不太够啊。”
雨润从侧面看向禾秀,她直挺挺地站立着,那身影让人感到不安。
海林嘟囔道,智秀挠了挠海林的痒痒。其实智秀常常听到说她长得像胖胖的鹦鹉的话。
雨润很想问她:姐姐,你在看哪里呢?你在看向庭院阴影里的什么地方呢?
“是小鸟的面相吗……”
这时候,泰浩敲了敲两人身后的玻璃门,他穿着这幢房子里放置的围裙,看上去像已经在夏威夷生活了三十年的人。
“小姨,我的长相有点那个吗?不管去哪个国家,都会被当地人问路的那种长相。还有,也可能总是看上去很饿的长相吧,大家看到我总是想喂我吃什么,每次到家附近的小菜店,我还没和老板打招呼,嘴里就已经被塞进吃的了。”
“爸爸,怎么了?”
已经有些晚了,景雅还在试着冲几种不同的咖啡,看上去还没找到满意的咖啡豆。
禾秀为了不让空调风漏出来,只开了小小一道缝。
“才几天就在这里交上朋友了,挺了不起的。”
“叫你们来喝红酒。孩子们都睡了,现在是大人的时间。”
明惠装出一副替景雅教训智秀的样子,景雅反而并不太在意。圭林和海林为了帮智秀说话,连忙夸张地说“今天很有趣、很安全”,完全不像他们平时的性格。
雨润很惊讶姑父把自己算在了大人里。好像不久前他还带着自己坐旋转木马呢,现在已经承认自己是个大人了,有点像拿到身份证那天的心情。
“你带着小孩回来这么晚!”
雨润和禾秀走进客厅,桌子上已经摆好农场红酒和涂有果酱的饼干。手里拿着果酱小刀的明惠有些不满地说:“人们都说妈妈在杜塞尔多夫是个妖妇,把大艺术家玩弄于股掌之中,每天都做裸体模特,从一个派对穿梭到另一个派对,不停地和男人们对上眼。其实妈妈做得最多的就是派对上给别人吃的法棍点心。”
——《在科尼利厄斯大道》(1986年)
“啊,所以奶奶才只会做餐前小食啊。”雨润像第一次听说这个已经知道很久的事一样,搭着话。
我最担心的是学校。教授们全都是马蒂亚斯的朋友。虽然教授们已经对我非常冷淡了,但离开那个房子以后,我只能想象到最坏的情况。无论如何我还是要获得学位。虽然我不知道学位会用在哪里,但内心无比渴望。因此,在油画刀砸在胳膊上时,我也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咬紧牙关,默默忍受。
“我第一次到岳母家来的时候,什么也不懂,就对岳母说想吃您做的萝卜泡菜,结果她转过来盯着我看……哎哟,我忘不了那个眼神。”泰浩耍着嘴皮。
在科尼利厄斯大道上的那所房子里,我存在于阁楼里、阴影里,存在于派对前和派对后,但绝不会在派对热闹时有我的身影。我听写信件,敲打打字机,缴纳税金,购买并运送回颜料,清洗画笔。从把油画帆布紧紧绑好,到在地下室放置老鼠药,没有什么事是我没做过的,年轻时的我像机器一样工作。在马蒂亚斯极少数察觉到我还是个人的日子里,在他心情还不错的日子里,我一点一点地学习。我是他的杂役,是手下,极少数的时候是他的弟子。运气不好的时候,是他发火泄气的对象。
“你真是没眼力。怎么会让我妈做泡菜呢?我们可是以买泡菜来吃为荣的家庭。”
后院的杂草和藤蔓毫无美感地缠绕在一起,茂盛地填满整个后院。晚霞已经从绚丽的红色变成深沉的紫色。我清洗着脏兮兮的窗户,久久地看着那个地方。没有人要求我擦窗户,我擦完也不一定有人能发现,但我在心里把这件事当作还房租一样。应该种点什么呢?比如韭菜或水芹菜,我偶尔会想这些,但一次也没有真的那样做。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嘛。”
庭院像历经战争而留下的残垣一样荒芜。几幢相连的建筑内部是公用的庭院,本来是个宽敞的空间,数十人在这里生活了好几年,却没有一个人想要打理一下那份荒凉,这总是让我挂心。就像生活在过分有礼貌的集体中的每个人竟面无表情,每次都让我很在意……
智秀听着父母的对话呵呵笑着,她坐在雨润和禾秀中间,挽着她俩的手臂,从小她就喜欢坐在中间。放在禾秀和智秀中间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蔡斯的短信。他说自己有事要到火奴鲁鲁来一趟,如果智秀愿意的话,他可以给她介绍一些好玩的地方。智秀吃了一片薄脆饼干,味道普通,又喝了一口白葡萄酒,她暂时陷入了该如何回复他的思考中。
我离开的前一天,毛尔像是预感到我将要离开,朝我扔了油画刀。按之前几次的经验,刀会砸在我的身上后掉下来,但那天偏偏是一把用了很久的极其锋利的油画刀,角度也恰好落在我的胳膊上。想想如果不小心的话,就连筷子也会插到脚上,油画刀也不是不可能。我把那个伤口紧紧护住,就像一面盾牌,让毛尔后退。充满暴力的他至少还存有那一丝的迟疑,真是万幸,虽然只有短短一瞬。
需要承认的是,蔡斯是智秀想要再进一步了解的人。他让智秀感到舒服,又是可以引发微妙紧张感和乐趣的聊天对象。他一句让她为难的话都没说过,温柔地为她着想,智秀喜欢这样的人。刚才说什么来着?蔡斯告诉她珊瑚生长非常慢,有的种类一年只能生长一厘米,准确来说是珊瑚的外骨骼在生长。然后他问了智秀的身高,知道智秀有一米六八以后,就说要带她亲眼看看生长了一百六十八年的珊瑚。智秀摇摇头说这次旅行她没有打算学潜水,结果不知怎么就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给了对方。从给他电话号码的时候就知道他会发来短信……漫游费要花不少了,她简单地想了想,然后回复给对方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我想起要离开那个房子的时候,最后一次从楼梯上的窗户看向后院。我提着并没有多少的行李,胳膊上绑着绷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