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善强烈反对,约瑟夫·利只得罢休。
“我为什么要在意这个?而且,哪怕联想到了就正好再想一次,反省反省!”
“那些画的内容大都是爬在铠甲上的小螃蟹,和当时的主流相去甚远,但我很喜欢。那是只有我才懂的故事。”
约瑟夫·利对沈诗善的名字缩写不太满意。好几个S连在一起,会让人联想到纳粹的一个组织,建议她起一个新笔名。诗善一听,轻蔑地笑了一声,拒绝了这个提议。
螃蟹是“甲”,意味着强大的生物,因为有了这层含义,常常被画在屏风上。对亚洲人来说,螃蟹是一个普通而熟悉的视觉符号。景雅想,那时妈妈的创作就已经符号化了吗?还是被孤立时突然想有铠甲庇护呢?
“我想起在墙上写名字的时候看到了你的,在画廊的白墙上。”
马蒂亚斯虽然是个险恶的人,却不轻易表露情绪。直到展览开幕的那天他才知道沈诗善的画也被挂了出来,但他没有当场发作,反而像个玩拼图的小孩,用开心的表情为沈诗善干杯祝酒,开着玩笑,这让诗善和约瑟夫更加不安起来。
那次展览是一切事情的开端。原本是五人的新人展,约瑟夫把诗善的画也展出了,变成了六人新人展。
马蒂亚斯的攻击是缓慢展开的。他向朋友们诉说约瑟夫如何用计勾引自己的恋人,说想到一直以来自己对约瑟夫的关照就觉得受到了背叛。多么阴毒的策略。
诗善说的是展览的事,一次团体展,一次个人展。由于马蒂亚斯的恶意与敌意,诗善丧失了崭露头角的机会。
“他肯定是个善于演戏的人,没见过他我也知道。”景雅说。
“话是这么说,但运气不好或准备不充分时受到的挫折,和别人恶意制造的挫折还是不一样的。而且我经受那些事情的时候,其他人只是旁观,可以说我心灰意冷了。”
马蒂亚斯操纵着人们孤立约瑟夫,把他描绘成一个忘恩负义的高傲的混血儿,一个对自己的赏识者使出龌龊手段的阴险狡诈者,一个吃着恩人的美食、饮着恩人的酒却勾引恩人的女人的人。
“但谁都会受挫啊。”
“等等,那妈妈您的看法呢?”
景雅又问了好几次,诗善只是回答原本势头正在上升的时候却不断受挫,心中的什么东西就会被消磨光。景雅还是觉得不够清楚。
“我说过了,当时的人们不认为我会发出声音。”
“那么喜欢的事突然就停止不做了,我有点理解不了。”
“他没有折磨妈妈您吗?”
“不过回想数十年前的日子,真的像在看别人的人生,太陌生了,中间好像断了一样。你现在还不明白,等年纪再大一点就知道了。”
“他用了出其不意的一招,那个头发乱糟糟的家伙。”
妈妈有时会露出一副完全忘记年轻时曾画过画的表情。虽然在书里妈妈写自己曾画过画,以无比渴求的心情画了很多画,但更像在叙述别人的事情。
妈妈说,马蒂亚斯向她求婚了。在与第一任夫人离婚后,马蒂亚斯一直都只恋爱,他说自己现在想安定下来了。
“真的都不在了吗?都被毁掉了?”
“他像赐予我什么高官显爵一样,用傲慢的语气说着这件事,我真是被气疯了。他以为我还会再被骗一次吗?他说让我做他的徒弟,给我展露自己的机会,把我带到德国后却一直在精神上折磨我。”
“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就是些静物画。”
“我好像是第一次听到求婚这件事,妈妈您之前提到过吗?”
“有时我还挺想看妈妈的那些画,妈妈那个时候画的那些画。”
“没有,如果说了的话……人们可能会以为是真的爱情,所以就没有说。”
景雅可以想象,有一个可以坦诚直率、随心交流的朋友,对诗善来说是多么巨大的解放。
诗善对马蒂亚斯说:“我对您十分尊敬,但并无爱意;我与约瑟夫·利没有任何关系;等研究生毕业了,我就想离开杜塞尔多夫。”她非常坚定地拒绝了马蒂亚斯。和她的坚定一样,对方也坚定地不接受她的回复。诗善再也坚持不下去了,于是准备搬家。一次性都搬走的话会引起马蒂亚斯的注意,所以租好房子以后,每天搬一点过去。这中间确实有约瑟夫·利的帮助,他们在对抗马蒂亚斯的压迫中关系更近了一步,但那时还确实不是恋人关系,只是朋友。沈诗善到德国以来第一次有了自己的空间,有了朋友,心情很愉快。她一边学习德语和美术史,一边打工——主要是照顾小孩的工作,但因为是亚洲人,她并不受欢迎,所以也做了一些清扫的工作,偶尔还有翻译的工作。她就这样忙碌地工作着,一两个月才会和约瑟夫·利喝一次咖啡。诗善确信,看到过他们在一起喝咖啡的马蒂亚斯的朋友早就通知了马蒂亚斯。
沈诗善说,比起喜欢,是那种朴素的好感。他们不想让马蒂亚斯发现两人偶尔在一起喝咖啡,并不是因为他们之间一开始就存在爱情,而是为了隐藏两个人也会发出声音,也有意见这件事……马蒂亚斯是个无法忍受身边的物品说话的人。
“那你们是什么时候才成了恋人的?”
“不管怎么说,约瑟夫叔叔肯定从一开始就喜欢妈妈。”
“在个人展结束以后。”
“啊,那个嘛,因为有四分之一的日耳曼肝脏吧。”
“啊……”
“他是个挺能喝酒的人吧?看姐姐们和哥哥虽然不能喝咖啡,但喝酒挺厉害。”
景雅也清楚地知道那个残酷的事件。画展后过了一段时间,约瑟夫·利判断马蒂亚斯已经遗忘了这些事,于是向诗善提议举办个人展。诗善的画要挂满他那小小的画廊好像并不是一件难事。画展的主题仍然是好似闯入并不合适的世界的小螃蟹,但展览的范围比之前大幅增加,有用亲自染色的粗毛线在帆布上制作的西洋刺绣,以及用陶瓷和黄铜做成的雕塑。
“后来知道他是个那么敏感的人后,我才发现自己被他骗了。”
“他对我说,不管在哪里都要有一个好的开始,我被他的这句话说服了。”
“可能是想和您分享您喜欢的东西。”
这个开始马上就受到了阻碍,而且是他们可以想象的手段中最卑劣的那种。最开始,几乎所有作品在短期内就被售出,约瑟夫和诗善很开心。但购买者要求马上寄送作品,于是有几幅作品按照购买者的要求马上被寄出了。还有好几个购买者都非常强烈地提出立即寄送的请求,但在个展期间不可能让展厅变得空荡荡的,所以他们就拒绝了。约瑟夫感到哪里不太对劲,于是找人进行了调查……没费多少周折就知道了真相,所有的作品都是一人买下的——马蒂亚斯。他用不同的名字和地址购买沈诗善的作品。
“我那时不知道,不知道他和我下午喝了咖啡以后晚上都睡不着。他直接说他不能喝就好了嘛,真是心思细腻的人。”
“他用我的作品为他的派对助兴,嘲笑它们,破坏并烧掉了它们,我所有的作品!”
“那他也为妈妈您在画廊里添置了咖啡机嘛,我挺喜欢那个故事的。”
人们跟着一起笑,却没有人站在诗善这一边。约瑟夫·利气到脸色发白,他想要告马蒂亚斯,但根据法律其代理购买行为和购买后对作品的处置都不算违法,他只能放弃。
景雅一次都没见过诗善的前夫。她最开始想象他的形象是个不会喝咖啡的、弱不禁风的稻草人,晃晃悠悠但多情的稻草人。
“我的心里有什么被折断了。”
“他们像他们的爸爸,特别无趣。早上要喝稀汤,喝速溶咖啡,哎哟……但我们老幺懂这个香味。”诗善不怎么向亲生子女提起约瑟夫·利,也许是怕他们伤心,这几乎像个禁忌话题。但景雅是那些事情都过去后出现的,所以诗善对她提起他时很轻松。
直到那时,两个人才真的亲近起来,有种整个杜塞尔多夫只剩下他们二人的感觉。在这个不公的城市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还能在一起互相守护着对方的尊严。爱情之花在被打压的消磨感之中默默绽放,就像生长在有毒的土壤里的植物一般。
“你这小不点儿还挺懂咖啡的。”妈妈感叹着反复说过好几次。把自己养大的这个女人的真心赞叹不是针对什么了不起的东西,而是喝咖啡的品位,景雅常常觉得有趣。上面的三个姐姐和哥哥喜欢喝酒,但对咖啡因没什么感觉。
“啊,咖啡要冷掉了。”
景雅在大姐解释着奇妙的祭祀时,就已经在心里决定好了。为了不被别人抢去,她赶忙宣布了自己的选项。本来还在藏到最后惊艳众人还是抢占先机的两种想法中摇摆,斗争了一会儿还是后者占了上风。用心冲泡的咖啡是沈诗善女士和景雅两人之间独有的暗号,绝不能被别人抢去。
说着太沉重的话题,差点忘了要喝的咖啡。景雅和诗善摸着已经冷掉的杯子边缘。
最开始就定好了是咖啡。
“妈妈,我给您讲个有趣的故事吧。我们公司有一台咖啡机,休假回来的同事买了特别贵的原产咖啡豆来,大家都很期待地等着咖啡机做出的咖啡……”
——《最后留下的那个人》(2002年)
“味道怎么样?”
反正已经说出口了,我就一股脑儿都说了。约瑟夫忍不住笑了出来。个子很高又清瘦的他,总是穿着不合身的宽大的亮色西服,笑声震得西服哗啦啦响了起来。
“结果和在超市买的咖啡豆味道一模一样。”
“还有,那些人都是利用你,不是真的喜欢你,也不是真的在他们的圈子里接受你。”
“什么?怎么可能?!”
我不由自主地吐露了内心的想法,约瑟夫看起来有些吃惊。
“我们都惊呆了,不可能啊,到底哪里出问题了呢?所以就又用手冲冲了一杯,风味完全不一样,好喝到让人想流泪,所以是咖啡机的问题。一开始就应该用手冲来喝,结果浪费了咖啡豆。妈妈您真应该看看那位买咖啡豆回来的同事不知所措的表情。”
“对鸭子友好的人,对人却不友好,真是很奇怪。”
“话虽如此,也是台了不起的机器啊。”
“水路边上是挺陡的。”
“什么?”
鸭子令人难以置信地不会走斜坡,因此从水中走到陆地上时非常困难,杜塞尔多夫的人们用石头为鸭子搭建了很多台阶。
“能做出和超市买的味道完全一样的咖啡,算是一种神奇吧?”
“在看给鸭子建的台阶。”
景雅在夏威夷想着很久之前就冷掉的咖啡和很久之前的对话。如果能买到完美的原产咖啡豆,然后冲泡在妈妈喜欢的沉甸甸的美式陶瓷杯中,端到祭祀桌上的话,逝去的人也应该会笑起来吧。那是只有她们两个人懂的幽默。
“你在看什么?看得那么认真。”
妈妈,这是那时我说的原产咖啡豆。
但是有一天,我正俯瞰着国王大道的水路,约瑟夫突然和我搭话。
景雅想让逝去的妈妈露出微笑。
如果约瑟夫在马蒂亚斯的聚会上和我说话,或者只是帮我清理托盘,周围人就会窃窃私语,仿佛在观看动物交配一样。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之间并没有变得亲近,视线触碰在一起就立刻转过头,看向不同的方向。我们知道那是为对方好。不能有任何关联,不能走得亲近,不要把对方放在心上……
最开始她想和准备去看火山的二姐一起去大岛,但还是放不下两个孩子。儿子沉迷于水上运动,女儿已经决然表示对咖啡农场没有兴趣。如果能在几个农场穿梭,在每个农场喝一杯咖啡的话,肯定会联想起每天喝五六杯咖啡的妈妈,景雅心里有些伤感。她是个善于妥协的人,决定到瓦胡岛的当地超市中去找——农场会将咖啡豆运送到超市去。
生长环境总是改变且很难适应自己周围世界的人,大抵都是艺术爱好者。约瑟夫提前继承了一个小型画廊。它坐落于国王大道,马蒂亚斯和他的朋友们经常在这里举办展览。相互地,他们也会带着约瑟夫去参加聚会。我猜测,带上一位年轻又充满异国气质的画廊主人算是一种身份认证。他看上去既像土耳其人,又像印度人,还像中国人,马蒂亚斯的朋友们带上他就有了一种让自己看上去是个世界公民的证明。约瑟夫也像我一样是个装饰品,虽然他比我的地位高很多。
景雅已经查好了时间和交通路线,为了记录和比较原豆的味道,她决定记在一个小册子上。这个小册子是妈妈的遗物,前面几页是看不出什么东西的彩色铅笔画的图案。姐姐们和哥哥都不知道妈妈画的是什么,只有兰静看了后哈哈大笑。景雅决定在后面几页仔细写好咖啡的笔记。
他的父亲是法兰克福人,经营着第四代家族企业的贸易公司。他的母亲是第三位夫人,是他父亲在马来西亚半岛出差时遇到的。约瑟夫遇到我的时候,他的母亲已经病逝,父亲又再婚了。
她仔细慎重地选择好咖啡豆后,又做了几次手冲练习。她想把所有人都称赞的咖啡献给妈妈,然后和家人们一起享用。
约瑟夫·利(Josef Leigh)的名字常常被错误地记为Lee。很难说清被误记是因为他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曾滞留在美国,还是因为人种差别。我总怀疑是后者。
只要这么想想就觉得心情舒畅。景雅希望可以赶快用上小心翼翼带来的咖啡手冲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