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秀深深地调整了一下呼吸。
这时,她突然看到了一个从后面走过来的男人。那个男人手里拿着一个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一个褐色玻璃瓶。
不要过分联想。那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别的意图,只是买了一个普通的东西走过来而已。
禾秀笑了起来,你应该会成为一个优秀的采购员。
经历过某种事件后理所当然会有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禾秀也在接受公司提供的治疗。大多数日子里她觉得治疗很有效,但也有些时候完全不想去治疗。预约治疗、在预约好的日子出门,看似简单的事情其实没那么简单。
一辆婴儿车停在了店门口。一个小孩神气十足地从婴儿车里下来,伸手向父母要玩具。他的父母从婴儿车底部拿出一辆折叠的迷你购物推车。那孩子毛发稀疏,肚子圆滚滚的,活像个推着迷你手推车去超市采购的中年大叔。周围爆发出一阵笑声。
经历了同一事件的同事们会出现不同的症状,这一点总是让禾秀陷入沉思。有些完全没受伤的同事的心理创伤比禾秀都严重,也有受伤比禾秀严重的同事很好地战胜了心理阴影。那是和身体的创伤完全不同的东西。禾秀和她的同事们确认了这个并不想知道的事实。
路上的行人变少了一些。
奇民哲,合作工厂的社长,也是扔盐酸瓶的人。有个别媒体把他的名字错误地写成金仁哲。他所在的工厂生产调节脉冲宽度的部件。
一群青少年骑着山地自行车飞速经过。一群穿着清一色服装的游客嬉笑着簇拥走过,一个背着乐器盒的老人在她眼前缓缓经过。
禾秀的公司是一家负责设计和管理工业电梯、传送带和无人停车系统等工业体系的设计公司,之前与奇民哲的工厂顺利地合作了几年,从来没出现过问题。
离开了大路,就看到一家小小的松饼店,店的名字叫“适度表达”(Proper Expression),很特别。禾秀没有想太多,走向靠窗的双人座位。咖啡和松饼的香味缠绕着屋顶的风扇,随后飘散到鼻尖,禾秀的肚子饿到发痛。松饼的制作需要时间,为了抵抗眩晕,她用手托着下巴,随意地望向窗外的风景。
但是有一天,公司突然要求奇民哲的工厂将价格下调20%,被拒绝后,公司把部件的设计图泄露给其他合作工厂,重新生产了这个部件。复制品以八五折的价格竞标成功后,奇民哲认为这是他的工厂面临破产危机的直接导火索。禾秀的公司没有留下任何证据,最终真相是什么谁也不知道。但禾秀并不相信自己的公司是清白的。
脚上穿的人字拖有些不舒服,禾秀感到阵阵眩晕。
为什么不去公平交易委员会检举?为什么不采取其他的法律措施?为什么要向一群女职员扔盐酸瓶?为什么要选择经营支援部的代理们和其他普通职员?……
她只拿了外婆的一本书和一个长钱包。在读到的最后一页上,写到外婆为了买石版画和蚀刻画的材料,向马蒂亚斯说着违心的话,成了他的模特……那幅许久才被发现、辗转整个地球最终来到火奴鲁鲁的画也许就是这样来的。
“你们就是想杀人!你们想要我死!”
禾秀没有专门搭配衣服,只穿了运动裙,搭配毛呢针织衫,她觉得自己与这个街道格格不入。
伴随着奇民哲的呼喊,破裂的玻璃瓶里的液体飞溅到办公桌和地上,造成五名职员受伤。
民宿订在了靠近火奴鲁鲁而不是威基基海边的地方,周围是密集的公共机关和公司大楼,看上去与任何一个都市无异。水泥地的步行街道与现代都市的实用风格并无美感,而是一种粗糙的感觉。
一切都快到让人来不及反应,恐怖与痛感像周围人的尖叫声一样久久散不去。同事们的腿和手受伤了,脸上受伤的只有禾秀一个人。这世界每天都在发生比这还可怕的事情,所以这件事并没有被大肆报道。让禾秀和同事们感到惊讶的是,人们更能理解加害者奇民哲。
再次醒来的时候是下午三点。因为太久没吃东西了,禾秀有些头晕。冰箱里只有水、果汁和啤酒,说着“来到这么远的地方绝不要再做饭”的母亲的豪言是真的。禾秀看了一眼酒店门口,三辆车都已经不在了。她从行李箱最里面取出拖鞋,决定到附近走走。
“该有多委屈才那么做呀。”
禾秀在所有人都出门后的正午时分才醒来。很神奇,没有任何一个人试图叫醒禾秀。得把睡觉的问题解决掉才能考虑要不要回去上班啊……禾秀听说一位同事正在经受严重的失眠。经历了同一件事,有的人睡太多,而有的人几乎睡不着,这让人觉得不合理。禾秀觉得至少应该看看酒店的庭院,于是走出了房间,结果又在树木间的吊床上睡着了。
“大企业的人就是活该!”
——《与爱无关》(2000年)
“中小企业的人活都活不下去了!”
我并没有毁灭他,他也不是因为爱我而死。
“国家不站在弱者一边,即使走了程序也只不过是被罚一点款,然后就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所以他才那么做的。”
我不应该盲目相信看起来宅心仁厚、夸赞我的潜能、会给我提供机会、会为我介绍人脉的人。我是因为经验不足而造成判断失误,我不过是从有名有权的男人手中坠落的女性之一,只不过我是那些人中的最后一个,所以引起了那些误会。现在,我想最后再澄清一次——
禾秀在事件之后不久就流产的消息被媒体报道出来,也许是其他同事或认识的人泄露了消息。可能是再也受不了人们同情加害者才这么做的。要不然……是公司吗?是公关专家的策略吗?无论如何,确实有效果。舆论更加沸腾,事件的全貌也被报道出来,人们终于也开始同情禾秀和她的同事们了。
马蒂亚斯并没有监禁我或强奸我,我并不是国籍不明的穿着东洋风浴袍的妖妇。但他可以以其他的方式行使暴力,让我变得凄惨。我们之间绝不是爱情故事。小小年纪的我马上就明白了,当时杜塞尔多夫的人也都明白,但现在的人们佯装不懂,真是难以置信。
公众对几位女性接连受伤的新闻漠不关心,禾秀的事却掀起一番舆论,引发了公众的声援。她在舆论的裹挟中等待着审判的结束。在一切都结束之后,她想忘记这一切。
多希望那只是个单纯的模特邀请,可惜那时候不是单纯的时代。而且,只要我答应了一次,马蒂亚斯就可能会一直“出借”我。
奇民哲在审判当场温顺地认罪,考虑到他已经被拘禁三个月,又是初犯,反省态度良好,使用的是稀释过的盐酸,最后被判处有期徒刑两年,缓期三年执行。然而,当被害者们刚要进行民事诉讼的时候,他自杀了。没有用盐酸,而是在浴室的毛巾架上上吊了。他没有付出代价,而是逃跑了。那就是逃跑!禾秀无法忘记,她总会因此非常愤怒,而这份愤怒只会不停地伤害禾秀……
“那个人的画水平太低了,我不想被他画……”我附和着马蒂亚斯的傲慢,同时也保护了自己。
嗒,禾秀的面前出现了一盘松饼。
对于这个模特邀请,我花了好几秒让大脑运转起来思考,终于找到了正确答案。
“我叫了你,但你没听见,所以我就自作主张给你撒上了枫糖浆。”
K也是个画家,但他没有做职业画家的才能,那时候已经很久都没画出什么像样的作品了,是个被遗忘了很久的画家。K也常常出入马蒂亚斯家,和别人不同的是,他总是和我搭话。每当那种时候,马蒂亚斯像是好奇我的回答一样,笑着看向我,我本能地警觉到这种危险。
店主又接单又做主厨,还负责送餐,此刻用没有笑意的脸看着禾秀。
“K说想要画画你。”
“对不起,我在想别的事情。”
最开始亲切豪爽的马蒂亚斯,和说着要给我此生最好机遇的马蒂亚斯,其实在遇到我的时候已经几乎丧失了性功能,不知是不是将无法抒发的欲望变成了暴力,他的行为变得无法预测,凶狠残暴。他将正在创作的画撕毁,将工作室砸烂,这种时候一定不能待在他身边,但也不能走太远,那只会在他的怒火上再浇一桶油。
禾秀想,“惯性道歉”是件好事,因为当她偶尔回忆起被锁在身体里的不好记忆时,连话都不怎么说。
为了符合东方女人顺从的形象,我只穿着袜子静悄悄地走动。不让自己被马蒂亚斯注意到很重要。
松饼被放在厚厚的美式餐盘里,松软温热,还很甜,一口融进身体里。虽然不是那种时下流行的舒芙蕾松饼,却有让人没有负担感的松软度。本来禾秀只打算吃半个,结果一点也没留下。松饼里有一种微弱而陌生的香气,让人想知道到底是什么。
而我想要活下去,不仅是苟活,还要以画家的身份活下去,因此要制定缜密的生存策略。我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只想要成为“那个站稳了脚跟、运气很好的女人”传闻中的主人公。
快吃完松饼的时候,禾秀把带出来的书平摊在桌上。摄入糖分之后,她有了一些想法。外婆是不是也饱受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折磨?虽然很久之后,外婆回顾年轻时,写了很多解释当时为什么不能早一点摆脱马蒂亚斯的理由——近乎辩解的程度,但究其根本是因为创伤后应激障碍。T乡发生过虐杀,还没有过去几年,正是她身心破碎的时候,不正是最容易被操纵的时候吗?禾秀想要告诉外婆这一点。21世纪的人们指责20世纪的人们为什么那么傻,为什么没有更好地应对当时的事件。禾秀想要为她们大声呐喊:谁都不可能每时每刻都把自己保护得无懈可击。所以,没有必要毫不松懈地保持防御,也没有必要欲盖弥彰地埋葬记忆。
学会德语后我明白的第一件事就是我中了圈套。因为周围到处都是传闻,不用很费力就知道了。人们说着马蒂亚斯从世界各地搜集到的女人们最后的下场是什么,这些流言甚至可以回溯到源头。我掩饰着已经提高的德语水平,默默地坐在一边听着。听说有的人哭着回到了之前的地方;有人借酒和药品麻醉自己,从此堕落下去;有人遇到了更有名的男人;有人自杀了;还有些人从此销声匿迹……
禾秀把餐盘放回吧台的回收处,店主递给她一张小小的纸质卡片,是一张再次光临时可以打折的优惠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