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啊,”他想,“我把戒指带来了吗?”他又做了一遍新郎无法克制的那个动作。
阿切尔睁开眼睛(但他果真如自己想象的那样闭上眼睛了吗?),感到心脏重又跳动如常了。音乐、圣坛上的百合芬芳、云一般渐渐飘近的白纱和香橙花朵、阿切尔夫人喜极而泣的面庞、教区长的喃喃祝福、八名粉衣伴娘和八名黑衣引宾员井然有序的队形变化:所有这些景象、声响和感觉,原本是那么熟悉,此时却因为角度的变换而显得难以言表的陌生和空洞,在他头脑中乱作一团。
转眼间,梅已经在他身边,光彩洋溢,散发出一种淡淡的温暖,穿透了阿切尔的麻木。他挺直身子,微笑着看着她的眼睛。
看来他的心已经停跳了许久,因为白色与玫瑰色相间的队列已然来到大殿正中,主教、教区长和两名白衣助手正等在鲜花围起的圣坛旁,施波尔(1)的交响乐奏响,和弦如鲜花一般洒落在新娘面前。
只听见教区长说道:“亲爱的教友,我们齐聚在此……”
阿切尔猛然惊醒。
戒指戴到了她手上,主教赐下了祝福,伴娘重新列队,管风琴开始奏响门德尔松《婚礼进行曲》的前奏,那是伴随每一对纽约新人终成眷属的曲调。
“纽兰——喂,她来了!”伴郎悄声道。
“胳膊——喂,快让她挽你胳膊!”小纽兰紧张地低声说。阿切尔再次意识到自己又在未知世界里飘出了很远。不知是什么让他心神恍惚?也许是因为瞥见教堂侧翼不知名的观众群中一顶帽子下面露出的一缕深色头发,少顷抬起头,才发现那只是一位素不相识的长鼻子女士,可笑与被她唤起的那个形象毫无相似之处,他不禁自问是否产生了幻觉。
他以为曼森侯爵夫人还在华盛顿。大约四个星期前,她同侄女奥兰斯卡夫人去了那里。大家都认为,她们突然离开是因为奥兰斯卡夫人不希望姑妈再听到阿伽通·卡弗博士危险的长篇大论,眼看她就要被说服加入“爱之山谷公社”了;因此没有人以为她们会回来参加婚礼。一时间,阿切尔紧盯着梅朵拉古怪的身影,努力想看清她后面还跟着谁;但这小小队伍已经走完,家族中的次要人物也已入座,八位高大的引宾员犹如即将迁徙的鸟或昆虫一般聚拢,悄悄从边门溜进前厅。
而此刻,他与妻子踏着门德尔松的轻柔曲调,缓步走过大殿,在敞开的教堂大门外,春日正向他们招手,韦兰夫人的栗色骏马额上戴着白色花结,正在雨篷另一头得意地腾跃着。
尽管所有情况都已由杰克逊兄妹广为报道,但仍有少数好事者坚信老凯瑟琳将现身教堂,而当众人发现进来的只是她的儿媳,气氛立刻冷淡下来。以她的年龄和气质,罗维尔·明戈特夫人在费力穿进新衣服之后显得面色红润而目光呆滞。因她婆婆没有露面而起的失望情绪很快淡去,人们一致认为,她那身尚蒂伊蕾丝罩浅紫色缎袍及饰有帕尔玛紫罗兰的软帽,与韦兰夫人的浅蓝与深紫相得益彰。但紧随其后,挽着明戈特先生的那位夫人却带来了截然不同的印象,她形容憔悴,矫揉造作,身上凌乱地垂挂着条纹、流苏和披巾;当最后这幽灵出现时,阿切尔的心不由抽紧,几乎停止跳动。
男仆的翻领上别着更大的白色花结,上前来替梅裹好白斗篷。阿切尔跳上马车,坐在梅的身边。她转过头来看着他,满脸胜利的微笑,两人的手在她的面纱底下握在一起。
想到她要抛头露面,家里人都痛苦不堪,因此当有个聪明人突然发现轮椅的宽度无法通过教堂大门至路边的雨篷铁柱时,大家几乎要让他黄金加身了。而拆掉雨篷就意味着新娘将暴露在那些千方百计试图靠近雨篷的裁缝和报纸记者面前,即便是老凯瑟琳,虽然有过这样的考虑,却也没有这样的胆量。她不过是向女儿暗示了这个打算,韦兰夫人便嚷道:“哎呀!他们会给我女儿拍照并且登上报的!”如此有伤风化的事不堪设想,整个家族都不寒而栗。老祖宗只得让步,但她的条件是喜宴必须在她家举行,尽管(正如华盛顿广场的亲友所说)韦兰家近在咫尺,几乎没必要同布朗定下特别价,把人送到荒野的另一头。
“亲爱的!”阿切尔说——猛然间那个黑暗的深渊再次在他脚底裂开,他感觉自己跌了进去,越陷越深,而他的声音却在流利而愉快地说:“是的,我可不就是以为把戒指弄丢了。假如可怜的新郎没经历过这个,婚礼就谈不上完整了。但你真是叫我好等!让我有时间把所有可能发生的坏事都想了个遍。”
首先出现的是韦兰夫人挽着她的长子。她那张粉红色的大脸盘带着恰如其分的庄重表情,侧面浅蓝拼接的深紫色缎袍及饰有蓝色鸵鸟羽毛的小巧缎帽得到了众人的赞许;但是还没等她窸窸窣窣地在阿切尔夫人对面的长椅上优雅落座,人们却已经伸长脖子看她后面跟着的是谁。前一天就有传言说,曼森·明戈特夫人将不顾身体不便,决意出席典礼;这完全符合她爱热闹的个性,因此俱乐部里已经有人下了大注,赌她能否走上大殿并把自己塞进座椅。听说她一定要派家里的木匠来察看能否将前排长椅的挡板拆下,并测量了座椅前面的距离,但结果令人沮丧;家里人又焦虑地看着她谋划要坐巴斯轮椅进入大殿,然后居高临下坐在圣坛跟前。
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就在人来人往的第五大道上,梅转过身,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子。“不过现在那些坏事统统都不可能发生了,是不是,纽兰?只要我们两个在一起。”
教堂大门小心翼翼地打开,却只是马车行老板布朗先生(身穿黑色礼服,偶尔充当教堂司事)在引导队伍进入之前预先察看场地。大门又轻轻关上了。又过了一会,门再次庄严地打开,教堂里的人们窃窃私语:“新娘一家来了!”
那一天的所有细节都仔细考虑到了,喜宴过后,新婚夫妇有充裕的时间换上旅行装,在欢笑的伴娘和哭泣的父母中间走下明戈特家宽阔的楼梯,登上马车,众人按照传统抛下米和缎面拖鞋。还有半个小时,尽可以从容地赶到车站,像所有老练的旅客那样在书摊上买好刚出的周刊,然后在预订的包间里安顿妥当。梅的女仆已经为她放好了鸽灰色旅行斗篷和伦敦买来的崭新的梳妆袋。
“他们来了!”伴郎兴奋地低声说道。而新郎则清醒得多。
住在莱茵贝克的两位杜·拉克姑妈已经将她们家的房子腾出来给这对新人住,她们愿意去纽约跟阿切尔夫人住上一个星期。阿切尔则很高兴不必去住费城或巴尔的摩旅馆里的那种“新婚套房”,所以也爽快地同意了。
“我认为,”他暗想,“在某个地方,始终生活着真实的人,经历着真实的事情……”
想到要去乡间,梅兴奋极了,而八个伴娘无论如何也猜不出他们的神秘去处,让她乐得像个孩子。租一栋乡间别墅被认为“很有英国风”的,这场被视作当年之最的盛大婚礼也因此锦上添花。但这栋别墅究竟在哪里,谁都不得而知,除了新人的父母;而当他们被再三追问,也只是噘噘嘴,神秘地说:“啊,他们可没告诉我们——”这话显然应该是真的,因为的确没有那个必要。
阿切尔不知道他的神圣仪式会被莱弗茨那双犀利的眼睛挑出多少瑕疵。而他忽然想到自己也曾认为此类问题非常重要。那些曾充斥于他生活的东西,此刻看来却如同育儿室里的过家家,又仿佛中世纪学者对于某些没人能懂的玄学术语的争执。婚礼前的最后几个小时因为一场结婚礼物是否应当“展示”的激烈争论而闹得极不愉快。阿切尔难以理解这些成年人竟为了这样一些琐事而大动肝火,事情最后由韦兰夫人的一句话做出(否定)裁决:“我这就把记者放进家里来。”不过,阿切尔以前也是对这一类问题完全抱着明确而积极的态度,认为凡是涉及他家规矩习俗的事情都具有深远的意义。
当他们在包间里安顿妥当,火车已冲过郊外一望无际的树林,驶向一片淡淡的春色。阿切尔发现两人的谈话比预想的更为轻松。梅的外表和口吻依然是昨天那个单纯的女孩,急着同他就婚礼上的事情交换意见,就像伴娘跟引宾员之间毫无偏见的讨论。起先,阿切尔以为这种超然公正的态度是为了掩盖内心的悸动;但她那清澈的双眸中流露的却只有浑然不觉的沉静。这是她第一次和丈夫单独相处;而她的丈夫只是昨天那个迷人的伴侣。没有人让她如此爱慕,也没有人让她如此全心全意地信赖。从订婚到结婚的整个引人入胜的历险,此时达到了“热闹”的顶点,那就是单独与他旅行,就像一个成年人,事实上,就像一位“太太”。
在由白缎带隔出的座位这边,他看见了波福特,身材高大,满面红光,傲慢地审视着女眷们,身边坐着他的妻子,一身银鼠皮袍子,配着紫罗兰。白缎带另一边,劳伦斯·莱弗茨头发梳得油光可鉴,仿佛正守卫着那位掌管这婚典的隐形的“得体”之神。
有意思的是,如此深刻的情感竟能与如此贫乏的想象力并存——正如他在圣奥古斯丁传教堂花园里所发现的。甚至此时他依然记得,她一卸下良心的重担便即刻变回木讷的少女,真是令他惊诧;他看得出,也许她将尽其所能应付生活中出现的每一种经历,但绝不会只需悄悄一瞥便预见到什么。
“可怜的简妮!”他看着妹妹,心想,“把脑袋扭来扭去,也只能看见坐在前面几排的人,几乎都是过时的纽兰家和达格内特家的人。”
或许正是那种浑然不觉使她的眼睛如此清澈,使她的表情与其说属于她个人,不如说属于一类人,仿佛她会被选去扮演美德女神或希腊女神。在她白皙皮肤下流淌的血液,仿佛是一种防腐剂,而非催老素;她那坚不可摧的青春并没有令她显得冷酷或迟钝,而仅仅是简单和纯洁。这样思索着,阿切尔突然发现自己正好像陌生人一般惊异地盯着她看,然后又不由自主回想起喜宴的情景以及得意洋洋的绝对主角老祖母明戈特夫人。
阿切尔的目光在左边长椅上盘桓,他母亲挽着亨利·范·德尔·吕顿先生走进教堂之后就坐在那里,此时她正躲在尚蒂伊蕾丝面纱后面悄悄抽泣,两只手笼在她祖母传下的白鼬皮手筒里。
梅沉浸在这个令人愉快的话题中。“不过我很吃惊——你也没想到吧?——梅朵拉姨妈竟然来了。艾伦写信说她们俩都欠安,无法赶来。我真希望恢复健康的是她!你有没有看到她送给我的那些老式花边?漂亮极了。”
“喜宴办在老凯瑟琳家真是糟糕,”新郎仿佛能听见瑞吉·契佛斯在说,“但我听说,罗维尔·明戈特一定要让他家的大厨来掌勺,所以应该是不错的,只要你能抢得到。”然后,他又仿佛听见西勒顿·杰克逊权威性的补充:“亲爱的朋友,难道你没有听说?喜宴将摆在小桌子上,按照英国的新式规矩。”
他已经知道这一刻迟早会到来,但他还幻想自己也许能够凭着意志力避开它。
依然有时间一个一个审视第一排的那些熟悉的脸;女人们因为好奇兴奋而神采奕奕,男人们则因为必须在午餐前穿上双排扣长礼服并不得不在喜宴上争抢食物而闷闷不乐。
“是的——我——没有:是的,很漂亮。”他嘴里说着,眼睛茫然地看着她,心里想着,是否一听见那两个字,自己精心构建起的世界便会如纸牌搭起的房子一般在他面前崩塌。
“多像是歌剧院的首演之夜!”他暗想,望着同样的包厢里(不,现在是长椅上)那些同样的面孔,不知道当最后的号角响起时,塞尔弗里奇·梅里夫人是否还在,依然戴着那顶鸵鸟羽毛高耸的软帽,而波福特夫人是否还在,依然是那一副钻石耳环、那一副微笑——在那另一个世界,是否已经为她们备好了合适的座位。
“你不累吗?我们到的时候能喝点茶就好了——我敢肯定姑妈已经都安排妥了,”他握起她的手,嘴里不停地说着;她的心便立刻飞到了波福特夫妇送的那套巴尔的摩精致银茶具和咖啡具上,它们和罗维尔·明戈特舅舅的托盘茶碟恰是“绝配”。
亨德尔的进行曲在仿石拱顶下嘹亮地响起,在悠扬的曲调中,一幕幕早已淡出的婚礼场景再次浮现;那时候的他,虽然同样站在这圣坛的台阶上,却是怀着事不关己的喜悦,看着别人家的新娘翩然步入教堂大殿,走向别人家的新郎。
在春日的暮色中,火车抵达莱茵贝克站。他们沿站台走向正在等候的马车。
阿切尔做了一个他曾见许多新郎做过的动作:将没有戴手套的右手伸进深灰色马甲的口袋,确认那枚小小的金指环(内侧刻着:纽兰赠梅,四月——,一八七——)已经在那儿,便恢复了之前的姿势,左手抓着高礼帽和走黑线的珠灰色手套,站直了望着教堂大门。
“啊,范·德尔·吕顿夫妇真是太好了——他们特地从斯库特克利夫派人来接我们。”阿切尔嚷道。一个穿制服的人神情庄重地走上前来,从女仆手中接过行李。
“戒指放好了吗?”小范·德尔·吕顿·纽兰低声问道。他并没有做伴郎的经验,已经被自己的责任吓坏了。
“非常抱歉,先生,”这位使者说,“杜·拉克小姐的房子发生了一点小意外:水箱漏水了。这是昨天的事,范·德尔·吕顿先生今天早上听说之后,就派了一名女仆搭早班火车去把庄园主宅子收拾出来。我想您一定会觉得那儿非常舒适,先生。杜·拉克小姐已经把她们的厨子派去了,所以您会感觉跟莱茵贝克没什么两样。”
到这时,他有理由确信已经完成了自己的职责。给伴娘的八束白丁香和铃兰、给八位引宾员的黄金与蓝宝石袖链以及给伴郎的猫儿眼围巾扣都已按时送出;阿切尔忙到半夜,为男性友人和旧情人赠送的最后一批礼物斟酌答谢信的措辞;给主教和教区长的酬劳已经稳妥地放在了伴郎的口袋;他自己的行李和旅途中的换洗衣物已经送到曼森·明戈特夫人家,喜宴将在那里举办;火车上的私人包间已经订好,新人将被送往未知的目的地——新婚之夜的地点向来是秘而不宣的,这是史前仪式中最为神圣的禁忌。
阿切尔茫然地注视着来人,后者不得不更加委婉地继续致歉:“完全一样,先生,我向您保证——”幸好梅打破了沉默,热情地说道:“跟莱茵贝克一样?庄园主宅子吗?那可是要强上十万倍啊——是不是,纽兰?范·德尔·吕顿先生这么安排真是太客气了。”
那信号表明,已经能看见新娘和她父亲的轻便马车,不过到达前厅后必然会有很长时间的修正和商讨,各位伴娘已经如复活节的鲜花一般簇拥在那儿。在这不可避免的等待期间,新郎应该独自面对睽睽众目,以表明自己的迫切心情。阿切尔顺从地履行了这套程序,以及所有其他程序,十九世纪的纽约婚礼因为这些程序而如同历史发端时的仪式。在他承诺践行的道路上,一切都同样简单——也可以说同样痛苦,就看如何表达了;而此时他诚恳地遵从着伴郎慌忙中所作的指示,同他自己做伴郎时指引着走过同一座迷宫的那些新郎一样诚恳。
马车上路了,女仆坐在车夫旁边,新婚夫妇闪闪发光的行李袋放在他们前面的座位上。梅兴奋地说道:“想想看,我还从来没有进过那房子呢——你进去过吗?很少有人得到范·德尔·吕顿夫妇的邀请进去过。不过他们好像邀请过艾伦,她告诉我说那是一处非常可爱的小房子,她说在美国只见过这一个地方能让她觉得幸福。”
纽兰·阿切尔随着教堂司事的信号,从法衣室中走出,由伴郎陪同,来到恩典堂圣坛下的台阶旁站定。
“是吗——可那就是我们要的,对不对?”她丈夫高兴地嚷道。她的脸上露出男孩子般的微笑,答道:“啊,我们的好运不过刚刚开始——好运将永远伴随我们两个!”
那一天天气凉爽,春风扬起尘埃。两家里的各位老夫人都穿上了褪色泛黄的紫貂袍和白鼬衣,教堂前排长椅上的樟脑味几乎淹没了围绕圣坛的百合花丛那微弱的春日气息。
(1)Louis Spohr(1784—1859):德国作曲家、小提琴家、指挥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