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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野葛

德川时期的狂言(14)作者,想必头脑格外机灵,善于迎合观众意识中潜在的微妙心理。这三吉等剧,一个是贵族小姐,另一个是赶驮人之子,其间配以既是乳母又是母亲的贵妇。这种构思表面上诚然写的是母子之爱,但其背后也并非没有暗示少年淡淡的恋情。至少在三吉心目中,那住在富丽堂皇的宫殿中的小姐和母亲都是他思慕的对象。这在葛叶剧中表现为父子两人以同一种心情向往一名母性。在这种场合,母性身为狐狸这一剧情安排,更加使得看的人想入非非。自己便总是想,如果自己的母亲也是剧中的狐狸就好了,而不知有多么羡慕安倍童子。因为,母亲若是人,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希望相见了;而若是可以摇身变人的狐狸,便不知何时有可能再次借母亲的容貌出现在自己面前。凡是没有母亲的孩子,看这剧后恐怕都会做此感想。至于在千本樱《私奔》那场剧中,母亲—狐狸—美女—恋人这种联想就更加丝丝入扣。这里,母亲是狐,儿子也是狐。虽然把静与忠信写得似乎是主从关系,但从观众看来仍像一对恋人私奔,可见作者构思的良苦。或许由于这个缘故,自己最喜欢看这场舞剧,并且把自己比作忠信狐,揣度他在以母狐皮为面的鼓的声音吸引下穿过吉野山樱花之海慕追静公主足迹时的切身感受。我甚至想,起码自己应该学舞,以便在习舞台上扮演忠信这个角色。

不过,我感到奇怪的是,自己那般朝思暮想的主要是母亲,对于父亲则较为一般。而父亲却是先于母亲去世的。因此母亲的形象倒可能或多或少留在自己的记忆中,父亲则是绝无可能的。从这点看来,自己思念母亲的心情大概只是出于对“未知女性”一种朦胧的憧憬。也就是说,恐怕同少年时期的恋爱萌芽有关。因为对自己来说,无论是往日的母亲还是将来成为自己妻子的人,都同样是“未知女性”,同样是一条无形的因缘之索把自己同其维系在一起的。这种心理,即便不是境遇相似的人,恐怕也不无体会。举个证据,那《狐哙》曲中的唱词,诚然像是孩子思念母亲的,但无论是“是为谁人跑”,还是“劝你休怨速回去”,都似乎是在倾诉相爱男女的离情别绪。谣曲的作者恐是有意闪烁其词以期一语双关的。不管怎样,我不相信自己从第一次听到它时开始,心目中一直描绘的只是母亲的幻影。我想那幻影既是母亲,又是妻子。所以自己幼小心中的母亲形象,才不是上了年纪的妇人,而永远是年轻漂亮的女性。那赶驮人三吉剧中出场的乳母重井——身穿两裆长罩衫、照料大名(13)家小姐的姿容艳丽的贵妇——我梦见的母亲总是像三吉母亲那样的人,自己也屡屡在梦中以三吉自居。

“不过,并不仅是这样想想而已!”津村说到这里,一边眺望对岸暮色提前降临的采菜村林影一边说道,“可以说,自己这次就确实是由于初音鼓的吸引才跑到吉野来的!”

当时,岛内我自己家里也有不少做佣工的人,每当看见他们边唱此歌边做游戏的时候,就不由得既是同情又是羡慕。虽说这些做佣工的人离开双亲膝下住进别人家里叫人可怜,但他们毕竟有一回到家即可相见的父母,而自己却没有。由于这个原因,我总觉得一走进信田森林就可以找见母亲。大概是在上普通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我瞒着家人,悄悄约班里的好友到那里去了。那地方交通不便,即使现在也要在下得南海电车之后徒步走上半里路。而那个时候火车似乎还没通到一半路程,记得好像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坐了好长时间。到那儿一看,古木参天的楠树林里建有一座葛叶狐仙庙,还有一口葛叶娘子照影的水井。自己观看了一会儿绘马堂上悬挂的画有别子场面的贴花匾额,以及雀右卫门或其他什么人的肖像匾额,从中多少得到了一点安慰,随后走出了森林。归途中,听得各户农舍拉窗里面传出的“哐啷啷、哐啷啷”的织布声,心里感到无比亲切。或许沿途一带是河内棉花的产地,织布机才如此之多。总之,那声音过去不知使我的向往之心得到了多么大的满足。

他那公子哥儿特有的惹人喜爱的双眼,闪现着我不得其解的笑意。

自己感到,这首童谣流露出孩子们一缕朦胧的乡愁。大阪城里,有很多从河内、和泉一带乡村来的为期一年的徒工和女佣。冬天寒冷的晚上,这些做工的人和主人全家便关门闭户围坐在火盆旁边,一边唱这童谣一边做游戏——这种情景在船场、岛内一些开店之家常可见到。想起来,这些离开草莽家乡前来学习经商方法和礼仪的小徒工,在他们随口唱出“数豆更想狐妈妈”的时候,眼前难免浮现出那蜷缩在昏暗的茅草仓房中的父母面影。后来,我无意中听说《忠臣藏》的第六段即深编笠的两名侍从来访的段落里,这首童谣被编进了唱词。令人佩服的是,其中与市兵卫、岗谷、阿轻及其母亲等人的命运编织得是那样天衣无缝。

其五 国栖

不见妈妈不回头。

以下让我间接叙述津村的讲述吧。

信田林里寻葛叶,

由于以上原因,津村对吉野这个地方怀有一种特殊的依恋之情。这一方面是受千本樱之剧的影响,一方面是因为他早就听说母亲是大和人。至于是从大和什么地方嫁来的,娘家如今是否还在等,长期以来一直是个谜。津村本想在祖母生前尽可能将母亲的身世履历打听清楚,絮絮问了好多,但因祖母已经遗忘殆尽,未能得到明确回答。问及伯父伯母等亲属,奇怪的是竟也没人了解母亲的老家。说起来,津村家是世家,按理,两三代前的亲戚也该有往来才是。情况似乎是,母亲实际上并不是从大和直接嫁来的,而是小时被卖到大阪的花街柳巷,从那里成为某人养女之后才出嫁的。故而户口簿上记载:文久三年出生,明治十年即十五岁时从今桥三丁目浦门喜十郎处嫁于津村家,明治二十四年亡故,时年二十九岁。中学毕业前后的津村,关于母亲仅仅知道这些。日后想来,祖母和一些年老的亲戚所以不多谈母亲,大概是因为母亲毕竟是那种出身。但津村的心情不同。他觉得母亲曾沦落风尘这一事实,只会使自己愈发幽思绵绵,而没有任何为难和不快之感。何况母亲来的时候才十五岁,尽管当时有早婚习俗,也不至于在那种地方沾染多少污泥,应该尚未失去少女的纯洁与天真。恐怕正因如此,才生下三个孩子。那满面含羞、楚楚动人的娇小新娘,在被迎到夫家之后,想必接受了一位世家主妇所应有的各种教养。津村曾看过母亲十七八岁习筝习唱用的手抄唱本,一张日本纸折为四折,一行行横写着唱词,行间用红笔工工整整记入琴谱。一手端丽的家流(15)字体。

不知妈妈喜或忧。

此后,津村来东京上学,自然离家远了。但想要查明母亲故乡的心情,这期间却有增无已。实际上,可以说他的青春时代是在对母亲的思慕当中度过的。对于路上遇见的少妇、小姐、艺伎、女演员等,他并非未曾萌发淡淡的好奇心。但真正引起他注意的,任何时候都只是与相片中的母亲遗容有某种共通之处的面庞。他所以抛弃学校生活返回大阪,并不仅仅是顺从祖母的意愿,也是由于他想回到距离自己梦魂所系之地——距母亲故乡多少近些、母亲度过短暂一生中一半时光的岛内老家。那里对他有一种吸引力。并且不管怎么说,母亲是关西女子,在东京城是很难见到与其相似的女性的,而在大阪则随处可见。遗憾的是,只听说母亲成长的地方是花街柳巷,而不清楚具体位于何处。尽管如此,他还是接近青楼女子,出入酒肆茶楼,以便追寻母亲的幻影。他到处害起单相思,“嫖客”之名也不胫而走。但他本来不过是出于对母亲的思念,所以一次也未曾过火,至今还保有童贞。

数豆更想狐妈妈,

如此过了两三年,祖母谢世了。

九颗豆豆圆溜溜。

事情发生在祖母去世后的一天。这天,他打算清理一下祖母的遗物,打开仓库窄袖便服衣柜的抽屉。发现仿佛祖母手迹的信件之中,夹有几张从未见过的旧证书和几通皱皱巴巴的信。信是母亲还在做工时代同父亲之间往来的情书,还有像是大和国母亲娘家的人给母亲的信,以及有关信、筝、三弦、插花、茶道等式样典雅的证书。情书之中,父亲写的有三封,母亲写的有两封。虽说不过是沉醉在初恋激情之中的少年少女那卿卿我我之类天真烂漫的情话,但从中仍不难看出两人可能偷偷约会过。尤其母亲信中“……妾本愚昧,而不揣浅薄,贸然去信,幸蒙明鉴,此心稍安……”以及“承蒙言及私情,诚意拳拳,欣喜何似。妾亦不以为羞,告以身世……”等地方,虽然行文还不够练达,但毕竟措辞周到,可见当时男女的早熟程度。至于从故乡老家来的,仅有一封。收信人写的是“大阪市新町九轩粉川府上阿澄”,寄信人为“大和国吉野郡国栖村洼垣内昆布助左卫门内”。开头写道:“来信获悉,难得儿如此孝心。天气日渐寒冷,而儿平安度日。为父为母,每读至此,未尝不谢天谢地……”接下去是一些告诫的话。例如须待馆主以双亲之礼,刻苦习艺,不得动欲于他人之物,务必笃信神明等。

手心里边数豆豆,

津村坐在土仓满是灰尘的地板上,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复读这封信。等他从信纸上抬起头时,天已不知不觉地黑了下来。于是他带回书房,铺在电灯下细看。那竟有两寻(16)之长的信纸间,浮现出了一位老媪的面影:三四十年前,吉野郡国栖村一农户家里,那老媪伏在方形纸罩灯下,不停地擦拭着老眼的眼屎,一笔一画给女儿写信。虽然词句和假名(17)用法有很多地方不够妥当,不难看出是出自乡间老太婆之手,但字写得并不笨拙,用的是地道家流体。可见她大概并非完全是一般庄户人。估计是生活上出现了某些难处才将女儿换钱的。只是可惜的是,落款只有十二月十日,而没加写年号。想必这是把女儿送到大阪后的第一封信,但字里行间已经流露出风烛残年的感伤,诸如“此乃母亲遗笔”“纵然命赴黄泉,亦常伴我儿身边,助儿时来运转”等词句屡屡出现。还再三指点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关心得无微不至。其中有趣的是在不得浪费纸张方面也有一段长长的教诲:“此纸乃母与阿利所抄,切切贴身携带,倍加珍惜。纵使挥霍其他所有之物,亦未可视纸张为敝屣。母与阿利抄纸之时,指尖尽裂,几无完肤,苦不堪言。”如此写有二十行之多。津村由此得知母亲的娘家以抄纸为业。而且弄清母亲家族之中有一位叫“阿利”的大约是姐姐或妹妹的女子。此外还出现了一位叫“阿荣”的女性。信中写道:“阿荣日日去积雪山中挖葛,以赚钱赴儿处探望,望儿耐心等待。”最后还附有一首和歌(18)

摘蓬头,

思儿心切切,尽在不言时。

摘麦麦,

遥见黑雁岭,人岭两依依。

这样一边唱着一边做套狐狸的游戏:一个人装狐狸,两个人当猎人,分别手持中间系有圈套的同一条绳子的两端。听说东京市民家里也有类似的游戏,我自己便在酒馆里叫艺伎表演过。但那唱词、曲调和大阪的稍有不同。而且在东京参加游戏的人是坐着,而在大阪则一般是站着,装狐狸的人随着童谣的节拍,一边模仿狐狸的动作一边走近绳套。假如偶尔由街头艳丽的少女或少妇来扮演狐狸,那就更加可爱了。少年时代,常在正月的晚上被亲戚叫到家里做这种游戏。我现在还记得当时有个童心未泯的活泼漂亮的少妇,她所模仿的狐狸动作简直惟妙惟肖。另外一种游戏是,很多人手拉手围坐一圈,让当小鬼的人坐在圆圈正中。然后把黄豆般的东西攥在手心里,不让小鬼看见。接着一边唱歌一边依序传到下一人手里。歌唱完时大家一动不动,叫小鬼猜豆豆在谁手里。那歌词是这样的:

歌中“黑雁岭”这个地方,位于大阪去大和的途中。在没有火车的年代,此岭是人们必经之路。岭顶有一座现已记不起名称的寺院,是赏杜鹃鸟的有名场所。津村在中学时代去过一次。大概是六月间的一天夜里,趁天还未亮爬上岭顶,进入寺内休息片刻。大约四五点拂晓光景,拉窗外面刚刚隐约浮白,那后山一带突然响起一声杜鹃鸣。继而,同一只或是其他杜鹃连鸣两三声。最后鸣声四起,已不足为奇了。津村见到这首和歌,不由觉得当时听起来不以为意的杜鹃鸣声是那样撩人情思。同时觉得古人把那鸟的鸣声比作故人亡魂而称其为“蜀魂”“不如归”的说法,是一种十分自然的联想。

一只狐狸来回跑。

不过,老太婆信中最使他感到有一种奇缘的,竟是另一件事。那就是这位妇人——相当于他外祖母的人,在信中反复提到狐狸。例如,“此后每日清晨务去神社叩拜狐仙与白狐命妇之进。如儿所知,儿父每有呼唤,狐无不即来身边。此乃心之虔诚所使然……唯其如此,此次始蒙白狐再度庇护。以后将日日诚心祷告,愿你所在府上好运长久,安然无恙……”由此可知,外祖父外祖母十分笃信狐仙。推想起来,大概住宅内也建有小庙加以供奉。那身为狐仙侍从、名叫命妇之进的白狐,想必也在附近某座庙内筑穴而居。所谓“如儿所知,儿父每有呼唤,狐无不即来身边”,不知是白狐应外祖父之唤而从穴中亮相,还是将其魂灵附在外祖母、外祖父身上。那情形似乎是外祖父可以自由呼唤白狐,而白狐又暗中庇护这对老年夫妇,主宰一家的命运。

信田林里静悄悄,

津村将写有“此纸乃母与阿利所抄,切切贴身携带,倍加珍惜”的这卷信纸,果真无时不贴带身边。倘若这封信是明治十年以前即母亲被卖到大阪后不久写来的,那么这纸已有三四十年历史。尽管颜色已变得像被文火烤过一般,但其质地仍比现在的纸还密实细腻,相当结实。津村对着日光细看交织其间的一条条纤细而强韧的纤维,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外祖母的话语——“母与阿利抄纸之时,指尖尽裂,几无完肤,苦不堪言”。他感到这宛如老人皮肤的一张薄薄的纸中,沁满生养自己母亲之人的心血。母亲在新町馆内接到这信时,大概也像自己今天这样紧紧贴在身边。一想到这点,他更觉得这封“仍留古人衣袖香”的旧信,作为遗物对他有双重贵重意义,足以发人幽情。

套哟套哟,快套哟,

从那以后,津村便以这封信为线索查找母亲的娘家,这个过程我想就不必絮絮交代了。毕竟,提起比当时还早三四十年的那段时间,正是维新前后的动乱年代,无论母亲卖身的新町九轩粉川家,还是出嫁前一度入籍的今桥浦门养父母之家,如今都已荡然无存不知下落了。至于在那式样典雅的证书上签名的茶道、插花、古筝、三弦等师傅之家,则似乎大多无后。终归,只有将前面说过的那封信作为唯一线索,径自去大和国吉野郡国栖村寻找才是可行之策,此外别无他法。于是,津村在祖母去世那年冬天,刚做完百日佛事,便独自飘然踏上旅途,毅然到国栖村去了。真实目的就连亲朋故友也没告诉。

这想必是因为我经常跟祖母去文乐座、堀江座看木偶戏,而当时看到的葛叶(12)别子的场面深深印入脑海的缘故。那秋日黄昏里母亲在拉窗内织布时发出的“哐啷啷、哐啷啷”的机杼声;那一边依依望着熟睡孩子的小脸一边往拉窗上书写离别诗“若思母,速去母居处,和泉母等汝……”的情景,这在一个年幼丧母的孩子心中所引起的震动,不是有过同样境遇的人恐怕是无法想象的。我虽然年幼无知,但也从“我自归深山故道”,以及“曾记得,白菊掩岩舍,常春藤环绕,拨开幽幽竹径……”等歌词曲调之中看到一只沿着秋色斑斓的小径向森林古穴跑去的白狐后影,而将跟踪追寻的童子比作自己,愈发深深陷入对母亲的怀念之中。如此说来,也许因为信田森林就在大阪附近,古来便有好几种歌唱葛叶的童谣,并且总是和过家家游戏结合在一起。自己也还记得两首。一首说:

与大阪不同,乡下没那么多戏剧性变迁。何况那地方靠近再往前便无路可去的深山老林,是吉野郡的偏僻地带。因此,即便是贫苦百姓之家,也不至于两三代之间便了无踪影。津村满怀期盼而又兴奋不安的心情,在十二月一个晴朗的早晨从上市雇一辆人力车,沿着我们今天一路走来的路往国栖匆匆赶去。当那朝思夜盼的庄户人家终于出现的时候,首先映入他眼帘的,便是家家户户房檐下晾晒的纸张。就好像渔民晒紫菜一样,长方形的纸张整整齐齐排在立起的木板上。一眼看去,街道两旁,山坡之上,高高低低,到处像洒满了雪白信笺似的,在有些清冷的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津村不由得眼眶湿润了。这是自己祖先的土地,自己现在踏上的是长期梦寐以求的生母故土。这历史悠久的山村,大概母亲出生时也是眼前这般温馨平和的田园风光。无论是四十年前的往日,还是近至昨日的时光,此处恐怕都同样迎来黎明,同样送走黄昏。津村觉得自己似乎来到了与“往昔”仅有一壁之隔的地方。如果把眼睛闭上片刻,再睁开时说不定会在那边的篱笆院内见到和一群少女游玩的母亲。

本来,三弦曲的唱词中有不少地方逻辑颠三倒四,语法一塌糊涂。甚至许多地方故意闪烁其词,令人不得其解。况且,有的还引用了谣曲和“净琉璃”中的典故。若弄不清其出处,就更加不知所云了。《狐哙》曲可能也是别有根据的。但当时年幼的我总是无端地觉得,无论“可怜啊母亲,一改花容月貌”,还是“母亲闻唤频回头,欲诉无语何心焦”,里面都含有一个少年苦苦怀念逃生母亲的悲切心情。而且,“穿原野,越山坳,急过林中道”也罢,“翻过这山头,越过那山坳”也罢,都好像有类似催眠曲的调子。或许因了某种联想,尽管我不认得“狐哙”这两个字也不清楚其含义,却在那以后反复听这曲子的时间里,隐隐约约悟得大概同狐有关。

他最初预想,因这“昆布”是罕见之姓,会马上打听出来。不料去到“洼垣内”那个闾巷一看,里面“昆布”姓人家比比皆是,很难查出要找的那家。无奈,只好和车夫两人逐家询问姓“昆布”的住户。不料人们都说“昆布助左卫门”其人,往日不得而知,现在却是根本没有。最后好歹从粗点心铺里走出一个村老模样的人,站在房檐下指着坐落在街道左边稍高一点地方的茅屋说:“或许是在那里。”津村便叫车夫在粗点心铺前等着,自己沿着一条偏离村道半丁多远的缓坡路,朝那茅屋爬去。这是个寒气砭人的清晨,但起势缓慢的山脚下一个避风朝阳的地方,颇有些暖意融融。其间三四户人家,无不有人在抄纸。津村往上行走之间,发觉坡上一些人家的年轻女子都略微停下手来,不无新奇地往下打量他这个沿坡而上、当地少见的年轻城里绅士。看来抄纸都是女儿或媳妇手中的活计,故院子里劳作的人几乎都包着头巾,头巾左右两端叠出棱角。津村在纸张和头巾清冷而爽净的反射中走近经人指点的那家门前。一看,名牌上写的是“昆布由松”,并无助左卫门之名。正房右边有一间仓房样的小屋,里面地板上蹲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将双手浸进仿佛淘米水颜色的水中,摇晃一个木框,旋即迅速捞起。然后把木框中的白色浆液倒在蒸笼般的帘底上,待沉淀成纸张形状,将其依序排列在木板上。接着又把木框浸入水中。由于小屋正面的板窗是打开的,津村便站在长着一丛已经枯萎的野菊的围墙外面,朝里窥看少女那红通通的一双手。那双手在这一时间已抄好了两三张纸。身材倒还不失苗条,但毕竟是农家女,显得敦敦实实,是个骨骼粗大的高个子姑娘。脸颊红润丰满,充满青春活力。不过,更使津村动心的,还是她那双浸在水里的手。难怪,这样当然要“指尖尽裂,几无完肤”了。但那冻得通红发肿、使人目不忍视的手指,也同样具有青春时代那与日俱增、不可遏止的生命力。津村不由感到一种令人爱怜的美。

我现在心里还能一一背下调子和过门。我所以记得自己确实是从检校和少妇那里听来的,肯定是因为这唱词中含有的某种东西深深拨动了一个无知孩子的心弦。

这时,一转眼,发现正房左边一角有座古旧的狐仙庙。津村情不自禁地抬腿往墙里迈去,径直走到一位二十四五岁的少妇面前。这少妇一直在院内晒纸,看样子是这家的主妇。

可怜啊母亲,一改花容月貌!壁龛中那明如晨露智慧镜,竟也不分昏晓,只恨法师来到!母亲闻唤频回首,欲诉无语何心焦,唯挥泪如浇。穿原野,越山坳,急过林中道。是为谁人跑,是为谁人跑,是为谁人跑!劝你休怨速回去,我自归深山故道。曾记得,白菊掩岩舍,常春藤环绕,拨开幽幽竹径,喜听蝉鸣四起,阵阵声潮。惜今朝,故居无处找,又怕田间人影,只好绕道峡谷,急急奔逃。翻过这山头,穿过那山坳,魄散复魂销。

由于来访的理由过于唐突,主妇听得他的来意后也半天没反应过来。等到津村出示那封赖以为证的旧信,对方才似乎渐有所悟,说道:“我是不清楚的,请见见老人吧!”随即将正房里一位六十光景的老婆婆唤出。这就是那信中所说的“阿利”,即相当于津村姨母的人。

——如果不怀有大阪人的心情,或者不是像自己这样幼年失父丧母、不知双亲长相的人(津村这样说道),我想是绝不可能理解我的。如你所知,大阪有“净琉璃”、生田流筝曲、地呗(11)这三种传统音乐。自己虽不是特别喜欢音乐,但毕竟是本地风习,不免常对其怀有一种亲近之感。因此自然听得熟了,潜移默化受到不少影响。现在格外记起来的,是这样一天中的情景。自己四五岁时的一天,岛内家中最里边的房间,一位脸庞白嫩、眉目清秀、姿态高雅的富人少妇,和盲人检校手操筝与三弦合奏。我似乎觉得,当时那位弹筝的姿态高雅的少妇,正是自己记忆中唯一的母亲面影,不过究竟是否真是母亲则无法断定。后来祖母告诉我,那少妇恐怕是祖母本人,因为母亲在那稍前一点就已去世了。奇异的是,我竟记住了当时检校和那位少妇所弹的那支生田流《狐哙》谣曲。回想起来,这恐怕也是因为自己家中从祖母到姐妹无一不是那位检校的徒弟,其后也不时有机会听这《狐哙》曲,印象始终如新。那谣曲的唱词是这样的:

在他耐心的询问下,这位老婆婆苦苦追寻即将消失的记忆轨迹,张开缺牙少齿的嘴巴,一点一滴说起来。有的她已经完全遗忘,无法回答了。再加上很多地方有的可能记错,有的顾虑不说,有的前后矛盾,有的光见嘴巴嚅动、只闻气喘吁吁而不解所云,几次追问也不得要领。因此一半以上的回答只能靠自己的想象来弥补。尽管如此,津村得知的情况也足以解开二十年来关于母亲的谜团了。母亲被送去大阪的时间,虽然姨母只说大概是庆应年间的事,但她又说她自己那时十四五岁,母亲十一二岁。而姨母今年六十七岁,那么无须说,事情发生在明治以后。因此母亲仅在新町干了两三年,至多四年就嫁到津村家了。从阿利姨母的口气听来,昆布家当时虽然已经捉襟见肘,但毕竟是颇重名声的世家,尽量闭口不谈把女儿送到那种地方做工的事。因此,不仅女儿做工期间,即使嫁到不错的人家之后,也怕是觉得一来是女儿之耻,二来是自家之耻,而相互没什么来往。再说,按当时的习惯,凡在花街柳巷里做工的人,艺伎也罢,娼妓也罢,女招待也罢,或其他什么也罢,一旦在卖身契上签字画押,便同家人一刀两断,此后的女儿便作为“打骂由之的仆人”,无论落到什么地步,其生身之家都无权过问。可是,根据姨母模模糊糊的记忆,母亲在嫁到津村家以后,外祖母似乎到大阪看过一两次。归后曾以惊讶的口气说母亲已经出息得成了大户人家的太太,凡事称心如意。还传话叫阿利姨母也务必去大阪一趟。但她自觉衣着寒碜,不便前去丢人。而母亲一次也没回过娘家。这样,姨母终于未能见到长大成人的妹妹。不久,其妹夫去世,妹妹去世,姨母本人的双亲也离开了人世。那以后同津村家更加断了音信往来。

话又说回来,津村在这岩石上突然谈起的初音鼓和他本身的因缘,以及导致他做这次旅行的动机、他心中隐藏的目的——其前因后果相当冗长,以下我尽可能简略地转述一下。

阿利姨母在称呼其胞妹——津村母亲的时候,用的是一种烦琐的说法,称作“您令堂大人”。这一方面恐是出于对津村的礼节,另一方面也说不定淡忘了妹妹的名字。当津村问到信中所说“阿荣日日去积雪山中挖葛”中的阿荣时,阿利姨母说,那是长女,次女是她本人,三女便是津村的母亲阿澄。但由于某种原因,长女阿荣出门嫁人,而由阿利找一位上门女婿继承了家业。如今阿荣和阿利的丈夫都已亡故,此家已到了儿子由松这代,刚才在院里接待津村的少妇就是由松的媳妇。经过如此变迁,阿利母亲生前理应多少保存的有关女儿阿澄的证书信件,到了第三代的今天,也几乎无处可寻了。阿利姨母说罢,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起身打开佛龛门,拿出一张摆放在灵牌旁边的相片。这是母亲后期拍摄的名片大小半身像。津村也有印象,他自己的影集中便收有一张翻拍的。

由于这个缘故,尽管津村后来到过东京两三次,但这次才得到同他促膝长谈的机会。而且我感到,这位久别重逢的朋友,样子基本如我想象的那样。无论男女,一旦结束学生时代而进入家庭生活,就像马上加强了营养似的,变得皮肤白皙、脂肪丰满,体形发生变化。不过津村在为人处世方面也带上了大阪少爷特有的那种从容不迫的悠闲气度,尚未完全改掉的学生腔里也夹杂了大阪方言腔调。他以前就多少带有这腔调,现在更明显了。写到这里,想必读者也对津村其人的外貌有所了解了。

“对了,对了,您令堂大人的东西……”阿利姨母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补充说,“除这张相片,还有一把筝。母亲说是大阪女儿的遗物,保管得很仔细。可已经好久没拿出看了,不知现在怎样……”

可是,从那以后,信倒是不时地写来,而小说之类却似乎压根儿没动笔。即使有心写,而一旦回到家里成为养尊处优的少爷,那雄心壮志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了,人皆如此。所以我料想津村怕也不知不觉地随遇而安,心甘情愿过那种市井生活了。此后过了两年,一天他来了信。当我从那信笺的下端看到他祖母去世的消息时,便想象再过不久,津村大概就要娶一位具有京都大阪风度、看起来正符合人们所说的那种“贤良夫人”型的新娘,而彻头彻尾成为岛内的大少爷了。

姨母说要找一找二楼的储藏室。津村为了看筝,便等待去田地做活的由松回来,并趁此时间到附近吃了午饭。回来后自己也动手帮助年轻夫妇,把落满灰尘的一大堆东西搬到阳光明亮的檐廊里。

这里,我必须让读者对津村这位青年的为人有个粗略的了解。坦率说来,我也是此时在这岩石上听到他的自我表白后才晓得的。这是因为,虽然我同他是一高时代的同学,并且当时关系很好——这我前面已提过一下——但从一高升大学的时候,他由于家里有事,返回大阪老家,从此终止了学业。当时我听到的情况是,津村家是岛内世家,世代经营当铺。除他以外还有姐妹两人。但父母早亡,由祖母一手把三人带大。姐姐早已出嫁,妹妹现在也已订婚。于是祖母渐渐沉不住气了,想把他叫回身边去。加上家里没人照顾,便急急退学而归。我劝他说“那么去京都大学如何?”不过同做学问相比,津村当时的志向更在于搞创作。他的打算似乎是:买卖只管交给掌柜去做,而自己则不妨找时间写一点小说,落得轻闲自在。

不知道这东西是如何传到这家里来的——剥去外壳已经褪色的油布,里面露出来的,虽然旧了些,却是一把带有漂亮泥金画的木间琴(19)。那泥金画图案,除去琴面几乎遍布整个琴体。两边的琴侧画的似乎是住吉山水。一侧是松林中点缀着牌坊和横桥,另一侧是高悬的灯笼、海边波浪和枝干横斜的青松。从“海”到“龙角”“四分六”这边,无数海鸟翻飞。有“荻布”的位置和“柏叶”的下边隐约现出五色彩云和天女丽姿。由于桐木年代久远,颜色发黑,使得这些泥金画及所用颜料更加透露出典雅含蓄的光泽,看起来赏心悦目。津村拂去油布上的灰尘,再次细看上面所染图案。用料大概是一种厚丝织品。正面上半边为红地,其间带有白色重瓣梅花;下半边画的是中国古代美人高楼弹琴图。楼两侧柱子挂着一副对联:“二十五弦弹月夜”“不堪清怨却飞来”(20)。背面画的是月下雁影。雁阵旁边可以看到这样两行字:“并列琴柱何齐整,疑是云间雁一行。”(21)

津村坐在那块石头上,不知为什么,心里现在还放不下那个初音鼓。接着又提起话来,说他自己虽然不是忠信狐,但思慕初音鼓的心情比那狐还要强烈。见到那鼓,不由觉得像遇到自己母亲似的。

不过,重瓣梅并不是津村家的家徽。或者是母亲养父浦门家的,或是新町馆的家徽亦未可知。可能是母亲嫁到津村家的时候,把业已无用的青楼用物送给娘家了。想必当时娘家这边有一个与母亲年纪相仿的少女,而由外祖母为那少女拿回来的。若不然,也可想象为别人根据母亲的遗嘱,把她出嫁后也长期留在岛内夫家的遗物送到故乡来的。但,阿利姨母也好,年轻夫妇也好,对那期间的情况都一无所知。只是说当时似乎附有书信之类的东西,可现在已找不见了。仅仅听说是“被送去大阪的人”赠送的。

“对了,过去前来观赏吉野樱花,道路还没有今天这样通达,要绕到宇陀郡那边,这里就有不少人路过。就是说,义经逃来时走的不是一般的顺路。所以,竹田出云那些人肯定来这里看过初音鼓!”

此外,还有一个装附件的小桐木匣,里面装着琴柱和义甲。琴柱是黑黝黝的硬木做的,每一根都带有画着松竹梅的泥金画。而义甲似乎用了很久,磨光了。津村对这些可能被母亲那纤纤手指戴过的义甲感到不胜亲切,把自己的小手指也伸进去试了试。小时在里边房间见到的姿态高雅的女子与检校弹奏《狐哙》的场面,一瞬间掠过他的眼帘。那女子也许不是母亲,筝也并非这把筝,但母亲想必有好几次一边弹这把筝一边唱那曲子。津村从那时候就想,如果可能,自己要把这乐器修好,在母亲忌日请一个合适的人弹奏一番《狐哙》曲。

贝原益轩著的《和州巡览记》写道:“宫瀑不惟有瀑,且左右多巉岩,其间吉野川流过。两岸巨石相连,石高五间(10)许,若屏风并列。河面宽约三间,狭窄处一桥悬空。水流至此,因其窄而积水甚深,乃一绝景也。”这大概便是从我们所坐岩石上看到的景致,又云:“村人有‘飞岩’之术。从河岸纵身跃入水中,顺流而下,拾取水底铜钱示于人看。跃身之时,双手贴于体侧,两腿并拢。潜水至丈许,尔后挥臂浮出。”《名胜图会》中收有“飞岩”之图。这两岸的地形、水的流势,一如图示。河水流至此处,浪头急回猛转,朝巨石之间一泻而下,雪沫四溅。刚才在大谷家听主人说,每年都有不少与这石头相撞遇难的木筏。“飞岩”的村夫,平日在这一带钓鱼、耕田,偶有旅人路过,便应邀当即表演那拿手好戏。从对岸稍低的岩石上跳,收费一百文,从这边高些的岩石上跳为二百文。因此对岸的岩石被称为百文岩,这边的称为二百文岩,名称一直沿用至今。虽然大谷家主人年轻时曾目睹过,但近来听说已几乎没有游客问津,这把戏也就不觉之间自消自灭了。

院内那座狐仙庙是世代作为守护神来祭祀的。因此年轻夫妇也断言肯定是信中提到过的。不过,现在的家人中已没人使用了。由松小的时候常常听祖父讲起这方面的事,但“白狐命妇之进”已不知在哪一代销声匿迹了。庙后米槠树荫下仅剩下狐狸往日住过的空穴。津村跟去一看,只有一条注连绳(22)凄然挂在洞口。

从采菜村折回对岸的宫瀑,要经过一座也算是一处名胜的柴桥。我们坐在桥头一块石头上,如此交谈了半天。

——上面所叙述的是津村的祖母去世那年的事情。也就是说,距津村在宫瀑岩石向我讲述的现在还要上溯两三年。这期间他在给我的信中提到的“国栖的亲戚”,指的便是阿利姨母家。不管怎么说,阿利婆婆是津村的姨母,她那里无疑就是他母亲的娘家。因此,从那以后他便重新开始同这家进行亲属间的交往。不仅如此,还在生计上加以资助,为姨母加盖了厢房,扩大了抄纸厂。虽说是一间不起眼的手工作坊,但昆布家毕竟由此明显兴旺起来。

“呃,也许是新的。鼓也可以中途重新涂漆或改造,但那也有两三代了。我想在这个鼓之前,恐怕还有一个更为古老的家伙收在那桐木箱里来着。”

其六 入波

“可那鼓看上去不是相当新吗?”

“那么,你这次旅行的目的是什么呢?”两个人坐在岩石上,忘记了四周已经暮色降临。当津村这长长的故事告一段落时,我这样问他。“是不是跟姨母有什么事呢?”

“嗯……所以我想,那鼓是剧本问世以前就有的。如果是后来制作的,古文不可能和剧情没有一点雷同。就是说,正像妹背山的作者是在看到实景以后才产生那个构思一样,千本樱的作者也是在访问大谷家或听到传说之后才进行创作的。当然,有这样一个疑问:千本樱的作者是竹田出云,那么剧本的出现至少在宝历之前,而安政二年的由来文则年代近些。不过,正如‘大谷源兵卫以七十六高龄遵嘱实录传闻’说的那样,那传闻岂非早已有之!即使那鼓是伪造的,但也不是安政二年的产物,而应是很久以前就存在的。这种推想应该不是无稽之谈吧?”

“噢,刚才的话,还有一点没说。”

“我说,那篇有关采菜村由来的古文,上面好像只说初音鼓是静公主的遗物,并没写狐皮的事吧?”

四下已经黑得只能勉强分辨出不断撞击眼前岩石上的急流卷起的白沫了。从津村说这句时脸上微微泛起的红晕,我已经觉察出他要说的内容。

其四 狐哙

“……我不是说,我最初站在姨母家墙外时,看见里边有个抄纸的十七八岁的姑娘吗?”

说来说去,大谷家最使我感动的,既不是鼓也不是古文献,而是这饴糖柿。津村也罢我也罢,都按捺不住那冰凉的汁液从齿缝一直沁入心底时的激动心情,如饥似渴地一连吃了两个甜津津、稠糊糊的柿子,于是整个吉野之秋都被满满地含入口腔中了。想来,那佛典中的庵摩罗果怕也不至于如此美味可口。

“嗯。”

听得这些话,我久久凝视手上这颗硕大的露珠,觉得这山间的灵气和日光全部凝聚在自己手心中了。听人说,过去乡下人进京时,都要包一包城里的土带回家去。而这回,我倒是想把这柿子小心带回,以便在有人问到吉野秋色时拿给他看。

“那个姑娘,听说是我另一个姨母——已经去世的阿荣姨母的孙女。那时候她正好来昆布家帮忙。”

饴糖柿怕是熟柿。空烟灰缸大概不是为了往里扔烟灰烟头,而是用来装熟得黏糊糊的柿子核的。因主人一再相劝,我便拿起一个似乎眼看就要裂开的柿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手心上观看。这是个头部隆起的圆锥形大柿子,但太熟了,熟得里外通红,几近透明,以至于宛如一个胀鼓鼓的胶皮袋。浑身微微发颤,日光射来,如同琅琊珠一样熠熠生辉。市面上出售的那种在酒桶内漤熟的柿子,熟到何种程度也不会有如此璀璨的色泽。倘若真这么柔软,外形早就分崩离析了。主人说,能做成饴糖柿的只限于厚皮美浓柿,而且必须在其又硬又涩的时候从树上扭下,装入箱内或筐中,尽量放在背风的地方。这样十天过后,那皮下肉质无须任何加工便会自然成为半流动体,带有甘露般的甜味。若是其他柿子,里边的肉质已融成一包水,而不会像美浓柿那样稠如饴糖。吃的时候,拔掉柿蒂,然后像吃半熟鸡蛋那样把汤匙插入蒂孔中舀食。但要想真正吃出滋味,还得不怕弄脏手,剥开皮来吃。不过看起来好看吃起来好吃的时候,仅仅限于正好第十天这极短时间内。若时间再长,饴糖柿也同样化为一包水了。

如我所料,津村的声音越来越有些难为情了。

“没什么可招待的,请品尝一下饴糖柿吧!”说着,给我们倒茶,端上一个盘,盘里装着柿子,还有一个里面没灰的烟灰缸。

“刚才我也说过,那女孩是地道的农家姑娘,长得也绝对算不上漂亮。天那么冷还在跟水打交道,手脚自然也不好看,粗糙得不成样子。不过,也许我是受了信中‘指尖尽裂,几无完肤’那句话的暗示吧,从最初瞥见那双浸在水中的红通通的手时,我就奇异地看中了那个姑娘。对了,还有,那脸庞长得好像有一点点同照片中的母亲相似。由于成长环境不好,长成个女佣类型也是没办法的事,可要是打磨得法,比母亲还动人也不一定!”

我们告辞时,主人道:

“怪不得!这就是你的初音鼓喽?”

望着主人那忠厚、虔诚、眯细的双眼,我们只好缄口不语了。时到今日,已没必要再向他解释元文年号是何年月,更无须搬出《吾妻鉴》和《平家物语》来考证静公主的生涯。总之主人是那样地笃信不疑。在他的心目中,在鹤岗神社前当赖朝面起舞的,未必是静本人,而只是象征此家远祖生息的往昔——梦绕魂萦的古代的一位高贵女性。在“静公主”这位贵族妇女的幻影中,寄托着他对“祖先”、对“主君”、对“古时”的崇敬与思慕之情。至于那位贵族妇女实际上是否曾在这里求宿避世,则是不必追究的。既然主人如此相信,就由他相信好了。如果说对主人勉强有所同情的话,那恐怕不是由于静,而是由于南朝某位公主或战国时期一落难将军——反正类似的什么人确实在此家兴盛时期来过这里。而关于静的传说,恐怕就是在那种时候杜撰出来的。

“嗯,就算是吧……怎么样,你说,我倒是想把那个姑娘娶过来。”

此外,有两尊上覆顶下开门、造型庄重的牌位。一尊门上绘有锦葵图案,里面刻着“赠正一位大相国公尊仪”;另一尊刻梅花图案,里面雕有“归真松誉贞玉信女灵位”。其右侧写着“元文二年巳年”,左侧记为“壬十一月十日”。然而对这牌位,主人似乎一无所知。只是由于世代传说相当于大谷家的主君,便按惯例在每年正月元日朝这两尊牌位叩拜。主人还一本正经地说,他认为写有元文年号的那尊,说不定是静公主灵位。

那姑娘名叫和佐。是阿荣姨母的女儿阿元嫁到柏木附近后,在一户大约姓市田的农户人家生的。由于家境不太富裕,念完普通小学,就到五条镇做了女佣。十七岁那年,由于家中人手不够,便告假回来,此后一直帮做农活。每到冬天田地没活的时候,就被打发到昆布家帮忙抄纸。今年也该来了,不过也许还没到。没到也不要紧,因为津村首先要向阿利姨母和由松夫妇表白自己的心意。视其结果,或者马上把她叫来,或者自己前去探访。

我们看挂轴时,主人一言不发,只管默默正襟危坐。但那神情,分明说明他心中毫无疑云,绝对相信这祖传纪事的内容。“那位上人写有和歌的衣袖怎么样了?”听我发问,他回答说:“先祖时代,为了超度静的亡魂升天而捐给村里的西生寺了。如今不知落在何人手里,寺院里也找不见了。”我又举起佩刀、短刀、箭袋等物看了看。似乎年代相当久远,尤其箭袋已经破得体无完肤。不过毕竟不是我们鉴定得了的。传说中的初音鼓,皮没了,只有鼓身卧于桐木箱内。对这个我们也不太懂行。漆倒是蛮新的,根本没有什么泥金画,看上去不过是个平庸无奇的无花黑木筒。当然木料似很古老,想必漆是后来哪一代重涂上去的。“或许是那样。”主人回答我的疑问,显得毫无兴致。

“看来,我也可能碰巧见到和佐小姐呢!”

题为《采菜村由来》的挂轴一卷、义经所赐佩刀短刀数口,及其目录单、刀护手、箭袋、瓷瓶,还有静公主所赐的初音鼓等。其中《采菜村由来》挂轴的底端写道:“五条御代官御役所御代官内藤杢左卫门大人巡游此地之时大谷源兵卫以七十六高龄遵嘱实录传闻如右置于家中。”时为“安政二年乙卯夏日”。据传,安政二年代官内藤杢左卫门来到此村的时候,相当于现主人远祖的大谷源兵卫老人曾对面而跪。而一出示那些赐物,代官即刻让座,自己屈身跪下。只是,那挂轴像烧焦一般黑得一塌糊涂,难以辨认,因此附有抄本一份。原文如何自然不得而知,抄本则病句错字所在皆是,甚至所注假名都有诸多疑点,很难相信出自训练有素的人之手。不过从文中看来,此家祖先早在奈良朝之前便居于此地。壬申之乱时,一名为村国庄司男依之人助天武帝征讨大友皇子。当时庄司占有该村至上市的五十丁之地。因此采菜川之名指的是这五十丁之间的吉野川。关于义经,文中写道:“又源义经公于川上白矢岳欢度五月端午,后自山而下,在村国庄司宅内小住三四十日。观宫瀑游柴桥,其时咏歌曰……”接之录有和歌两首。我直至今日亦不知义经有传世歌作,但上边所记歌作,即使彻头彻尾的外行人看来,也觉察不出有王朝末期之气,且用词也俗不可耐。至于静公主,则曰:“其时义经公爱妾在村国氏家中安身歇息。自义经公落难奥州之后,公主便自忖其凶多吉少,遂投井捐生。故人皆称其井为公主井。”这就是说,静是死在这里的。接着又说,“然静公主与义经公别后痴情日炽,终化为火球,夜夜跃井而出,凡经三百载。其后莲如上人等行至饭贝村。村人遂乞上人超度静之亡灵,上人欣然应允。从大谷氏所载和歌之中,择其一首挥笔书于静衣袖之上。”于是下面列举其歌。

“嗯。这次邀你同行,目的就是务必请你见见,听听你的看法。毕竟境遇相差悬殊,就算娶了她,日后能否真正幸福,也不是一点顾虑也没有。我倒是以为问题不大……”

如此看来,今天是为了我们才特意把这里外相连的房间铺上榻榻米的。从隔扇空隙往储藏室那边一看,里边现在仍是光板,零乱地堆放着似乎急忙塞进去的农具。那壁龛上已经摆有好多宝物,主人恭恭敬敬地将它们逐个排列在我们面前。

不管怎样,我催促津村从石头上起身,在宫瀑雇了人力车,往预定投宿的国栖昆布家赶去。到时,天已黑尽了。至于我对阿利婆婆和她家人的印象,以及所见到的住宅情况、造纸现场等,写起来一来冗长,二来和前边重复,就不再啰唆了。只是记忆中的下面两三点是要说的:一是那一带当时还没电灯,一家人在煤油灯下围着大火炉谈天说地,那光景确是山里人家所特有的;二是炉中烧的是槲树、柞树、桑树等木头,而其中由于桑木最耐烧,热度又柔和,便塞了很多桑木柈子进去,其浪费程度远非城市可比,令人吃惊;三是火炉上方的房梁和棚顶被熊熊燃烧的火苗熏得油黑闪光,如同涂了一层煤焦油。最后还有两点:一是晚饭桌上的熊野青花鱼异常好吃;二是听说这青花鱼捕自熊野浦,而后被穿在细竹叶上翻山越岭拿出来卖,途中要花五六天以至一周时间,这期间鱼自然被风吹成了鱼干,有时还会被狐狸把整条鱼一口叼走等。

一问大谷家,当即了然:从村口往里走五六丁远,有一处拐往河滩的桑田,其间房脊格外挺拔者便是。由于桑树长得高大,远远望去,只有那俨然世家的茅房脊和瓦房檐俨然海中孤岛漂浮桑叶之上,甚是气度非凡。而实际近前一看,却是房顶造型较为普通的庄户人家。面对田地的是两间里外相连的堂屋,临街的拉窗大敞四开。附带壁龛的房间里,坐着一个四十岁光景、看上去像是房主的人。一见我们两个,名片也没出示就寒暄起来。可是无论那绷得紧紧晒得黑黑的脸庞颜色,还是那眯缝着给人以好感的眼神,抑或脖颈短肩膀宽的体格,都分明说明他是老实厚道的一介农夫。“国栖昆布先生有话在先,已经恭候多时了。”他方言味儿较重,连这句话都叫人难以听清。我们询问什么,他也不爽快答话,只是郑重其事地弓腰点头。想来此家如今业已衰落,不复昔日景况。不过这反倒使我觉得此种人的可亲可近。我开口道:“百忙之中前来打扰,十分抱歉。听说府上珍藏一祖传至宝,平日很少出示于人,而我们却不揣冒昧赶来求见。”“不不,哪里是不出示于人……”他有些惶惑地嗫嚅道,“其实是先祖留下这么一条规矩,就是在取出那件物品之前,必须斋戒沐浴七天。当然如今顾不得那么多清规戒律了,哪位要看,只管让他随便看看就是。只是每天都在田里忙得脱不开身,突然有人来访,抽不出时间作陪。尤其这几天秋蚕那边还没忙完,家里所有榻榻米平日全部掀起。客人一下子进来,连个招待的地方都没有。因此最好请事先打个招呼,那样我无论如何也会设法恭候。”他把长着漆黑的长指甲的手叠放在膝头,像有难言之隐似的说道。

翌日清晨,津村和我相商之后,终于决定分别采取行动。津村带着自己那个关键使命去说服昆布家人,求其从中撮合。而这时间我在这里有所妨碍,便预定用五六天时间深入吉野川发源地一带采访那部小说的素材。第一天从国栖出发,到东川村凭吊后龟山天皇的皇子小仓宫之陵。而后经五社岭进入川上庄,到柏木住一宿。第二天翻越伯母峰,在北山庄河合住一宿。第三天参观自天王宫殿遗址小橡龙泉寺和山北宫陵,登大台原山,在山中住一宿。第四天经五色温泉探三公峡谷。如果可能,再前往八幡平、隐平,在樵夫小屋投宿,或走到入波过夜。第五天从入波重返柏木,当天或翌日回到国栖——我向昆布家的人问明地理情况,大致做了这样一个日程。随后我和津村约好再会,祝他马到成功,便上路出发。临出发前,津村又对我说,他自己也可能前往和佐家去,因此叫我返回柏木时,为慎重起见顺路到和佐家看看,并告诉了她家的位置。

果不其然,水势、山形,确实像是落难之人的栖身场所。

我的旅行基本是按日程进行的。听说现在就连伯母峰的陡路也通了公共汽车,到纪州木本也无须步行了。同我旅行那时候相比,真有隔世之感。所幸当时赶上好天气,所得素材比预想的还多,四天旅途的艰难和辛劳也就全然不在话下。不过进三公谷的时候确实非同小可。当然,到那里之前我就听别人说过几次:“那条峡谷可不是好玩的哦,先生要到三公谷去?”因此我提前做好了精神准备。这样,第四天我把日程稍加变更,而在五色温泉住宿。翌日请一人带路,一大早就动身了。

抬头一看,不觉之间山峰已高高矗立在我们眼前。天空于是更为狭小,无论是吉野川的流水还是人家、道路,似乎都在这山涧止步不前了。然而村落这东西好像有空隙便可无限发展下去。尽管三面山势逼人,洼地窄若袋底,人们仍在其中小溪岸边的斜坡上构筑梯阶,建造茅屋,开荒种田。人说这就是采菜村了。

路沿着发源于大台原山的吉野川流水蜿蜒而下。到达吉野川同一条溪水合流而称为二股的附近时,路分为两条。一条直通入波,一条向右拐,由此进入三公谷。往入波去的路固然是“路”,但往右拐的这条,充其量不过是茂密的杉树林中的一条细线而已,勉强可以看出人的脚印。加之昨晚下过雨,合流后的河水猛涨,一座独木桥摇摇欲坠。我在激流倒卷的岩石上头跳来跳去,有时候不四肢着地就过不去。二股川再往前有一条“奥玉川”,从那里穿过地藏河滩,最后方能到达三公川。川与川之间的道路,危危乎盘桓于陡峭如削、高达数丈的绝壁侧面。有的地方窄得不容并足,有的地方全然中断不见,而从这边悬崖到那边悬崖,或横一独木作桥,或架一木板为道。这些独木和栈板横空相连,沿悬崖腰间跌宕起伏。若是登山家,走这样的地方当然易如反掌。而我本来在中学时代就极不擅长机械体操,对单杠、跳板、木马始终望而生畏。好在当时毕竟年轻,不似现在这样发胖,平地可以走上十里八里。而眼下这鬼地方却是非靠四肢往前移动不可。问题不在于腿的有力与否,而在于全身配合的巧拙。想必途中我那脸色是一会儿青一会儿红的。老实说,若非与向导同行,我说不定早就在二股独木桥那里掉头返回了。一来由于当着向导的面不好意思,二来因为一旦迈出一步,往后退和向前进同样可怕,所以只好往前挪动瑟瑟发抖的双腿。

《万叶集》“天皇幸于吉野宫”歌中所说的天武天皇的吉野离宫——笠朝臣金村的所谓“三吉野多艺都河内大宫所”、三船山、人磨吟咏的秋津原野等,据说都在这宫瀑村附近。不久,我们离开村道,渡往对岸。这边河流渐次变窄,河岸危崖壁立,湍急的浪花撞击着河中巨石,间或形成湛蓝湛蓝的深渊。从那林木蓊郁的峡谷深处,像小川纤细轻盈,扭捏而出,注入这深渊之中。而瞌睡桥便架于其上。所谓义经曾在此桥打瞌睡之说,恐怕是后人的牵强附会。清流如丝,一桥横悬,纤巧绰约,弱不禁风。周围佳木掩映,几乎藏而不见;其上有顶娇然,状如房形小船。而那顶,与其说是为了挡雨,毋宁说为了承接落叶。若不然,眼下时节,恐怕顷刻便会被树叶埋入其间。桥头有两户农家,桥顶下面,几乎成了自家仓库,堆了柴火捆上去,只留下仅可过人的通路。这里算是个管口,再往前路便分为两条。一条沿河岸通往采菜村;一条过得瞌睡桥,经樱木宫、喜佐谷村,继而从上千本通往苔清水、西行庵方向。静公主歌中所唱的“山头雪皑皑,踏雪寒中来”之人,想必便是过了这桥从吉野后山往中院谷那边走去的。

由于这个缘故,尽管峡谷里秋色正艳,但脚下已足以使我自顾不暇。只有眼前时而飞起的小鸟振翅声使我为之一惊。至于风景如何,惭愧得很,我没资格工笔描述。可我那位向导到底久经沙场,只见他用山茶树叶代替烟袋锅卷起一缕烟丝,衔在口中,一边在这险路上悠然迈步,一边指点说这是什么瀑那是什么岩等。后来走到一个地方,他手指遥远的谷底,告诉我:

从上市到宫瀑,道路仍旧沿着吉野川右岸向前伸展。山越走越深,秋色越来越浓。我们不时钻进柞树林,踏着满地落叶“沙沙”前行。这一带枫树较少,又不集中在一处。但红叶盛极一时,常春藤、黄栌、山漆等树,到处点缀着多是杉树的山山岭岭。从最深的红色到最浅的黄色,浓淡相间,五颜六色。虽然一言以蔽之为红叶,但如此看去,黄色、褐色、红色,各色交汇,纷然杂陈。即使同为黄色,也深浅各异,不下十种之多。人们都说野州盐原之秋整个盐原居民的脸色无不变红。那种尽染一彩的红色固然蔚为壮观,但此处风情亦不逊色。“五彩缤纷”也罢,“万紫千红”也罢,自是形容春野花坞用语,而此情此景,仅仅作为秋天基调的黄色偏多,而若论色彩的富于变化,恐怕并不亚于阳春原野。再看那树叶,在透过峰与峰之间的空隙泻入谷底的秋日光线之中,不时像纷飞的金粉,光闪闪落入水中。

“那是‘公主启口’岩!”

其三 初音鼓

往前走不远,又说:

津村的话里边,似乎含有某种奥妙。而他只是说了句“以后有时间再说”便缄口不语了。

“那是‘醉酒’岩!”

“也许是的,可我对那个鼓有点兴趣。不管怎样,得到大谷家去好好看看初音鼓。很早以前我就有这个念头,也是我这次旅行的一个目的。”

我由于只是战战兢兢眼盯谷底,并没看清哪个是“醉酒”岩,哪个是“公主启口”岩。向导说自古以来帝王住过的山谷里,就笃定有叫作“公主启口”和“醉酒”的大岩石。所以四五年前一位大人物——不知是学者、博士,还是官员,反正是个了不起的人——从东京赶来看这山谷的时候,也是自己带路,那位先生问“这里有叫作公主启口的岩石吗?”自己指着那块石头说“有,有的”。紧接着他又问“那么有叫作醉酒的吗?”我就又指着那里的石头给他看:“有,有的。”他感动地说:“是吗,到底是这样!那么说,这里肯定是自天王住的地方!”然后就回去了。向导如此讲了许多,但我还是没有弄清这奇妙的岩石名字的由来。

“那到底又和什么吊桶‘寿司’店差不多是一回事了吧?谣曲里有《双人静》,估计都是古时候一些调皮鬼想出来的。”

向导此外还知道好多好多传说。他说,从前,京城追兵偷偷钻到这一带的时候,怎么也找不到自天王住在哪里,搜了一座山又一座山。一天偶然走进这道峡谷,无意中往河水里一看,发现上游有黄金流来。于是顺着黄金流路往上走去,果然有一座王宫。向导接着说,自天王迁到北山宫之后,每天早上都照例要到王宫门前流过的北山川岸边洗脸。但随时有两个替身武士陪在身边,分不清哪一位是自天王。追兵便向一个碰巧经过那里的村老婆子打听。老婆子说:“那位从嘴里吐白气的就是大王。”于是追兵猛扑上去,取了王的脑袋。但那老婆子的后人,一代代生的全是残疾孩子。

“这可不敢说,我也没见到。反正那家是有些来历的倒千真万确。”

下午一点左右,我走到八幡平小屋,打开饭盒,一边吃饭一边将这些传说记在手册上。从八幡平到隐平来回差不多还有三里,但比起早上的路来,这段路反而容易走些。不过,那南朝帝王即使再为避人耳目,逃到这峡谷里来也是过于不便了。北山王那首御歌“落难深山峡谷里,心随明月倚柴扉”,很难想象是在那里写下的。总之,三公这地方与其说有据于史实,毋宁说更富于传奇色彩。

“蒙的确实是狐皮?”

这一天,我和向导借住在八幡平一户山民家里,美美吃了一顿兔肉。次日,又沿昨天的来路返回二股。告别向导,独自一人来到入波。由此前往柏木仅有一里路。听说这里河边有温泉涌出。我想洗个温泉,便跑到河岸那边。只见汇合了二股川的吉野川河面多少开阔起来,上边悬着一座吊桥。刚过得桥,便有温泉从桥下喷涌而出。伸手一试,只有太阳所晒温水那样的温度。一些村姑用那温水一个劲儿洗大萝卜。

“听说有的。”

“不到夏天是进不得这温泉的。要是现在洗,喏,就要把水打到那边的浴盆里,另外加温。”那些村姑说着,指了指扔在河滩上带有烧水铁管的浴盆。

“真有人家有那玩意儿?”

正当我朝浴盆那边望时,吊桥上有人叫我:

“嗯,是的,戏里边是这样说的。”

“喂——”

“那么说,就是那个蒙着母狐皮、静公主‘砰’一敲忠信狐就马上出现的鼓了,对吧?”

一看,是津村,另一个大概是和佐。津村正领着那少女朝这边走来。吊桥在两人的脚下微微摇晃,木屐发出的“哐哐”声回响在山谷里。

说起这采菜村,大概位于谣曲《双人静》所唱的采菜川岸边。那曲中唱道:“采菜河岸边,不知来于何处,一女子步履姗姗……”这时静的亡灵出现,自白“恨只恨罪孽深重,竟日间抄经自遣”。以下随歌起舞,“虽说我此时羞愧无边,亦未敢忘昔日情缘……休将我看作,与这三吉野河水同名的采菜女眷”。从中不难看出,这采菜村一带与静有关之事,即使作为一种传说也颇有根据,并非全是无稽之谈。大和名胜图景书也写道:采菜村有名水,曰花笼,又有静公主生前暂住房屋故址。由此看来,那种传说应是古已有之的。持鼓之家,如今取大谷为姓。往昔则称村国庄司。据其家谱记载,文治年间,义经与静公主落难吉野之时,曾逗留于此。此外,周围还有像小川、瞌睡桥、柴桥等名胜古迹。也有人趁观光之便前去讨看初音鼓。但对方说是祖传珍宝,不肯出示给贸然来访的人,而必须有合适的介绍人事先打招呼才行。津村对我说,他早有准备,请国栖的亲戚通过话了,大概对方今天在等我们。

我计划写历史小说,由于素材多得有些不好安排,终于未能写成。当时在桥上看到的和佐小姐,不用说,现在已成为津村夫人了。所以,那次旅行,比起我,津村可谓满载而归。

“净琉璃”中说维盛曾作为“寿司”店的养子藏身于此。由于这无中生有的唱词,下市镇便有人自称维盛子孙——我虽未曾实地调查,但有所耳闻。而且还听人说,那家里恶权太固然不在了,但至今似乎仍有一个女儿取名阿里(8),依旧在卖吊桶“寿司”。不过津村提起的与此无关,而是说由此往前宫瀑对岸的采菜村里,住有一户以那位静公主的初音鼓(9)为传家宝的人家。提议顺便去看看。

(昭和六年(23)一月—二月)

“千本樱是在下市吧?听说那里有吊桶寿司店……”

(1) 大和:日本旧藩国名,疆域相当于今奈良全境。平安迁都前天皇所居之地。

“喂,过了妹背山就有义经千本樱了!”津村突然说道。

(2) 明治:日本年号,1868—1912。

我们来到镇子边上,在一家小饭店的临河起居间用了午餐。站在桥上看时,觉得妹背山似乎在上游很远很远的地方。而来到这里,简直就是立在眼前的两座山丘。隔一条河,河这边的是妹山,河那边的是背山——《妹背山妇女庭训》的作者,想必就是在实际目睹这景色之后得到那个构思的。不过这里的河面,要比戏台上的宽些,并未局促到那般程度。纵使两座山丘上仍有久我之助和雏鸟的楼阁,也怕不至于能彼此唱和。就背山来说,山脊同后面的峰岭相连,形状并不规则;而妹山则完全自成一座独立的圆锥体,披一身郁郁葱葱的绿树外衣。上市镇一直伸到山脚下,从河流这边一眼望去,那房屋后侧,两层高的成了三层,平房也俨然有两层楼高。有的人家从楼上架一条铁线通到河床上,铁线穿一个水桶,用绳子“吱溜溜”打水。

(3) 大正:日本年号,1912—1926。

天空实际上晴得那样湛蓝剔透,而反映在窗纸上的日光,却明亮而并不耀眼,令人心醉。渐渐地,秋阳转往河流那边,光线照在街道左侧的拉窗上,而又反射到右侧的房屋中,果菜店柜台上摆放的柿子尤为动人。气座柿、御所柿、美浓柿等形状各异的柿子,将室外的光线纷纷聚拢在早已熟透的、璀璨的珊瑚色表面,宛似颗颗明眸顾盼生辉。甚至面馆玻璃笼里的面团儿也显得光彩夺目。道旁房檐下铺着草席,放着簸箕,上面晒着引火炭。不知何处,传来铁匠铺的锤声和碾米机的“沙沙”声。

(4) 南帝:指南朝天皇。日本1336—1392年分南北两朝,南朝据吉野之地,尊大觉寺统;北朝据京都,尊持明院统。史称南北朝时期。书中涉及相关史料太多,恕不一一注释。

由于我们从奈良动身早,刚刚偏午时分便走进了上市镇。街道两侧人家,如同在桥上想象的一样,甚是古朴无华。靠河岸一侧的一排房屋,不时出现空缺,而成为单排屋宇街道。不过大部分都是房屋挡住水面景致。那格窗被烟熏黑、矮得像小阁楼似的二层楼在道两旁栉比鳞次。行走之间朝若明若暗的格窗里面窥去,见里面多是庄户人家无一例外的那种没铺地板的裸土房间,并且直通后门。土房门口大多挂着深蓝色门帘,上面有蜡染的白色屋号和姓名。这不限于开店人家,一般住户也似乎如此。家家户户的房檐都垂得很低,几乎遮住整面前墙。门面虽窄,但门帘深处的内院却树影绰约,有的还建有厢房。此处房屋,恐怕至少有五十年,有的甚至有一二百年历史。不过,建筑虽老,但每座屋宇的拉窗纸却是崭新的,就像刚刚贴上去的一样,全然没有污痕,哪怕一点点裂缝也被用花瓣型纸块补得严严实实。在秋日一尘不染的大气中,显得分外莹白清冷。这一则怕是因为没有浮尘;一则恐是由于从不使用玻璃拉窗以致变得比城里人还对纸敏感得近乎神经质。本来像东京一带的住户那样外侧加围一层玻璃拉窗即可。倘不那样,就不能任凭拉窗纸又脏又黑或洞可进风。总之,拉窗纸那赏心悦目的莹白,将各家被烟熏黑格窗等门窗的房屋,打扮得宛如家境贫寒而又穿着得体的美女一般眉清目秀、优雅动人。我望着投在窗纸上的日色,不由深有感慨,毕竟是秋天了!

(5) 三件神器:历代天皇作为皇位象征继承的三件宝物,即八咫镜、天丛云剑、八尺琼曲玉(神玺)。

现在,我独自走过这六田桥头,向左拐去岔路,朝以前一直站在下游眺望的妹背山所在方向走去。街道沿着河岸笔直伸展开去,看上去似乎平坦易行。不过听人说,从上市过得宫瀑、国栖、大瀑、迫、柏木以后,便逐渐深入到吉野腹地的深山密林。再往前就是吉野川的发源地,过得大和与纪井的分水岭之后,这才进入熊野浦。

(6) 读本:よみほん。日本江户后期小说的一种。历史题材居多,富于传奇色彩。

由于那时候毕竟还小,没有留下清晰的印象。仿佛是四月中旬樱花盛开时节一个阴晦的黄昏,山乡里还春寒料峭。只见远方暮色苍茫的天空下,吉野川沿着远处九曲十八弯的山峡蜿蜒流来,河面上只有阵风掠过之处泛起一道道细微的“绉绸”波纹。就在那山与山之间,两座玲珑可爱的山丘在暮霭中隐约可见。虽然已无法看清两山是怎样隔河相对,但我早从戏里知道它们位于河的两岸。在歌舞伎台上,大法官清澄之子久我之助和他的未婚妻——一位大概叫雏鸟的少女——两人一个在背山、一个在妹山上临谷筑楼。即使在妹背山戏中,那种场面也特别富有童话色彩,深深打动了一个少年的心。而当时听母亲这么一说,马上心想“啊,原来那就是妹背山!”随即沉浸在儿童特有的幻想之中:即使现在去那岸边,说不定仍会见到久我之助和那名少女!从此以后,我便忘不掉这桥上景色,不时产生一种依依之情。这样,在我二十一二岁那年春天第二次来到吉野时,也同样凭倚这桥上栏杆,一边怀念去世的母亲,一边久久凝视上游景致。河水正是从这吉野山的脚下,注入缓缓铺展的平原之中。于是,水流一改湍急跌宕之势,而呈现出“平野水自流”的悠然风姿。再极目远眺,但见上游左岸上市镇背山临水,一条细细长长的街道上排列着低矮而间或闪出白色外墙的古朴农舍。

(7) 六里,日本旧距离单位,一里约为四公里。

“你,还记得妹背山那出戏吧?那就是真正的妹背山!”

(8) 恶权太……取名阿里:恶权太出现于《义经千本樱》第三章。其父弥左卫门意欲保护平家落难之人维盛,而他却从中作梗。阿里为弥左卫门之女,爱慕维盛。

当时导游的车夫,从桥栏手指上游方向,劝游客们停杖细看。记得那时母亲就曾让人力车停在桥中间,把年幼无知的我抱在膝头,嘴贴我耳边说道:

(9) 静公主的初音鼓:出现于《义经千本樱》中。义经因受其兄赖朝追赶,将白河院所赐之鼓赠予静,一人落荒而逃。此即“初音鼓”。

“看,看那个!那边见到的就是妹背山。左边的是妹山,右边的是背山……”

(10) 间:日本旧长度单位,一间约合1.818米。

近来,汽车、电缆车已经通到了中千本,想必不会有人在这一带悠然漫步了。而往昔前来赏樱花的人,无一不是往右登上这条岔路,上得六月淀桥头眺望吉野川两岸景色的。

(11) 地呗:じうた,又作“地歌”,日本三弦音乐中富有代表性的一种。

在吉野口换乘窄轨列车哐当哐当坐到吉野站,再往前就得沿吉野川岸边的道路步行了。到得《万叶集》中所说的六田淀柳渡附近,路分成两条。向右拐的一条通往赏樱胜地吉野山。一过桥即是下千本,接下去是关屋樱、藏王权现、吉水院、中千本……每年春天,前来观赏樱花的游人便把这一带挤得水泄不通。说起来,这吉野的樱花我也看过两次。一次是小时由去上方游览的母亲领来的;另一次记得是在后来上高中的时候,也是混在众人当中往右登上这山路的。而左边这条路,则是第一次攀登。

(12) 葛叶:净琉璃《芦屋道满大内鉴》中的主人公。主要剧情为:大阪府信田森林里有一白狐,化女名葛叶,同安倍保名结婚,生一子。后露原形,遂留一首“若思母……”,后返回森林。

津村和我约定,他于某日从大阪动身,到了奈良,去若草山麓一家叫武藏野的旅店投宿。于是我乘夜班车离开东京,中途在京都住一晚,翌日早到达奈良。武藏野那家旅馆至今犹在,但听说早已易主,与二十年前并非一脉相承了。当时的建筑物一派古色古香,典雅脱俗。铁道省的宾馆的落成为时稍后,就那时来说,“武藏野”同菊水一样,均为一流旅馆。津村似乎等我等得不耐烦了,一副总想上路的样子;而对我来说奈良也是旧地重游。于是,索性趁这大好天气尚未变脸,我们仅仅从客厅窗口眺望了一两个小时若草山,便出门启程了。

(13) 大名:日本战国时期、江户时期各地的领主,相当于中国过去分封的王。

其二 妹背山

(14) 狂言:日本以台词为主的传统表演艺术,类似滑稽剧。

这前言已经够长的了,反正我是因此才心血来潮跑去的。当然津村说的“职业意识”也起了促进作用。不过坦率来说,主要是为了悠然行乐。

(15) 家流:日本古人所创字体之一。

撑筏师傅的这些叙说,更加丰富了我的小说构思。本来便已万事俱备,又加上了溪流喷泉这独一无二的场景。不过,凡能隔地调查的我已全部调查过了。因此,假如当时没有津村相劝,我恐怕不至于跑去那样的荒山深谷之中。手头有如此丰富的材料,不进行实地考察也可以构思下去,并且这样反倒容易创作一些。记得是那一年的十月末或十一月上旬,津村跑来劝道:机会难得,去看看如何?他说他有事要去访问国栖那家亲戚,虽说怕去不了三公,但在国栖周围转上一圈大致熟悉一下地势和风俗,想必也是不无益处的。再说又何必局限于南朝的历史,那地方毕竟不同于别处,各种奇闻异事俯拾皆是,两三部小说的素材笃定手到擒来。总之不至于往返徒劳,只管充分发挥职业意识!况且正值气候宜人时节,外出旅游再好不过。吉野固然以樱花闻名,但秋色也全然不失为美景。

(16) 寻:日本旧长度单位,一寻约合1.8米。

这一地名,吉野川沿岸有两处。位于下游的写作“葛”字,上游的则写为“国栖”。由于一首涉及飞鸟净见原天皇——因天武天皇——的谣曲而声名鹊起的,乃是后者。然而,葛也罢国栖也罢,指的都不是吉野特产葛粉的产地。葛那边我不清楚,而国栖这里,村民大多以造纸为生。而且使用的是今已罕见的原始办法将楮树纤维在吉野川水中漂洗干净,然后制成手抄纸。还有,听说这村里姓“昆布”这一怪姓的人特别多。津村的亲戚也姓昆布,同样以造纸为业,而且规模在村里最大。津村告诉我,这昆布氏历史相当悠久,与南朝遗臣当多少有点血统关系。此外,写为“入波”而读作“シオノバ”、写为“三公”而读作“サンノゴ”,这些读音,也是访问了昆布家之后才知道的。另据昆布氏的说法,从国栖到入波,越经五社峰峻岭为六里(7)。由那里前往三公,到谷口为二里,而若到自天王所在的最里端,则在四里以上。当然他们也不过是如此听说的,即使国栖这里,往上游跑那么远的人也寥寥无几。听顺流而下的撑筏师傅讲,山谷最深处有个叫八幡平的小盆地,那里有五六户烧炭人家。再往前走五十丁,到头有一处叫“隐平”的地方,那里确实既有人们传说中的王宫,又有供奉神玺的岩洞。然而,从山谷入口处往前的四里,尽是悬崖峭壁,根本没有一条像样的路。纵是在大峰修行之人,也不易身临其境。柏木附近的人们,一般只是到入波川岸边涌出的温泉里洗洗澡,而后便从那里折身回来。其实,若去峡谷中探幽寻胜,即可发现有无数温泉从溪流中喷涌而出,还有明神瀑布等几道高山飞瀑凌空而下。而知道这一绝景的,据说仅限于樵夫或烧炭翁。

(17) 假名:日文字母。

事也凑巧,一段意想不到的因缘,使我得以一点一点把那深山老林一带的地理和风俗打听出来。这是由于,一高时代一位叫津村的青年朋友(大阪出生)有亲戚住在吉野国栖,我便几次通过津村前去采访。

(18) 和歌:日本传统诗歌样式,五句三十一字(音)。

我得知的这些资料,使我更加热衷于我早已有所考虑的历史小说创作计划。南朝—吉野花海—深山秘境—风华正茂的十八岁自天王—楠二郎正秀—深藏于岩洞之内的神玺—从雪中喷血如柱的王子首级,仅这样依序罗列起来,也是无与伦比的绝妙题材。首先背景就非同一般。舞台上溪流潺潺,危崖重重,宫殿巍巍,茅庐点点,阳春樱花,晚秋红叶,异彩纷呈,任凭剪裁。更何况这并非无中生有的想入非非,正史姑且不论,就连一般外传和古代抄本上亦有详细记载。作者只要将所得史料巧妙排列一遍,便足以构成一部妙趣横生之作。而若再稍加润色,适当融以逸闻、传说,并点缀上鬼子孙、大峰修行者、熊野巡礼等地方特色,进而为王子配一美女——大塔皇族子孙的女王子亦未尝不可——恐怕就更为引人入胜了。我觉得奇怪,为什么如此丰富的材料,居然至今未曾引起稗史小说家的青睐。诚然,据传马琴有一部未曾完成的《侠客传》。我虽没有读过,但听说其主人公是楠氏一女——一个叫姑摩姬的虚构女性——与自天王事迹似乎毫无关联。此外,听说德川时代有过一两部以吉野王为题材的作品,但那在多大程度上是以史实为依据的则不清楚。总而言之,在一般流行于世的作品之中,无论读本(6),还是“净琉璃”、戏剧,都未有此类题材入目。由于这一原因,我便想趁此无人染指之际,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利用这些素材构思一部小说。

(19) 木间琴:长约182厘米的日本式古筝。日语中琴、筝每每混用。

一般来说,从吉野深山到熊野一带,由于交通不便,一些古代传说和名门后裔得以绵绵不绝也是不罕见的。例如,曾经作为后醍醐天皇临时行宫的穴生堀氏府第,不仅建筑的一部分完好如初,而且子孙至今仍安居其中。此外,《太年记》“大塔宫熊野逃亡”一章中提及的竹原八郎一族——王子曾在此家小住,甚至同其家少女生下一子——其子孙如今也安然无恙。在更为古老的大台原山中有一五鬼继部落。当地人称其为鬼的子孙,绝不与其通婚,而他们本身也不情愿同自己部落以外的人结合,并自诩为役行者前鬼后裔。其地一切守旧若此,加之曾事南朝亲王的乡土血统——所谓名门世家为数甚多——因此柏木附近,每年一到二月五日便祭祀“南朝王”,在作为将军府故址的神谷金刚寺里举行庄重的朝拜仪式。那一天,数十户“名门世家”被准许身着带有十六朵菊花的武士礼服,同代理知事和郡长等人并列于上座。

(20) 不堪清怨却飞来:中国版一般作“不胜清怨却飞来”。(唐)钱起《归雁》:潇湘何事等闲回,水碧沙明两岸苔。二十五弦弹月夜,不胜清怨却飞来。

自远祖以来,吉野之民就绝对效忠南朝,向有偏袒南朝的传统。每当提起南朝,便一直数到自天王,至今仍固执地坚持说“那不是五十几年,而是持续了一百年以上!”这不奇怪。就连我也由于少年时代爱读《太平记》而对南朝秘史发生兴趣,打算以自天王事迹为中心构思一部历史小说——这一打算是早已有之的。据一部收有川上庄传说的书上记载,南朝遗臣畏于北朝来袭,曾一度从今天称为大台原山脚下的入波进入驻伊势边境的大杉谷,移驻一座人迹罕至的深山尽头一条叫三公谷的河谷,在那里建了一处王宫,把神玺藏于岩洞之中。另据《上月记》《赤松记》等书记载,事先伪装侍奉南帝的间岛彦太郎等三十几名赤松家余党,于长禄元年十二月二日乘天降大雪之机遽然发难。一队突袭大河内自天王宫,一队直扑神谷将军府。自天王亲自挥刀迎战,终为贼所杀。贼携其首级和神玺逃窜途中,因受雪阻,逃至伯母峰时天色已暮,遂将首级埋于雪中,在山中过夜。不料翌日清晨吉野十八乡庄司等众赶来厮杀之间,王首突从雪中喷出一股血来,庄司等旋即将其觅出返回。这一事件虽各书记载略有不同,但《南山巡狩录》《南万纪传》《樱云记》《十津川记》等书毕竟无不有所记载,尤其《上月记》《赤松记》,或为当时实际参战者老后亲自撰写,或出于其子孙之手,并无置疑的余地。又据另书记载,王当时年仅十八岁。另外,嘉吉之乱中一时没落的赤松家族之所以东山再起,无非是他当时因谋杀两个王子,复得神玺回师立功受赏的缘故。

(21) “并列琴柱何齐整,疑是云间雁一行”:原文是和歌。

读者之中,想必有人知道,那个地方,尤其十津川、北山、川上庄一带,自古以来,一直流有南帝(4)后裔——当地居民至今仍称为“南朝王”“自天王”——的传说。这自天王,即相当于后龟山帝玄孙的北山王其人,实际上也是存在的,这点已为历史学家所证实,而绝非仅是传说。就其大概极为扼要地说来,按一般中小学历史教科书记载,南朝元中九年、北朝明德三年,即将军义满执政时期,南北两朝达成统一协议。从而,后醍醐天皇廷元元年开始的所谓吉野朝,在历经五十余年之后寿终正寝了。不过此后嘉吉三年九月二十三日深夜发生过这样一桩事实:一个叫楠二郎正秀的人拥立大觉寺统的万寿寺亲王,突然袭击了土御门皇宫,盗走三件神器(5),潜往睿山之中。当时,在追兵追击之下,亲王自杀身死。于是神器之中的宝剑与八咫镜得以追回,唯有神玺落于南朝人之手。因此楠氏越智氏一族进而奉亲王的两个儿子为主,兴举义兵。由伊势而纪井,从纪井而大和,一路逃往北朝军鞭长莫及、位于吉野腹地的荒山僻野之中。在那里尊亲王一子为自天王,另一子为征夷大将军,改年号为天靖,在敌军无法察觉的峡谷间保有神玺六十余年。长禄元年十二月,因受赤松家遗臣之骗,两个王子死于非命,大觉寺皇族终于最后覆没。若从此时往上推算,则延元元年至元中九年为五十七年,再到长禄元年为六十五年,也就是在长达一百二十二年之久的时间里,反正有人在吉野维持南朝余脉,始终同京城抗衡。

(22) 注连绳:日本为阻止恶神入内而在神前或相关场所周围悬挂的稻草绳。

我去大和(1)的吉野腹地旅游,距今已有二十多年,即明治(2)末或大正(3)初年间的事。当时不比现在,交通不便,而我竟跑去那种深山老林——用如今的话说,就是“大和阿尔卑斯”之地。那么我是干什么去的呢?此事还需先从起因说起。

(23) 昭和六年:1931年。

其一 自天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