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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琴抄

接过师父活计,以瘦弱的肩膀承担一家的生计——这样的佐助为什么没正式和她结婚呢?莫非春琴的自尊心至今仍将佐助拒之门外?据辉女从佐助本人口中听得的说法,春琴方面已经大为退让了,但佐助不忍看见那样的春琴,不能把春琴作为凄凉、可怜的女人看待。毕竟瞎眼佐助已对现实闭目而飞升到万劫不变的观念境界。他的视野里唯有过往记忆的世界。假如春琴因灾祸改变了性格,则那样的人已不再是春琴。他心目中的春琴无论如何都只能是过去那个傲慢的春琴。若不然,他所目睹的美貌春琴将被毁掉。这样一来,比之春琴,不想结婚的理由就似乎在佐助这边。佐助是作为以现实的春琴唤起观念的春琴的媒介而存在的,因而他不仅避免与之成为对等关系、遵守主从礼仪,而且比以前还更加放低自己、恪尽职守,以便让春琴尽可能——哪怕一点点——忘却不幸、找回以往的自信,现在也一如往日甘于薄薪、接受同仆人无异的粗衣粗食,将全部收入供春琴之用。此外,为了紧缩开支而减少佣工人数,在各个点上节约。但在安慰她这一方面仍做得无一疏漏。因而失明后的他倍加辛劳。据辉女所言,当时的门生们见佐助衣着过于寒碜,感到很不忍,就有人劝佐助多少修整一下边幅,但他完全置若罔闻。而且,至今仍禁止门生们叫他“师父”,而以“佐助君”相称。大家都对此感到困惑,注意尽量不称呼。唯独辉女因角色关系而无法那样做,总是习惯称春琴“师父”,管佐助叫“佐助君”。春琴死后,佐助之所以把辉女作为唯一的说话对象,每每沉浸在师父回忆之中,也是因为有这种关系。后来他成了检校身份,可以不必顾忌任何人,任由对方称为师父、呼作琴台先生,然而他还是喜欢辉女管自己叫“佐助君”,而不许使用尊称。他曾对辉女这样说道:料想谁都会认为瞎眼是不幸的事,可自己失明后没有体味过那样的情感。莫如说相反,觉得这个人世就好像成了极乐净土,只我和师父两人活着坐在莲花座上。这是因为,眼睛瞎了可以看见眼睛好使时看不见的许许多多。师父相貌的美丽显得那般沁人心脾,也是在瞎眼之后。另外,四肢的柔软、肌肤的润泽、声音的悦耳也切切实实明白过来。而明眼时却没有感觉到这个程度。这是为什么呢?真是不可思议。师父三弦的妙音,也是失明之后才体会出来的。尽管口头上总是说师父是此道天才,但失明了才渐渐懂得其真正价值。较之自己技艺的半生不熟,简直天壤之别,令人惊愕不已。而过去却浑然不觉,何等令人惋惜!假如神明提出让我重见光明,想必我也要谢绝的。师父也好自己也好,恰恰因为失明了才得以品尝到明眼人所不知道的幸福。佐助所言,没有超出他的主观说明,能在何种程度上与客观一致自是疑问。不过别的姑且不论,而春琴的技艺以其遭难为转机明显上了一个台阶却是实有其事。无论春琴具有多么得天独厚的才华,而若没有一路品尝过人生酸甜苦辣,也是很难悟得艺术真谛的。她一向被人宠着,苛求于人,自己一不知辛劳二不知屈辱,从未有人打击过她的傲慢。然而天降大难,使其彷徨于生死关头,将她的自命不凡击得粉碎。细想之下,毁容灾祸在多种意义上都是一剂良药,无论在爱情上还是在艺术上。甚至做梦都未曾想过的三昧境界都可能教给了她。辉女每每听得她为了消磨无聊时间而独自弄弦的声音,也曾看见佐助在她身旁神思恍惚低眉垂首地专心倾听的场景。而且,众多弟子也都惊讶于里面房间洩出的精妙拨音,小声说是不是那三弦上设置了什么机关。这一时期,除了弹弦技巧,春琴还在作曲方面专心致志,夜半时分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用手悄悄弹拨串音。辉女记得的就有《春莺鸣啭》和《六花》两曲。日前请辉女弹给我听了,足可窥知其富于独创性和作为作曲家的天分。

关于因祸得福的两人其后生活情形,最了解的健在者只有鴫泽辉女一人。辉女今年七十一岁,作为入室弟子住进春琴家是在明治七年(45)十二岁的时候。辉女一边向佐助学习丝竹之道,一边周旋于两个盲人之间穿线搭桥——不能算作导盲向导——盖因一人遽然失明,一人虽说自幼失明,但终究是筷子的拿起放下都不用自己手的骄奢成性的妇人,因而无论如何都需要有担任这种角色的第三者介入。原本决定雇用尽可能心地单纯的少女,而辉女被雇用后,其诚实的品性深得两人的赏识和信任,从此长期做了下来。春琴死后,辉女服侍佐助,一直在他身边待到他获得检校之位的明治二十三年。辉女于明治七年刚来春琴家时春琴已经四十六岁。遭难后时经九年,已是相当老的老妇人了。因为脸有瑕疵,不见人,并且交代说不许人见。总是身穿双重羽纹和服外褂坐在厚坐垫上,以浅黄灰色的绉绸头巾包着头部,只能看见鼻子的一部分。头布下端垂在眼睑上,脸颊和嘴也都掩而不露。佐助扎眼睛时四十一岁,年届初老的失明是何等不自由啊!尽管如此,他仍无微不至地关心春琴,尽可能不让她感到不便。那样子,即使旁人看来也心有不忍。春琴也不中意由别人照料,说自己身边的事明眼人做不来,由于多年习惯,还是佐助最熟悉。无论穿衣服还是入浴、按摩、如厕,仍都麻烦他。这样,辉女的职责,与其说照顾春琴,莫如说主要照看佐助的日常起居。辉女很少直接触碰春琴的身体。唯独吃饭一事,没有她无论如何都不成。此外不外乎拿所需要的东西,间接帮佐助照料春琴。例如入浴等时候陪两人走到浴室门口,在那里退下。拍手后去迎接时,春琴已从水中上来,已穿好浴衣包好头巾。那当中的事由佐助一手料理。盲人给盲人洗身体是怎样的情形呢?想必就像春琴用指头抚摸老梅树那样,所费麻烦自不待言。由于凡事尽皆如此,委实烦琐至极,让人感叹居然能够做下来!然而当事者们似乎在享受这种麻烦,不声不响地交流细微的爱情。想来,失去视觉的相爱男女享受触觉世界的程度,有的东西终究是不允许我等想象的。这样,佐助忘我地服侍春琴,春琴欣然追求他的服侍——相互不知疲倦也就不足为奇了。不仅如此,佐助还分出陪伴春琴的余暇教授许多子女。当时春琴已一味闷于一室,给佐助以琴台的名号,让他全部接手门生的修习。音曲指南招牌上,也在春琴名字旁边小小标出温井琴台名字。但由于佐助的忠义和温顺早已赢得近邻同情,门下反而比春琴时代热闹。滑稽的是,佐助教弟子当中,春琴独自在里面房间听黄莺啼声听得忘乎所以,而若发生不劳佐助帮忙就应付不来的情况时,即使授艺正中间也时常佐助佐助连喊。佐助当即放下一切而走去里间。因此,佐助总是担忧春琴左右而不外出授艺,仅仅在家里收教弟子。这里应该交代一句,那时道修町的春琴娘家鵙屋的店渐渐家运倾颓,每月的汇款也往往中断。倘若没有如此情由,佐助何苦教音曲呢!一边忙里偷闲教音曲一边飞去春琴跟前——这种单翅鸟想必在授艺的同时心里七上八下,料想春琴也同样苦恼。

明治十九年六月上旬春琴开始患病。患病前几日,辉女看见她和佐助下到中院树下,打开钟爱的云雀笼门往天上放飞,盲人师徒手拉手仰对天空,倾听遥远的云雀声自天而降。云雀一声声叫着越来越高地钻入云层,怎么等也不肯飞回。两人心焦意躁地等了一个多小时,直到最后也没返回。春琴从这时开始怏怏不快,不久患了脚气病。入秋后病重,十月十四日因心脏停搏溘然长逝。除了云雀,养的第三代天鼓在春琴死后也还活着。而佐助久久不忘悲伤,每次听得天鼓叫声都啜泣不止,一有时间就去灵前上香。时而取古筝时而拿三弦弹奏《春莺鸣啭》。以缗蛮黄鸟止于丘隅(46)之句开始的这支曲子,盖因是春琴的代表作,想必是尽倾心魂之曲。词短,但附有非常复杂的间奏。此曲的构思是春琴听天鼓鸣声当中得来的。间奏的旋律意为黄莺冻结的泪水即将融化。初春时节,深山积雪开始消融,水位上涨的溪流潺潺流淌,松籁回荡,东风来访,山野烟笼,梅花飘香,樱花如云——旋律引人进入这种种景致之中,隐约诉说在山谷之间、树枝之间往来飞着鸣叫的小鸟心曲。生前每当她弹奏此曲,天鼓也欣欣然引吭高歌,同三弦音色一争高下。想必天鼓听得此曲而怀念溪谷那生身故乡、向往广阔天地的阳光。但佐助弹奏《春莺鸣啭》时对何处梦绕魂萦呢?习惯于以触觉世界作为媒介凝视观念中的春琴的他,莫非依赖听觉弥补其缺憾不成?只要不失却记忆,人就可以在梦中见到已故之人,但像佐助这样只在梦中见到生前对象的人,也许无法确定死别的具体时刻。顺便提一下,春琴与佐助之间,除了前面说过的以外另有二男一女。女孩儿分娩后死了,两个男孩儿都还是婴儿的时候就被河内(47)的一户农家抱走了。佐助在春琴死后也好像对遗孤没什么留恋,全然无意领回。而孩子也不愿意回到盲人生父身边。这样,佐助晚年既无子嗣又无妻妾,在门生们的看护下于明治四十年十月十四日即光誉春琴惠照禅定尼的祥月忌日,以八十三岁高龄死去。据察,在孤独生活长达二十一年之间,大约创造出了同在世时的春琴截然不同的春琴,其形象愈发历历在目。天龙寺的峩山和尚(48)听得佐助自扎双眼之事,赞曰此乃瞬间隔断内外、化丑为美的禅机,庶几为达人所为。读者诸君以为然否?

(1) 明治十九年:1886年。明治元年为1868年。

春琴问佐助,不痛吗?佐助说不,不痛。同尊师的大难相比,这点儿事能算得上什么呢?我睡得不知道那天晚上有坏人偷偷进来让您吃那么大的苦头,实在、实实在在是我的疏忽。尊师之所以让我睡在旁边的房间,就是为了防备这种时候。可我竟惹出这么大的事来致使尊师受难,而自己却平安无事,这无论如何都过意不去,甘愿接受惩罚。于是早晚叩拜请求祖先也降难于我,否则委实于心不安。所幸如愿以偿,今早起来,双眼就这样瞎掉了。想必神明也怜悯我的心志,听了我的祈愿。师父师父,我看不见师父您改变后的形象,我现在看见的,只是三十年来沁入眼底的那熟悉的面容。请一如既往放心地把我留在身边使用。突然失明之悲,使得我起居也不自如,做事也不够稳当,但至少您身边的事是不必麻烦他人的。佐助把失明的眼睛转向估计是春琴脸庞所在的有隐约泛白圆光射来的方向。当即听春琴说道:“很高兴你竟然下这样的决心。我不知招致谁的怨恨而遭此难。说心里话,现在这样给别人看见也就罢了,但唯独不想给你看见——难得你体察这番苦心。”“啊,谢谢!听得师父这番话,我的欣喜不是失去双眼所能换来的。致使师父和我惨遭终日哀叹之不幸的家伙是哪里的什么人自是不知,而若要以改变师父尊容来让我难受的话,那么我不看就是。我也失明了,这就等于师父的灾难并不存在,处心积虑的阴谋也就化为泡影。这一点必出乎那家伙的意料。其实,我哪里是不幸,简直感到无上幸福。想到已经让那个卑劣家伙的阴谋彻底落空,就心中大快。”春琴道:佐助你什么也不用说了。盲人师徒相拥而泣。

(2) 净土宗:日本以法然为开山祖师的一个佛教流派,笃信只要一心念佛,死后即可进入极乐世界。

(3) 检校:政府给予男性盲人的最高“官名”(职称)。

春琴死后过了十多年,佐助曾对身边人讲过他失明时的原委。当时的详情因之终于明了。具体说来,春琴遭遇凶汉的夜晚,佐助一如往常睡在春琴卧室隔壁的房间。听得动静睁眼醒来一看,常明纸灯笼熄了,一片漆黑中有呻吟声传来。佐助愕然跃起,首先点灯,提着灯笼走去屏风另一侧的春琴睡铺。朦朦胧胧的纸提灯的灯影反射在屏风的金箔上,在其扑朔迷离的光照中环视房间情形,未见任何凌乱迹象。唯独春琴枕旁扔有一把铁壶,春琴也在被褥中静静仰卧。但不知何故,低声呻吟不止。佐助起始以为春琴魇住了,就凑到枕边叫道:“师父,您怎么了?师父!”正要摇晃叫醒时,不由得“啊”一声叫,捂住双眼。“佐助助助,我被弄得不成样子了,别看我的脸!”春琴也从艰难的喘息中说着挣扎着,忘我地挥动双手要往脸上捂。“请放心好了,我不看您的脸,就这么闭着眼睛。”说着,佐助把纸提灯移开。春琴听得,也许心情放松下来,随即变得不省人事。“往后也绝对不要让谁看见我的脸。这事就瞒下去好了!”春琴在半睡半醒中不断说着胡话。“哪里,没什么可担心的!等烫伤的痕迹消失了,就会恢复原来容貌的。”佐助安慰道。“这么厉害的烫伤,脸面怎么可能不变呢?这种安慰话,我不想听。相比之下,还是不要看脸要紧!”随着意识的恢复,她更加强调不止。除了医生,甚至对佐助都不愿意出示受伤状况。换膏药和绷带时把大家全都赶出病房。这样,佐助当夜跑到枕边刹那间固然看了一眼烫烂的面孔,但不忍正视,马上背过脸去,因此留下的印象不过是仿佛在摇曳的灯影下看见的似人非人的奇怪幻影罢了。其后看到的仅仅是从绷带中单独露出的鼻孔和嘴巴。估计春琴害怕被人看见,而佐助也怕自己看见。每当他靠近床前时都尽量闭上眼睛或移开视线。因而实际并不知晓春琴的相貌变到何种程度。何况他主动回避这样的机会。不过,在疗养有了效果、烫伤也一天比一天好转的时候,一日病房里只佐助一位陪坐,春琴突然忧心忡忡地问道:“佐助,你看见这张脸了吧?”佐助回答:“没有没有,您不是说不许看的吗?我怎么会违背您的话呢!”春琴又说不久伤好了,绷带就要除掉,医生也不再来了。那一来,别人倒也罢了,而你无论如何都要看这张脸的。说着,想必因为精神受挫,心高气傲的春琴也流下从未流过的泪来,从绷带上面一下下按动和擦拭双眼。佐助也黯然神伤,欲言无语,只管呜咽不止。随即若有所期地说,好的,肯定不往您脸上看的,敬请放心!此后过了数日,春琴也已能够从睡铺起身了,康复到可以随时取下绷带状态的时候,某日早上佐助从女佣房间悄然拿出她们使用的梳妆镜和缝衣针,端坐在睡铺上,看着镜子往自己眼睛里扎针。这并不是说他具有扎了针眼睛就看不见了这一知识,而是想尽可能用痛苦少的简易方法变成盲人。他试着用针扎左边的黑眼珠。瞄准黑眼珠扎入似乎有难度。但白眼珠部位硬,扎不进去,而黑眼睛柔软。扎了两三次,碰巧扑哧扎进二分。眼珠马上一片浊白,觉知视力消失。没出血,没发烧,痛感也几乎没有。不难推测,这是因为破坏的是水晶体组织,从而引起外伤性白内障。佐助接着用同样方法对付右眼。顿时两眼都瞎掉了。不过刚开始还能模模糊糊辨认物体形状。而十天过后,完全看不见了。不久到了春琴起身走动的时候,佐助摸索着走去里面房间,在春琴面前叩头说,师父,我变成瞎子了,往后一辈子也不会看见您的脸了。“佐助,那可是真的?”春琴只此一语,久久默然沉思。佐助觉得有生以来和此后岁月中从未有比这几分钟沉默更为幸福的时刻。往昔,恶七兵卫景清有感于赖朝(43)的气度而断了复仇之念,发誓再也不见此人形象,挖出双眼。动机固然与此不同,但其心志的悲壮并无二致。说虽这么说,但春琴求于他的难道就是如此情形吗?日前她流泪诉求的,莫非就是我已遭此灾难希望你也变瞎之意吗?忖度到这个地步诚然困难,但另一方面,“那可是真的?”这短短一句话在佐助听来感觉她似乎欣喜得发抖。而且,无言相对之间唯独盲人具有的第六感作用开始在佐助的官能中萌芽,除了感谢别无他念。他因此得以自然而然体会出春琴的心意。觉得过去虽有肉体交往但被师徒差别隔开的两颗心,这时才相互紧紧拥抱而融为一体。少年时代在壁橱中的黑暗世界苦练三弦的记忆复苏过来,但心情与之截然不同。想必大凡盲人都有光的方向感,故而视野若明若暗,并非黑暗世界。佐助这才得知自己因失去外界之眼而开启了内界之眼。佐助心想,呜呼,这就是尊师居住的世界!这回终于得以住在和尊师同样的世界里了!以他衰退的视力已无法看清屋子的样子和春琴的形象了,唯独用绷带包着的春琴面部隐隐约约映在他的视网膜上。不能认为那是绷带。两个月之前师父那丰满而呈微妙白色的脸庞在钝钝的光圈中如来迎佛(44)般浮现出来。

(4) 日莲宗:日本以日莲为开山祖师的一个佛教流派,信奉《法华经》。

(5) 生漉和纸:由葡蟠和黄瑞香等为原料制造的一种日本纸。

前面所说的天下茶屋赏梅宴大约过了一个半月,三月最后一天夜间丑时即凌晨三时许,“佐助为春琴痛苦呻吟之声惊醒,从另一房间奔跑过去,急忙点灯视之,不知何人撬开木板套窗潜入春琴卧室,虽已察觉佐助起身动静,却不甘心一无所获逃之夭夭。此时四下空无人影。盗贼惊慌失措之中,遂将手边铁壶朝春琴头上砸去。足可欺雪之丰润脸颊热水余沫四溅,惜乎留下些微烫痕。其实无非白璧微瑕而已,以往花容依然月貌未变。然而从此以后,春琴对自身面部微痕甚以为耻,常以绉绸头巾掩面,终日困守一室,从不于人前露面。纵然亲人门生,亦难窥其相貌,以致催生种种风闻臆想。”《春琴传》继续写道,“负伤轻微,天生美貌几无损毁。讨厌与人见面,乃其洁癖所致。将微不足道伤痕如此视为耻辱,实乃盲人过虑使然。”又曰,“然而不知何故,此后数十日,佐助亦因患白内障而倏然两眼发黑。及至眼前朦胧物形依稀莫辨之时,佐助以陡然失明所致踉跄脚步行至春琴面前,狂喜叫道尊师哟,佐助已然失明,此生得以永远无须目睹尊师脸上瑕疵,失明正得其时也!此非天意乎?春琴听之,怃然良久。”虽然佐助念及衷情而不忍暴露事情真相,但传中前后叙述只能视为曲意掩饰。一来他偶患白内障之说令人费解,二来春琴哪怕再有洁癖、再有盲人的过度敏感,而若是并未损毁天生美貌那个程度的烫伤,也不至于用头巾包住脸面或不愿与人接触——那却是何苦?根据鴫泽辉女和其他两三人的说法,盗贼事先潜入厨房生火把水烧开之后,提了铁壶闯进卧室,将铁壶嘴对着春琴头顶倾倒热水。因为一开始就是这个目的,所以那既不是普通盗贼,也并非极度惊慌失措所为。那天夜里春琴完全失去知觉,第二天早上才苏醒过来。但烧烂的皮肤彻底干燥愈合则用了两个多月时间,乃是非同小可的重伤。这样,关于她变得面目全非的种种流言蜚语——如毛发脱落半边光秃等——就不能一口斥之为无凭无据的臆想。佐助因自那以后失明了,或许未能瞧见,但“纵然亲人门生,亦难窥其相貌”之语应如何理解呢?绝对不让人看见是不大可能的,何况如鴫泽辉女者并非没有亲眼看见。只是,辉女也尊重佐助的意愿而没有将春琴相貌的秘密讲给别人听。我也大致问了,但她还是说:“佐助君始终坚信师尊是容貌端丽之人,我也开始那样认为了。”详情没有告诉我。

(6) 文政十二年:1829年。文政,日本年号,1818—1830。

(7) 明治:日本年号,1868—1912。

另一说法是怀疑加害春琴的是住在北面新地边一位少女的父亲。此少女乃是艺伎的好苗子,为了好好学艺而怀着对习艺艰辛的恐惧感投奔春琴门下。某日被琴拔打中脑袋而逃回家来。因伤痕留在了发际,所以父亲比她本人还要怒不可遏,怀恨在心。想必不是养父而是亲父。哪怕再是授艺,虐待不到年龄的女孩子也该有个限度。居然在宝贝脸上弄出伤疤!不能就这样善罢甘休!于是声色俱厉地质问春琴如何了结。春琴使出与生俱来的犟脾气,反唇相讥道:明知我这里管教严厉才来的。早知如此,为什么送来习艺?女孩父亲也不示弱:殴打倒也罢了,但眼睛看不见什么的人下手毕竟是危险的,说不定在哪里弄出什么伤来。盲人应该有个盲人的样子,不能乱来!看那架势,弄不好诉诸武力都有可能。于是佐助居中调停,总算圆场把对方送了回去。春琴面色铁青,浑身发抖,沉默不语,直到最后也没说道歉的话。据说这位父亲出于对女儿被毁容的报复而在春琴相貌上搞了恶作剧。不过,虽说是发际,也不过是在额头正中或耳后哪里留下一点点伤痕罢了——对此怀恨在心而施加足以使对方终生改变表情的严重伤害,就算是出于因心疼自家孩子而着急上火的父爱,那也未免报复得过于执拗了。况且,对方终究是盲人,纵然使其美貌沦为丑貌,对当事人也成不了多么大的打击。假如仅仅针对春琴,那么此外也应有更痛快的办法。推测之下,报复者的意图恐怕不止于让春琴痛苦,而且变本加厉让佐助哀叹。这在结果上又最让春琴痛苦。如此想来,较之上面的少女父亲,怀疑利太郎更为顺理成章,是吧?利太郎的单恋含有多大程度的热忱自是无由知晓,但较之比自己小的女子,年轻时候谁都对半老徐娘之美怀有仰慕之心,为之左右为难,郁闷不堪。发展到极端,便对失明美女魂不守舍。即使最初出手是一时心血来潮,但在吃了一鼻子灰之后又被打裂男人眉间,使出恶劣的报复手段以泄私愤也并非不可能。不过,春琴毕竟树敌多多,此外另有什么人以某种缘由怀恨在心也莫可知晓。所以难以一口断定是利太郎所为。况且未必是痴情所致。即使作为金钱上的问题,有前面提起的贫苦盲人弟子的残酷遭遇的人也不止一两人。再者,就算没有利太郎那般厚颜无耻,嫉妒佐助之人据说也有好几个。佐助乃是处于一种奇妙位置的“向导”这点,终究不能长期隐瞒,而在同门弟子中尽人皆知。因此,对春琴别有情意的人暗中嫉妒佐助的幸福,在某种情况下对其尽心竭力的服务态度怀有反感。若是正式夫妻或至少受到作为情夫的待遇,倒也无可非议,但表面上终究不过兼导盲向导、佣工、按摩以至搓澡等杂役于一身罢了。倘若表现得仿佛独自包办春琴身边所有事项的忠实角色,知晓幕后情由的人势必觉得荒唐至极。甚至有不少人嘲笑说若是导盲向导,就算多少辛苦些,自己也是做得来的,不足以让人佩服。这样,如果对佐助心怀憎恶难免心想春琴的美貌一旦发生可怕的变化,那家伙会现出怎样的神情呢?仍会勤勤恳恳悉心照料不成?于是口称这回有戏可看了,而来个阳奉阴违声东击西都有可能。总之,臆说纷纷,孰真孰伪,难以判定。不过这里倒是有一种朝完全意外方面投以怀疑目光的说法占了上风:施害者恐怕不是门下弟子,而是春琴生意上的对手,如某检校某女师父。诚然没什么证据,但有可能是一针见血的洞察。盖因春琴居常傲岸,以斯道第一人自居,外界也倾向于认可。这难免有损同行师父们的自尊心,时而构成威胁。说起检校,自古以来便是京都赐予盲人男性的一个足够气派的“位”,允许享用特殊衣服和乘坐物,较之普通艺人之流,社会待遇也不一样。而若有传闻说这样的人都比不上春琴的技艺,那么唯其因是盲人,嫉妒心想必也就格外执着,而要挖空心思以阴险手段葬送其技艺和评价。时常听得因技艺的嫉妒而喝水银(42),但春琴兼具声乐和乐器两方面,于是抓住其虚荣心和自恃貌美的弱点而破其相,使得她再无法出现在公众面前。倘若施害者不是某检校而是某女师父,那么必定一并憎其自恃貌美而对将其美貌毁掉怀有更多的快感。如此列举种种值得怀疑的缘由,不难得知春琴处于迟早有谁对她下手的状态——不知不觉之间她已到处埋下祸根。

(8) 庆应:日本年号,1865—1868。

(9) 佐藤春夫:1892—1964,日本诗人、小说家。代表作有《殉情诗集》《田园的忧郁》等。

鴫泽辉女说道,弟子诚然很少,但其中也有人是冲着师父长相来习艺的。初学一类人似乎大多如此。美貌、未婚且是富家之女,难免让人想入非非。她待弟子之所以苛刻,据说也是意在击退此类半是无理取闹的“狼群”。然而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这点似乎反而招来了人气。若从不好的角度加以推测,即便一本正经的内行弟子中,也并非绝对没有人较之习艺而更为失明美女的鞭笞产生的奇异快感所吸引。有几人大约颇像卢梭(40)。在叙述即将降临在春琴头上的第二次灾难之际而不能明确指出——即便《春琴传》上也回避明确记载——其原因和施害者,这点固然遗憾,但视为因上述情由招致几个弟子的深仇大恨而受到报复恐怕还是最为妥当的。这里能够设想的,是土佐堀的杂粮商美浓屋九兵卫之子利太郎这个年轻人。此人是十分了得的浪荡公子,一向以游艺为自豪,不知何故入了春琴门下学习古筝和三弦。他总是把父母的财产挂在嘴边,无论去哪里都以少爷自居,耀武扬威,把师兄弟视同店里的伙计。春琴虽然心中不快,但由于例行礼品发挥了足够的作用而拒绝不得,尽可能予以善待。然而他到处说什么就连师父都高看他一眼,尤其不把佐助放在眼里,不喜欢由他代教,若非师父教授,便不肯罢休。而且越来越嚣张。对他这副样子,春琴也愈发气恼。而正当这时,其父九兵卫出于养老考虑而选了天下茶屋的幽静地点建了一座隐居茅屋,庭园栽了十几株古梅。某年二月在此开赏梅宴,请了春琴。总指挥即这位少爷利太郎,且有未社(41)等帮闲艺人到场。不用说,春琴是由佐助陪着去的。佐助当天被利太郎和未社等人频频劝酒,狼狈不堪。虽说近来因晚上陪师父喝酒而多少有了酒量,但毕竟不很能喝。加之外出时没有师父许可,必须滴酒不沾。万一喝醉,要紧的拉手向导任务势必有所疏忽,所以只是装作喝的样子敷衍了事。利太郎眼睛好使,遂以大嗓门纠缠春琴:师父,没有师父许可,佐助君可是不敢喝的哟!今天不是来赏梅花的吗?就让他放松一回嘛!若是佐助醉了,想要拉手护送的人,两三个这里也还是有的!于是春琴苦笑着允诺道:也罢,喝一点点是可以的,请不要让他喝得大醉才是,好生关照他!这下好了,这边也敬那边也劝,劝个不停。尽管如此,佐助还是小心约束自己,把七分酒倒进洗杯盆里去了。这天在座的帮闲也好艺伎也好早就听得女师父的大名,现在近在眼前目睹,果然名不虚传,无人不为其风韵犹存的美艳和气度惊叹不已,交口赞誉。那诚然是因为察觉利太郎的心思而试图讨其欢心的溢美之词,不过当时三十七岁的春琴看上去也的确比实际年龄年轻,皮肤十分白皙。见其领口等部位的人无不心惊肉跳,如打寒战一般。手背光艳艳的小手拘谨地放在膝头,失明约略低伏的面庞的娇美把满座的眸子尽皆吸引过来,使人神思恍惚。滑稽的是,当大家走到庭园消遣时,佐助把春琴领到梅花中间,一步一挪地走到每一株老树前停住说:“喏,这里也有梅花树!”随即抓起她的手让她抚摸树干。大凡盲人都是以触觉确认物体的存在的,否则就不明所以,于是欣赏花木也有了这样的习惯。看见春琴的纤纤玉手不断抚摸老梅树干,那伙帮闲一齐发出怪叫。其中一人挡在春琴前面,说“我就是梅花树!”边说边做出戏谑姿势,呈疏影横斜之态。众人哄然笑得前仰后合。这些本是一种撒娇,有赞颂春琴之意,而无侮辱之心。但不习惯于花街柳巷恶作剧的春琴,心情却不大愉快。她总是希望得到和明目之人同等的待遇,讨厌被另眼看待。不久入夜,换个场所重新开宴时,有人对佐助说:“你怕也累了,师父由我照料,那边已准备好了,你到那边喝一杯去!”佐助心想,在被强行灌酒之前吃饱肚子最好不过,于是先去另一房间接受饭食招待。不料刚端起饭碗,一个手拿酒壶的年老艺伎死死缠住不放:“再来一杯,再来一杯!”如此连喝当中,时间意外耗掉。因为吃完过了好一会儿也没人来叫,所以就在那里待命。这当中,不知客厅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利太郎横拦竖挡,不许去叫佐助。“如厕我陪着就是!”遂把春琴领到走廊。大概是握了手或做了什么,“不不,还是请把佐助叫来!”说着硬是把手甩开,就势伫立不动。这当口,佐助跑来,看脸色即心知肚明。出了这样的事,如果利太郎因此不再登门也就罢了。然而利太郎大概不甘心就这样枉为色男,第二天又满不在乎地厚着脸皮学艺来了。既然这样,就动真格的好了!能忍受真正的修炼你就忍受!春琴当即一反常态,严加指教。这一来,利太郎大为狼狈,每天汗流三斗气喘吁吁。本来就只是自鸣得意,被哄着夸着的时候倒也罢了,而若被蓄意深究,势必漏洞百出。结果被骂得狗血淋头,遂借故耍滑偷懒。而这种懒散心态使得他再也无法忍受下去,逐渐变得蛮横起来。无论教得多么热心,也还是故意弹得无精打采。春琴终于骂道:“蠢货!”当即用琴拔打去。偏巧打破了眉间皮肤,利太郎喊道“痛啊!”捂着从额头一滴接一滴流淌的血,扔下一句“走着瞧!”愤然离座而去,从此再未露面。

(10) 生田流勾当:生田流为日本筝曲的一个流派。勾当是女盲人的最高官位(职称)。

(11) 《残月》:大阪的峰崎勾当怀念死去的爱徒之作,名曲。

春琴的父亲安左卫门活着的时候,鵙屋家里那边每月春琴要多少给多少。但父亲死了而由兄长继承家业之后,就不那么言听计从了。如今有闲妇人的奢侈诚然无足为奇,但在过去,即便男子也不能那样。纵然富裕之家——尤其刻板守旧的世家——在衣食住方面也不奢侈,以免招致不安分守己的非难,不屑于同暴发户为伍。之所以对春琴网开一面,乃是因为父母可怜她是此外别无乐趣的残疾之身。而到了兄长这代,就每每有了不满,每月按最大限度定下金额,不再接受额外索求——她的吝啬似乎也与此有关。而另一方面,毕竟是维持生活绰绰有余的金额,所以自不待言,教不教筝曲都无所谓。对弟子粗声大气亦是理所当然。事实上叩春琴之门的人也屈指可数,可谓门庭冷落。唯其如此也才有余暇沉迷于小鸟之乐。不过,就生田流而言,无论古筝还是三弦,春琴在大阪都是一流高手。这绝不完全是她本人的自负,但凡公平之人,无不承认。有的人虽然厌恶春琴的傲慢,但对其技艺,还是心怀敬畏或嫉妒有加。作者认识的一个老艺人说他青年时代经常品听她的三弦,尽管此人是净琉璃三弦琴师,弹法自成一格,但还是说近年所听三弦曲,从未听过有人能弹得如春琴那般曲尽其妙。此外,团平年轻时也听过春琴的演奏,感叹此人未能生为男子而弹太棹(39),因之不能成为名扬天下的名家,岂不惜乎!团平的意思大约是说,太棹乃三弦艺术的极致,若非男人,终究是无法穷尽其奥义的,可惜春琴偶得天赋却生为女子。盖因他从春琴的三弦中觉出男性气度了吧!据上面提到的老艺人所言,在背后听春琴的三弦,其声音的清脆悦耳让人以为是男人所弹。不仅音色优美,而且千变万化,时作沉郁顿挫之音。作为女子实为罕见的妙手,足以冒充男子。倘若春琴多少为人圆融,懂得谦让,想必名声大作。因其生于富贵之家,不解生计苦难,加之我行我素为所欲为,故被世人敬而远之,其才华反而招致四方为敌,徒然埋没一尽。虽是自作自受,但也必须说是不幸之至。这样,入春琴之门者,必然一向佩服她的实力,深以为舍她别无为师之人,决心为了习艺而甘愿忍受严厉的鞭挞,纵然打骂也在所不辞。尽管如此,能长期忍受者也为数尚少,大多忍无可忍不了了之。初学之人连一个月都坚持不住。细想之下,春琴的授艺风格之所以能够超越鞭挞层次而不时发展为居心不良的折磨,甚至带有聋虐色彩,料想是名人意识多少作祟的缘故。亦即,世间越是宽容、门生越是心甘情愿,她越是觉得自己成了名人,渐次忘乎所以,失去了自控力。

(12) 内行门弟:日语为“玄人筋”,一般意为伎女。此处指艺伎、“艺者”。

(13) 大阪将“小姐”称为“系桑”,或“朵桑”。对小姑娘称为“小系桑”或“可依桑”以有别于大姑娘,至今依然。春松检校也曾指导春琴的姐姐入门,有家人情分,故如此称呼春琴。

春琴是所谓对内黑脸之人,去外面则意外和蔼可亲。至于做客等场合,言谈举止极为娴雅,妩媚动人,其风情很难让人看出是在家中欺侮佐助打骂弟子的妇人。而且应酬当中要面子,讲派头,婚丧嫁娶逢年过节等礼节性往来都表现出鵙屋家之女的身份,出手甚是大方。给男仆女仆女侍应生人力车夫等人的小费,其数额也足够慷慨。不过若问是不是挥金如土之人,而又绝非如此。作者曾在题为《我所见到的大阪及大阪人》(37)的文章中论述大阪人简朴的生活状况。东京人的奢侈表里如一,但大阪人看上去无论多么讲派头,在人所不察之处也要节制开支,避免大手大脚。春琴也是道修町商家出身,不知为什么这方面有失衡之处,一方面极端奢侈,另一方面极端吝啬,贪而无厌。因为讲派头原本出于天生的争强好胜根性,所以只要与此目的不相符,就不会大肆挥霍,即所谓花钱不白花。不是兴之所至地随手胡播乱撒,而是考虑用途追求成效的。这点是理性的、精打细算的。因此,在某种情况下,争强好胜的根性反而扭曲变成贪欲。例如从门生手里征收的月度礼金和见面礼,作为女流之身,本应同其他师父不相上下即可,而她却自视甚高,要求交纳和一流检校同等的数额而不相让。这还算说得过去的,此外甚至计较弟子们拿来的中元节和岁暮礼品,希望多多益善,并婉转暗示此意,极尽执拗之能事。某时一个盲人弟子因家贫之故,月度礼金往往滞后,中元节又送不起礼,于是买来一盒白仙羹(38)向佐助求情:“务请怜我贫寒,敬乞师父体谅宽恕!”佐助也觉得不忍,遂战战兢兢转达所求。不料春琴勃然变色:“计较月度礼金和节日礼品,别人或许以为我有贪欲,但那非我本意。金钱怎么都无所谓,但若不定个大致数目,师徒之礼就无以成立。那孩子每个月的礼金甚至都拖拖拉拉,现在又用一盖白仙羹当中元礼品送了来,委实无礼之至。即使被说是怠慢师父也无从辩解。既然这般贫穷,那么为艺之道也难有保障。当然,根据事由和品性,无偿教授也不是不可以。但那仅限于前途有望、万人皆怜其才的麒麟儿。能够在贫寒中奋起成为非凡人物之人,理应生来就与众不同。仅凭毅力与热心是不成的。那孩子唯一的优点是脸皮厚,技艺方面很难认为有多大希望。让人怜其贫穷,那实在太自以为是。与其多半给人家添麻烦、丢人现眼,莫如利利索索断了在此道安身立命的念头为好。如果还是想学,那么大阪无论多少师父都有,随便去哪里拜师学艺好了!我这里则以今天为限。”一旦主动回绝,无论怎么道歉都听不进去,终于当真拒绝了那个弟子。而若有弟子拿了过多的礼品,即使那般要求严厉的她,也在那一天对那个弟子和颜悦色,说出违心的夸奖话来。致使听的人心里很不是滋味——师父的恭维话真是可怕。如此这般,对大家送的东西都要一一玩味,甚至糕点盒都要打开检查。每月的收支等也叫佐助打算盘决算清楚。她对算数敏感,擅长心算,一度听得的数字断难忘记。米店花钱多少多少,酒铺花钱多少多少,两三个月前的都记得毫厘不差。说到底,她的奢侈非同寻常且是利己性质的。正因为自己沉溺于奢华之中,所以必然在哪里削减开支。最终削到了佣工头上。在她家里,只她一人过着藩王般的生活,而佐助等下人们因为不得不极度节约而过着近乎点指甲当蜡烛的日子,甚至每一天的饭吃多吃少都要过问,以致饭都吃不饱肚子。佣工们背后议论道:师父常说黄莺和云雀比你等忠义,难怪它们忠义,毕竟对它们比对我们好得多!

(14) 十丁:即十町,一町(丁)约合109米。

(15) 江户:今东京。

仅次于黄莺所爱之物,即是云雀。此鸟有向天飞翔的习性,在笼中也时常向上高飞。故而笼子形状细细高高,高达三尺四尺甚或五尺。然而,若想真正欣赏云雀鸣声,须从笼中放出,使之高高飞升直至不见踪影,人站在地上听其深入云端之际的鸣叫,即欣赏其穿云之技。云雀在空中停留一定时间后重新飞回笼中。空中逗留时间大多为十分钟乃至二三十分钟。逗留时间越久,越被视为优等云雀。故而云雀竞技会上,将笼子摆成一排,同时打开笼门往天上放飞,以最后返回者为胜。劣等云雀返回时会误入相邻笼中,甚者落在一二百米开外的地点。但一般说来云雀都识得自己的笼子。盖因云雀直线飞升停留在空中同一位置,而后重新直线下降。所以自然返回原来笼中。虽说穿云,但并非横飞。看上去仿佛穿云,实则云絮飞掠云雀使然。住在淀屋桥筋春琴家附近之人,在春光明媚的日子每每看见失明女师父站在晾衣台上往天上放飞云雀。她身边总是站着佐助。此外还跟一个照料鸟笼的女佣。女师父一吩咐,女佣即打开笼门,云雀吱吱欢叫着高高飞起,隐没在云雾之中。女师父抬起看不见的眼睛追逐鸟影,专心致志倾听一连串鸟鸣从云间落下,一副心醉神迷的情态。这种时候便时有相同爱好的人分别提来引以为豪的云雀,兴冲冲地开始比赛。左邻右舍的人们也趁机爬上自家晾衣台一听为快。其中也有人较之云雀而更想看女师父的美貌。其实町内年轻人一年到头本应早已看惯,但好事的痴情汉任何年代都不绝于世。一听到云雀鸣叫,便以为可以拜见女师父,急忙冲上屋顶。所以如此骚动,想必因为他们对失明这点觉出特殊的魅力和底蕴,好奇心被激发出来。平时由佐助拉手外出表演时神情肃然默不作声,而放飞云雀时或面带笑容一片灿烂或开口说话不再沉默,因而美貌显得分外生动。此外还养了知更鸟、鹦鹉、绣眼鸟、白颊鸟等小鸟。有时各种鸟养了五六只之多,开销非同儿戏。

(16) 京阪:京都大阪。

(17) 御寮人:日本关西地区对富有商家的女儿或夫人的敬称。

女人若是失明、独身,即便奢侈也有限度。就算恣意享受华衣美食,程度也可想而知。但春琴家,一个主人使用五六个佣工,每月的生活费也不是个小数。若说为什么需要那么多钱和人手,其首要原因是喜好小鸟。作为她,尤其喜爱黄莺。如今叫声好听的黄莺,有的一只就值一万圆(35)。虽说是往时,但情况应该一样。当然,今日同昔日相比,叫声的品听方式和赏玩方法可能多少有所不同,不过就今例而言,唧啾、唧啾、唧啾叫起来,即所谓穿谷之声;若叫噢叽呗嘎铿,即所谓高音。除了噢噢啷啾日常叫声之外,能有这两种叫法的就很值钱。薮莺是叫不出来的,偶尔叫也叫不成噢叽呗嘎铿,而叫噢叽呗咔,不清亮。若想使之叫出呗嘎铿、铿这种带有金属性余韵的声音,就要以某种人为手段培养——把薮莺的幼雏在它还没长尾巴的时候捕来,让它跟别的师莺练习。而若尾巴长出来了,就记住了父母薮莺不清亮的叫声,根本矫正不过来。师莺原本也是这样人工驯化的莺,有名的各有名号,如“凤凰”“千代友”等。这样,倘某处某家有如此这般的莺,养莺者就为了自己的莺而远远跑去名莺那里请求教以叫法。这一修习称为“附声”,一般早晨出门,持续数日。有时师莺人家将其外放到一定场所,徒莺们聚于四周,呈现俨然唱歌班的景观。当然,素质因莺而异,声有优劣之分、美丑之别。即使同是穿谷音、高音,旋律的巧拙、余韵的长短等也千差万别。因此,获得良莺远非易事。一旦获得,就有上课费可赚,价高自是理所当然。春琴家养了一只取名“天鼓”的最佳黄莺,晨昏闻之,乐在其中。天鼓的叫声着实出彩。“铿”之高音清脆而有余韵,极尽人工之致,犹如乐器,不似鸟鸣。而且声幅偏长,既有张力,又有艳色。于是,天鼓的饲养甚为郑重其事。例如喂食也须小心翼翼。做其饵料,一般要将大豆和糙米炒了,弄成粉状加糠制成白粉,另将鲫鱼干和雅罗鱼干弄碎做成鱼粉。准备好后将此二者掺半搅和,又捣碎萝卜叶融以叶汁,麻烦得很。此外,为了让声音动听,还要捕捉一种在叫作蘡薁的蔓草茎中栖居的昆虫,一天分别给一条或两条。如此这般,费时费力。鸟养了五六只,总有一两个佣工专门负责。再者,莺在有人看时不叫。于是将其放进名叫饲桶的桐木箱笼子里,围以纸窗封闭,让光线从纸外隐约透入。这饲桶的木框须使用紫檀、黑檀之类,施以精巧雕刻,或嵌以蝶贝,绘以泥金画,殚思竭虑,不一而足。其中甚至有古董等物。至今也值一二百圆以至五百圆的高价物亦不罕见。天鼓的饲桶据说乃是中国舶来逸品。所用木框以紫檀制成,腰部嵌有琅玕翡翠板,上面细细雕有山水楼阁,委实高雅不凡。春琴总是将此桶放在起居室壁龛旁边窗口那里倾听。天鼓丽声鸣啭时便心情大好。故而佣工们精心淋水使其鸣叫。一般而言,天气晴朗之日喜欢叫,所以天气糟糕时春琴也变得郁郁寡欢。冬末至春季天鼓叫得最为频繁。及至入夏,次数一天比一天少。春琴郁闷之日亦逐渐增多。总的说来,若饲养得法,莺的寿命就长。细心照料尤其重要。若交给没有经验的人,很快就会死掉。死了又要买莺替代。春琴家亦然。第一代天鼓八岁时死的,之后未能很快买到足以继承的第二代名鸟。数年后终于培养一只不辱第一代名声的黄莺,重新命名为天鼓赏玩。“第二代天鼓亦鸣声灵妙,足以欺迦陵频伽(36)。故日暮时分置于座右,钟爱非常。为时不久,每使门生侧耳倾听此鸟鸣声,稍后谕曰汝等且听天鼓歌唱!本是无名鸟雏,而自幼之功不虚,其声之美,全然有异于野生之莺。人或谓如此鸣声乃人工之美,非天然之美。莫如深谷山路踏春探花之间不意从隔溪雾霭深处传出的薮莺鸣声之风雅。而妾不以为然。薮鸟得其时得其所,听来始有雅致之感。若论其声,尚不足以谓美。与之相反,听得如天鼓之名鸟鸣啭之声,足不出门即可怀想幽邃闲寂山峡风趣,无论溪流声籁之潺湲抑或尾上樱花之叆叇,无不一一浮上心眼心耳。山花雾霭具备于声,令人忘却身处红尘万丈都门之内。堪可以此技艺同天然风景争其德也。音曲秘诀亦在此中。虽为小鸟亦非不解艺道秘事,足以令钝根弟子知耻蒙羞。屡屡叱责汝等虽生而为人却鸟类不如。”道理诚然如其所言,但动辄以莺相比,佐助等门生想必为之不堪。

(18) 《雪》:三弦曲目的一种,巧妙表现雪落无声之感。

(19) 狐狸敲肚皮:狸の腹鼓。狐狸拍打肚皮来模仿艺人敲鼓。比喻夜晚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演戏声响。

肉体关系也有多种多样,至若佐助者,对春琴肉体巨细无所不知,无一遗漏,结缘之密切,是一般夫妇关系和恋爱关系做梦都想不到的。后来尽管他自己也成了盲人却仍能在春琴身边服侍而无大碍,那并非偶然。佐助一生未娶妻妾,从学徒时代到八十三岁的老年,除春琴以外不晓得任何异性,自是不具有较之其他妇人如何如何的评论资格。但晚年鳏居之后时常向身边人一再炫耀说春琴皮肤之光滑、四肢之柔软实为世所罕见。唯独这点成了他老年的车轱辘话。他屡屡伸出掌心说师父脚正好能放在这手上,同时摸着自己的脸颊说就连脚后跟的肉也比这里柔软滑嫩。前面写过她身材小巧,穿衣服显得瘦削,而裸体时却意外丰盈,肤色白得近乎透明。无论多大年纪,肌肤都有生机勃勃的光泽。平时喜欢吃鸡吃鱼,尤其中意鲷鱼。作为当时的妇人,乃是足以令人惊叹的美食家。酒也不无偏爱,晚间一壶必不可少。说不定这点也有关系。盲人吃东西时显得有些凄寂,催生恻隐之心,何况妙龄美女盲人!春琴或者知晓这点或者不知晓,总之不愿意被佐助以外的人看见自己的吃相。赴宴时只是象征性地拿起筷子,给人感觉甚是优雅。而实际上却对饮食奢侈至极。不过并不暴饮暴食,饭只吃两小碗,菜也仅仅往每个盘子夹一次。以致菜式增多,做起来所费麻烦实非儿戏。简直就像存心让佐助为难。佐助擅长剥离鲷鱼肉和剥去虾蟹外壳,香鱼之类能在不损坏原形的情况下巧妙地从尾部抽去鱼骨。头发也非常丰厚,如棉絮一般轻柔绵软。十指纤纤,手掌富于韧性。或许由于弹弦之故,指尖有力,伸手打脸足够疼痛。相当怕热,却又相当怕冷。即使盛夏,皮肤也不知出汗为何物,手脚如冰一般凉。一年四季都用加棉的厚夹袄或绉绸短袖和服作睡衣,裙裾拉得很长,睡觉时足以包住双脚,故睡姿全然不乱。因为害怕上火,尽可能不用火盆或热水袋。如果太凉了,佐助就把双脚抱在怀里加温。但还是很难变暖,而佐助的胸口反倒一片冰凉。入浴时为避免浴室有水蒸气,即使冬天,窗口也大敞四开。一两分钟时间要往温水里泡好几次。泡时间长了,当即心慌,体温升高,所以必须短时间内泡暖并十万火急清洗身体。如此这般知道得越多越不难切实觉察佐助的辛劳。况且物质上所得回报少而又少,薪金等也常是津贴那个程度,有时连抽烟钱都没有着落。衣服也只在年中岁尾才能领得。虽然代师授艺,但其特殊地位并不被承认。门生和女佣们被吩咐称他为“佐助君”。陪同外出授艺时也须在门外等待。有一段时间佐助患了蛀牙,右脸颊肿得厉害,入夜后苦不堪言。佐助强忍不形于色,不时悄然漱口以免呼气影响对方,同时小心侍候。少时,春琴躺下叫他揉肩搓腰。如此按摩好一阵子,春琴说可以了,又让他焐脚。佐助应声横卧在她裙裾下端,敞开怀把她的脚底板放在自己胸口。但胸口凉如冰块,相反,脸由于睡铺的热气而变得火烧火燎,牙痛愈发痛不可耐。于是以颊代胸,把脚底板贴在肿胀的脸颊聊以忍耐。岂料春琴不胜其烦地踢其脸颊。佐助不由得“啊”一声跳起身来。结果春琴说道,不焐也可以了!叫你用胸焐,并没叫你用脸焐。脚底板没眼睛这点,无论明眼人还是失明人都不两样。为什么存心欺负人?你像是牙痛,从白天的表现也已大体明了。而且右脸颊和左脸颊热度不一样、肿胀程度也不一样,这通过脚底板也已一清二楚。既然那般痛苦,直说就是了。我也并非不晓得体谅侍者之道。然而你装出忠心耿耿的样子以主人的身体给牙降温,这实在傲慢至极,故从心底感到憎恶!春琴对待佐助的情形大体如此。尤其不高兴他热情接待年轻女弟子或为其示范。偶有这种怀疑的时候,唯其不把嫉妒露骨地表现出来,也就更加歹毒地对待他。如此场合佐助最为痛楚。

(20) 夜间四时:时,时辰,昔日时间数法。相当于现在的晚间十点。

(21) 《黑发》:曲名。下面的《茶音头》亦然。

《春琴传》曰:“春琴于居所常有洁癖,不穿有污垢之物。内衣类每日必换,吩咐洗涤。并要求早晚清扫房间一丝不苟。每次入座都用指头一一试摸坐垫被褥表面,毫厘尘埃亦不胜厌恶。弟子中尝有患胃病者,未觉口中有异味而至师前练习。春琴依例铿然拨响第三根弦,旋即放下三弦,双眉紧锁,一言不发。弟子不知所措,惴惴然惊问其故。问及再三,春琴谓妾虽为盲人,然鼻子完好无损,速速退下漱口!”或许因是盲人才有如此洁癖。而若如此之人是盲人,照料其身边杂务之人的苦衷实难推量。拉手导盲之责并不仅是拉手,还必须照料饮食起居、入浴、如厕等日常生活诸般琐事。所幸佐助自春琴幼时即承担此等任务,对其性癖了然于心。舍他,断无可能让她满意。在这个意义上,莫如说佐助对于春琴是必不可少的存在。再者,在修道町时她毕竟还要顾虑父母兄弟们,而成为一户之主以后,洁癖和任性一味变本加厉,佐助要做的事愈发繁多。下面乃鴫泽阿婆所言,《春琴传》上并无记述。师父从厕所出来也从不洗手。为什么呢?因为解手时一次也不曾用自己的手,一切的一切都由佐助君代劳。入浴时也是这样。都说贵妇人都满不在乎地让别人清洗全身而不知羞耻,对佐助君来说,师父也和贵妇人毫无二致。这一来可能同失明有关,二来因为自小就习以为常,所以时至如今,恐怕早已无动于衷。何况她非常时尚,失明以来,即使不照镜子也对自身容貌具有不同一般的自信。对衣着和发饰的讲究一如明眼之时。印象中她记忆力很强,长期记得自己九岁时的长相,加之世人评价和夸奖话始终传入耳中,故对自己容貌的美丽一清二楚。这样,在以化妆养身方面付出的努力非同寻常。总是饲养黄莺,把黄莺粪拌在米糠中使用(33),还很看重丝瓜水。倘若脸面手脚不滑溜溜的,心情马上变糟。最讨厌皮肤粗糙。总的说来,弹弦乐器者出于压弦需要,很介意左手指尖的生长情况,每隔三天必剪指甲,用锉打磨。也不限于左手,进而涉及双手双脚。虽说剪甲,但剪去长度不过一两厘(34),肉眼几乎看不见。并且总是命令准确剪成同一形状。而后用手逐一触摸剪痕。稍不整齐,即不宽恕。佐助实际上是一手照料这般般样样,间或练琴,还不时代替师父指导后进弟子。

(22) 涌起春水:据日本新潮社版本注释,此处应为心情愉悦的比喻。

(23) 昭和八年:1933年。

春琴此时生的孩子被别处领养了。出生于弘化二年(32),难以设想会活到今日。领养的去处亦不知晓。反正被父母适当处置了。这么着,在春琴的坚持下,妊娠一事云里雾里不了了之。时过不久,又若无其事地由佐助拉着手前去习艺。那时候,她和佐助的关系似乎已经成了公开秘密。若要使之名正言顺,当事人就矢口否认。熟知女儿脾性的父母看上去只好采取默许的形式。如此这般,这种既非主从又非同门弟子也不是情人的暧昧状态持续了两三年之后,春琴二十岁时春松检校去世。春琴趁机独立,挂起师父招牌,离开父母家,在淀屋桥筋自立门户。佐助也同时跟了过去。盖因她在检校生前其实力可能就已得到师父的承认,许可她随时独立。检校取自己名字的一字赐以春琴之名。大场面演奏时每每与她合奏,或让她唱高音部,总是加以抬举。这样,检校亡故后得以自立门户或许是理所当然之事。不过,考虑到她的年龄境遇等情况,很难认为有马上独立的必要,而大约是顾及同佐助关系的结果。这是因为,若将早已是公开秘密的两人永远置于暧昧状态,就无法向佣工等人解释,作为方法,遂让两人在另一房檐下同居。倘是这一程度,春琴本人也不至于不服。当然,佐助在去淀屋桥后,所受待遇也和以前全然无异,不仅仍是导盲助手,而且因检校故去又重新师事春琴。现在无须顾忌任何人,只管称“师父”,自己被称为“佐助”。春琴极不愿意自己和佐助被视为夫妻,严格约之以师徒之礼,甚至对用语的细枝末节都不厌其烦加以规制。偶有违背,即使佐助低头道歉也轻易不肯饶恕,一再责其无礼。不知情的新入门者因而无由怀疑两人的关系。此外,鵙屋的佣工们背后议论说,小姐是以怎样的表情勾引佐助的呢?真想去偷偷窥听。春琴那般对待佐助是何缘故?不过,大阪至今仍在婚礼方面比东京计较家世、资产、礼数之类。而且原本就是商人意识浓厚的地方,封建时代的风习也要顾及。因此,未能抛弃作为世家小姐矜持的春琴那样的姑娘蔑视相当于家臣后代佐助的程度,应该超出一般想象。况且失明之人的乖戾想必又使得她燃起不屈之魂,不肯在人前示弱,不愿被小瞧。这样一来,难免将迎佐助为夫君视为对自己的绝对侮辱。这方面的情由理应加以省察。亦即,同低位低下之人结成肉体关系带来的羞耻之心的反作用,使得她表现得格外冷漠。这样,佐助在春琴眼中势必超不出生理必需品的限度。料想是其刻意为之的结果。

(24) 人形净琉璃:日本剧种名称,类似中国的木偶剧。

(25) 文乐座:表演“人形净琉璃”的专门剧场。1963年改称朝日座。

鵙屋夫妇对春琴失明以来不仅变得性情乖戾,而且习艺后甚至举止粗暴这点似乎深感担忧。女儿得佐助为伴,实乃好坏参半。佐助讨她喜欢固然难能可贵,但凡事皆委曲求全又招致女儿变本加厉的结果。将来不知成为何等根性扭曲的女人——两人想必为此暗暗心痛。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佐助从十八岁那年冬天开始,又一次依照主人的安排进入春松检校之门,即封了由春琴直接教授之路。想必在父母看来,女儿效仿师父是最要不得的,那将对女儿的品性带来无比糟糕的影响。同时佐助的命运也在此时定下。从此往后,佐助被彻底解除学徒任务,名副其实地作为春琴的导盲助手和同门弟子去检校家。本人情愿自不必说,安左卫门还极力说服佐助老家的父母,取得对方谅解。使其放弃当商人的目的,代之以保证佐助的前程,决不弃之不理——估计为此费尽唇舌。据察,安左卫门夫妇想必动了出于为女儿着想而想招佐助为婿的念头。女儿毕竟身有残疾,对等婚姻实非易事。而若是佐助,必是求之不得的良缘。有如此念头也属情有可原。这样,在翌年的翌年春琴十六岁、佐助二十岁时,父母就开始委婉提起婚事。出乎意料的是,春琴一口回绝。谓自己一生无意嫁人,尤其如佐助者,想都没有想到。态度极不耐烦。然而完全始料未及,那以来过了一年,母亲察觉春琴身体显得非同寻常。虽然心存侥幸,但暗暗打量之间,还是觉得怪异。如果等到显而易见之后,生怕伙计们人多口杂。若是眼下,总有办法敷衍。于是也没告知春琴父亲,悄然询问当事人。当事人却说全然无此记忆。毕竟不便深究,疑惑之间不了了之。但一个月听之任之当中,竟至到了早已无法掩饰的地步。这回春琴倒是老实承认怀孕了,而问及对象,却死活不肯说。再三追问之下,遂说已约定双方不说出姓名。问可是佐助,断然否定说怎么可能是那个小学徒!一般说来,任何人都会对佐助怀有疑念,但作为父母因去年春天春琴有话在先而认为不大可能。况且,倘有那种关系,很难在人前彻底遮掩。毕竟是阅历尚浅的少男少女,哪怕再装得若无其事,也不可能不被嗅出。加之佐助成为同门下级生之后,像以前那样对坐到深更半夜的机会也没有了,无非时而以师兄弟之名一起练习罢了。其他时候,一个始终是高高在上的小姐,对待佐助似乎并未超出导盲助手的层次。佣工们根本没以为两人之间会有闪失。莫如说因主从之别过于明显而觉得缺乏人情味。不过若问佐助,他应该知情。料想对象必是检校门下弟子无疑。但佐助也一口咬定不知。自己自身无此记忆自不待言,可能是谁也说浑然不觉。但是,这回被叫到寮人面前之时,佐助态度变得畏畏缩缩,形迹可疑。盘问之下,有破绽露了出来,哭道如果如实说出要被小姐训斥。“哪里哪里,庇护小姐固然好,但若不听主人吩咐知情不报,反而对小姐不利,务必说出对方姓名才好!”如此劝得嘴巴发酸,佐助也不肯说。不过最终还是揣摩言外之意得知当事者到底是他本人。虽然佐助顾虑向小姐做出决不坦白的约定而不明说,但说得足以让人觉察实情。鵙屋夫妇心想事已至此别无他法,是佐助还算好的。既然这样,去年劝婚时为什么说那种口是心非的话呢?女儿心这东西真是莫名其妙。忧愁之间又觉得心怀释然。趁着尚未被人挂在嘴边,尽快让两人在一起为好。于是他们再次向春琴提起。春琴变色说道:又是那种话,我不愿意!去年就已说过,佐助那样的概不考虑。怜悯我的身体自是可钦可敬,但是,哪怕身体再不如意,也没想到嫁给伙计。那也对不起肚子里的孩子的父亲。遂问,那么肚子里孩子的父亲是谁呢?答说这个请不要问,没打算跟定那个人。这样一来,又觉得佐助的话虚实莫辨。孰真孰伪,全然摸不着头脑,困惑至极。却又无从设想佐助以外另有对象。想必时至如今而觉得难为情,以致故意正话反说。估计时过不久自会口吐真言,决定不再深究,送去有马(30)做温泉调养,直到分娩为止。那是春琴十七岁那年五月的事。佐助留在大阪,春琴由两名女佣陪同在有马住到十月,顺利生下男孩。那婴儿的长相同佐助简直是一瓜两半(31),谜团终于解开。然而春琴还是听不进婚嫁之言。不仅如此,春琴仍然否定佐助是婴儿的父亲。无奈之下,遂让两人对质。春琴勃然变色,叮嘱佐助不许说令人生疑的话,以免给自己招来麻烦,而须明确声称无此记忆。结果,佐助愈发缩头缩脑,谓决然不敢对主人小姐下手。自己从小即蒙受非同寻常的大恩,万万不敢不自量力胆大妄为,此乃完全始料未及的冤枉事——同春琴一唱一和,彻底予以否认。这样,事情更加变得扑朔迷离。父母遂说,可你不心疼出生的孩子吗?既然你如此执迷不悟,那么没有父亲的孩子是不能养的。你硬是讨厌婚嫁,所以尽管孩子可怜,除了送去哪里也别无他法——如此以孩子要挟紧逼一步,不料春琴不以为然,说道那就请送去哪里好了。反正我要独身一辈子,以免碍手碍脚。

(26) 《阿波鸣门》:“人形净琉璃”剧目名称。

(27) 《木下荫挟会战》:“人形净琉璃”剧目名称。

佐助大概是个鼻涕虫,每次挨小姐打都哭。听得他不争气地嘤嘤啜泣,旁边的人就蹙起眉头说:“小姐的折磨又开始了!”事到如今,最初打算用来给小姐做游戏的大人们也颇为困惑。每夜听琴声三弦声听到很晚本来已够心烦,而再加上春琴时不时的厉声怒骂和佐助的哭声深更半夜传来耳畔,女佣们任凭谁都觉得佐助可怜,何况对小姐也无益处。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跑去练琴现场加以劝阻:小姐啊,这是怎么回事呢?对您眼前窝窝囊囊的男孩下手这么狠,这到底不应该吧?不料春琴肃然正襟,反唇相讥:你等知道什么!我是真心教他,不是过家家游戏!正是为了佐助才这么拼命的。不管怎么发怒怎么欺负,练琴不也还是练琴吗?你等难道不晓得?《春琴传》就此写道:“汝等欺妾为少女而意欲亵渎艺道神圣。纵然年幼,但既然能够教授于人,则为师者自有师道。妾向佐助授艺,素来不是一时儿戏。佐助诚然生来喜好音曲,但以学徒之身决然不能就检校之职。因其自学令人不忍,故而妾不顾技艺不精而代为其师,意在务必使其如愿以偿。此非汝等所知,务请速速退离此场!春琴毅然说道。听者畏其威容,惊其辩才,每每狼狈退下。”由此不难想见春琴的盛气凌人。佐助虽然哭泣,但听她如此说,也还是献上无限感谢之情。他的哭泣,不仅由于含辛茹苦,而更含有对仰之为师的少女之激励的感谢之泪。故而无论遭遇多惨也毫不退却,而哭着忍耐到最后,一直练习到对方说“好”为止。春琴心情因日而异,时好时坏。连声叱责还算是好的,而若默然蹙眉用力拨响第三根弦(28),或让佐助独自弹奏三弦却不置可否静静倾听,这才是最让佐助欲哭无泪之时。一天晚上练习《茶音头》的“手事”(29),佐助理解欠佳,怎么也记不住,练多少遍也还是出错。春琴按捺不住,于是一如往常把三弦放下,一边用右手猛拍膝头一边口头讲授:呀——啾哩啾哩哐、啾哩啾哩哐、啾哩哐啾哩哐啾哩哐——啾锵、噔噌噔噌噌、呀噜噜咚。最后她终于不出声地一把甩开。佐助进退失据,却又不能说“那么”而就此罢手,独自绞尽脑汁弹奏不止。而春琴久久不出声认可。于是他气恼起来,愈发弹得走调,浑身直冒冷汗,只管乱弹一气。而春琴更加双唇紧闭,眉头深锁,一动不动。如此过了两个多小时的时候,母亲茂女一身睡衣上来,责备说再用功也有个限度,过了度,对身体有害,遂将两人拉开。第二天春琴被叫到父母面前,从未疾言厉色的父母恳切地开导女儿:你教佐助的热情固然可嘉,但打骂弟子乃是大家允许、我们也允许的检校先生所为之事,可你无论多么出色,也毕竟还在从师学习。而若现在就如法炮制,势必埋下傲慢之心的种子。大凡艺事,一旦有了傲慢之心,就无法上进。何况身为女人,出言不逊地骂男人笨蛋云云,听起来未免刺耳。这点务必慎重!从此往后,要规定时间,未及夜深就要停下。佐助嘤嘤啜泣之声传来耳畔,大家都睡不安稳。这番话听得春琴也到底无言以对,显出服理之态。但那仅限于表面,实则无甚效用。反而对佐助抱怨道:你这人好没骨气!一个男人竟为一点小事胆战心惊,煞有介事地哭出声来,成何体统!以致我被训斥一顿。既然要在艺道学有所成,那么就算有肌肤之痛,也要咬紧牙关,一忍再忍。如果做不到,我也不当这师父了!自那以来,佐助无论多么难以忍受也绝不哭出声了。

(28) 第三根弦:三弦之中,第三根弦最细,声音最高。

(29) “手事”:三弦曲有曲无词的部分。

人所共知,从前学艺也被课以水深火热般的苦练,往往对弟子施以体罚。本年度(昭和八年(23))二月十二日《大阪朝日新闻》周日版以“人形净琉璃(24)血染修业”刊出小仓敬二写的报道。报道说,摄津大椽亡后的第三代名人越路太夫的眉间留有月牙形的大条伤痕。据说乃是师父丰泽园七斥曰“什么时候才能记得!”而用琴拔戳倒的纪念。此外,文乐座(25)木偶操纵师吉田玉次郎后脑勺也有类似伤痕。玉次郎年轻时表演《阿波鸣门》(26),他的师父大名人吉田玉造操纵捕快一幕的十郎兵卫,玉次郎操纵那个偶人的腿。当时无论如何都无法把至关重要的十郎兵卫的腿操纵得让师父玉造满意。随着一声“混账”怒骂,被一把武打用的真刀突然“咔”一声砍在后脑勺上,刀痕至今未消。而且,打玉次郎的玉造也曾被师父金四用偶人十郎兵卫打裂头皮,以致偶人被血染得通红。他恳请师父把那满是血迹的飞落的偶人腿赐给自己,用棉花包了装进白木盒中,不时取出供在慈母灵前顶礼膜拜,每每对人泣曰:“如果无此偶人之责,自己很可能以平庸艺人终了此生。”上一代大隅太夫在修业时代看上去如牛一样愚钝,人称“笨牛”,但他的师父是有名的丰泽团平——俗称“大团平”——乃近代三弦巨匠。一个溽暑蒸人的盛夏之夜,这位大隅在师父家练习《木下荫挟会战》(27)中的“壬生村”时,“护身袋遗物”那一节横竖说不熟练,翻来覆去无论练多少遍,师父团平都不说“可以了”,放下蚊帐钻进里面听。大隅任凭蚊子吸血,一百遍、二百遍、三百遍无休无止的重复时间里,容易放亮的夏夜已经晨曦初露。想必师父也不知不觉疲惫不堪,似乎睡了过去,然而还是不肯说“可以了”。这当中,大隅发挥“笨牛”特色,不屈不挠拼死拼活地反复说个不止。不久,蚊帐中响起团平的语声“好了!”原来看上去仿佛入睡的师父根本没打瞌睡,始终在听。类似的逸闻不胜枚举。这也绝不限于净琉璃的太夫和偶人操纵师,生田流的古筝和三弦的传授也是如此。况且,这方面的师父一般都是盲人检校,作为身体不健全之人的日常习性,以偏执者居多,导致严酷的倾向在所难免。如前所述,春琴的师父春松检校的教法也向以严格闻名。动辄破口大骂伸手就打——采用这种教法的多是盲人,受教者也多是盲人。这样,每次被师父打骂时都稍稍后退,以致有人抱着三弦顺着二楼阶梯滚落下来,闹出一场骚动。日后春琴挂起琴曲指南的招牌招收弟子之后,其授艺态度之所以同样以冷峻闻名,也是袭用先师方法之故,即所谓其来有自。不过这从教佐助时即已萌芽。就是说,从年幼女师父的游戏逐渐转化为真格。抑或,虽然男师父折磨弟子为例多多,一个女流居然殴打男弟子如春琴者则鲜有其例。由此观之,多少有嗜虐倾向亦未可知——说不定以授艺为由而在领略一种变态性欲的快感。是否果真如此,今日难以判断。明白无误的仅有一点:如果说小孩子做游戏必然模仿大人,那么她也并不例外——虽然因为自己受到检校的关爱而不曾吃皮肉之苦,但因为平时了解师父常规做法而自小以为为师者理应如此。以致早在游戏阶段就开始模仿检校所为,并视为自然常理,进而发展成为习性。

(30) 有马:有马温泉,位于神户市郊六甲山下。日本有名的疗养地。

(31) 一瓜两半:瓜二つ,意为一模一样。相当于汉语俗话所说“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春琴传》曰:“其时春琴垂怜佐助之志,谓以后由妾教汝。但有余暇,汝即以妾为师努力修习。春琴之父安左卫门亦终于允之。佐助遂喜若登天,乃在勤于学徒业务之间,限一定时间得仰指教。如此这般,十一岁少女与十五岁少男于主从之上,今又结为师徒之缘,委实可喜可贺。”与人寡和的春琴何以突然对佐助示以温情呢?也有人说其实这并非出于春琴本意,而是周围人故意促成之故。想来,失明少女纵使身处幸福家庭,也每每陷入孤独之中,变得郁郁寡欢。父母自不必说,即使最下面的女佣们也不知如何相待,因而总是百般寻找让她舒心惬意的办法。而正当此时,得知佐助和她趣味相同。于是,对小姐的任性已几乎束手无策的里院佣人们就想把这一陪伴任务推给佐助,以便多少减轻自己的负担。而佐助又非同一般人,加之有小姐特意调教,谅本人也为此好运喜不自胜——想必是如此诱导的结果。但是,如果诱导不当,一向闹别扭的春琴很可能怀疑自己上了周围诱导的当。而春琴毕竟是春琴,时至如今,或者她也不再憎恶佐助,心底涌起春水(22)亦未可知。不管怎样,她提出想收佐助为弟子,对于父母兄弟和佣工们是求之不得的事。至于十一岁的女师父——纵然再是天才——能否真的教人,这无须深究,而只要能以如此形式化解她的无聊,旁边的人就谢天谢地。此即所谓“当教书先生”那样的游戏,而令佐助作陪。所以,较之为了佐助,更是为春琴谋划的。不过从结果看,佐助方面所受恩惠大得多。虽说《春琴传》上说“乃在勤于学徒业务之间,限一定时间”,但以前就每天当向导服侍小姐若干小时,而若再被叫去小姐房间上音乐课,那么势必无暇顾及店里的事情。安左卫门想到佐助老家的父母是打算把儿子培养成商人而放在这里的,如果让他守护自己的女儿,安左卫门似乎心里有些愧疚。可是,相比于一个小学徒的将来,还是讨春琴喜欢要紧。再说佐助本人也心甘情愿。这样,眼下即使这么处理,归终也会形同默许。佐助将春琴称作“师父”,即是始于此时。平时可以呼为“小姐”,但上课时春琴令他必须如此称呼。而且,她也不说“佐助君”,而说“佐助”,一切都模仿春松检校待以内弟子的情形,令其严格执师徒之礼。如此这般,一如大人们所期,异想天开的“教书先生游戏”持续下来,春琴也因此冲淡、忘记了孤独。其后经年累月,两人也丝毫没有中止这一游戏的迹象。相反,两三年后无论教授的人还是受教的人都逐渐脱离游戏层次,而变得认真起来。春琴的日课是午后二时去位于靭的检校家受教三十分钟以至一个小时,回家后练习所学的东西练到傍晚。吃完晚饭之后,不时心血来潮地把佐助叫去二楼起居室教授。而后发展到每日必教,一日不少。即使时至九点十点,也每每不许告退。“佐助,我是那么教的吗?”“不行不行,弹个通宵都要弹会!”——严厉斥责之声屡屡使得楼下佣工们为之愕然。甚至,这位幼小的女师父一边骂道“傻瓜,怎么就记不住?”一边用琴拔打脑袋,弟子嘤嘤啜泣之事亦不稀罕。

(32) 弘化二年:1845年。

(33) 把黄莺粪拌在米糠中使用:即所谓“莺糠”,日本自古以来作为美容品使用。

任何一种乐器都有无限奥秘。难度诚然相同,但因为小提琴和三弦的指位没有任何印记,且弹奏时每次都要调音,所以要弹到一定程度就更不容易,最不适合独自练习。何况在没有乐谱的时代,即使跟师父学,一般说来古琴需三个月,三弦需三年。佐助没钱买古筝那种高价乐器,何况也不可能扛着那般煞有介事的东西,故而从三弦开始。但随调附和这点据说起初就已不在话下。这一来表明他天生的感觉至少在一般人以上,二来足以证明他平时陪同春琴在检校家等待之间是何等注意倾听他人的练习。无论调子的辨析、曲目的语词还是音的高低旋律,所有一切都只能依赖耳朵的记忆,此外别无依赖之物。如此这般,从十五岁那年夏天开始大约半年时间,除了同室伙伴以外所幸无人知晓。但到了那年冬天发生了一件事。某日天明时分——说虽这么说,其实冬天四点前后仍四下漆黑,同夜半无异——鵙屋的御寮人(17)即春琴母亲茂女起来如厕,忽然听得不知哪里断续传来《雪》(18)的旋律,虽然古来就有寒夜隐约黎明时分在寒风中习艺——时称“寒习”——的习惯,但道修町乃药店集中地段,传统店铺栉比鳞次,并非游艺师父和艺人之流居住的地方,声色人家一户也没有。因而在这万籁俱寂的深更半夜,纵然“寒习”,时刻也未免过于离奇。况且,若是“寒习”,理应拼命高声弹拨才是,可这声音则是用指甲轻轻弹拨。而又似乎反复练习同一地方直至满意为止,其执着样子不难想见,鵙屋御寮人虽然觉得奇怪,但当时没有怎么介意,接着睡了过去。后来半夜又起来两三次,而每次都听在耳里。那么说来,我也听到了。在哪里弹的呢?同狐狸敲肚皮(19)也好像不一样——也有人这么说道。在店员们不觉之间,成了后院谈论的问题。作为佐助,若是夏天以来一直在壁橱练习就好了,但因为未被任何人察觉,就变得胆大起来;何况毕竟是在务工之余占用睡眠时间练习的,久而久之,睡眠愈发不足。若是暖和地方,自然困意袭来,于是到了秋末便天天夜里悄然爬到晾衣台上弹。一般是夜间四时(20)同店员们一起就寝,凌晨三点左右醒来怀抱三弦去晾衣台,在寒冷的夜气中独自练习。及至东方开始隐约泛白时分才返回睡铺。春琴母亲听得的即是此时所弹。盖因佐助偷偷爬上去的晾衣台位于店铺房顶,较之紧挨其下睡觉的店员,隔着中院花草树木的里面的人更能在打开檐廊木板套窗时听得声响。店员们因了里院的吩咐加以查问。结果,得知乃是佐助所为。理所当然,佐助被叫到领班跟前狠狠训了一顿,三弦被没收,喝令以后万万不可。但此时有援助之手从意外地方朝佐助伸来。里院传出意见说反正想听听能弹到什么程度,而且首倡者是春琴。佐助战战兢兢,以为此事一旦被春琴知晓,对方定然不悦。本来只做好所交代的向导任务即可,却不顾小学徒的身份如此不自量——或被如此百般怜悯或遭这般嘲笑,总之不会有什么好事。唯其如此,听得主人想要听听,反而畏缩不前。倘若自己诚意通天而使得小姐心动,自然求之不得。可他只能认为这恐怕半是安慰半是戏弄,势必沦为一场笑柄。况且也没有在人前弹奏的自信。但是,春琴这人一旦提出想听,那么自己无论怎么推辞也不可能得到允许。再说春琴的母亲和姐妹们也都正被好奇心驱使着。这么着,他终究被叫去里面演示自学的结果。对他来说,实为盛大场面。当时佐助勉强掌握了五六支曲子,大家就叫他把知道的全都弹来。佐助只好从命,鼓起勇气,倾其所能地弹了《黑发》(21)那种容易的,又弹了《茶音头》那种有难度的。原本也没什么顺序,都是耍耳音耍来的,所以无非是颠三倒四记得的大杂烩。鵙屋一家或许像佐助恣意猜测的那样打算一笑了之,但得知他靠短时间独自练习就能弹得有板有眼之后,无不为之心悦诚服。

(34) 一两厘:一厘约合0.3毫米。

(35) 圆:日圆。

因为春松检校让弟子习艺的房间在里面的二楼,所以轮班轮到时,佐助就领着春琴爬上楼梯,让她坐在同检校相对的座位上,把古筝或三弦摆在她面前,暂时下到休息室等她练完后再去接她。等候过程中要不松懈地竖起耳朵判断结束时间。一旦结束,没等叫就即刻起身相迎。这样,春琴所学之曲自然进入耳中。佐助的音乐爱好便是如此养成的。既然日后成了一流大家,天赋之才想必也是有的。但若没被给予照料春琴的机会,且他本人不怀有无论如何都想与之同化的满腔爱情,那么佐助势必作为被允许使用鵙屋商号的一介药材商了此平凡一生。纵使后来失明称之以检校之位以后,他也总是说自己的技艺远远比不上春琴,得此成就完全是师父启发的结果。佐助一向把春琴捧到九天之上,躬身后退一百步二百步之多,所以这种话是不能全盘接受的。不过,技艺优劣另当别论,春琴更有天分、佐助乃是刻苦钻研的实干家这点应该毋庸置疑。他为买一把三弦而开始把主人家不时给的工钱和在跑腿地方拿得的小费悄悄存起来,是在他十四岁那年的年底,第二年夏天终于买得一把做工粗糙的习用三弦。为了不让大伙计瞧见而把杆部和共鸣箱分开拿进阁楼的睡房,每天夜晚等同伴睡着后独自练习。不过,毕竟最初是以继承家业的目的来当小学徒的,以此作为将来职业的打算也好自信也好都全然无从谈起。只是对春琴过于忠实了,因而开始以她的喜好为自己的喜好,此乃极端发展的结果,甚至企图以音曲作为获取对方之爱的手段那样的心情都是没有的——这点从对她都极力隐瞒这点亦可了然。佐助同五六个伙计、学徒睡在又矮又窄——窄得若一同起身几乎头碰头——的房间里,以不妨碍他们睡眠为条件求其保密。大家正是无论怎么睡都睡不够的年龄,躺下就马上酣然大睡,所以没人发牢骚。但佐助还是等他们睡熟才起身,在拿出被褥的壁橱里练习。阁楼本来又闷又热,而夏夜的壁橱里面肯定更热。这样,既可以防止弦声外泄,又正好能挡住鼾声、梦话等外部动静。当然不能用指尖弹拨,而是在没有灯光的漆黑场所用手摩挲着弹。但佐助全然没有觉得不便。想到盲人总是处于这黑暗之中,小姐也是在这黑暗中弹拨三弦,佐助就对自己也置身于黑暗这点感到乐不可支。即使后来被允许公开练习之后,每次拿起乐器时也习惯闭目合眼——说不和小姐一样过意不去。亦即,尽管双眼明亮,却想要品尝和失明春琴同样的苦难,想要尽量体验盲人不自由的生涯。有时竟好像羡慕盲人。后来他所以成了真正的盲人,其实也是少年时代便有如此心境所致。想来并非偶然。

(36) 迦陵频迦:kalavinka,据传乃喜马拉雅山中的名鸟,叫声优美动听。

(37) 《我所见到的大阪及大阪人》:作者从一九三二年二月至四月之间在《中央公社》综合杂志上连载的随笔。

说不饶舌、不打扰这点果真是春琴的本意吗?会不会是佐助仰慕之念隐约传递过去而为之——尽管是孩子——感到欣喜?虽然很难设想十岁少女能有这样的事,但想到作为聪颖早熟且失明的结果,第六感的神经已分外得到打磨这种情况,就未必能说是突发奇想。性情孤高的春琴即使在后来意识到恋情之后,也未轻易表明心曲,久久没有相许于佐助。这样,尽管多少存有疑问,但反正佐助这一存在起初就好像几乎没占据春琴心头。至少在佐助看来如此。拉手时佐助把左手抬到春琴肩高的位置,掌心朝上来接受她的右掌——佐助这一存在对于春琴似乎不过是一只手掌而已。偶尔要解手时也只是示以动作,或者蹙起眉头,抑或像出谜语一样自言自语,总之不会如此这般明确表达意志。如果对这些无动于衷,春琴必然心情不悦。因此佐助必须不断绷紧神经,注意不看漏春琴的表情和动作,感觉上就好像在接受精神注意力的测试。春琴原本就是我行我素的小姐出身,不巧又加上盲人特有的坏心眼,一时片刻也不给佐助放松的余暇。一次在春松检校家等待轮流练习当中,春琴身影忽然不见。佐助惊慌地四下寻找,不料去了厕所。解手时春琴总是默默起身出去。觉察到的佐助就追出来拉手把她领到门口,在那里等待为她浇洗手水。但今天佐助马虎了,以致她一个人直接摸索着走了出去。“实在对不起了!”佐助声音颤抖着跑到正要伸手拿水勺柄的少女跟前说道。“可以了!”春琴边说边摇头。但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对方说“可以了”就道一声“是吗”作罢,那么往下就更麻烦了,而要强行扭过勺柄给她浇水,此乃诀窍。还有,某个夏日午后佐助乖乖站在等候轮班的春琴身后,听得她自言自语说“热”,佐助好声附和“是够热的啊!”但对方没有回应,少顷又说“热”。佐助于是心有所觉,拿起现成的团扇从背后为她扇风。这么着,对方好像遂了心愿。而若扇法多少有些不用心,又马上重复“热”。春琴的固执和任性固然如此这般,但只是对佐助有此特殊表现,并非对每一个学徒都这样。她原本就有这样的禀性,加上佐助刻意逢迎,以致她唯独对佐助才这样变本加厉——她觉得佐助最为得心应手的缘由即在这里。而佐助也不以此为苦,莫如说求之不得,把她这种特殊的坏心眼看成撒娇,理解为一种恩惠。

(38) 白仙羹:大阪的一种糕点,类似羊羹。

(39) 太棹:粗杆三弦。

春松检校的家位于靭,距道修町的鵙屋约有十丁(14)路程。春琴每天由学徒拉着手前去学艺,那个学徒就是当时叫佐助的少年,亦即日后的温井检校。他同春琴的缘分便是如此产生的。如前所述,佐助出身于江州日野,老家同样经营药店。他的父亲和祖父都曾在学徒时代来大阪在鵙屋做徒工。对佐助来说,鵙屋其实是历代主人。他比春琴大四岁,十三岁开始来当学徒,相当于春琴九岁即失明之年。但他来时春琴美丽的眸子已经永久闭上了。佐助后来也没有为从未见到春琴眸子而感到后悔,反而以此为幸。倘若知晓失明之前的春琴,失明后的面容难免显得不完美。所幸他对她的容貌没有任何缺憾感,一开始就觉得圆满自足。如今大阪上流家庭争先恐后将宅邸移去郊外,小姐们也亲近体育运动,接触野外空气和阳光,过去那种深闺佳人或千金小姐已经没有了。可是即使眼下,住在市区的孩子们一般也体格孱弱,总体上面色苍白,同乡间长大的少男少女相比,皮肤光泽有所不同。说得好听些是洗练,说难听些是病态。这不限于大阪,乃是城市的共同现象。不过在江户(15),即使女子也以浅黑色皮肤为自豪。而肤色之白不及京阪(16)的大阪世家长大的公子哥们,甚至男子都如戏曲中的年轻少爷一般细皮嫩肉弱不禁风。及至三十岁前后,这才面色变得红黑起来,脂肪堆积,身体陡然变胖,有了俨然绅士的富态。而在此之前则同妇人全然无异,皮肤白皙,着装趣味也阴柔不堪。何况生于往日幕府时期富裕的城里人家、闷在并不卫生的重重深院里长大的少女们那仿佛透明的青白细腻,在乡下人佐助少年的眼里将显得何等妖艳!此时春琴的姐姐十二岁,紧挨春琴的妹妹六岁,在刚刚进城的佐助看来哪一位都是乡下罕见的少女,尤其为失明的春琴那莫可言喻的气韵所打动。他觉得春琴闭合的眼睑比其姐妹睁开的眸子还要妩媚动人,这张脸必须如此、理应如此。四姐妹之中之所以春琴评价高,认为她最漂亮——即便这是事实——想必那也是对其残疾多少怀有怜悯之情使然,及至佐助则不然。日后佐助比什么都讨厌别人说自己对春琴的爱是出于同情和怜悯,认为那么看待的人委实始料未及。“我看师父尊容觉得不忍啦可怜啦什么的,一次也不曾有过。同师父相比,明眼人才叫凄惨!以师父那样的气度和相貌,何需别人怜悯呢!如果说我佐助可怜、反而怜悯我的话,那么除了鼻眼齐全,此外没有一样比得上师父的我们岂不才是残疾!”不过这已是后话。佐助最初大概只是把燃烧般的崇拜之情藏在心底而殷勤侍候,还没有恋爱的自觉。即使有,考虑到对方毕竟是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且是历代主人家的千金小姐,作为佐助也只能乖乖听命陪伴,每天能一起走路多少算是一种安慰。以新来乍到的少年之身被吩咐做宝贝女儿的向导,说起来似乎反常,但起始并不限于佐助,女佣跟随时有之,其他小伙计、年轻伙计陪伴时有之,情形种种样样。因有一天春琴提出“希望只由佐助一人”,故此后定为佐助专职。那是佐助十四岁以后的事。他感到无上光荣,总是激动地把春琴的小手收在掌中,沿着十丁路送去春松检校家,等她练完再领回家来。路上春琴很少说话,而只要春琴不开口,佐助也默不作声,只管注意不出差错。当有人问:“小姐为什么说佐助合适呢?”春琴回答:“因为他比谁都老实,不多嘴多舌。”前面说过,原本她娇柔可爱,待人和善,但失明以后变得阴沉郁闷起来,很少发出欢声笑语,沉默寡言。所以佐助不多嘴多舌、不添麻烦、小心尽职尽责这点可能合了她的心思(佐助说不喜欢看她的笑脸。盖因盲人笑时显得傻气可怜。以佐助的感情,想必不堪忍受)。

(40) 卢梭:Jean Jacques Rousseau(1712—1778),法国十八世纪代表性启蒙思想家。据说由于少年时代缺少爱情而有受虐倾向。

(41) 未社:这里指在花街柳巷拉客助兴之人。

虽说在音曲方面一路精进,但由于是无须为生计操心的身份,想必一开始就没有以此为职业的念头。后来之所以作为琴曲师父自立门户,乃是其他情由所致。即使那以后也不是以此维持生计,每月从道修町娘家汇入的款额要多得无法相比。尽管如此,还是支撑不起她的骄奢和挥霍。这样,起始想必并没有什么将来打算而一味出于喜好拼命钻研技艺,但由于有天赋之才又很用心,“十五岁时春琴技艺大有长进,出类拔萃,同门弟子中实力可与春琴比肩者亦无一人。”想必此言不虚。据鴫泽勾当所言,师父时常引以为自豪的是,春松检校尽管习艺要求很严,但从未对自己痛加训斥,反而表扬多多。自己去时师父必定亲自动手热心指教,和蔼可亲。所以不理解害怕师父的人是怎么回事。这样,不知晓习艺之苦就能达到那般境界,当是天赋使然。盖因春琴乃鵙屋千金,纵是严厉师匠也不至于像训练艺人子女那样严加管教,而会多少予以宽容。何况庇护虽生于富贵之家却不幸失明的可怜少女的心情也会有的。所以为师的检校无比怜惜她的才华,为之尽心竭力。他担忧春琴胜过担忧自家儿女,春琴每有微恙而缺席等事,必然派人跑去道修町或自己策杖看望。时常以有春琴为徒而自豪地向人夸耀,在有许多内行门弟(12)聚集场所,便说“你们务以鵙屋可依桑(13)的技艺为榜样!”还说“马上就要靠这一行吃饭之人还比不上局外人系桑,这可让人放心不下哟!”还有,当有声音指责他过于呵护春琴时,他说:“瞧你说的什么!为师者传艺时态度严厉才算关心。我不训斥那个孩子,只能说明我关心不够。那孩子天性精于为艺之道,领悟快,即使放任不管,也能进其所进之处。而若用心鞭策,势必更加变成可畏后生,本职弟子们岂不尴尬!生于富有人家,衣食无忧——这样的姑娘无须刻意管教。相比之下,莫如全力以赴将愚钝之才培养成材。你等所言,竟是何等误解!”

(42) 据说水银毁声,艺人之争每每用之。

(43) 赖朝:源赖朝(1147—1199),镰仓幕府开府将军。恶七兵卫景清,即平景清(生卒年不详),源氏敌手平氏的第一猛将。

《春琴传》继续写道:“是故双亲也视琴女如掌上明珠,五兄妹之中独宠此儿。不幸琴女九岁时因患眼疾而不久双眼完全失明。父母哀叹非同一般。母为吾儿之可怜而怨天尤人,一时如发狂一般。春琴此后了断习舞之念,专心习筝习三弦,立志走丝竹之道。”至于春琴的眼疾是何疾患,并不明确。传记上也没有更多记载。后来检校对人说正所谓树大招风,师父只因相貌和艺能强于诸人而一生中两次招致别人嫉妒——师父的不走运完全是这两次灾难的结果。如此综合判断,其间也似有难言之隐。检校也曾说师父得的是脓漏眼。谓琴女尽管由于娇生惯养而有傲慢之处,但言谈举止招人喜爱,对下人关怀备至。加之生性开朗活泼,所以无论接人待物还是兄妹关系都很融洽,为全家人所善待。但最小妹妹的乳母为父母的偏心而气不过,暗中憎恨琴女。尽人皆知,脓漏眼病是花柳病的病菌侵害眼睛的黏膜时发生的,所以检校的意思在于暗示这个乳母以某种手段使她失明。至于是因为有确凿证据才那么想,还是仅仅出于检校一人的想象,情况并不明了。从春琴女后来暴躁的脾气看,即使猜疑那一事实为其性格带来影响也未尝不可。但不限此一件事,检校的说法因过于哀叹春琴女的不幸而在不知不觉之间带有伤害和诅咒他人的倾向,不宜一概轻信。乳母之事云云,恐怕也不过是随意推想而已。总之,这里姑且不究原因,仅记述九岁失明即足矣。并且“此后了断习舞之念,专心习筝习三弦,立志走丝竹之道”。也就是说,春琴女将情思寄寓音曲,乃是失明的结果。她本身也认为其真正的天分在于舞蹈。之所以有人夸奖自己的琴和三弦,是因为对自己不了解之故。只要眼睛不失明,自己绝不会往音曲方面发展——春琴女每每向检校如此述怀。另一方面,听起来这未尝不是说自己就连不擅长的音曲也能有如此表现,从中不难窥见她傲慢的一端。只是,这些话恐怕也多少有检校的矫饰成分,至少难免让人怀疑他是把春琴女一时兴之所至的谈吐如获至宝地铭记在心,并赋予其重要意义以使春琴女变得卓尔不群。前面说的住在荻茶屋的老妇人,名叫鴫泽辉,乃生田流勾当(10),曾热心侍奉晚年的春琴和温井检校。据她介绍,听闻师父(指春琴)舞蹈非比寻常,但古筝和三弦也是五六岁时由名叫春松的一位检校领进门来,一直练习不止,并非失明之后才学音曲的。好人家的女儿都早早习艺乃是当时的习惯,师父是十岁那年记得那首很难的《残月》(11)曲目,独自用在三弦上的。如此看来,音曲方面大约也具有天赋之才,远非常人所能效仿。只是失明之后因别无乐趣,所以更加深入此道,投入全副身心——这一说法应该真实可信。所以她的真正才华想必一开始就表现在音乐方面,而舞蹈究竟是何种程度,那是颇为可疑的。

(44) 来迎佛:净土信仰谓有德者临终之际自西方极乐世界前来迎接的阿弥陀佛。

(45) 明治七年:即1874年,明治元年为1868年。

近来我得到一本名叫《鵙屋春琴传》的小册子,这是我得知春琴女的起因。这本书约有三十页,是用四号铅字印在生漉和纸(5)上的——以此推测,应该是春琴女去世三周年时弟子检校托谁编写师父传记分发给大家的。这样,尽管内容是用书面语写的,检校也是以第三人称出现,但素材想必由检校所授,书的实际作者不妨视为检校本人。传记上说,“春琴家世称鵙屋安左卫门,住于大阪道修町,经营药材。至春琴父,乃第七代。母茂女出身于京都麸屋町迹部氏,嫁于安佐卫门生二男四女。春琴为次女,生于文政十二年(6)五月二十四日。”又曰,“春琴自幼聪颖,且容貌端丽高雅,无以形容。四岁习舞,举止进退,自得其法。伸手收臂之优美,舞伎亦望尘莫及。纵使师父亦自叹弗如,每每叹道,呜呼,以此材质,此儿驰名天下,指日可待。而生为良家子女,幸乎?不幸乎?且早已习得读写之道,进步颇速,甚而凌驾于两位兄长之上。”倘若这些记述出自视春琴如神的检校之口,那么置信程度如何自是不得而知,但她生来容貌“端丽高雅”可由种种事实得到证明。当时妇人身高总体上似乎矮小,她也身高不足五尺,脸庞四肢亦小巧玲珑之至。看今日所传春琴女三十七岁时的相片,轮廓工整的瓜子脸上长着仿佛用可爱手指摘来的鼻子眼睛,那般娇嫩,看上去仿佛稍纵即逝。如此,想必是因为毕竟是明治(7)初年或庆应(8)年间的摄影,到处有星斑闪现,如远古的记忆依稀莫辨。不过,在这模模糊糊的相片上仍可看出俨然大阪富裕商家女子的气韵。同时亦可隐约觉出美丽却又没有值得一提的个性光彩的形象。年龄看上去说三十七就像三十七,而说二十七八也未尝不像。此时的春琴女虽然双目失明已有二十多年,但较之失明,看起来更像闭目。佐藤春夫(9)曾说聋人看上去像愚人,盲人看上去像贤者。原因在于,耳朵聋的人为了听别人说的话而蹙起眉头或张开嘴眼或歪起脑袋或仰面朝天,总好像有发傻的地方。而盲人则静静端坐低眉垂首,样子活像闭目沉思,所以显得深思熟虑。至于是否真的一概适用,自是无从知晓。但由于菩萨的眼睛、慈眼视众生的慈眼总是半睁半闭,习以为常的我们于是觉得闭眼比睁眼更为慈悲、更为难得,而在某种场合怀有敬畏感。这样,对于春琴女闭合的眼睑也感到仿佛拜见古代观世音画像那样的隐约慈悲之情——也可能同她是分外温柔的女人这点有关——据说春琴女的相片前前后后仅此一幅。她幼小的时候照相技术尚未引进,而拍这幅相片那年又偶然发生了灾难,自那以后想必绝对不再照相了,所以我们只能依赖这一幅模模糊糊的相片想见她的风貌。读者读了以上说明,心目中推出的会是怎样的长相呢?估计是模糊不清让人意犹未尽的。我想,即使见了实实在在的相片,也不一定多么清晰。或者相片比读者所空想的更为模糊也未可知。想来,春琴女拍这幅相片时她已三十七岁,检校也已成了盲人——检校在这个世上最后看见的她的模样想必是接近这幅相片的。故而晚年检校记忆中的她的形象也可能就是如此模糊不清。或者是在以空想弥补逐渐淡薄的记忆之间而构筑出了与此截然不同的另一高贵女子不成?

(46) 缗蛮黄鸟止于丘隅:语出《诗经》。缗蛮,拟声词,形容鸟鸣的婉转动听。黄鸟,黄莺。

(47) 河内:かわち。日本旧藩国名,位于大阪府东南部。

春琴,原名鵙屋琴,生于大阪道修町药材商之家,殁于明治十九年(1)十月十四日。墓位于市内下寺町净土宗(2)一座寺院内。日前路过,兴之所至,近前探询。寺院一位男子谓“鵙屋家墓地在这边”,将我领去大殿后面。一看,一丛山茶花树荫中排列着几座鵙屋家数代之墓,但从中并未找见仿佛琴女之墓的存在。往日鵙屋家之女本应有那样一位来着,而那位……寺院男子思索片刻,之后将我领去东侧陡峭的坡路台阶:“这样看来,说不定在那边。”众所周知,下寺町东侧后方耸立着生国神社所在的高台,刚才所说的陡峭坡路即从寺院内通往高台的斜坡。但那里已是大阪少见的树木蓊郁的场所,琴女的墓坐落在那片斜坡中间拓平的一小块空地。墓碑正面记其法名:光誉春琴惠照禅定尼。背面刻写的是:俗名为鵙屋琴,号春琴,明治十九年十月十四日殁,享年五十八岁。侧面刻有门人温井佐助建之字样。琴女虽然终生以鵙屋为姓,但是,想必因为同“门人”温井检校(3)过着事实上的夫妻生活,所以在离开鵙屋家墓地的地方如此另建一座。据寺院男子介绍,鵙屋家早已没落,近年来偶有族人前来祭扫。但去看琴女墓的人几乎没有,没以为她是鵙屋家的亲人。那么,这位故人是无人祭祀的亡灵不成?却又不然——住在荻茶屋那边的一位七十光景的老妇人每年来祭祀一两次,来祭扫这座墓。另外,这里还有座小墓吧?寺院男子指着此墓左侧的另一座墓说,之后肯定也为这座墓烧香献花。念经费什么的也是她出的。来到寺院男子指点的刚才说的小墓碑前一看,碑石大小只有琴女墓的一半左右。正面刻写道:真誉琴台正道信士;背面写道:俗名温井佐助,号琴台,鵙屋春琴门人,明治四十年十月十四日殁,享年八十三岁。此即温井检校墓。荻茶屋的老妇人稍后出场,暂且不表。只说此墓较春琴墓小,且墓碑记有门人字样,以示死后亦守师徒之礼,此为检校的遗愿。我伫立在正好有夕阳金灿灿照在墓碑正面的山顶上,眺望脚下横陈的大阪市景观。想来这一带是早在难波津时期就有的丘陵地带,朝西的高台从这里一直延续到王天寺那边。而今,被煤烟损害的树叶草叶了无生机,满是灰尘、站立枯死的大树给人以煞风景之感。但是,修建这些墓的当时,想必这一带甚为郁郁葱葱。即使现在,作为墓地,这里也应是最为安静的视野开阔之处。被奇特因缘裹在一起的师徒两人一边在此长眠,一边俯视暮霭笼罩高楼林立的东洋首屈一指的工业都市。虽说今日大阪已经变得全然没有检校在世时的面影,但唯独这两座墓碑看上去至今仍像在交谈不浅的师徒情缘。本来温井检校家属于日莲宗(4),除却检校的温井一家之墓位于检校故乡江州日野町某寺院内。而检校之所以抛弃祖祖辈辈的宗派而改信净土宗,乃是出于纵使为墓也不想从春琴女身旁离开这一殉情之念。据说春琴女在世期间即已确定师徒的法名、这两座墓碑的位置及大小等。目测之下,春琴女墓碑高约六尺,检校的大概不足四尺,并列在低矮的石板座上。春琴女之墓的右侧栽有一棵松树,绿色树枝如屋顶一样伸在墓碑上面。在枝尖伸不到的左侧相隔两三尺的地方,检校的墓如鞠躬一般静静侍坐。见了,不由得想起检校生前俨然侍从毕恭毕敬事师的身影,仿佛至今仍乐在其中。我跪在春琴女墓前,恭恭敬敬致以一礼。而后把手放在检校墓碑上,一边抚摸碑顶,一边在山丘徘徊,直至夕阳沉进大阪街市的远方。

(48) 峩山和尚:桥本峨山(1853—1900),日本临济宗高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