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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顿戈弗抬起眼睛,但看到萨宁脸色不好又转过身去,没再说话就告辞了。

“不,”萨宁回答,“她早就死了。”

当天萨宁就给在纽约的杰玛·斯洛柯姆太太寄去了一封信。信中他告诉她,他这封信是在法兰克福写给她的,而他来此地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找寻她的消息;还说他很清楚,他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权利要求她给他回信;他一点儿都不值得她原谅—唯一的希望就是她在享受幸福的生活之余早就已经忘记了他的存在。他还补充说,他完全是因为一个偶然的机缘才决定给她写信的,这个机缘激活了他内心对过去鲜活的回忆;他对她讲述了自己的生活,孤独、没有成家、毫无乐趣的生活;祈求她能理解他写信给她的原因,他不能把忍受了很久但仍未消解的对自己罪责的痛苦回忆带进坟墓—他祈求她写一封哪怕是最短的字条告诉他,她离开后在那里的生活怎样,好让他高兴高兴。“哪怕就只给我写一个字,”他在信中这样结尾,“您将会做一件跟您美好心灵相称的善事—我也将感激您,直到一息尚存,我住在这里,‘白天鹅’宾馆(他划上了着重号),一直等—等到春天—等着您的回信。”

“但愿,”顿戈弗大声说,“我们法兰克福过去的美人还健在,也没有离开纽约!另外,”他压低声音接着问,“那位俄罗斯太太,您还记得,就是那时候住在威斯巴登的—冯·波……冯·波卓洛夫—还健在吗?”

他寄走了这封信就开始等。他在宾馆里住了整整六周,几乎足不出户,谁都一概不见。无论从俄罗斯还是别的地方谁都不能写信过来给他;这正合他的心意;一旦有信寄到,他就知道那就是他要等的信。一天到晚他都在读书—不是杂志,而是严肃的书籍,历史著作。这种持续的阅读,这种缄默,这种蜗牛般的幽居生活—所有这些跟他的心灵状态非常契合:单为这个他都要感谢杰玛!但她还健在吗?她会回信吗?

萨宁幸运地碰到退休少校冯·顿戈弗在家—并立刻认出了接待他的这位头发花白的先生正是当年的决斗对手。对方也认出了萨宁,甚至对他的到来表示高兴:这又勾起了他对青春还有年轻时代恶作剧的回忆。萨宁从他那里得知,洛泽里一家早就移居美国纽约去了;杰玛嫁给了一位批发商人;并且还说,他,顿戈弗有一位熟人也是批发商,跟美国的生意往来很多,有可能会知道杰玛丈夫的地址。萨宁请顿戈弗去找一趟他这位朋友,哈—真高兴!—顿戈弗给他带来了杰玛丈夫,叶列米亚·斯洛柯姆先生的地址:Мг. J. Slocum, New York, Broadway, No.501。—只不过这个地址还是一八六三年的。

信终于到了—贴着美国邮票—从纽约寄来,收信人是他的名字。寄信地址的开头写的是英文……他不认识,他的心一阵抽紧。他没敢一下子拆开信封。他看了一眼发件人签名:杰玛!眼泪夺眶而出:仅此一点,她签自己名字的时候没有签上姓氏—对他而言就不亚于是一种和解与宽恕!他展开薄薄的蓝色邮局信纸—从里面滑落一张照片。他急忙捡起来—一下子呆住了:是杰玛,活着的杰玛,是他三十年前就认得的年轻杰玛!还是那样的眼睛、那样的嘴唇、那样的脸型!照片的反面写着“我的女儿,玛丽扬娜”。这封信亲切朴实。杰玛感谢萨宁毫不犹豫地给她写信、继续信任她;她没有隐瞒他逃走之后她的确度过了一段非常艰难的日子,但马上又补充,她还是认为,并始终认为跟他认识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因为正是认识他才阻止了她成为克柳别尔先生的妻子,这样,尽管是间接的,但也是她与现在丈夫结合的原因,他们已共同生活了二十八年,幸福、美满和富足:他们家族闻名全纽约。杰玛还告诉他,她有五个孩子,四个儿子和一个十八岁的女儿,女儿已经是一位未婚妻了,照片她寄给了他,因为大家都说女儿跟自己的母亲非常像。杰玛把不好的消息放到了信的结尾。随女儿女婿一道来美的莱诺拉太太在纽约过世了—不过她赶上了分享孩子们的幸福,照顾晚辈;庞塔列奥内原本也计划赴美,但在即将离开法兰克福的时候去世了。“埃米利奥,我们亲爱的、无与伦比的埃米利奥—为了祖国的自由,被编入伟大的加里波第领导的那个‘千人红衫军团’,在西西里岛光荣牺牲;我们全家都为失去我们珍爱的弟弟而恸哭哀悼,但是,流泪之后,我们为他感到骄傲—永远为他骄傲并将深深地怀念他!他无私和崇高的灵魂无愧于捐躯者的花环!”随后,对于萨宁把生活搞得好像一团糟的境遇,杰玛也表达了同情,希望他首先不要着急,安下心来,并说她将非常高兴见到他—虽然明知这种可能性极小……

他问了很多人—连一个听过洛泽里名字的人都没有;宾馆老板建议他到当地公共图书馆去试试:老板说他在那里,能找到当年所有的旧报纸,但是否有用—老板也说不好。失望之余,萨宁只好提到了克柳别尔先生。老板很熟悉这个名字—但还是落了空。这位卓尔不凡的商人,生意做得声名远扬,都攒到了被称为资本家的身价,最后生意亏本赔了钱,破产,最后死在了监狱里……不过呢,这则消息未引起萨宁一丝一毫的伤心。他已经觉得自己的旅行稍微有点考虑不周……但有一回,翻阅法兰克福地址黄页簿时,他看到了退役少校(Маjor а. D.)冯·顿戈弗的名字。他马上坐上马车去拜访他—这位顿戈弗就肯定是那位顿戈弗吗?那位顿戈弗就一定会把洛泽里家族的消息告诉他吗?无所谓了:就当快淹死的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萨宁读这封信的感受我们无法描述。这种感受没有令人满意的表达方式:它们比任何语言都更深邃、更强烈—任何语言都无法表述。唯有一样可能传达这种情感的,那就是音乐。

萨宁跟朋友们说他出国去了,但没说到底去哪里:读者很容易就猜到,他马不停蹄径直跑到法兰克福来了。得益于四通八达的铁路,离开彼得堡的第四天他就抵达了那里。从一八四〇年起他再未踏足法兰克福。“白天鹅”宾馆还在老地方,生意兴隆,尽管已不再属于最豪华的宾馆;策伊尔街,法兰克福最主要的街道之一,没什么大变化,可惜的是不仅洛泽里太太的房子,还包括她家糖果店所在的那条小街,都一点儿痕迹也找不到了。萨宁像个疯子一样各处徘徊,曾经那么熟悉的地方,却已面目全非:以前的建筑物都消失了;建起的那些高楼大厦、高档别墅组成的崭新街区取代了它们;甚至他跟杰玛最终表白的那个公园也已是草木葱茏,变化大得萨宁都禁不住问自己—得了吧,这还是那个公园吗?他该怎么办才好?他要怎样打听,到哪里去打听呢?三十年都过去了……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萨宁即刻写了回信—他还把石榴石小十字架镶到了一串华美的珍珠项链上,作为一个无名朋友的礼物送给了还未出嫁的“玛丽扬娜·斯洛柯姆”。这份礼物尽管非常昂贵,但不会使他破产:从他第一次到法兰克福之后的三十年里,他积攒了可观的财富。五月初他回到了彼得堡—但不会待太久。只听说他要卖掉自己所有的庄园,打算去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