磊吉房间东南拐角处的外面是走廊,可以看见栏杆外面的池塘,还有落入池中的小瀑布,本来应该是很敞亮的,可是因为遵照旧习,为了避免阳光直射,让爬满野木瓜藤蔓的架子从房檐一直伸到池塘边,结果即便是晴天,房间里也很昏暗。赞子领着阿铃进来打招呼的时候,磊吉正侧卧在床上喝柿子汁。这个柿子汁是河原町和丸太町路口西侧的一家叫“涩屋”的老店所售。这家店现在应该还在。从热海回到京都后,有人推荐说降血压吃柿子汁最好,柿子汁又是这家店的最正宗,所以就试着喝了起来。早晚各一次,每次喝一小杯。因为味道不好,所以每次喝过之后都要喝一杯水。后来,磊吉听阿铃说,那天她被带到自己的房间,看见一个老态龙钟的老爷爷躺在床上,在昏暗的房间里愁眉苦脸地喝着柿子汁,样子真是可怜悲惨,想到自己以后每天都要和这个老爷爷做伴,觉得这份工作有些棘手。当时磊吉六十八岁,加之正在卧病,看上去的确是个老人,而且比实际年龄还要显得衰老。那年冬天过后到了第二年三四月间,磊吉的身体逐渐恢复,五月份的时候已经不只是纠森,有时候还可以去河原町那边散步了。眼看着脸色红润起来,腿脚也有力了,阿铃这才惊奇地发现原来这个老爷爷没有那么衰老,不仅如此,还一天比一天看上去年轻起来,到最后让人觉得不过五十几岁而已。
说着从和服腰带间拿出粉盒,用粉扑把阿铃脸上的粉擦得干干净净。所以阿铃出现在磊吉夫妇面前时完全是天然的素颜。
过了架在池塘上的土桥,对面还有一幢小房子,名之为“合欢亭”,磊吉把这里的一个房间作为书房,慢慢开始恢复写作。一有空,磊吉就把阿铃叫过来,让她坐在书桌对面学习写字。也没有指定的字帖,磊吉从手边的杂志、小说里选一些比较简单的文章读给阿铃听,这成了磊吉的一个乐趣。阿铃打开草纸本,用HB铅笔把听到的字写下来。磊吉没想到阿铃汉字基础这么欠缺。当然,她是一个乡下姑娘,情有可原,可是她说自己初中毕业,怎么会认字这么少呢。这不是因为她讨厌上学,也不是因为天生记性不好。问过之后才知道,因为母亲来自城里,不会做农活,所以总是阿铃代替母亲下地干活,农忙的时候经常不能上学,自然而然学业就生疏了。这样一来,先顾不上练习书法了,首要任务是让她多认字,每天用铅笔多写新字。
“去人家试工的时候不能擦粉的。”
赞子经常说:
那时候,来试工的小姑娘大都穿着简陋的洋服、手编的毛衣,阿铃这身平纹丝绸的和服实在可爱,让人过目不忘。她的父亲世代是江州的农户,母亲则出身京都的商人之家,嫁到真野后不习惯干农活,非常辛苦。大概是阿铃的母亲为了自己漂亮的女儿特意准备了这身衣服。阿铃称和服店老板“儿玉阿姨”,这个阿姨领着她在出町终点站下了电车后,过了河合桥,向着下鸭神社这边的道路走过来时,突然在桥上停下脚步说:
“这孩子的确长得漂亮,可惜眼睛无神。如果眼睛里有了知性的光芒,多了一分灵气,那就是真正的美女了。……将来可以去做电影演员……如果让她继续上学读书,眼神就会完全不一样了。”
真野是琵琶湖畔颇有渊源的村落,阿铃就出生在那里。磊吉没有去过真野,不过曾去过附近的雄琴温泉,还曾经去过比叡山横山塔山脚下的千野买材料,所以对那一带并不陌生,而且还抱有好感。阿铃是在一个爽朗的午后来到千仓家的,齐刘海的娃娃头,身穿一件平纹丝绸的和服,胭脂底色上带有黄、绿两色的波浪线图案。和服外褂是绿色底色上带有胭脂色、黄色、灰色的风车图案(她很喜欢胭脂色,也很适合穿这个颜色),扎着白色的整幅腰带。年纪说是二十一岁。
磊吉夫妇曾经也为阿初发过同样的感慨,这些女孩子生在穷乡僻壤,没有好好接受教育的机会,比起城里人,她们多么吃亏啊。阿铃让夫妇二人再次深刻感受到了这一点。
月明真野波若冰。
识字课并没有持续多久。当时大概每天三十分钟到一个小时的课程,与其说是为了阿铃,不如说成了磊吉消愁解闷的寄托。随着新绿季节临近,磊吉的宿疾痊愈,可以自由外出,这门识字课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慢慢荒废了。两个月的授课,让磊吉获得多少安慰啊。不过,阿铃也没有虚度这些光阴,她在千仓家做了五六年,有时候磊吉看到她写的信,不禁惊讶于她的文笔和字迹:
比良山风吹云散,
“这真是阿铃写的吗?”
素暹法师(3)也有诗云:
赞子回答:
湾中千鸟鸣。
“是啊,是阿铃写的。我知道阿铃那些日子每天躲在女佣房间,反复练习你教她的汉字。后来我也见过,只要一有空,她就偷偷地练字,时不时地用手比划汉字的写法。你看,现在写得多好啊!”
真野湖畔寒,
磊吉也很吃惊,两三年工夫,阿铃已经写得判若两人,难写的汉字也可以应用自如。这件事再次让磊吉慨叹:这些女孩子如果能够多读些书,一定不会比那些大家闺秀逊色的。
夜半海风吹,
虽然从小在乡下干农活,不过阿铃的手啊、脚啊都没有变形,一点没有骨节突出。胸部丰满而坚挺,但整个身形又苗条而柔和。只是两只脚上生了很大的坐茧。以前的日本人,无论男女都会有这种坐茧,磊吉自己也是在书生房间、汉学私塾的琉球榻榻米上一直正襟端坐,那痕迹现在还难看地留在脚上,战后女孩子们不再那么守规矩,自然脚上很少会有这种坐茧。阿铃脚上的坐茧显得有些碍眼。还有,她的头发里夹杂着很多白发和红发,这好像和饮食有关系,来到千仓家之后慢慢减少,后来变成了一头乌黑的秀发。阿铃偶尔回乡下,家里人和邻居们都为阿铃高兴,觉得这头发的变化不可思议。
从大津乘坐江若铁路电车,经过浮御堂所在的坚田站,下一站就是真野。式子内亲王(2)曾有诗写道:
阿铃天生味觉发达,很会品尝美味。自然,做饭也很拿手。她的前辈阿初当时还在千仓家,在京都和热海之间跑来跑去,厨房就交给了阿铃,让她练就了一手关西风味的好菜。让她泡茶,味道也和别人不一样。正因为如此,她自然也就比别人更爱吃。磊吉夫妇觉得请阿铃吃饭很有成就感,总是带她去好吃的店,一有什么好吃的总是给她留着,让她尝尝看。
千仓夫妇并没有特别喜欢长得漂亮的女孩子,一直以来留下的女佣都并非什么美女。不过,听赞子这么一说,磊吉抑郁的心情还是舒畅不少,感觉眼前豁然开朗。毕竟这些天来一直担心自己还能不能重新站起来在院子里走走,去纠森散步,会不会就此卧床不起,好不容易回到自己梦寐以求的京都,结果不要说八濑、大原,就连附近的祗园、河原町、嵯峨都去不了,搞不好自己都熬不过今年冬天。如果来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每天照顾自己的起居,多少让自己心里有一个寄托。顺便说一下,磊吉并不是津岛惠子的粉丝,对他来说,只要是相貌姣好的女孩就好。
说到这里,还有一个小插曲。阿铃来到下鸭家里试工两三天之后,一天到主人房间伺候吃晚饭,一进房间,只见磊吉坐在床上,被子上摆放着餐案。餐案是一个涂着朱漆的高脚四方圆角餐案,餐案上和旁边的盆里放着几碟阿铃从未见过的神秘菜肴。那是从木屋町三条路口北面的名为“飞云”的店里叫来的中餐外卖。都有哪些菜肴已经记不清楚了,大概有海蜇的冷盘、皮蛋、燕窝羹、鱼翅汤和东坡肉之类的。阿铃看见磊吉夫妇吃得津津有味,不禁感叹世上还有这么神奇的食物,于是赞子用汤匙把这些菜肴每样都夹一些到小碗、小碟里递给阿铃:
“这次要来一个小姑娘,说是长得像津岛惠子(1)。”
“阿铃,你没吃过这些东西吧。尝尝看!拿去厨房的话,会被大家看见。你就在这里吃吧。”
一天,赞子来到床边告诉磊吉:
于是,阿铃有生以来第一次品尝到了中餐,据说当时她就想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美味的东西,实在是太好吃了。以后经常和人讲起这次的惊喜经历。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当时的情况,磊吉记得很清楚。昭和二十七年春天到昭和二十九年秋天,他因为轻度脑溢血,导致右半身不能活动,那一两年间,一直卧床。最初是在东京的旅馆里脑溢血发作的,之后被送到热海,本人还是要求回京都。就在昭和二十七年的十月份左右返回京都,先让人背着出了车站,然后坐车回到纠森的自家门前,接下来由人左右搀扶着送进里面的客厅,当时坐着都觉得头晕,就直接被抬到了床上。每天躺在床上,看着秋意渐浓的庭院里的泉水和岩石,听着导水的竹筒敲石的声音,打发无聊的日子。
磊吉曾经领着阿铃去河原町朝日会馆八楼的阿拉斯加西餐厅。一般没有见过世面的女孩到了这种地方都会惊慌失措。可阿铃因为长得漂亮,被服务生误认为是大家小姐,所以阿铃一点没有发怵,态度非常得体。和磊吉面对面就座后,不需要磊吉一一指点,无论是汤的吃法、刀叉的用法,还是黄油刀的处理,餐桌礼仪模仿主人的做法很到位,一点没给主人丢脸。这是一般的女佣很难做到的。从那以后,她越发镇定自若,跟着主人去一些正式场合毫不怯场,同时又没有装腔作势假装小姐,这个尺度的把握非常自然,恰到好处。
“太太,太太,您家里好像现在也不缺人手,不过有个女孩子,您用用看吧。这个小姑娘人长得漂亮,我不舍得介绍给别人家,还是希望她能够到您家里来。”
(1)津岛惠子(1926—2012),日本演员。
阿铃也是介绍阿驹来的和服店老板带过来的。其实,当时千仓家并不缺女佣,有一天和服店老板到下鸭这边,主动提出来的。
(2)式子内亲王(1149—1201),平安时代末期的公主,擅长创作和歌。
在阿驹来了三四年之后,又来了一个叫阿铃的姑娘,在这里稍微介绍一下。
(3)素暹法师,东胤行(生卒年不详)的法名,镰仓时代的武将、和歌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