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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浪子回城

彼得努力抑制住自己想说什么的冲动。

“我跟他们说,我妈去世了。”

“莫妮卡好吗?”

“谁的丧假?”

“莫妮卡?她很好,她去买东西了,快回来了,”他说得多么轻巧啊——去买东西,好像不需要排几小时的队,不需要争争吵吵、推推搡搡和提心吊胆害怕随时降临的空袭似的,买回来的不过就是几个坏土豆,几颗臭豆子而已。

“对,十天。整整十天呢。丧假,”他挠了挠头。

“嗯,这么说她没跟别人跑了。”

“你这是休假?”彼得话已出口又担心自己口气不像询问,而像是责问。他想起没见哥哥已经三载有余了,从1942年哥哥开赴东线以后就再也没见了。再往前几年,是他和莫妮卡送马丁去的法国,当时他穿着德国国防军的新军装。

你这混蛋,彼得心里暗骂,“说说,俄国人怎么样?”

“没想到你们还住在这里,”马丁没抬头,“我看到整条街都在冒烟,整座城市都毁了。”

“非常热情,”他说着又挠了挠头。

看着哥哥,彼得突然有点难为情,他慌忙在锅里填满水,开了煤气。烧水期间,他从地上捡起哥哥的东西,挂在衣帽架上。哥哥的大衣很重,上面沾满了干泥巴。什么都发臭了,连帆布袋都很难闻。之后,彼得洗了洗手,希望没被哥哥看见。马丁显得很老,眼睛黯淡无神,脸上毫无表情,只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和顺及深深的倦意。

“真的?”他突然意识到哥哥是反语,可话已出口,“我是说,和巴黎人相比怎么样?”

“行,”他嘟囔着用一只手在沙发扶手上撑着头。

哥哥毫无察觉地笑了,“巴黎人!见鬼,好像都是上辈子的事了。哦,巴黎人。当时还真像是假日野营。天哪,只要能让我回那里去,怎么都行,”他摇了摇头,陷入了往事的回忆。

“代用咖啡行吗?”

“你的咖啡,”彼得说着把咖啡放在沙发旁的桌子上。

彼得握着门把手站在门口,看着哥哥筋疲力尽地进了门,丢了头盔,从肩上溜下帆布袋,扯掉大衣,都堆在地板上,而他整个人栽进了沙发里,“天哪,我快累死了。有没有咖啡?”

马丁抓住他的胳膊,他弯腰停顿在那里。天哪,他身上太难闻了,彼得心想,汗臭味、灰土味、衣服发馊的味道。“托爸爸那一枪的福,你可捡了大便宜了。你现在知道了吧?”

“怎么会?想,当然想,快,快进来。”

“知道了。”

“不想请我进去吗?”

马丁放开彼得,轻呷了口咖啡,没有嫌弃咖啡难喝的表情,他或许喝过更差劲的,彼得想。马丁闭上双眼,靠在沙发背上,很快睡着了。

“老天爷,你…你怎么会来?”

彼得坐在莫妮卡乐观地称之为餐桌的破桌子旁,仔细端详哥哥。他的脸色被晒黑得厉害,刻着深深的疲惫;双鬓已经初现灰白。没过多久,哥哥已经睡得很沉,平躺在沙发上,后仰着头,大张着嘴。他看起来真虚弱,彼得想——形销骨立,手指枯长,指甲盖脏得泛黑。他的内心——内心有东西破裂了,再明显不过。战争改变了他,谁又不是呢,但还是让彼得措手不及。看着他,彼得想起那些不曾记起他的日子。他不在的时候,彼得过得更幸福……可他,他为国家征战沙场,目睹着那些彼得想也不敢想的惨烈。彼得知道,从1940年在征兵营那天起他就知道,从那时起自己已经心生惧意了。被作为不健全不能服役人员遭拒遣返回家成了他人生的决定性时刻。从那以后,彼得就被冠以弱者之名,不能在国家需要时为国效力。但在家看炮弹脸色活着,也并非易事。但这什么也不算,至少在马丁眼里,什么也不是。还有,莫妮卡没跟别人跑了。他们都这么说惯了。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他轻声说。

十天。他回来十天。十天不长,很快就过去了。当然,也要英军不急着送他们上西天才行。

他心如猛锤轰击。听着没错,就是他。“我的天哪,我都认不出你了。”

马丁醒了。他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伸了伸胳膊。公寓门开了。一眼看到马丁,莫妮卡有片刻的恍惚,之后她大叫着丢掉手里的包,飞奔过去紧紧地抱住了他,反复喊着他的名字,激动到甚至忽略了他的满身臭味。马丁大笑着踉跄后退,努力站住脚跟,紧接着就是一连串的问题。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能待多长时间,为什么不告诉我们,真的是你吗;天哪,我们都太想你了;我们担心死你了,是吧,彼得?

“你好,彼得。”

彼得在锅里重新热了热哥哥的咖啡,肯定了莫妮卡的陈述。

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一个穿着长大衣的军人站在门口,肩上扛着看来很重的帆布袋,一根手指勾住头盔的绳子,头盔晃荡在大腿一侧。彼得一时间迷惑了,“你是…”

“我给你们写过信了,信上说我会回来的,”马丁等莫妮卡冷静下来才说。

他边去开门边想,肯定是荣格尔先生,他是大厦管理员,是每家每户的常客。

“我们没收到信,”莫妮卡说着坐在了椅子边上,身体微微前倾。

突然敲门声大作。不可能是莫妮卡,她拿了肉票出去买肉去了,她有钥匙。彼得挣扎着站起来,揉了揉左腿膝盖上方那处令他无法忘怀的枪伤。敲门声又一次响起。“来了,”他回道。睡了多久,他不知道。还不到午饭时间,百叶窗透进的阳光映照得到处都是灰尘。

“邮局的问题吧,”彼得补充说。

彼得回到空荡荡的公寓,简单洗漱了一下。浴盆里储满了水,以备断水时的不时之需。他也像奥斯卡说的那样,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们得庆祝一下,”莫妮卡说,“我买到一些鸡蛋。我做个蛋糕,还有柠檬,你要好好吃一顿,马丁,你看你,都瘦的没形了。”

“睡觉。”

“我好不容易请到假,马上就赶回来了。没想到还能找到你们。爸爸妈妈有消息吗?我从没想过…从不知道会成这样。一刻不停,战争,杀戮。真的,真是太…能回来真好。半个城市都毁了,好在你们平安无事。俄国太恐怖了。没完没了。你不停地走,日日夜夜不停地走,可一看地图,还是在外围。还有那些俄国人,他们连女人都上战场。大家都叫他们非人类。我一开始觉得太刺耳,可后来我相信了——他们真的,全部都是非人类,”他眼睛不断四处打量,不敢和谁凝视两秒以上,“这地方,这间公寓,还和我记忆中的一样,只是灰尘多点,我们可以换个地毯。还有门铃,该修修了。我想,等这一切都结束了,我是说真的结束以后,我们可以找个地方度个假。走远点,或许去美国。想想去那里,好莱坞、帝国州。人们说,那里都是犹太人,犹太人和黑人。我不在乎。只要不回来,让我去月球和外星人一起生活都无所谓。”

“你能有什么事?”彼得疑惑。

“情况真的有人们说的那么糟糕吗?”莫妮卡问。

彼得请奥斯卡进去坐坐。但奥斯卡拒绝了,说他还有事要办。

“我们不断听到有关俄国人行踪的消息。”

他们住的公寓大厦在凯撒大街上,大体上又一次躲过了炮弹的轰炸。彼得很难相信,在这样的轰炸下,它竟能幸免于难,像荣格尔说的,除了房顶、表皮有点破损外,它几乎好好的,而旁边的几栋楼早就面目全非了。

马丁点了点头,彼得和莫妮卡看着他点了根烟,“我不知道你们都听说了什么,不过真的,我军火速败退,连阵地都守不住。我好累,能睡一周。”

他们回家经过遇袭街道,沿途满目疮痍,一片狼藉——到处破房烂瓦,断壁残垣,街灯柱断了,电车轨瘫了,玻璃碎了一地,碎石破砖遍地都是。两个老人拄着拐杖坐在路边一个翻倒的板条箱上,衣服又脏又破,鞋子已经看不出原色。奥斯卡苦笑道,“看看他们,过不了几年,你和你哥也就那个样子了。”他们旁边一辆车已经烧得焦黑。

“我们一直听说的那些新武器呢,那些神秘武器呢?”

奥斯卡和往日一样,戴着他的羊皮帽,两边护耳拉紧绑在下巴下面,穿一件深红色大衣。他近乎两米的大高个让他在众人当中鹤立鸡群。

马丁盯着杯子里的咖啡说,“是,对,神秘武器。应该能行。有东西吃吗?肉,汤之类的?”

彼得皱了皱眉头,“没觉得。”

“有,我们还有些吃的。马丁,你长虱子了吗?你一直挠啊挠的。”

一个阳光明媚的秋日下午,彼得和奥斯卡每人拿了一条面包、一些蔬菜和一颗柠檬——他们排了几小时队才买到的水果——走在回家的路上。“振作点,”奥斯卡说,“已经很不错了。”

“没人不长虱子。”

他们同住在城市东部市郊的一套公寓里。一切都很顺利——太顺利了。他们都知道好景不长,战乱时期他们这样过于安逸了。果然,四个月后,1940年的夏天,双胞胎收到了征兵函,命令他们在规定时间内到征兵总部报到。他们按时去报到,彼得却当即被遣返回家。爸爸打的那枪给他留下了终生残疾。他悻悻然回到家,不知道该庆幸还是惭愧。莫妮卡怎么反应都于事无补。“他们肯定会给你找点什么干的,”她安慰道。与此同时,马丁轻松通过了身体精神健康检查——他毕竟以前是希特勒青年团的团员,还服过两年兵役,十八岁身体健康年轻气盛,没理由不去参军。莫妮卡的舞蹈学校也倒闭了,现在她是一所小学的老师,彼得成了一家国企军工厂的经理助理。

“我们有办法帮你。卫生间里有除虱粉。”

1940年春天,战争爆发六个月后,十七岁的彼得和哥哥同道返城。德军对波兰提出国家主权要求,与此同时,双胞胎在城里定居下来,开始了他们的城市生活。妈妈留在了农村,她已经习惯了乡村生活和更加沉默寡言的丈夫。来复枪走火那次,正如马丁所愿,让爸爸敛了性子,但兄弟俩谁都不想念他,一点都不。回到出生的城市,他们感慨万千,彼此拥抱在了一起。兄弟俩从不曾如此这般亲密,他们沉浸在城市生活的兴奋当中。末日预言家预言,城市也会遭到轰炸,但结果没有,这里很安全——赫尔曼•戈林 做了保证,这对他们来说就足够了。“但凡有一颗炮弹落到德国,”纳粹德国空军首领宣布,“你们就叫我迈耶 。”两个月后,莫妮卡也来了,她报的舞蹈班比兄弟俩的工程设计课程有意思多了。和她再续旧情令彼得欣喜万分,同时,他也觉察到他和哥哥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变化,有什么东西在不经意间溜走了。

整个下午和晚上,莫妮卡都在照顾他——帮他洗澡,刮胡子,洗衣服,彼得倒觉得自己成了个多余的,恨不得立刻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