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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致命通告

“也肯定不是我,”莫妮卡说。

马丁停下脚步,“很明显,不是吗?只有我们三个听到她说所谓的救世主,没别人了。所以,我们三个当中有一个去曼斯坦因那里告发了她。而且这个人肯定不是我。”

马丁和莫妮卡都看向彼得,“那么?”

莫妮卡和彼得互相对视,震惊于马丁的猜测,“你说谁呢?”彼得问。

“也不是我。”

他们刚要走进森林,马丁打破了沉默,“说吧,你俩是谁告发她的?”

“那我们当中就有一个又是告发人,又是骗子。”

一路上三人都沉闷不语,各自在整理自己对霍夫曼小姐处境的惋惜和担忧。热浪炙烤着麦田,间或飞过一只聒噪的乌鸦,田野乡间的虫鸣声不绝于耳。

“别傻了,”莫妮卡说,“她可能说过,甚至是说过很多次,和很多人说过。”

三人一起走路回家,马丁,彼得和莫妮卡。彼得在想,莫妮卡是什么时候,通过什么方式悄无声息地融入到他们当中的;他和马丁都毫无察觉,而现在她已经顺其自然每天都和他们一道了。

“她和我们说完的第二天就被告发了,那还真是巧了。”

*

“胡搅蛮缠。”

彼得知道为什么——校长知道现在训话只能给孩子们提供思考霍夫曼小姐发言的机会,让他们年轻的心灵中生发出愤恨;最好先安排点活跃的活动来打破这种气氛。

“你真是安静啊,弟弟。”

感受到他们情绪的曼斯坦因先生似乎经历了片刻的犹豫,脸上一片莫以名状的同情,为了这个敢于说出所谓的救世主,敢于说出师生众人心声的所谓的叛国贼。“我们,呃…我们相信我们共同的请愿会达到预想的效果。我们现在开始今天的集体训话——不,再等等吧,我想,我们还是再来唱歌吧。”

“怎么了——不说话还有罪了?”

彼得眼里饱含着泪水,他看到同学们也是,他们都在小声啜泣。嘘声是恶作剧,是为坏人起哄的方式。但是此时此刻,他们学会了受害牺牲和代罪羔羊的含义,虽然这两个词对他们还很陌生。他们是为德国的所有霍夫曼小姐、失踪的亲人、不明去向的父母、被遗忘的朋友们而哭;他们哭的是她的命运未卜和他们自己的未来不定。他们或许都亲手签署了请愿书,但没有一个人是发自内心的。

“听啊,你说话的口气像是在隐瞒什么。”

说完,她捂着嘴转身就跑,消失在校园的暗影当中。孩子们目送她离去,直到曼斯坦因先生又要发言才如梦方醒。

“你们好,孩子们!”后面传来爸爸的招呼声。他们转身看到他从森林里出来,离他们还有三十米左右,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皮包。兄弟俩挥了挥手。跟在爸爸后面从森林里出来的是一个端着来复枪的胖男人。彼得想,这人大概就是爸爸的新朋友了。

她一字一颤地说,“我想…我想道歉。我没给你们做好榜样。你们必须忘记我,当我从没来过。但是我,我会永远记住你们,我亲爱的,亲爱的孩子们。我会记住你们每个人——你们幸福的脸和快乐的笑容。我永远不会…”她已泣不成声,“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们,孩子们。”

爸爸几步赶过来,脸颊通红,满脸是笑,“放学了?”他把皮包丢在路上兴冲冲地问,“莫妮卡,你好。”

“孩子们…我,我亲爱的孩子们,”她声音发颤,微弱而犹豫,但正是这种虚弱引起一片震惊,全场安静下来。“我愚蠢至极,我罪有应得,我活该被同事——前同事们鄙视,还有,我最惭愧的是,是对你们,我亲爱的同学们。”她抬头直视着鸦雀无声的全体学生,一边认真端详着他们的脸,一边字斟句酌轻柔缓慢地说,“我对你们今天听到的一切感到惭愧。我和一般叛国贼或特务没什么分别。今天我会站在盖世太保面前,接受对我的一切指控,认罪伏法,承受对我的一切刑罚。你们每个人,签署请愿书的行为都没有错。”

“您好,费舍巴彻先生。”

她的样子让彼得和孩子们都大吃一惊。曾经一度完美无瑕迷人靓丽的霍夫曼小姐现在蓬头垢面,衣冠不整,脸上的状都花了,眼睛肿得像核桃。她站在孩子们面前,有的孩子对她发出一串嘘声,她绝望地望着天空,双手绞在一起。现在的她看起来那么娇小瘦弱,像个掉落人间的天使,没了威严,没了气质,在渐高的嘘声中气息奄奄。彼得希望曼斯坦因先生能制止大家,让大家听他的话重新安静下来。但是校长似乎很满足地在一边袖手旁观,情愿让这位从前的教师遭受全校的凌辱。

“奥托,来认识一下我的两个儿子。”

“现在通知你们,我们发现我们当中有人恶语中伤了我们的国家领导人。好在我们有个最忠诚的学生用他敏锐的双耳让她为她的诽谤之辞付出了代价。这个人竟然是我们的一名教员,我个人感到非常生气。作为负责管理孩子们的成年人,我们有责任为了教育、福利和未来以身作则。同样,我也倍感欣慰,感谢全校学生全体自愿签署了请求判处同类案件最重刑罚的请愿书。霍夫曼小姐已被停职,很快将由上级主管部门决定她的命运如何。让我们期待他们能考虑我们的签名请愿。也让我们共同期待她能主动服刑,积极反省,改过自新。你们可能会觉得奇怪,霍夫曼小姐还和我们在一起。我已代表她,请示上级,批准给霍夫曼小姐今天在这里发言的机会。大家可以继续坐着,但要绝对保持安静。”他停顿片刻。太少见了,彼得心想,曼斯坦因先生很少能吸引孩子们的全体注意。“霍夫曼小姐,请你…”

奥托立起来复枪甩到肩膀上,罗圈着腿走到大路上。他戴了顶宽檐帽,穿着齐膝的长筒胶靴。他一只眼睛,左眼,对着阳光,看起来怪怪的,彼得心想。“你们好啊,你爸爸总和我提起你们,”他的口型都被他那浓密的大胡子遮住了。

“来了,”马丁小声嘀咕。

“哦,是嘛。”

“今天,我要宣布一个令人悲痛的消息,”曼斯坦因先生大声说道,这一句话足以再次凝聚起孩子们的注意力。

“哦呦,马丁,对我的朋友尊重点。”

“早坐下了,”马丁喘着气咕哝道。

“啊,我儿子也和他差不多。”

“好了,”校长说,“可以坐下了。”

是吧,彼得心想,可是你也每次喝醉回家都打他吗,但他反倒有礼貌地问,“打到猎物了吗,爸爸?”

曼斯坦因先生声如洪钟,清晰明亮,又领读了大段誓言,声音回荡在校园里;孩子们跟着,一百多个稚嫩的声音,在炎炎烈日下交织出一曲平淡的赞歌。终于能坐下了,彼得盼望能有再次唱歌的机会,好除去他的满脑子混沌,恢复他的清明神智。

“我得说他得手了,”奥托插话,“他这个新手可不简单啊。我猜他以前干过。阿道弗斯,是不是那时候打过犹太人,嗯?”彼得忍不住想弄清他的眼睛是不是真有问题。

彼得手放在胸口,又侧身看去,这次,他遇到了莫妮卡的目光,和她的一抹灿笑。

“看看里面,孩子们,”爸爸说,“一只野鸡,两只野兔,今晚我们能吃上国宴啦!”

永不叛国,永不叛党…

莫妮卡看到小动物扭曲的死相吓得不住后退,可彼得倒是有点佩服,连马丁也扬了扬眉毛。真是难得,彼得想,爸爸多少还有令人敬佩之处。

“我向您发誓,伟大英明的领袖,为着德意志帝国,我骄傲地对您起誓…我将奉献我的生命、我的学识和我的未来…为了国家社会主义,为了自由而奋斗,永不叛国,永不叛党…”

“接下来,奥托,”阿道弗斯接着说,“我们把镇子涂成红色,怎么样?”

亲爱的元首,请倾听我对您至死不渝的誓言…

“你说的镇子是指我们住的这个村子,这个鬼地方?”

“谢谢,孩子们,”曼斯坦因先生说道。等孩子们安静下来后,他用他那双父亲般的鹰眼注视着这群学生,他们的白衬衫在阳光下更加刺眼。“我们现在开始起誓,”彼得能听到大家集体无声的抱怨,“右手放在心口,跟我念…亲爱的元首,请倾听我对您至死不渝的誓言。”

两人哈哈大笑起来,阿道弗斯的胳膊搂着奥托的肩膀。

亲爱的元首,我们是如此地爱戴您;哦,慈悲睿智的您。我们的元首,我们是如此地仰慕您;哦,和蔼可亲的您。马丁和彼得的歌声发自肺腑,和全校一百多个小学生和老师一起,在围墙围起的校园里,在烈日暴晒下,立正歌唱。这对孩子们来说,是少有的可以毫无顾忌声嘶力竭引吭高歌的难得机会。唱完元首慈悲睿智的赞歌后,孩子们又唱了《霍斯特•威赛尔之歌》和讴歌党的各种赞歌。要是彼得探头向左看,就能看到莫妮卡,她的头发用红丝带向后扎起,和她的头巾很配。

双胞胎彼此会意地看了一眼,两人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心中升腾起对爸爸回家烂醉如泥打骂交加的深深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