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到时候。”
“哦,行的,我们可以的,”马丁直视着他,“我们必须做。”
“为什么不到时候?”
“不行,我们不能那么做。”
“他可能会改好,他可能能找份工作,他可能…”
彼得心里五味杂陈。已经看不到那个农村老妇人了。马丁是认真的,他看得出来,也或许他说的都行得通,可彼得不想那么做。是,和爸爸生活在一起是很可怕,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挨打,可他毕竟是他们的爸爸,他无法想象没有他的生活。
“他还可能飞上月球,”马丁说着张开双臂做了个飞的姿势,“别天真了,彼得。”
“那就说他喝醉了,说了反纳粹的言论。没人会怀疑的。”
彼得拼命想要反驳,就在这时候教室门开了,同学们出来了,“课间休息再回来收拾吧”,走廊里挤满了同学,其中一个说道。“他完蛋了,”另一个说。
“要是有人违反了宵禁令,他们能知道的。”
彼得马上看到倚在他对面走廊墙上的莫妮卡,她低着头,目光透过刘海飘了出来。他顿时觉得浑身都不自在。马丁在和另一伙同学说话。彼得想和她说点什么,想听她说点什么。但他们谁也没说话,面对面站着,其他同学从他们中间经过,彼得的视线中人影模糊不清。突然一张脸挡住了彼得的视线,叉叉丫丫的发型,咄咄逼人的眼神,是汤米。
马丁眯起眼睛,大脑飞快构思着各种可能,“告诉他们他热爱斯大林之类的,或者他走出四公里以外了。”
“你这混蛋,是你杀死了我们的霍斯特 。”他后面站着阿尔伯特和其他同学。
彼得讨厌马丁这样说话的语气,好像他有权力做出决定,而彼得的意见无足轻重。唯一的办法就是真正挫败哥哥,因为马丁一向都是一旦下定决心,就没有分毫回旋的余地,他坚信自己是对的。“我们告发他什么?”彼得刚问出口就意识到他用了“我们”,恰恰是已经和马丁站在了同一战线上。
“我…我没杀人,”彼得退后。汤米和他的小团伙大笑起来,笑声中满是威胁和非难。
“没错。到时候我们就安全了。”
“你是共产党人,是吧?”阿尔伯特说。
“告发?你是说…”
“对,”汤米回应,“那你就是杀害霍斯特•威赛尔的凶手,你们都是犹太恋。”
“我不知道,不过我们得治住他,要不他会杀了妈妈和我们其中的谁。我们可以想办法告发他。”
“汤米你胡说八道,”彼得退后时马丁却冲上前来。
彼得知道马丁在说谁,“做什么?”
“你们共产党人杀害了霍斯特•威赛尔。”
“当然是爸爸呀,笨蛋。”
“你们乡巴佬小孩满脑子装的都是粪便…”
“对谁?”彼得目光游离在窗外,看着学校的围墙和围墙外面附近村庄的茅屋顶棚;这村子比他们住的那个好。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农村老妇人弯腰驼背艰难地在地里走着。是那个叫金•温塞斯拉斯的老人吧。
“出什么事了?”尖锐的女声响起。
“我们必须对他做点什么,你知道。”
“没事,霍夫曼小姐,”汤米回答道。
走廊不长,整个学校都很小,方形瓦楞房顶建筑,只有五间教室和两间办公室。每天兄弟俩都要徒步四公里来上学,他们肩上挎着背包,里面是书本和午餐。每天他们到了学校都筋疲力尽了,过一两分钟莫妮卡就也到了,她和他们同路,但始终保持一段礼貌性的距离。兄弟俩讨厌这样的跋涉,但他们父母却羡慕他们能自由出入这么远的距离而不受盘问。走廊贴满了海报,宣传纳粹党人的斗争或是讽刺严责敌人——不列颠和法兰西——可憎的帝国主义或者毫无爱国之心的卑劣的犹太人。德国是自由阵营的强大堡垒,我们视工作为荣耀。
“那你们都聚在这里干什么?散了吧。”孩子们一时没动。“我说了,让你们散开。马丁,别让我说第二遍。还有你,彼得。”
彼得经过莫妮卡时,她咳嗽了一声,有点微妙,似乎略带歉意。是巧合还是她真的有所暗示?
“不是双胞胎的错,老师,”莫妮卡说道。彼得几乎忘记她了,看到她还在,他心中莫名地高兴起来。“是汤米和其他人,汤米太粗鲁了。”彼得知道说出这番话需要极大的勇气。
“阿尔伯特,住手,”老师也底气不足。
“是吗?难怪里奇先生会抽他们了。”
彼得离门近,他带头向外走去,马丁跟在后面。经过前几排课桌时,彼得一直低头看着地面,他不想抬头来面对全班鄙视的嘲笑。有人丢了纸团过来,砸到了彼得的后脑勺。
“他们说共产党人…”
他们当然介意,但又能怎么样?拜他们爸爸所赐,兄弟俩不得不背负、忍受着共产党人的诅咒。他们起身开始收拾书本,“就那样吧,课间休息再回来收拾吧。”
“我想彼得和马丁听过更恶劣的了。对吧?”
“马丁?彼得,不介意的话?”
马丁看着彼得,彼得认得这种眼神,每当他回想他们那短暂的几年生活的时候都是这种眼神,只有兄弟俩难得地觉得彼此亲密无间的几次。他们从未谈论过,连他们互相之间也不曾提起过,当然更没和老师说过,但还是能激起心底深深的共鸣。可当马丁的思绪在不确定的往昔中游移时,彼得却感到百般恐惧:那些提心吊胆和妈妈一起等待爸爸从集中营归来的日子,害怕还是孩子的自己也被逮捕、妈妈也被抓走的岁月。他们那时候还是亲密的一家人,却被阴云笼罩厄运缠身。
里奇先生清了清喉咙,“好了,孩子们,今天,我们继续上周没有完成的讨论,看看布尔什维克分子 是怎么将他们的爪牙渗透到俄国内部的…”左边传来嘎吱一声。里奇先生企图无视,“还有导致所谓俄国革命的事件。但首先…”他为加强语气特意停顿了片刻,“我不得不请马丁和彼得出去。”他说着脸上有了笑容,他很乐意利用双胞胎在孩子们面前赢得些许公信度。全班同学(除了莫妮卡)的视线转向他们,彼得觉得脸上烧得厉害。
他们的沉默让霍夫曼小姐颇为尴尬,她低声说,“算了,别担心了。我们现在在希特勒的统治下是安全的,他是我们所谓的救世主。”
“汤米,请回到座位上去,”汤米的座位在教室的最左面,他坐回自己的椅子上,一副傲慢的姿势和表情。里奇先生一边眉毛往上扬了扬,像在感谢汤米听从他的命令。彼得心里有点羡慕汤米。他在黑板上贴了写着“打倒反动派老师”的贴纸,没有哪个老师敢撕掉。他也没有因为过错而受到什么长期的惩处。汤米旁边坐着阿尔伯特,就是演出中的解说员,身材高挑外表帅气的男孩,可以说是个无瑕的雅利安人。汤米和他,就像领袖和亲信。没哪个老师敢分开他们。
彼得心跳加速了:她的语气很假,她还强调了“所谓”二字。他不敢确信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上午是政治学习课,每到这节课都让彼得揪心。他不关心爸爸的政治,可在里奇先生的课上,他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共产党人的儿子。他讨厌被标榜成共产党人,讨厌时时被人提醒。他自己又不是共产党人——他不知道共产党人是什么人,可他总是听人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他面前的课桌上放着一本政治教科书,其中包含社会民主党、共产党、马克思主义者之类内容。他漫不经心地翻着书,又看到了那几页空白——不受时政欢迎的段落和章节已经被草草撕掉了事。
“终有一天,”她继续低声说,“我们不会再受暴政统治,能重新挺胸抬头昂首阔步。”
对于马丁,他的卑鄙让彼得心烦意乱。哥哥的背叛让他震惊——他想不通马丁有什么动机,他努力想为马丁开脱,却只感到胃部阵阵不适。
大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不敢苟同,还是马丁打破了尴尬的沉默,“我们…我们该走了,霍夫曼小姐,我们不想迟到。”
但爸爸的暴力并没能占据彼得的脑海,让他始终难以忘怀的是在森林里马丁打了他之后莫妮卡脸上的表情。彼得阻止了马丁对她的攻击,牵制了马丁的一时盛怒。每次他想起这一情景,他都能记起她那海蓝色的双眸,他费尽心思也弄不懂她那表情当中的含义。在他的美好想象中,他是她的英勇骑士,她的双眼中饱含着对他的崇拜和感激。可是现在,他知道非但没有崇拜和感激,她反而因为他蓄意破坏横档而憎恶他。要是她知道实情该有多好。
“那好,你们走吧,如果汤米他们再找你们麻烦…”可是马丁已经走了一半走廊,霍夫曼小姐看看彼得,彼得勉强笑了笑。
兄弟俩往前两排是莫妮卡的座位。她没像往日一样掉过头和他们打招呼。彼得不用看她的脸也知道,她还在为他存心毁了演出而生气。其他人都不知道——校长选择了保密处理。可是马丁,还不忘火上浇油,他把事情告诉了莫妮卡。谢天谢地,莫妮卡没对别人说。反过来,彼得从湖边那事以来也还没原谅她。如果莫妮卡知道他们会遭受什么样的惩罚的话,她还会去告发他们吗?但最让彼得害怕的是,爸爸会动手打妈妈。今天因为她服侍了纳粹,明天又因为她挣得太少;每次暴打的同时又暴露出爸爸自己的懦弱无能。
“谢谢,霍夫曼小姐,”他说完跟着哥哥走了,莫妮卡跟在他后面。他们都不想再和口无遮拦的女人待在一起。
“好了,都别闹了,安静点,”身为老师的里奇先生要开始上课了。他一如既往穿着他那件仿佛从未离身的褪了色的破旧古怪的棕色外套。头发打了发油,朝后梳起,让他精心打理的中分发型更加明显。彼得和马丁,作为众人皆知的共产党人的儿子,座位远离别的小学生撤到了教室后面,好像单凭他们的存在就能影响到年轻学生对希特勒的忠诚。教室不大,但桌椅足够班里二十个学生坐下。脏污的墙上黄色漆层斑驳剥落,窗户上堆积着成年累月的灰尘,房顶上披挂着蜘蛛网。就是在这样温暖的六月上午,还是能闻到一股霉味,彼得觉得像极了老头汗衫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