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丝走进来的时候,仪式刚好告一段落。随着风琴声渐渐消失,唱诗班也停止了唱诵,信众纷纷站起身,坐回到位子上。爱丽丝也找个地方坐了下来。这里跟其他教堂没有什么不同,她安慰自己;这里仍是澳大利亚的领土——尽管不太像——证据是这里所有的战俘都穿着统一的染色囚服。在这群战俘当中,她隐隐约约地看到了詹卡洛那张熟悉的面孔。
当然,这种事情她完全可以自己做主,不必听从邓肯的高见。她想看一看成为无政府主义者之前,詹卡洛的信仰是什么样子的。爱丽丝拾级而上,朝着信徒聚集的地方走去,不一会儿便走到大厅投下的阴影里。尽管心里十分忐忑,爱丽丝还是尽量不让这种忐忑表现在脸上。接着,她经过几个大理石围成的喷泉——这是人们祷告前洗手的地方——然后走到了一排书架前,只见上面摆着几本宣传手册,比如《真理至简》《天主教——真正的信仰?》《教皇与信徒》《被祝福的圣母与真正的信仰》等等。继续向前走了几步,一阵幽幽的熏香味飘了过来,这股味道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森,散发着陌生的诡异感。接着,她来到大厅后排的座位上,看到许多脖颈粗大的农夫正单膝跪着,另一侧——大厅里更加拥挤的一侧——则跪着一排排意大利战俘,由于人数太多,根本看不清哪个是詹卡洛。
她看到信徒们纷纷走到圣餐台前领取圣饼,各自塞进嘴里,然后又回到长凳上落座。看到詹卡洛坐回到位子上,爱丽丝的胆气壮了不少,顿时觉得这阴森的氛围、怪异的熏香味,以及听不懂的拉丁语没有那么恐怖了。当唱诗班再次开始唱诵时,她的心里已经不似刚才那般紧张。缭绕的香雾中,一场更加郑重的仪式开始了。
“我进去一下,”爱丽丝说道,看到邓肯没有搭话,她又补充了一句,“看看里面什么样子。”
爱丽丝看到一些熟人,镇子附近的农民、镇民,这些人嘴里含着面饼,再次跪了下来,唱诗班继续唱那首颇具古风的赞美诗,詹卡洛又一次隐没在意大利战俘中间。这时,爱丽丝站起身,走出了教堂,没有行天主教徒那种漫不经心的怪异屈膝礼。
接着,两人又来到那座天主教堂。这座教堂要大得多,恰好在镇政厅后面,一阵阵难以索解的歌声正从里面传出来。邓肯下了车,走到之前那群战俘聚集和抽烟的地方,在树荫下站了一会儿。没过多久,爱丽丝也下了车,来到邓肯身旁。
弥撒结束后,那些战俘在教堂外面交流了一阵子。爱丽丝坐在卡车里,看到那群战俘正在传阅一份报纸,并兴奋地谈论着什么,时而还会哈哈大笑几声,仿佛是看到了什么好消息。很快,一名意大利军官——显然是政府信任的人选——命令众人离开,要么回到各自的农场,要么回到雇主的卡车上去。
走出教堂,邓肯慢吞吞地爬上卡车,对爱丽丝叫道:“1937年以后,我就没去看过电影了。”这番话似乎是在为自己开脱,仿佛刚才的一番训诫正是说给他听的。“赫尔曼太太病了以后,我就没再去过电影院。她对电影远比我感兴趣。”邓肯说,他的心里渐渐踏实起来,认定自己绝不会受到电影的不良影响。
邓肯也上了车,坐在驾驶座上,他对爱丽丝在教堂里的“冒险”没有表现出任何兴趣。两人一言不发地望着詹卡洛走出人群,来到车旁,准备跳上车。爱丽丝望着后视镜,期待着他那敏捷的一跃。突然,邓肯叫道:“先别急!跟我们说说,刚才你们在那里高兴个什么劲,强尼?”
布道者的讲话相对而言比较简短,整场布道十点钟便结束了。
詹卡洛打消了跳上车的念头,恭恭敬敬地走到邓肯的车窗前。透过车窗,爱丽丝可以看到他的脸——他的脸上明显多了些轻松和快活,定然是从同胞那里打探到了什么好消息。爱丽丝突然感到一阵紧张。“是另外一个战俘营的报纸,《反法西斯报》。上面说,英国人打算雇用几名意大利的修理师去工厂干活,还打算派一些年轻的意大利士兵上战场。没准澳大利亚人也是这样想的。意大利已经变成法西斯的敌人了。”
与儿时的唱诗相比,加韦尔镇循道公会的布道可谓截然不同——没有音乐,也没有歌曲,布道者神情激昂地咆哮着,历数身边的种种恶行。比如,美国电影如何邪恶,如何误导观众去追求虚幻而迷乱的生活——精美的服饰、抽烟、酗酒……他说贝蒂·戴维斯和加利·格兰特是轻浮的好莱坞的化身,给婚恋问题带来负面影响。当然,他也承认,教众曾向他揭发过更加令人不齿的行径,并且提到过一些人的名字。
尽管他的语气十分轻松,但这番话不仅没有打消爱丽丝的焦虑,反倒让她心里产生了一种近乎愤怒的情绪。
爱丽丝非常喜欢循道公会教堂的唱诗活动,曾一度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女高音。在纯真而又虚荣的少女时代,她一直觉得只有《称谢歌》才能展现自己的天赋。然而此时此刻,她的一颗心完全放在了詹卡洛身上,这首歌对她来说也失去了意义。在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她都在走神,苦苦思索着詹卡洛年少时围绕在他身边的那些偶像崇拜信念。
“可当初被俘的时候,你怎么没站在我们这边?”爱丽丝尖刻地问道。詹卡洛突然愣住了,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站在安息日的阳光中,仿佛在为过去的罪行忏悔。几秒钟后,爱丽丝后悔了。刚才的话实在太尖刻,跟她反驳卡思卡特太太的那番话不相上下。当然,回想起那次冲突,她的心里偶尔会感到一丝得意,偶尔又会感到恐慌,生怕自己变成一个刻薄的女人。她的话让詹卡洛有些无所适从。这一点,爱丽丝能够感觉到,她只是想偶尔给对方提个醒,让他认识到,所有大权都掌握在她的手里。
车子开到教堂外面,詹卡洛下了车。气派的教堂外面聚集了一群战俘,他们站在一株高大的桉树下,等那些西装笔挺、戴着礼帽的人先行进入——这些人中有人叫多伊尔,有人叫霍根,还有人叫墨菲。此外,他们还要等那些穿着蓝白色衣服的年轻女孩先进去,她们都是“圣母军”的成员。詹卡洛正要走向那群战俘,突然听见邓肯在身后叫道:“别惹事,强尼!”话还没说完,邓肯又忍不住笑了起来,似乎觉得这番劝告十分滑稽。接着,他掉转车头,朝加韦尔镇东侧那座简陋的循道公会教堂驶去。
“哎,要真是这样,我们恐怕要失去你了,强尼!上车吧。”好心而愚蠢的邓肯开口说话了。
“我不告诉神父,”他安慰着爱丽丝,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我只会在心里默默地问上帝,这个梦一般的女孩到底从哪里来?”
爱丽丝听到他跳上车的声音——单手撑着围栏,一跃而上。她回头瞥了一眼,目光透过身后的玻璃,望见他那张写满困惑的、清秀的脸庞。他那深邃的眸子看起来是那样年轻,却又那样衰老。在邓肯面前,她不能一直转头盯着詹卡洛,只能尽量表现得自然些。邓肯是个头脑简单的人,他绝不会疑心爱丽丝和他的强尼之间存在任何暧昧,在他的眼里,这种事绝不可能发生,就像爱丽丝绝不会去跟当地的原住民调情一样。他的世界依然狭小而单纯,就像在詹卡洛出现之前,她所拥有的那个世界。为此,爱丽丝又一次生出了对邓肯的鄙视,但与此同时,她又不得不承认,这给两人偷情创造了绝佳的条件。
出发前,她曾偷偷问过詹卡洛,半开玩笑地对他说:“你不会把咱们的事情告诉神父吧?”。那一周,两人在詹卡洛的房间里幽会了两次,眼下还没有完全“悔悟”。她早就听说,天主教的神父都有催眠的本事,生怕詹卡洛会被催眠,把两人的秘密说出来。詹卡洛表示他并不相信这些,但鉴于他小时候听说过这种事,他也不敢打包票。
如果有一位知心的女伴,爱丽丝一定会向对方倾诉——她被报纸上的那条消息搅得心神不宁。她任凭天马行空般的想象在脑海里驰骋,幻想着自己会遇到新的机遇,幻想着搬到另外一个大洲,生活在一个全新的国度。她可能会住在一个意大利小镇中,让身上的每个毛孔都愉悦地沐浴在陌生的语言环境中。她可能会嫁给一个无政府主义者,一个机械修理工。
她穿上一件长裙,戴上了那顶有面纱的草帽,又穿了双棕色的平底鞋。没过多久,邓肯的卡车便开了过来。穿着囚服的詹卡洛爬进了货箱,爱丽丝则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
然而在大多数时间里,总会有一个令人扫兴的声音在她脑海里响起,告诉她这些幻想是多么可笑,虽然在虚幻的瞬间,这些想法是那么真实、那么具体。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两人再次开启了一段痛苦的禁欲生活。爱丽丝仔细地研究着邓肯的《先驱报》,在地图上画出了盟军在意大利的行进路线,并且标注出哪里是盟军的中心,哪里是侧翼,心里不住地盘算着伟大的胜利何时到来,詹卡洛何时被遣送回国。
邓肯看起来有些愧疚,因为他把政府补贴的汽油用在了其他地方,从来没有去过教堂,于是,他打算亲自开车,先把詹卡洛送到镇里的天主教堂,然后跟爱丽丝去循道公会的教堂做礼拜——毕竟偶尔去一次不会损失什么。对于爱丽丝而言,循道公会的礼拜能否医好她的心病,还不得而知,毕竟这份喜悦和愧疚的源头,来自另外一个教派的信徒。
盟军已经攻占那波利,这意味着詹卡洛的父母脱离了危险,但她很少听到詹卡洛提起他们。地图上的线路已经延伸至罗马南部,迎来解放的弗拉塔马焦雷以及其他地方眼下正在着手重建,期待着战后的复苏。
有一次,詹卡洛向爱丽丝和邓肯问起,他是否可以去教堂做弥撒。他说自己不是狂热的信徒,只是想过去跟其他农场的战俘聚一聚。意大利的局势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其他战俘一定会听到些风声。尽管他们的消息可能有一半是假的,但总有些消息具有一定的真实性,他说他可以一路走到教堂去——“只有五公里,厄曼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