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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不是,当然不是,上尉。但是如果您不愿意管这件事,我自己把报告交给大尉。这是个严重事件,我认为应该组织调查。”

“甘博亚,您是来给我讲解条令的吗?”

考过最后一门功课不久,我看见特莱莎和两个姑娘走在萨恩斯·培尼亚大街上,她们都带着毛巾。我从很远的地方就问她到哪里去。她回答说:“到海滩去。”那天我的心情很不好,母亲向我要钱的时候,我说了一句粗话。她把藏在床下的皮带拿了出来。她有很长时间没有打过我了。我威胁她说:“你要是碰我一下,我就一分钱也不给你了。”这只不过是个警告,我没想到会有效果。看见她把手中的皮带放了下来,我暗暗惊讶。接着,她把皮带扔到地上,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后来,她一句话没说就钻进厨房里去了。第二天,特莱莎又和那两个姑娘去海滩,连续几天都是这样。一天早晨,我在她们后面跟踪。她们向秋古依多海滩走去,身上已经穿好了游泳衣,所以就在海滩上开始脱衣服。那里有三四个小子在等着她们。我只盯着那个跟特莱莎说话的家伙。整个上午,我都从一处扶梯上监视着她们。后来,她们就在游泳衣外面套上衣服,回贝亚必斯塔去了。我等着那几个小子。过了不大一会儿,有两个家伙走了。可是那个跟特莱莎待过的小子和另外一个人一直在那里玩到将近下午三点。他们随后向彭塔走去。他们走在路当中,一面甩打着毛巾和游泳裤。当他们走进一条没有行人的街道时,我就向他们扔石头。那两个家伙都挨了打。有块石头把特莱莎的朋友打得满脸开花,他“哎哟哎哟”地叫着弯下腰去。正在这时,又一块石头击中了他的背脊。他们两个惊慌地看着我,我没等他们有所反应,就冲了上去。一个小子边跑边喊:“疯子!”另外那个吓呆了。我趁势扑了上去。从前我在学校里打过架,而且打得不错,因为我哥哥从小就教我怎样用脚踢用头撞。“发疯似的乱打一气肯定得玩完,”他告诉我说,“光凭蛮力是不行的,除非你非常强壮,一下子就能把对手撂倒。否则这样打会吃亏。因为你要是总打空拳,时间一长,胳膊和腿就没有劲了。人一累,气就消了。过一会儿就想罢手。这时候,如果对方很敏锐,看出来你不行了,就会抓住机会扑上来。”我哥哥教我怎样打掉那些笨家伙的气焰,怎样使他们疲劳,怎样用双脚逼住他们;到最后,趁他们不注意,怎样揪住他们的衬衣用头猛撞。我哥哥教我用卡亚俄港的方式用头撞,既不是用脑门,也不是用脑顶,而是用头发根部的那块最硬的头骨去撞。那块骨头硬极了。向前撞的时候,要放下双手,免得对方抬起膝盖,顶你的肚子。我哥哥说:“任何方法也比不上用头撞。只要撞中一下,就足以打昏对方。”那时候,我向他们猛扑过去,很快就把他们打垮了。那个跟特莱莎在一起的小子,还没有还手,就摔倒在地哭起来。他的朋友站在十米以外的地方,冲着我大喊大叫:“你别揍他!坏蛋,你别揍他!”可是,我仍然踢那个躺在地上的。然后,我又向另外那个家伙冲过去。他转身拔腿就跑,可我还是追上他了。我一脑袋就把他撞倒了。他并不想打架:因为我刚一松手,他就跑掉了。我又回到头一个小子那里,他正在擦嘴巴。我本想说些什么,可是刚刚站到他跟前,一股怒火就冒了上来,上去就给了他一拳。他立刻像只小鸟似的尖叫。我揪住他的衬衣,警告他:“假如你再敢接近特莱莎,我会揍得更狠。”我骂了一声“他妈的”,又踢了他一脚。要不是这时有人揪住了我的耳朵,我还想揍他呢。揪我的人是个老娘儿们,她一边打我的脑袋,一边喊道:“野种,你干吗随便打人?”旁边那小子趁机溜掉了。后来,那女人把我放了,我才回到贝亚必斯塔。我的心情和打架前一样,觉得还没有报仇。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以前见不到特莱莎的时候,我心里会很难过,或者很想独自一个人待着。可是现在我感到既恼火又伤心,十分沮丧。可以肯定,如果特莱莎知道了,她会恨我的。我走到贝亚必斯塔广场,可是并没有回家,而是转身向萨恩斯·培尼亚大街那家酒吧走去。我在那里找到了瘦子依盖拉斯。他正坐在吧台前和那个中国人聊天。他问我:“出什么事情啦?”我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谈起过特莱莎,可是那一次需要找个知心人说一说。我就把全部经过都告诉了瘦子:从四年前特莱莎来到我家隔壁居住,我认识了她,直到眼前发生的事为止。瘦子严肃地听着,一次也没笑,只是偶尔说一声“好家伙!”或者“哎呀呀!”或者“真是的”。最后,他对我说:“你这是打心眼里爱上她了。我第一次恋爱的时候,也跟你这个年龄差不多,但是来得比较缓和。爱情是最坏不过的东西了。把人弄得像傻瓜,再也不操心自己的事。连事物的意义都变了,可以使人干出最疯狂的事来,可以使人在一分钟里倒霉一辈子。我指的是男人。女人则不同,她们非常狡猾。她们认为有利可图的时候,才会恋爱。如果某个男人不理睬她,她马上翻脸去找别人,好像根本没有那回事一样。你用不着难过。既然有上帝在,今天我就能把你治好。治这种伤风感冒,我有好方法。”他请我喝烧酒和啤酒,我们一直喝到天黑。然后,他又设法叫我呕吐:按摩我的肠胃,帮我吐出来。后来把我领到港口的酒店里,在院子里给我洗了澡,又在一间挤满人的餐厅里请我吃辣菜。接着,我们搭上一辆出租汽车,他给了司机一个地址,随后问我:“你去过妓院吗?”我说没有。他说:“这能把你治好。你等着瞧吧。不过,也许不让你进门。”果然,我们到了那里以后,一个认识瘦子的老太婆开了门。但是她一看到我,马上就火了:“你发疯啦?我怎么能让你带着这个娃娃进去呢?每隔五分钟,就有密探来揩油喝酒。”他和她大声争论起来。最后,老太婆终于让步。她说:“可以。不过你们要直接进房间,到明天再出来。”瘦子带着我快速穿过一层楼的客厅,以至于我连那里的人都没看清楚。我们登上楼梯,老太婆给我们开了一个房间。我们走进去,在瘦子开灯之前,老太婆说:“我给你送上一打啤酒。我答应让这孩子进来,你可得多喝几瓶才行。姑娘们马上就来。我把桑德拉派来,她喜欢小孩子。”房间很大,但是很脏,正中摆着一张床,上面有条红被单,地上有个小瓦盆。此外,还有两面镜子,一面悬在木床上面的天花板上,另一面在床旁边。四壁都有用铅笔和刀子乱画的男女裸体像。过了片刻,进来两个女人,每人手里端着很多瓶啤酒。她俩是瘦子的老相识,一一上前吻他,拧他,坐在他腿上,说些粗话,什么屁股、婊子、母马、傻瓜之类。那个长得很苗条的女人是个黑白混血儿,嘴里镶着一颗金牙。另外一个长得白些,比较丰满。可是那个混血儿漂亮一些。两个女人都取笑我。她们说瘦子是“教坏孩子”。接着,大家就喝起啤酒来。他们打开一些门,一面听着楼下的音乐,一面跳舞。开头我不肯说话,后来喝了酒才高兴起来。跳舞的时候,那白女人把我的脑袋按在她怀里,紧贴她露出来的胸脯。瘦子喝多了,命令混血儿给我们表演。于是,她穿着内裤跳起曼波舞来。突然,瘦子扑了过去,一把搂住她,把她抱到床上。那白女人拉住我的手,领我到另外一个房间。她问我:“是第一次吗?”我说不是。但是她发现我在撒谎,便非常高兴,脱了衣服走过来,对我说:“但愿你给我带来好运气。”

“很抱歉,上尉。”中尉说着站了起来。他的身材比上尉高得多,上尉要想看看他的眼睛,就必须抬起头来。“士官生费尔南德斯有权提出这样的控告,上尉,姑且不说它是否真实,但是他有权要求调查。条令里讲得很清楚。”

甘博亚中尉走出自己的房间,快步穿过检阅场,来到教学楼。这时,值班军官皮塔卢加正在吹哨子:上午第一节课结束了。士官生们都在教室里。一种地震般的隆隆声从墙壁那边传过来,好像有个喧闹的魔鬼飘出教室,在院落上空游荡。甘博亚在楼梯旁边停了一下,然后向教务处走去。准尉佩索阿正在里面伸着长嘴巴,眯着多疑的小眼睛,在琢磨一本笔记本。

“甘博亚,我正在讲话,不要打断我。”

“佩索阿,你来一下。”

“对不起,上尉。”甘博亚这时说道。

准尉理理稀疏的小胡子,跟在后面走出来。他走起路来大大地叉开腿,好像他是骑兵一样。甘博亚很欣赏他:他在演习中总是表现机敏、动作迅速,很有效率。

于是上尉粗暴地说:“那么,我命令你保持沉默,再也不许说那些蠢话。如果你不服从我的命令,那么就让你看看我是谁!”

“下课以后,你把一班集合起来。让士官生们带着步枪。你把他们带到操场上去。”

“我不能答应您的要求,”阿尔贝托说道,“阿拉纳是被人家杀掉的。”

“中尉,是检查武器吗?”

“士官生,你不懂我的意思吗?”

“不是。我想让他们按战斗小组站队。佩索阿,你告诉我,最后那次演习时,队形没有改变,对吗?我的意思是说,冲锋是按照规定的次序进行的:一组在前,二组居中,三组殿后。”

“不明白,上尉。”阿尔贝托答道。

“不,中尉,”准尉说,“正相反。根据上级指示,上尉命令让矮个子士官生在第一线。”

“明白了吗?”上尉问道,他的脸上暗暗露出一丝微笑。

“确实,”甘博亚说,“好吧。我在操场上等着你。”

甘博亚中尉仍然低垂着脑袋,按照原来的节拍摇晃着那只脚,但是鞋尖常常擦过地面。

准尉敬个礼,走了。甘博亚朝宿舍方向走去。上午天气非常晴朗,略微有些潮气。海风轻轻吹动着花草,那头小羊驼轻快地奔跑着在草地上兜圈子。夏天马上就要来临,学校即将变冷清,日子会变得懒散而沉闷,值班的时间会缩短,而且也不会那么严格,每星期可以去三次海滩。他老婆到那时身体已经复原,他们可以带着孩子去兜风。此外,还会有些时间用来读书,要准备考试,八个月的时间并不很长。据说上尉衔的空缺只有二十个名额,而报名的人已经有二百个了。

“那个士官生的死深深打动了你,”上尉继续说道,“我理解你,你是他的朋友嘛。但是,就算你刚才讲的有一部分是事实,那也没有办法证实,永远没有办法证实,因为那些话都是建立在假设上的。我们最多可以查明有某些违反条令的事。有些人会被开除。当然了,你将是其中的一个。假如你答应我永远不再讲这件事,我准备把一切都忘掉。”他很快举起一只手要擦脸,但是没有动手,又放下去了。“对,这是最好的办法:推翻这些捕风捉影的东西。”

他走进办公室。坐在写字台前的上尉没有抬头看他。片刻之后,甘博亚正在翻阅演习报告的时候,听到上尉说:

“是的,上尉。”阿尔贝托说道。甘博亚中尉跷着一条腿在空中摇晃,眼睛瞅着地面。

“中尉,请您告诉我。”

“士官生费尔南德斯,”上尉说道,他已经在房子中央停住,声音比较温和了,“我要像对一个男子汉那样对你谈一谈。你年轻,感情容易冲动。这并不坏,甚至可以算是长处。根据你刚才对我讲的十分之一,就可以把你开除出校。那会使你身败名裂,对你的父母也会是个可怕的打击,是不是呀?”

“什么事,上尉?”

三个人都沉默了。突然,上尉站起来,背着双手开始在房间里来回地走。甘博亚在上尉刚才占据的地方坐下来,眼睛望着墙壁,好像在思考什么。

“您的看法如何?”加里多上尉皱着眉头望望甘博亚。后者在回答之前犹豫了一下,说:“上尉,我不晓得。要弄明白是很困难的。我已经开始调查,也许能把一些事情搞清楚。”

“这说明不了什么,”他说,“绝对说明不了什么。”

“我不是说这个,”上尉说道,“我是说后果会怎么样?这您考虑过吗?”

加里多上尉望望他们两人,他的目光从这个人跳到那个人身上,疑心重重,满腔愤怒。他的双手握在一起,一只手攥成拳头,另一只手在外面包着,这使他感到发热。

“考虑过了。后果可能很严重。”甘博亚答道。

“可以肯定,中尉。他就在阿拉纳的后边。我可以肯定。”

“严重吗?”上尉轻轻一笑。“难道您忘了这个营是由我来管的,而第一连是由您指挥的?无论如何,倒霉的人是您和我。”

“你能肯定吗?”甘博亚问道。

“上尉,关于这个我也考虑过,”甘博亚说道,“您说得有道理。我并不认为这个主意有什么美妙的地方。”

但是,他停住不说了。这句话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这时他犹豫起来。他的脑海里极力在回忆拉白尔拉区的那片草地、那座杂草丛生的小山、那个周末的早晨和那天的队形。

“什么时候轮到您提升?”

“报告中尉,”阿尔贝托说,“向山上冲锋的时候,‘美洲豹’就在阿拉纳的后边。”

“明年。”

“够了,”上尉说道,“你说的是些孩子话。你控告一个同学杀了人,可是没有证据。如果说想报复的是你,那么我是不会感到奇怪的。士官生,在军队里是不许可这类儿戏的,这会让你付出很高的代价。”

“我也一样,”上尉说道,“空缺越来越少,考试一定很难。甘博亚,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您和我的服役档案都是最出色的,一个污点也没有。但是为了这件事可能会追究我们的责任。那个士官生觉得您在支持他。您跟他谈谈,尽量说服他,最好还是忘掉这件事吧。”

“对于‘美洲豹’来说,如果被控告的是他本人,事情也会这样,上尉。”阿尔贝托说,“他为开除卡瓦的事气得发疯。‘圈子’那时经常开会,那是为了报复。我了解‘美洲豹’,他是干得出来的……”

甘博亚直视着加里多上尉的眼睛。

“你说的这些事没头没尾。”上尉说道。但是阿尔贝托发现上尉显得不那么自信了,而且一只手笨拙地悬在空中,牙齿也显得更大了。“没头没尾。”

“上尉,我可以坦率地说几句吗?”

“这不是胡说,上尉。”阿尔贝托说道,“您问问瓦里纳中尉吧,看看是不是‘奴隶’告发了卡瓦。他是唯一看见卡瓦离开宿舍去偷考卷的人,那一夜他在站岗。您问问瓦里纳中尉吧。”

“甘博亚,现在我正是这样做的呀。我是在和朋友谈话,不是对着一个下级。”

“等一等,”上尉慌忙说道,“整个故事是站不住脚的。你在胡说些什么呀?谁也没有告发士官生卡瓦。”

甘博亚把演习报告放在一个架子上,向写字台走近几步。

“我们大家样样都有份。只有阿拉纳是例外。”阿尔贝托说道,“因此没有人跟他在一起。”他的声音变得嘶哑了。“上尉,您应该相信我。‘圈子’一直在找他。他们想找到告发卡瓦的那个人。他们打算报复,上尉。”

“上尉,我对晋升的事像您一样关心。我要尽一切努力争取升级。您知道,我并不想在这里出人头地。在这些孩子当中,我觉得与军队里不同。可是如果说我在军事学院学到一些什么东西的话,那就是懂得了纪律的重要性。没有纪律,什么事情都要变坏,都要垮台。我们的国家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既没有纪律也没有秩序。军队由于自己特有的组织和结构,是唯一保持健康和力量的单位。假如那个小伙子果真是被杀害的,假如那些酗酒、贩卖考卷等等事情都是真的,上尉,我感到自己是有责任的。我认为揭穿整个事情的真相是我的职责。”

突然,他开口说:“好,你的意思是说应该把全班都开除。有些人是因为偷盗,有些人是因为酗酒,有些人是因为赌博。人人都干了某种坏事,很好,那么您是哪一类呢?”

“甘博亚,您言重了。”上尉有些吃惊地说。他又开始像接见阿尔贝托时那样,在屋子里踱起方步来。“我并不是说把一切都推翻。考卷和酗酒的事当然应该惩罚。但是您也别忘记,在军队里首先要学会的是造就人才。男子汉个个都会吃喝嫖赌。士官生们懂得万一被发现,是要被开除的。已经有几个被赶出去了。那些没有被抓住的人都是机灵鬼。要长大成人,就必须冒险,就要果断勇敢。这就是军队,甘博亚,不仅仅要纪律,还要有勇敢、机智。但是这些问题咱们可以将来再讨论。我现在关心的是另外那个问题,那完全是件蠢事。尽管如此,如果传到上校那里,就会严重地损害我们。”

后来,阿尔贝托停止说话的时候,加里多上尉沉默了几秒钟,一面过分专注地审视着写字台上的全部物品,而他的双手则玩弄着衬衣上的纽扣。

“对不起,上尉,”甘博亚说道,“只要我没有发现什么,我那个连的士官生当然可以为所欲为,我也可以同意您的话。但是,现在我已经不能假装不知道,否则,我会觉得自己也是同谋犯。现在我明白了,是有某种不正常的东西。士官生费尔南德斯恰恰是来告诉我,三个排总是在当面嘲笑我,他们任意拿我开心。”

“为了让您相信我的话是真的,上尉。”阿尔贝托说道,“军官们无法知道宿舍里发生的事情。那里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我讲的这些情况是让您相信有关‘奴隶’的事情是真的。”

“甘博亚,他们已经长大成人。”上尉说道,“入学的时候,他们还都是少年,没有一点男子汉的气概。现在,您看看他们。”

“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上尉只打断了他一次。

“我会使他们变得更加有男子气概。”甘博亚说道,“调查一结束,如果有必要,我可以把全连的士官生都领到军官会议上去。”

阿尔贝托咳嗽一声,用手绢擦擦前额,开始用压抑的、略带喘息的声音讲下去,而且常常停顿,但是随着讲到“圈子”的“英雄”作为,讲到“奴隶”的历史,不知不觉又讲到别的士官生,讲到偷运香烟和烧酒的战术,讲到盗窃和贩卖考卷,讲到保林诺那里的晚会,讲到在体育场和“珍珠”小店的跳墙活动,讲到洗脸间里的赌博,讲到抽签、报复、打赌等等活动。班上的秘密生活,好像噩梦中的人物一样,出现在上尉眼前,并且不断地使他的脸色时而变白,时而变红。阿尔贝托的声音则越来越流利,越来越坚定,有时甚至是咄咄逼人的。

上尉停住脚步,提高嗓门说:“您好像是一个狂热的神父。您打算毁掉自己的前程吗?”

“不必。就待在原地吧,继续讲!”上尉斩钉截铁地说。甘博亚转身看看他,但是加里多上尉却拿眼睛瞅着阿尔贝托。

“上尉,如果一个军人履行了自己的职责,是不会毁掉前程的。”

“等一下,费尔南德斯,”甘博亚说道,“你从头到尾说明白。过来,过来。如果你愿意,坐下讲吧。”

“好吧,”上尉说着又重新踱起方步来,“随您的便吧。不过,我可以告诉您:那结果一定倒霉透顶。因此,您自然不会得到我的任何支持。”

“上尉,我没有编造任何东西。”他说。那声音铿锵有力,在耳边回荡。他又重复了一遍:“我没有编造任何东西,上尉。‘圈子’的人一直在找那个告发卡瓦的人。‘美洲豹’不惜任何代价要报复,他最恨的就是告密分子。人人都恨士官生阿拉纳,大家对他就像对待奴隶一样。我可以肯定是‘美洲豹’把他杀害的,上尉。假如我没有把握,我就什么也不说了。”

“那是当然的,上尉。请原谅。”

加里多上尉的前额潮湿了,每只眼睛里都有一个黄色的火星;他的双手愤怒地拍打着写字台的桌面;他的太阳穴在剧烈地跳动着。阿尔贝托突然恢复了镇静,他觉得自己身体里面已经非常充实,他眼睛一眨不眨地迎着上尉的目光,几分钟后,他看到这位军官移开了视线。

甘博亚敬了礼,走出门去,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床头柜上有张女人的照片,那还是他们结婚之前拍摄的。他是在一次舞会上认识她的,那时他正在军事学院读书。照片的背景是一片田野,甘博亚不晓得那是在什么地方。那时她比较纤弱,头发披散着,正在一棵树下微笑,远处可以看见一条大河。甘博亚对着照片注视了一会儿,然后继续翻阅报告和惩戒记录,最后又仔细看了一遍记分册。正午之前,他来到院子里。两个士兵正在打扫一班的宿舍,一看见他走进来,连忙立正。

“但是什么?”上尉喊道,“没有具体的证据,你怎么敢下这样的断言呢?你知道控告某某杀人意味着什么吗?你为什么要编造这种愚蠢的故事呢?”

“稍息。”甘博亚说道,“你们每天都打扫这个宿舍吗?”

“不是,上尉。”他说,“但是……”

“报告中尉,由我打扫。”其中一个士兵说道,又指着另一个士兵说,“他打扫二班。”

“你是亲眼看见的吗?”加里多上尉愤怒地吼起来。阿尔贝托抬头一看:下巴骨已经活动起来,外面的绿色皮肤也同时在颤动。

“你跟我来。”

“是,上尉。”阿尔贝托说道。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士官生阿拉纳是被杀害的,因为他告发了‘圈子’。”

到了院子里,中尉转过身来,逼视着那个士兵的眼睛说:“畜生,你在捣鬼呀!”

“说吧,士官生,平静一下。上尉等着呢。把星期六你对我讲的那些话,再重复一遍。说吧,不用害怕。”

那个士兵不由得立正站好。他睁大了眼睛;那张脸上没有胡须,皮肤十分粗糙;他什么也不问,好像准备接受某种惩罚。

阿尔贝托低下头来,他感到极度疲劳,突然产生疑心:一些毫无根据的谎话已经涌到了唇边,又缩了回去,或者像是香烟一样被咽了下去。甘博亚的声音结束了他这种嗫嚅的状态。

“你为什么不向上级报告?”

“你还等什么?”上尉说,“你的舌头被割掉啦?”

“中尉,我打过报告。”他说,“共有三十二张床,三十二只衣橱。我的报告都交给中士了。”

阿尔贝托张开嘴巴,觉得身体里面软绵绵的,好像空气进去之后,把里面的器官都给吹散了一样。应该说什么呢?加里多上尉双手放在写字台上,手指紧张地刮着几张纸,他直盯着阿尔贝托的眼睛。甘博亚中尉站在上尉旁边,阿尔贝托无法看到他。小伙子觉得面颊在发烧,一定红得很厉害吧。

“我不是指这个。你别装傻。你为什么不报告喝酒、抽烟、赌博、打牌的事?”

阿尔贝托穿上军装,戴上帽子。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海风里带着鱼和盐的味道。他并没有听到夜来的风雨声,但是院落里是潮湿的。那座英雄塑像仿佛一棵忧郁的老树,身上披满了露珠。在路上和年级宿舍周围,他没有看见任何人。办公室的门是敞开的。他整理了一下武装带,用手擦擦眼睛。甘博亚中尉站着,加里多上尉坐在写字台的角上,两人在望着他。上尉做了个手势,要他进门。阿尔贝托向前跨了几步,立正敬礼。上尉上上下下地十分仔细地打量着他。他那突出的颌骨像两块脓肿似的一动不动地耷拉在耳朵下面;上尉的嘴巴紧闭着,但是那凶恶的鱼那样的雪白牙齿却偶尔露出唇外。他微微点点头,说道:“好吧,士官生,咱们听听这个故事是什么意思。”

士兵更加睁大了眼睛,但是沉默不语。

“请你去年级办公室见加里多上尉。”

“在哪些衣橱里边?”甘博亚问道。

“到,中尉。”

“什么东西,中尉?”

“士官生费尔南德斯。”这是个十分年轻的中尉,他管理三年级的一个连队。

“在哪些衣橱里边有烧酒和纸牌?”

阿尔贝托离开栅栏,走到牢房门口。这道门与值班室相连。他看到甘博亚中尉正在俯身与费雷罗中尉低声交谈。士兵们则揉揉眼睛,伸伸懒腰,拿起步枪,急忙离开警卫室。门外是校园的一部分,可以看到英雄纪念碑四周环绕的一圈白色石阶。士兵们就在那里集合,然后跟着费雷罗中尉去值勤。甘博亚对牢房的方向一眼没看,便离开了警卫室。阿尔贝托听见一连串的哨声,他知道每个年级的院子里都正在整队集合。下士重新躺到床上,闭上了眼睛,但是没有鼾声。当传来队伍向饭厅前进的脚步声时,伍长按着军乐的节拍,轻轻吹着口哨。阿尔贝托看看手表,心里想:“亲爱的特莱莎,中尉大概在皮兰涅上尉那里,把事情对他讲,然后他们去找大尉谈,接着三个人去找少校谈,之后四个人去找上校谈。亲爱的特莱莎,现在他们五个人正在谈论我。以后,他们会召来记者,会给我拍照;只要一放我出去,就会有人对我私刑拷打;我母亲会发疯的。只要我在米拉芙洛尔区里一走动,就会有人指着我的脊梁骨。我不得不出国,从此改名换姓,亲爱的特莱莎。”过了几分钟之后,又响起了哨子声。士官生们离开饭厅,穿过草地,去检阅场上集合的脚步声,好像远处沙沙的耳语一样,送到警卫室里来。队伍走向教学楼的前进声则是雄赳赳的、步调整齐的,这阵巨大的响声逐渐减弱,最后完全消失。“亲爱的特莱莎,他们大概已经发现诗人没有回来。阿罗斯毕德大概已经把我的名字写进缺勤表里。他们知道消息以后,一定会抽签,看看让谁来揍我。他们会互相传递纸条。父亲一定会说他的姓氏被玷污了;我的名字会出现在报纸的刑事新闻版上。我的祖父和曾祖父一定会难过死;我们这个家族一向在各个方面都是出类拔萃的,我却堕落到泥坑里去了。亲爱的特莱莎,你和我跑到纽约去吧,咱们一辈子也不回秘鲁。现在已经开始上课,大家一定都在盯着我的书桌。”阿尔贝托看见费雷罗中尉向着牢房走过来的时候,向后退了一步。铁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

“报告中尉,我不知道。大概是别的班里吧。”

“不知道。”阿尔贝托回答说。前一天夜里,甘博亚没有向他做任何说明,只是简单地告诉他:“你在那里睡吧。我不想让你到宿舍里面去。”那时刚刚十点钟。海岸公路和校园里冷冷清清,阵阵和风徐徐吹来。被罚不准外出的人都待在宿舍里,而外出的士官生要等到十一点才回来。值班的士兵挤在警卫室后面的长凳上,在低声聊天。阿尔贝托走进牢房的时候,他们也不屑一顾。有几分钟,他眼前一片漆黑,后来才看出角落里有张行军床的黑影。他把手提箱放在地上,脱掉军装、皮鞋、帽子,便上了床,把毯子盖在身上,耳边立刻传来某种动物睡觉的鼾声。他几乎立刻就睡着了,但是中间醒来几次,仍然听到那持续不断的震耳鼾声。只是借着黎明的曙光,他才发现在隔壁牢房里的下士:这个人身材高大,面孔瘦长,仿佛一把餐刀;睡在床上,头上还戴着军帽,下面打着绑腿。不久,有个士兵给阿尔贝托送来热咖啡。这时下士醒来,他从床上很友好地向阿尔贝托打了个招呼。吹起床号的时候,他俩正在聊天。

“假如你撒谎,就要蹲十五天禁闭。”甘博亚说道,“在哪些衣橱里有香烟?”

“士官生,您在这里会待多长时间?”下士问道。

“报告中尉,我不知道。”但是他随后低头补充说,“我想,每只衣橱里都有。”

这两间牢房位于警卫室后面,里面又黑又高,中间有一道栅栏分开,阿尔贝托和下士可以通过栅栏舒舒服服地交谈。每间牢房都有一扇小窗户,位于天花板附近,从那里可以射进一道棱柱形的阳光;此外还有一张破行军床、一个草垫和一条米黄色的毯子。

“酒呢?”

“呸!”下士摆出轻蔑的神气,说,“我只不过要他快点把垃圾扫出去。我告诉您一件事好吗?这种不公道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假如中尉看见宿舍里有垃圾,就要罚我三天公差,要不然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可是如果我打了一个士兵的脑袋,就得蹲禁闭室。士官生,您知道这里面的真相吗?再也没有比当下士更苦的了。军官们经常打骂士兵,可是士兵们都是同伙,他们互相帮助。可是我们这些当下士的,到处受欺侮。军官打我们,士兵恨我们,我们的日子很难过,士官生,我当兵的时候,比现在还要好过一点。”

“我想只有几个人有。”

“你为什么打他的脑袋?”阿尔贝托又问。

“骰子呢?”

“没有别的了,士官生,没有别的了。后来中士进来问:‘他怎么啦?’我说:‘报告中士,他摔了一下。’我问他:‘你摔了一下,对吗?’那小子却说:‘不对,下士,您把我脑袋打了一棒子。’旁边那些亡命徒也叫喊说:‘对,对,下士把他脑袋打破了。’这群王八蛋!结果中士把我带到警卫室来,把那个野小子送进了医务室。我在这里已经关了四天了。每天是面包加白水。士官生,我饿极了。”

“也是只有几个人有。”

“后来呢?”阿尔贝托问道。

“你为什么不报告?”

“没有什么了。”下士回答说,“他刚一开始流血,我就对他说:‘你别装蒜了。’那个木头人却回答说:‘下士,我没有装蒜。可是我痛呀!’这时候,那群兵因为都是一伙的,就开始低声说:‘他痛呀,他痛呀。’起初,我不信他们的话,可是后来一看好像是真的。您知道为什么?士官生,因为他的头发染红了一片。我让他去洗一洗,免得把宿舍的地板弄脏。可是这小子非常死心眼,他不肯去。说得明白点,是个胆小鬼。他一屁股坐在自己的床上,我推他,只不过想让他站起来,士官生。可是旁边那些人就喊叫起来:‘下士,您别虐待他。您没看见他脑袋痛吗?’”

“报告中尉,我什么也没看见。我不能打开衣橱。那都是上锁的,士官生们带着钥匙。我估计会有,可是没有见过。”

“还有什么?”阿尔贝托问道。

“别的班也是这样吗?”

最初那几次是我们三个人一起去的:瘦子、我,还有山里人古莱贝。另外一次,我们在奥兰地亚区一个有钱人家下手的时候,有两个陌生人参加进来。但是一般情况下,我们总是单独干。瘦子说:“人越少越好,分东西容易,也免得走漏风声。可是有时候做不到,因为饭菜丰富,需要多几张嘴巴去吃。”我们进去的住宅,差不多总是空无一人的。瘦子对那些地方非常熟悉,我不明白他是怎么搞的。他总是给我说明进去的方法:从屋顶,从烟道,或者是窗户。开头我有些害怕,后来就非常镇静地做事了。有一回,我们钻进乔里约斯区一家住宅。瘦子用玻璃刀割开汽车间的一块玻璃,我从那里爬了进去,接着,穿过半个住宅,去给他们打开街门。开门以后,我跑到外面,在拐角的地方等着他们。过了不大一会儿,我看见二楼的灯亮了,瘦子像支箭一样飞跑出来。他跑到我跟前,一把拉住我的手说:“快飞吧,锅糊了。”我们一口气跑过大约三个街区,不晓得背后是不是有人追赶。我可是害怕极了。当瘦子告诉我“你从那边跑,拐过街口以后,就放心地走吧”,我那时以为这回可完蛋了。我照着他的话做了,结果总算走运。我从那么远的地方,一直走回家里。我累得要死,浑身冷得发抖。我想瘦子一定让人家抓住了。可是第二天他在广场上等着我呢,一看见我,就笑个不停。他说:“真真作弄人呀!我正在打开一个立柜的时候,突然变成大白天了,那么多的灯光,照得我头昏眼花。哎呀呀,咱们总算脱身了,因为上帝是伟大的。”

“报告中尉,我想是的。不过没有一班这么多。”

当母亲告诉我:“不能再上学了,咱们到你教父那里去,让他给你找个工作。”那时我说:“不用退学,我也会挣钱了。您不用操心。”她问我:“你说什么?”我的舌头僵住了,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我问她是不是认识瘦子依盖拉斯。她很奇怪地望着我,问道:“你是在什么地方认识他的?”我告诉她:“我们两个是朋友。有时我帮他干点活。”她耸耸肩膀对我说:“你已经长大了,你想干什么就干吧。我什么也不想知道。不过,要是你弄不来钞票,那就得找工作。”这时,我明白母亲知道瘦子依盖拉斯和我哥哥干的事情。在这以前我和瘦子还去过另外几个地方,每次都是夜里,每次都捞到二十多个索尔。瘦子对我说:“你跟着我,就要成有钱人啦。”我把钞票都藏在练习本里。我问母亲:“您现在需要钱吗?”她回答说:“总是需要的。把你现有的钱都给我吧。”我留下两个索尔,其余的都给了她。我的钱都花在每天去等特莱莎放学的路费和香烟上,因为近来我开始自己花钱买烟抽了。一盒印加牌香烟我可以抽三四天。有一次我在贝亚必斯塔广场点燃了一支烟,特莱莎从她家门口看见了我。她走过来,我们在长凳上坐下聊起来。她对我说:“教我抽烟吧。”我点燃一支烟,连续吸了几口后递给她。她不会吐烟,呛得喘不过气来。第二天她告诉我,整整一夜她都觉得恶心,以后再也不抽烟了。我清楚地记得那段时光,那是那一年最美好的日子。我们已经到了期末,考试已经开始。我们比从前更用功了,她和我形影不离。当她姑妈不在家,或者睡觉的时候,我们俩就开开玩笑,弄得两个人的头发乱蓬蓬的。每当她和我接触的时候,我就浑身十分紧张。每天我见到她两次,感到心里很快活。因为我身上带着钱,所以经常能给她带点意外的礼物。到了夜里,我就去贝亚必斯塔广场找瘦子,他告诉我:“你要准备在某一天行动,咱们有个美差要干。”

“好吧。今天下午我值班。你和其他负责清洁卫生的士兵于三点钟到警卫室集合。”

对“美洲豹”的事我一点也不感到惊讶。我早就知道他这个人没情没义。他要把我们大家都卷进这场乱子里面,对此,谁会惊讶呢?鲁罗斯告诉我,“美洲豹”说过,假如要整到他头上,那么大家都得倒霉。这种话我是不奇怪的。可是鲁罗斯也并不知道什么了不起的大事。狗东西,不要乱跳,你会抓破我的肚皮。我希望他能告诉我很多事情。他说的那些话我甚至可以猜出来。鲁罗斯说,那时他们几个正在拿三年级一个狗崽子的军帽打靶玩,“美洲豹”在二十米之内块块石头都扔中。那个狗崽子哀求说:“士官生们,你们要把我的军帽打烂了。”我想起来了,我当时看见他们待在草地上,还以为他们是去吸烟的,所以没有上前。其实我很喜欢打靶,我的视力比鲁罗斯和“美洲豹”的好。鲁罗斯说,那小子再三抗议,“美洲豹”于是对他说:“你要是再说下去,我就对准你的裤子打靶。你顶好还是安静点吧。”说完,他转过身看着鲁罗斯,并不谈正题,只是说:“诗人还没有回学校,我想他准是死了。今年是死人年。我做了个梦,梦见毕业之前,咱们班又出现死尸了。”鲁罗斯说,听“美洲豹”这样一讲,他心情非常紧张。他正在画十字的时候,看见甘博亚出现了。他一点也没想到中尉是来找“美洲豹”的。我要是在场,也不会想到这点。真是个新闻呀!而鲁罗斯则睁大了眼睛说:“我甚至没有想到他会走过来,博阿。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是来找‘美洲豹’的。我那时一心在想‘美洲豹’那些关于死尸的话,以及诗人的事情,就看见中尉一直向我们走过来,而且拿眼睛盯着我们,博阿。”狗东西,你的舌头为什么总是这么热?你的舌头使我想起当我生病的时候,母亲为了给我治病而在我身上拔的火罐。鲁罗斯说,当中尉走到距离十米远的时候,那个狗崽子立刻站了起来,“美洲豹”也站好了,他本人也立正站好。“博阿,我马上就明白了,并不是因为那个狗崽子没有军帽。任何人都能明白。中尉只盯着我们,不眨眼地看着我们,博阿。”中尉对他们说:“士官生们,早上好。”这时他已经不再看着鲁罗斯,只是盯着“美洲豹”,“美洲豹”这才把手中的石块丢掉。中尉对他说:“到警卫室去见值班军官。带上睡衣、牙刷、毛巾和肥皂。”鲁罗斯说,他自己的脸都吓白了,可是“美洲豹”却非常镇定,竟然装腔作势地问甘博亚:“中尉,是我吗?中尉,为了什么事呀?”那个狗崽子在一旁笑了,但愿能够找到那个小子。甘博亚并没有理睬他,只是说:“马上去吧!”遗憾的是鲁罗斯不记得那个狗崽子的模样了,那小子趁着中尉在场,抓起帽子就溜了。“美洲豹”对鲁罗斯讲的那些话,我一点也不奇怪,他说:“真见鬼!要是因为考卷的事抓我,我向你发誓,很多人会后悔不该出生。”这个人是说得出,也做得到的。鲁罗斯对他说:“你总不会认为我或者博阿是告密分子吧?”“美洲豹”回答说:“为了你们自己好,我希望你们别当胆小鬼。你们别忘了,你们跟我一样,也牵连在内。你要提醒一下博阿,也提醒一下所有买过考卷的人,也提醒一下全班同学。”其余的情况,我都知道了:我看见“美洲豹”从宿舍里走出来,拉着睡衣的一只袖子,拖着在地上走,嘴里叼着牙刷,好像叼着烟斗一样。我当时很奇怪,以为他是去洗澡的。“美洲豹”和巴亚诺不同,他每星期都要淋浴;三年级的时候,大家管他叫“水栖动物”。玛尔巴贝阿达,你的舌头又长又热。

“是,中尉。”士兵说。

他说过要来的,但是没有来。我真想把他宰了。吃完饭,我就按照约定,登上了凉亭。我等得都不耐烦了。我一直在吸烟,心里胡思乱想,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我不时地站起来,透过玻璃向外张望,院子里总是没有人影。玛尔巴贝阿达也没有跟我来。它一向是跟在我身后的。可是正当我希望它在我身边,待在凉亭里驱散恐惧心理的时候,它却不在。否则我就可以说:狗东西,叫一叫,赶走那些幽灵和鬼怪。忽然,我闪过一个念头:鲁罗斯把我给出卖了。但并非如此,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天已经完全黑了,我仍然浑身紧张地蹲在凉亭的角落里。最后几乎是连蹦带跑地下了凉亭,走向宿舍。我跑到院子里的时候,正赶上吹哨集合。假如我再等下去,又要扣掉我六分。这种情况他一点也不考虑,我真想狠狠揍他一顿。我看见他站在排头,故意扭头装作没有看见我。他张着嘴巴,好像大街上那种和苍蝇说话的白痴。这时我立刻明白了,鲁罗斯之所以没有去凉亭,是因为他害怕了。我想:“这一次我们可真的倒霉了。最好快去整理行李,自己想办法挣钱糊口,不要等人家来撕领章。我先从体育场逃跑,但是要偷偷带走玛尔巴贝阿达,不会有人发现的。”班长正在点名,人人都在答:“到。”当点到“美洲豹”的时候(我至今还感到背脊发凉,双腿打颤),我看了鲁罗斯一眼,他转过身,睁大了眼睛望着我。这时大家都扭头盯着我,我不得不强打起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精神,克制住自己。班长咳嗽一声,继续点名。后来就是一场混乱:我们刚一回到宿舍,几乎全班的人都向鲁罗斯和我身边拥来,同时还高喊:“出什么事啦?讲呀,讲呀!”谁也不肯相信我们一无所知。鲁罗斯做出一副要哭的样子说:“跟我们毫无关系。请大家相信我的话,别问个没完没了啦!真是活见鬼。”狗东西,到这里来。不要再跑开了,别那么调皮捣蛋。你看我心情很沉重,需要你陪着我。后来,当大家都去上床睡觉的时候,我走到鲁罗斯身边,对他说:“叛徒,你为什么不去凉亭?我等了你好几个钟头。”他显得更害怕,看见他那副样子真令人难受。糟糕的是那种恐惧心理有传染性。他说:“可别让人家看见咱们两个在一起。博阿,你先等大家都睡着了。博阿,一个小时之后,我叫醒你。博阿,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上床去吧,快离开这里,博阿。”我骂了他一句,并且告诉他:“假如你欺骗我,我就宰了你。”不过我还是上床躺下了。过了一会儿,有人把灯熄掉了。这时我看见黑人巴亚诺从床上下来,走到我身边。这个大滑头,他摆出一副甜言蜜语、亲亲热热的样子。“博阿,我是你们的朋友。告诉我,出什么事情了?”他露出那几颗耗子牙齿来,完全是一副阿谀奉承的模样。我因为心中难过,看见他那副嘴脸也并不觉得好笑。我只是挥挥拳头,摆出难看的脸色,他就嘟嘟囔囔地走了。狗东西,过来,表现好一些。我正处在日子难过的时候,你不要跑开。我心里想:“要是他不来,我就去找他,把他揍扁了。”可是,当大家鼾声大作的时候,他来了。他悄悄走到我的床边说:“咱们到洗脸间去,那里说话方便些。”小狗跟在我身后,不住地用舌头舔我的双脚,它的舌头总是热乎乎的。鲁罗斯在小便,好像永远也完不了似的。我以为他是故意的,就一把抓住他的脖子,摇晃着他说:“快点告诉我,发生什么事情了?”

看来这是在劫难逃,因为有人施了魔法。先是让我们集合站队,随后把我们带回宿舍。这时我说,有个烂舌头在嚼舌根。我并不愿意相信这种事,可是这是明摆着的,就像一碗清水那样:“美洲豹”把我们都给揭发了。命令我们打开衣橱的时候,我的心肝都提到嗓子眼上来了。巴亚诺说:“抓紧点,世界末日要来啦。”他说得有理。阿罗斯毕德问:“准尉,是检查服装吗?”这个可怜虫,脸色像死人一样惨白。佩索阿说:“别装蒜,放老实点!闭上嘴,保持安静!”我的腿在抽筋,浑身紧张极了。小伙子们都像患了梦游病。这一切真是不寻常:甘博亚站在衣橱旁边。“老鼠”也是一样。中尉高声吼道:“注意,只许打开衣橱,谁也不准把手伸进去!”哪个敢伸手呀!现在事情整到我们头上了。想到先把“美洲豹”给整了,心里还稍稍舒服些。揭发喝酒赌牌的事,不是他干的,又会是谁呢?但是,事情很神秘,直到眼下我还不明白操场和步枪的事。莫非甘博亚心情不好,逼着我们到泥里去打滚,让他出气?有些人竟然还笑呢。看着他们没心没肺,不晓得什么是灾难的这副样子,实在令人心痛。真正令人笑破肚皮的是“老鼠”钻进衣橱里的姿势。他把整个身子都爬进去,因为他的个子实在太矮,衣服把他埋住了。这个马屁精四肢趴在里面,好让甘博亚看到他是多么卖力地在搜查和翻找。每个口袋他都打开,每个地方他都嗅一嗅,你听他唱得多么高兴呀!“好家伙,这里有印加牌的,这里有高级的。他妈的,抽吉士牌进口香烟。要举办舞会呀?瞧瞧这一大瓶烧酒!”我们的脸都涨得通红。幸亏他们在每只衣橱里都找到一些东西,这还不算太糟。显然,将来最倒霉的人是我们这些有酒的。不过,我那瓶差不多快光了。我要求准尉把这一点记录在案。那个没头脑的家伙吼道:“闭上嘴,混蛋!”甘博亚乐得像头公猪,这从他问话的方式上可以看出来:“你刚才说几包?”“报告中尉,两包印加,两盒火柴。”甘博亚写在记事本上,那股慢腾腾的劲头,好像有意延长那种快活的情绪。“半瓶什么东西?”“报告中尉,半瓶烧酒,太阳神牌的。”每当鲁罗斯向我这边看的时候,我就用力咬紧牙关。是啊,同学,这一回咱们倒霉透顶了。看着其他同学的表现,真让人心酸。谁他妈的想到会搜查衣橱!甘博亚和“老鼠”走了以后,鲁罗斯说:“这一定是‘美洲豹’干的。他曾经起过誓,如果整到他头上,他就让大家都完蛋。他是个懦夫,是叛徒。”他不应该说这种话,这种没有根据的话,尽管也有可能是真的。

“是,中尉,我答应您。”阿尔贝托说道。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要把我们带到操场上去。我猜想,这也是“美洲豹”的过错,他大概对甘博亚说:“我们经常去偷鸡。”中尉于是说:“既然他们这么精力充沛,我就给他们洗洗肠胃。”于是“老鼠”就跑到教室里说:“马上集合!我给你们带来一个意外的消息。”我们一起高喊:“老鼠!”他对我们说:“这是中尉的命令。集合!跑步回宿舍!要不然我把中尉请来?”我们站好队之后,他领我们回到宿舍。走到屋门口,他说:“把枪带上,给你们一分钟的时间,班长,记下最后三名迟到的人。”我们不住口地骂娘,谁也想象不出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在院子里,别的班的士官生向我们做鬼脸。谁见过大中午带着枪在操场上演习的?莫非甘博亚的脑袋里少了一颗螺丝钉?他正在足球场上等着我们,一面迫不及待地瞪着我们。“老鼠”发令道:“立定!按照演习小组整队。”人人骂不绝口。这简直是一场噩梦,哪里有穿着平常的军服,在午饭前进行演习的?让你妈卧倒在这湿漉漉的草地上吧!哪有刚刚上过三小时的课,浑身累得要命就来演习的?正在这时,甘博亚粗声大气地冲着我们吼起来:“排成三路纵队!三队在前,一队殿后!”“老鼠”极尽溜须拍马之能事,连声催促我们:“快点,懒虫。快点,快点。”这时甘博亚下令说:“按照冲锋的要求,间隔十米散开!”也许有发生战争的危险,所以国防部长决定加紧军事训练。我们将作为士官或军官开赴前线,我愿意一个猛冲就冲进阿里卡城,把秘鲁国旗插到四面八方:插到屋顶上,插到窗户外,插到大街和小巷,插到每一辆车上。据说智利女人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那是真的吗?我并不认为有发生战争的危险,否则的话就应该全体进行训练,而不单单是一个班。“那是怎么回事?”甘博亚冲着我们在喊叫,“一组和二组的射手是聋子,还是笨蛋?我说的是十米,而不是二十米。那个黑人叫什么名字?”“报告中尉,叫巴亚诺。”甘博亚叫他“黑人”的时候,为了看看他的模样,不得不弯下腰。中尉说:“好的。我下令间隔十米,你为什么间隔二十米?”“报告中尉,我不是射手。问题是这里缺了一个人。”甘博亚说:“啊,原来如此,那么要处罚这个缺席的人,扣他六分。”佩索阿是个头号大混蛋,居然想起要说这样的一句话:“报告中尉,不能处罚这个缺席的人,他已经死了,就是那个士官生阿拉纳。”真把人气坏了,结果更糟糕。甘博亚更恼火了,他说:“好吧,那么后面那排的射手补上这个位置。”过了一会儿,他又喊起来:“为什么他妈的不执行命令?”我们互相望望,这时阿罗斯毕德立正报告说:“因为这个士官生也没有来。他叫‘美洲豹’。”“那么由你补上,不要再说啦!执行命令不能犹豫不决、磨磨蹭蹭。”接着便命令我们进行扇形进攻:哨声一响,冲锋,卧倒,冲锋,卧倒。一搞起这种操练来,便使人失去了时间概念,忘记了全身的疲乏。我们刚操得身体热乎起来的时候,甘博亚却命令我们站成三路纵队,接着把我们带回了宿舍。一进门,中尉就爬到一只衣橱上面,“老鼠”爬上另外一只,由于他个子太矮,出了一身大汗才攀上去。接着他们下令说:“立正站在各自的位置上。”这时,我就猜到是“美洲豹”为了自己逃命,把我们给出卖了。世界上没有硬汉子。谁能想得到他会干出这样的事情。“打开衣橱,向前一步走!”“谁要把手伸进橱里,谁就要倒霉。”好像我们真能当个魔术师,就在中尉的鼻子底下把酒瓶藏起来似的。他们把找到的东西装进一只麻袋带走之后,我们大家一个个哑口无言。我一下子就躺倒在床上了。玛尔巴贝阿达不在屋里,正是吃饭的时间,它大概到厨房里找剩菜去了。小狗不在身边使人难受,否则可以摸摸它的头,可以使人喘一口气,使人心里平静一些。觉得它就是一个小姑娘。人一结婚,大概就是这个情形吧。比如我感到心灰意懒的时候,小姑娘来了,她在我身边躺下,默不作声,安安静静,我也不说话,只是摸摸她,轻轻抓一抓,在她的胳肢窝里搔搔痒,于是她笑起来;我拧她一下,她尖声叫起来;我爱抚她,贴着她的脸蛋,把她的头发弄成鬈儿;我捂住她的鼻子,等她憋得难以呼吸的时候,我再放开她;我摸她的脖子、胸脯、背脊、肩膀、屁股、大腿、肚脐;突然,我吻她,对她说些亲热的话:“小妞儿,小窑姐儿,小媳妇,浪女人。”这时有人喊道:“你们也有过错。”我高声问他:“这个‘你们’是什么意思?”“是‘美洲豹’和你们几个人。”阿罗斯毕德说道。我朝着他待的地方走过去,但是半路上有人把我拦住了。“我说过了,就是你们闹的;我再说一遍,就是你们。”那小子冲着我大叫大嚷,他真是火冒三丈,口沫飞溅,唾液流出来了都没有察觉。他对旁边的人说:“你们放开他,我并不怕他,我两脚就把他踹得躺下,三下五除二我就把他收拾了。”大家把我抱住,使我不能动弹。巴亚诺这时说:“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最好不要打架。应该团结一致,对付事变。”我说:“阿罗斯毕德,你这个家伙最不是东西,我还从来没见过你这种人,事情刚一变坏,你马上就诬蔑战友。”阿罗斯毕德说:“胡说八道!我一向跟你们一道对付中尉。如果需要帮助,我就帮助你们。但是现在发生的事情,显然是‘美洲豹’的过错,是鲁罗斯和你的过错。因为你们的手不干净,一定有什么事情见不得人。‘美洲豹’刚刚被关进牢房,甘博亚就知道了衣橱里的东西,这真是太巧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鲁罗斯是站在他们一边的。大家都说:“对,‘美洲豹’当了奸细。”又说:“报仇是件最痛快的事情。”后来便吹哨吃午饭去了。我这是入学以来第一次什么也吃不下,饭菜一到嗓子眼就噎住。

“现在,你回家去吧。”甘博亚说道,“明天我到警卫室去。你不要回宿舍,直接来找我。你要答应我,这件事暂时不跟任何人讲。对任何人都不讲,对你的父母也不讲。”

站岗的哨兵看见甘博亚走过来,连忙站起来掏钥匙,转身准备开门,可是中尉做了一个手势,把他拦住。甘博亚从他手里拿过钥匙说:“你到警卫室去,让我单独和这个士官生谈谈。”士兵禁闭室盖在鸡窝后面,介于操场和校墙之间。这是一座狭窄、低矮的砖坯建筑物,门口总是有一个士兵站岗,牢房里空无一人的时候也是如此。甘博亚等着哨兵从足球场向宿舍的方向走远以后,打开了牢门。屋子里几乎漆黑一团,天开始黑下来,唯一的窗户好像一道裂缝。开始的时候,他没有看见人,所以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那个士官生逃跑了。后来才发现他躺在行军床上。中尉走到床前,看见他正闭着眼睛在睡觉。他仔细审视着这张不动的面孔,极力回忆,但是没有用:这张脸与其他的脸混在一起了。不过他模模糊糊地觉得很熟悉,不是脸上的那些特征,而是那过早成熟的表情:下巴紧缩,眉头皱紧,面颊上现出了皱纹。士兵和士官生站在上级面前,通常是绷紧着脸的,而现在这个士官生并不晓得他在身旁。再说,这张面孔颇不寻常,大部分士官生皮肤黧黑,四方大脸,而甘博亚却看见一张白净面孔,头发和睫毛好像是金黄色的。他伸出手去,在“美洲豹”肩上拍了一下。中尉对自己这一动作感到惊讶:他轻轻一拍,毫不用力,好像在唤醒一位战友一样。他觉得“美洲豹”的身体在他的手下收缩了一下,接着便猛然坐了起来,使他连忙收回手臂。但是他立刻听到鞋后跟的撞击声:中尉已经被认出来。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阿尔贝托说出名字,又继续往下讲,但不时地被甘博亚打断。中尉要他说清楚一些事,问了他一些人名和日期。讲了很长时间之后,阿尔贝托沉默了,低头不语。中尉指给他洗脸间的位置。他去了,回来的时候,脸和头发都湿了。甘博亚仍然坐在那把雕有兽爪的椅子上,露出一副沉思的神情。阿尔贝托站着不动。

甘博亚开口说:“请坐。咱们有很多话要谈一谈。”

“谁是‘美洲豹’?”甘博亚问道,“我不知道士官生的外号。你把他们的名字告诉我。”

“美洲豹”坐下来。中尉这时透过黑影看见他的眼睛虽然不大,但是闪闪发亮,目光犀利。这个士官生一动不动,沉默不语。但是在这种不动声色的严肃态度里,有着某种桀骜不驯的东西,使甘博亚感到不快。

“是‘美洲豹’,中尉。另外那两个人,博阿和鲁罗斯,也是一对畜生。不过,他们并没有开枪。开枪的人是‘美洲豹’。”

“你为什么要上军事学校?”

“是谁杀的?”

没有回答。“美洲豹”的双手抓着床头的木架,脸色丝毫没有变样,依然显得严峻而又平静。

“中尉,他们卖烈性酒和啤酒。我不是对您说了,军官们是一无所知的吗?在学校里喝酒的比大街上的还多。主要是在晚上,甚至有时课间休息也喝。当他们几个知道卡瓦已经被揭发的时候,一个个气得火冒三丈。可是阿拉纳并不是告密者,寝室里从来没有过告密的人。就因为这个,他们把他杀害了,为了报复一下。”

“你是被迫入学的,对吗?”甘博亚说道。

“你是在说梦话吗?”

“为什么呢,中尉?”

“中尉,是由班上四个士官生组成的。确切地说是三个,因为卡瓦已经离校了。他们偷考试题,偷军服,然后出卖;他们还做买卖,什么东西都卖得很贵,香烟和烧酒。”

他的声音与他的眼睛正好一致。话是有礼貌的,讲得也很慢,发音吐字给人以快感,但是声调里流露出一种隐隐的傲气。

“这个‘圈子’是怎么回事?”甘博亚说道。

“因为我想知道。”甘博亚说道,“你为什么上军事学校?”

“人人都跳墙,三年级的狗崽子甚至也跳。每天晚上都有人跳墙上街。中尉,只有他不跳,他从来也没跳过。因此他才去瓦里纳那里,我是说瓦里纳中尉那里,把卡瓦给告发了。他并不是告密的人,只不过是为了能够外出上街而已。可是‘圈子’知道了这个情况,可以肯定‘圈子’发现了这件事。”

“我曾经想当个军人。”

“跳墙?”

“曾经?”甘博亚问道,“现在已经改变主意了?”

阿尔贝托继续说:“他当时并不知道,不过却急于要去看她;他想弄明白为什么姑娘不给他写信。为了打破玻璃那件事而受到的处罚,可能要延长好几个月,有可能永远不会揪出卡瓦来。中尉,如果我们不打算说出来,军官们永远也发现不了宿舍里面的事情。他与别人不一样,他是不敢跳墙的。”

这时中尉发现对方在犹豫。军官们询问士官生未来的打算时,人人都声称想当军人。但是甘博亚知道只有少数几个人准备报考乔里约斯军事学院。

“啊,现在我有些明白了。”甘博亚说道。

“美洲豹”停了一下,回答说:“还不晓得,中尉。”他又迟疑了片刻说:“我也可能报考空军学院。”

“是,中尉。您还记得在考试的时候由于偷偷提示我,您处罚了他的事吗?那天他本应该跟那个姑娘去看电影。他托我捎个口信,我背后捣了鬼。那姑娘现在是我的情人。”

又过去了几分钟。两个人互相望着对方的眼睛,好像都在等待对方开口。突然,甘博亚单刀直入地问道:

“说得再慢一点,”甘博亚说道,“士官生,要控制住自己的感情。”

“你是知道为什么被关进牢房的,对吗?”

“他人并不坏,”阿尔贝托打断中尉的话,继续说着,“他唯一痛恨的是受处罚,他一被关在学校里,马上就变得疯疯癫癫。当时他已经有一个月没有外出了。那个姑娘也没有给他写信。我对待他也很不好,中尉,非常不好。”

“不,中尉。”

“士官生,你平静一点。从头到尾讲给我听。”

“真的吗?你认为毫无理由吗?”

“中尉,人人都有份。”

“我什么事情也没干。”“美洲豹”声称。

“这些人是谁?”甘博亚问道。

“衣橱里的那些东西就足够了。”甘博亚慢腾腾地说道,“香烟,两瓶烧酒,一套撬锁工具。你觉得还少吗?”

“在学校里人人都吸烟,”阿尔贝托咄咄逼人地说,“每人每天一盒烟,有的人还要多。军官们一点也不知道那里发生的事情。人人都欺侮‘奴隶’,我也一样。但是,后来我成了他的朋友,他唯一的朋友。他经常把他自己的事讲给我听。大家之所以总是缠着他,是因为他害怕挨揍。中尉,那不是开玩笑。他睡觉的时候,有人往他身上撒尿;有人剪破他的军服,好让他受处罚;有人在他的饭菜里吐痰;有人逼着他站到队尾去,尽管他是头一个站好队的。”

中尉仔细地观察着他,但是毫无用处:“美洲豹”仍然不动声色,既不显得吃惊,也没有害怕的样子。

“香烟?”甘博亚问道。

甘博亚接着说:“香烟,还可以说得过去,顶多处罚一次。烧酒就不同了,士官生可以在家里或街上喝醉,但是在这里,一滴烧酒也不许喝。”他停顿了一下,又说:“至于骰子呢?一班成了一个赌场。还有撬锁的工具呢?那是什么意思?盗窃。你撬过多少衣橱?你偷同学的东西已经多久了?”

“中尉,我是想说,他当时在谈恋爱。有个姑娘,他很喜欢。‘奴隶’当时没有朋友,这一点必须考虑到,他不和任何人在一起。他孤零零一个人在学校里过了三年,他不和任何人说话。人人都欺侮他。当时他想出去看看那个姑娘。您无法想象别人是怎样地整他:偷他的东西,抢走他的香烟。”

“我吗?”“美洲豹”嘲讽地望着中尉。这副腔调使甘博亚不免有些困惑。“美洲豹”并不低头,又重复了一句:“我吗?”

“不明白,”甘博亚说道,“一句也不明白。”

“对,不是你还有哪个混蛋?”甘博亚说道,觉得一股怒火冲上心头。

“中尉,一切都是因为处罚不准外出引起的。那次处罚的原因是要追查那块玻璃。对他来说那是很可怕的,要比对任何人都来得沉重。当时他已经有十五天没有外出了。起初,他的睡衣被偷了;接着,第二个星期在考化学的时候,由于偷偷给我提示,您处罚了他。当时他非常焦急,他必须外出。中尉,您明白吗?”

“人人有份,全校都在偷。”“美洲豹”说。

“什么?”甘博亚说着放下了那只手,这时眼睛里露出惊奇的神色。

“胡说,”甘博亚说道,“你是一个胆小鬼。”

“是的,中尉,我承担责任。”他说,“为了替卡瓦报仇,‘美洲豹’把他杀害了。”

“我不是胆小鬼,”“美洲豹”说,“中尉,您搞错了。”

“明白,中尉,”阿尔贝托说,“这些我都考虑过了。以前我没有对您谈出来,是因为我害怕。可现在已经不怕了。”他本打算张嘴继续说下去,但他并没有那样做。阿尔贝托观察着甘博亚的神色,丝毫也不低头。中尉的脸上线条分明,显得十分沉着。一刹那间,这张神色刚毅的面孔消失了,中尉那微黑的面颊变得苍白起来。阿尔贝托这时闭上了眼睛。立刻,“奴隶”那蜡黄灰白的面孔、那躲躲闪闪的目光、那哆哆嗦嗦的嘴唇出现在他眼前,他只看见“奴隶”的脸,当他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又一次认出那是甘博亚中尉。草地、小羊驼、教堂、宿舍里那张空床,一件件在他脑海里闪过。

甘博亚继续说道:“你是一个小偷、醉鬼、赌棍,再加上胆小鬼。你知道吗,我倒是很希望咱们两个都是老百姓。”

“在你告诉我这个人的姓名之前,我有几句话要提醒你。”甘博亚温和地接着说,“这种性质的控告是非常严肃的事。我想你会意识到这件事可能导致的后果。我还猜想到你对自己准备做的事情是毫不犹豫的。告发别人可不是儿戏,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您想揍我吗?”“美洲豹”问道。

“是的,中尉。”

“不,”甘博亚回答说,“我要揪着你的耳朵,把你送进劳改所。你父母本应该把你送到那里去的。现在已经迟了,只好你自己倒霉。你还记得三年前的事吗?我当时命令解散‘圈子’,不让你们再玩那套骑马打仗的游戏。你还记得那天夜里我讲的话吗?”

“等一下。”甘博亚打断他的话,阿尔贝托看看中尉,后者这时挪到椅子边缘,用手托着下巴说,“你是说班上有个士官生故意向阿拉纳开枪?是这个意思吗?”

“不,我不记得了。”“美洲豹”说。

“是,中尉。”阿尔贝托说道,“军官们一点也不知道宿舍里的情况。大家总是和阿拉纳作对,想办法让他挨整受罚,一时一刻也不让他安静。现在大家都老实了。中尉,那是‘圈子’干的。”

“不,你记得的,”甘博亚说,“不过无所谓。你自以为很机灵,对吗?在军队里,像你这样的机灵鬼迟早要身败名裂。你逃脱在外已经很长时间,可是清算你的日子已经到了。”

“你平静一点,”甘博亚说道,“一部分一部分地讲,放心大胆地说吧。”

“为什么?”“美洲豹”问道,“我什么事情也没有干呀。”

他接着说:“他是被杀害的。是‘圈子’干的。他们都恨他。全班都恨他,但是毫无道理,他从来不惹任何人。可是大家恨他,因为他不喜欢开玩笑,也不喜欢打架。他们把他给整疯了,他们总是欺侮他,最后把他杀害了。”

甘博亚说:“搞小团体,偷考卷,盗窃衣物,伏击高年级同学,欺负三年级士官生。你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吗?一个罪犯。”

他抬起头来。甘博亚没有动静,他的面部显得麻木,既没有露出惊讶或者好奇的表情,也没有提出任何问题。他双手放在膝盖上,两脚分开。阿尔贝托发现中尉坐的椅子下面镶着动物的脚:扁平的蹄掌和猛兽的利爪。

“这不是事实。我什么也没有干。我做的事情大家都在干。”“美洲豹”说。

阿尔贝托重新低头望着地毯,说道:“士官生阿拉纳的死不是意外事故。他是被人杀死的,中尉,那是出于报复。”

“谁?谁还偷过考卷?”甘博亚问道。

“士官生,我等着呢。”甘博亚说道。

“人人有份。没有偷的人是因为他们有钱可以买到。但是人人都参加了。”“美洲豹”说。

阿尔贝托眼睛望着地面:地毯上有蓝白二色的图案,四边形中套着小四边形。他数了一下,共有十二个四边形,中间是一个灰色的圆点。一抬头,他看见中尉身后有个五斗橱,橱面镶着大理石,拉手是金属做的。

“名字,告诉我那些人的名字。一班的哪些人?”

“好了,你说吧。”甘博亚说道。

“会把我开除吗?”

“是的,中尉。”阿尔贝托稍稍坐直一些,皮椅的弹簧咯吱咯吱地呻吟起来。

“对。也许还要糟。”

“阿尔贝托·费尔南德斯,你曾经告诉我,你是一班的,对吗?”

“好吧。”“美洲豹”声调未变,又接着说,“一班全体都买过考卷。”

阿尔贝托坐下来,全身仿佛做梦一样沉陷在椅子里。他忽然想起头上还戴着帽子,便连忙脱下,嘴里低声道了歉。但是中尉并没有听见,他背对着阿尔贝托在关门,随后转身在阿尔贝托对面一把细腿椅子上坐下来,望着士官生问道:

“是吗?”甘博亚问道,“士官生阿拉纳也买过吗?”

“请坐。”甘博亚指着一把皮椅对他说。

“中尉,您说什么?”

阿尔贝托走进去,听见背后传来关门的声音。中尉从他身旁走过,沿着一条长走廊向前走去,走廊里面黑洞洞的。阿尔贝托踮着脚尖在后边走,他的脸几乎要挨到甘博亚的背脊。假如中尉突然停步,两人一定会撞上。但是中尉并没有停步,到了走廊尽头,他伸手拉开一扇门,走了进去。阿尔贝托在走廊里等着,甘博亚打开一盏灯,两人走进一间客厅。里面的墙壁是浅绿色的,上面挂着带有金框的图画。一个男人从桌子上固执地盯着阿尔贝托——是一张旧照片,相纸已经发黄,那男人有着漂亮的连鬓胡须、一副家长式的外貌和尖尖的髭须。

“阿拉纳,”甘博亚重复道,“士官生里卡多·阿拉纳。”

“请进。”甘博亚说道,并让开门口。

“没有。我记得他从来没有买过。他是个书呆子,但是别的人都买过。”“美洲豹”说。

这是一座两层楼的老式房子,阳台面向花园,但里面没有种花。一条笔直的小路从生锈的栅栏门通向屋门,那是一扇旧式大门,上面雕着模糊不清的图案,看上去像是象形文字。阿尔贝托用手指敲了几下,等了一会儿,发现有电铃,于是按了一下便马上松开手指。听见有脚步声传来,他立正站好。

“你为什么杀害阿拉纳?”甘博亚问道,“回答!大家都知道了。为什么?”

阿尔贝托走在巴兰科区静静的街道上,两旁是一幢幢本世纪初建造的高大房屋,都位于离街道较远的花园深处。枝叶茂密的高大树木在马路上投下蛛网形的阴影。时而驶过一辆满载乘客的电车,车里的人带着厌倦的神情从车窗向外张望。“我本应该把一切都告诉她,想想发生的这件事吧:他爱上了你。我爸爸日日夜夜跟妓女鬼混;我妈妈身背着十字架,整天读经祈祷,向耶稣教士忏悔。普鲁托和贝拜在某某人的家里聊天,在某某客厅听唱片、跳某种舞蹈。你姑妈在厨房里咬头发。那些小虫子在咬他,因为他想出来看看你,可他父亲不让他上街。你想想,这难道还不够吗?”他是在礁湖站下的电车。一对对情侣和一个个家庭聚在树下的草地上乘凉,一团团蚊子在池塘边上飞舞,池塘里停放着木舟。阿尔贝托穿过公园,经过体育场。路灯照在秋千、单杠、双杠上面,滑橇、吊环和轮梯静静地躺在黑影里。走到灯火通明的广场时,他绕了过去,折向通往防波堤的路。他知道离这里不远,就在那座比其他房屋高大的住宅后面,就是大堤。这座高大的住宅,有奶油色的墙壁围着,正沐浴在昏黄的灯光下。到了大堤上,他靠近胸墙,向外眺望:巴兰科区的海面与拉白尔拉区不同,那里总是生机勃勃,整夜愤怒地咆哮着;而这里却是静悄悄的海,没有一丝风浪,好像湖泊一样。“特莱莎,你也有过错,我告诉你他死了,你既不掉泪也不难过。你也是有过错的,假如我告诉你,是‘美洲豹’把他杀了,你顶多会说:‘真可怜呀!真的是“美洲豹”吗?’你仍然不会哭的,可是他为你发过狂呀。你是有过错的,除了我脸色严肃之外,你却什么都不在乎。你的过错就是只想着我的脸色。‘金脚’是个妓女,她比你还有情义呢。”

“您是怎么啦?”“美洲豹”反问道,只眨动了一下眼皮。

大家都变了,也许我同样也变了,只不过我没有察觉罢了。“美洲豹”变得很厉害,说起来令人害怕。他走起路来气势汹汹,简直没法和他说话。如果有人上前问他点什么,或者要支香烟,他马上就变脸,好像人家要脱他的裤子一样。他开口就骂,一点不肯忍让,随便一点小事就动手打人,还一面嘿嘿冷笑,别人不得不极力安慰他:“‘美洲豹’,你怎么啦?我并没有惹你呀,你别生气,别毫无道理就动手打人。”尽管再三劝解,他还是随便为一点小事就动手。最近几天来,我看见他打了好几次人。他不仅对班上的人是这样,对鲁罗斯、对我本人也是如此。他对我们的这种态度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因为我们是“圈子”里的人呐!可是由于山里人那件事,“美洲豹”已经变了样,这些情况我都注意到了。他虽然强装笑脸,想表明他满不在乎,可山里人卡瓦被开除的事的确使他变了样。以前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他像现在这样暴跳如雷。他常常气得浑身发抖,破口大骂:“我要把一切都烧光,我要把一切都杀光;总有一天夜里,我要把军官宿舍放火烧掉;我要把上校开膛破肚,掏出他的肠子给我当领带。”自从山里人被关禁闭,我们千方百计想发现谁是告密的人以来,好像有很久很久我们“圈子”剩下的三个人没有开会了。这里的事实在不公平,山里人卡瓦被整得神魂颠倒,最后被打发去和小羊驼做伴,而那个告密的人大概在暗暗得意。我想,要找出这个人来一定非常困难。说不定军官们收买了那个告密者,他才供出来的。“美洲豹”说:“最多两个小时,最少一个小时,就能知道是谁干的。你好好闻一闻,马上就能发现告密者。”这纯粹是胡说,用眼睛或鼻子你只能发现山里人,可是那些龟儿子十分善于伪装。这种情况大概使他非常泄气。但是至少他应当跟我们商量一下,因为我们一向是他的伙伴。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独来独往。只要一有人走近他,他马上就是恶狠狠的样子,好像要跳起来咬人。人家给他起的外号可真好,最合适不过了。我不想再接近他,免得他以为我在拍他的马屁,因为过去我对他说话一向十分友好。昨天我和他差一点打起来,结果没有动手实在是奇迹。我不晓得怎么就克制住了自己,也使他没法动手。我希望他明白自己的处境,我并不怕他。后来,上尉把我们集合起来带到影剧厅去,听他讲“奴隶”的事。他说在军队里犯的任何错误,都要付出高昂的代价。“你们要好好记住,你们是在武装部队里,不是在动物园,否则你们也会发生类似的事情。假如当时是在战场上,那个士官生一定会由于缺乏责任心而成为祖国的叛徒。”他妈的,人死了还要挨整,谁听了以后都会火冒三丈。皮兰涅,你这个狗娘养的,但愿你的脑袋让子弹钻个窟窿。不仅我一个人在生气,大家都是如此。你看看每个人的表情就行。这时,我对他说:“‘美洲豹’,抓住死人做文章,这可不对。咱们轰他一下,好不好?”但是,他对我说:“你顶好还是闭上嘴巴。你太蠢,就知道说傻话。我如果没问你什么,你对我说话的时候要注意点。”他大概病了,健康的人不会这个样子。一定是脑袋出了毛病,成了不可救药的疯子。“美洲豹”,你不要以为我非得和你在一起不可。过去我跟着你是为了消磨时光,如今我已经不需要了。再过不久,这个乱子就要收场,那时咱们再也不会见面了。将来离开学校以后,这里的人我一个也不想见。不过,我要把玛尔巴贝阿达偷偷带走,我要收养它。

“回答我的问题!”

“我本应该把事情告诉她,说不定她能给我出出主意。你以为我要干的事情很糟糕吗?你以为唯一倒霉的人就是我自己吗?我可以肯定吗?谁又能肯定呢?龟儿子,你没有办法欺骗我。我看见你那副嘴脸了。我发誓,你一定要付出代价。可是我应当这样做吗?”阿尔贝托张望着,他吃惊地发现眼前有一大片草地,莱昂西奥·普拉多的士官生曾于七月二十八日独立节在这里集合前去参加阅兵。他怎么会跑到马尔代体育场来了?空空荡荡的草地、略带寒意的微风和降落在城市上的像阴雨一样的夜幕,使他想起了学校。他看看手表:已经漫无目的地走了三个小时。“回家去,上床躺着,去请医生,服下药片,睡上一个月,忘掉一切,忘掉我的名字,忘掉特莱莎,忘掉学校,当一辈子病人。但是只有一个条件:什么都不去回想。”他转过身,又朝着来的方向走去。他在豪尔赫·查维斯纪念碑前停下来。在黑影里,那坚固的三角形底座以及上面飞翔式的塑像,好像是松脂做成的一样。一条由车辆组成的洪流淹没了整个大街。他和其他行人在便道上等候穿过路口。可是那道车流暂停的时候,他身旁的人已经从那道由汽车缓冲器组成的墙壁前过了街,而他则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红灯。“假若时间可以倒退,事情可以重新做过,比如像那天晚上,干吗告诉他‘美洲豹’在什么地方呢?就说不在,拜拜,不就行了?什么鬼东西迷了心窍非要去替他偷军装呢?每个人可以按照他自己的办法解决问题,如此而已。如果那样做,今天我就可以心里平静,毫无问题。我可以听妈妈的那一套了:阿尔贝托,你爸爸和从前一样,总和那些坏女人鬼混,白天黑夜、黑夜白天地跟妓女在一块。好儿子,他还是老样子。”这时他已经到了快车站,站在七月二十八日大街上,那间酒吧已留在身后。从酒吧门前经过时,他扭头瞥了一眼。他还记得那传到街上来的喧闹声、刺眼的光线和团团的轻烟。快车来了,人们争着上下车,司机问他:“您上车吗?”他冷漠地望着司机,后者耸耸肩膀,关上车门开走了。阿尔贝托又兜起圈子来,他已经是第三次围着这片街区转悠了。转到酒吧门前,他走了进去。喧闹声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刺眼的光线使他睁不开眼睛,又迫使他连连眨动眼皮。他从那些散发着烧酒和烟草气味的人堆中挤过去,最后终于到达柜台前面。他要了一本电话号码簿。“他们正在吃人,正在一小块一小块地嚼他,如果从那柔软的双眼吃起,那么现在已经咬到脖子上了。鼻子和耳朵早已被他们吞下肚里。他们的手指甲像镐尖一样嵌进肉里。他们在狼吞虎咽地嚼着他的肉。他们正在举行什么样的筵宴呐。我本应当在他们吃人之前大声呼吁,应当在他被埋葬之前疾呼,在他送命之前呐喊。”喧闹声折磨着他,妨碍着他,不让他集中精神在那一行行姓名里寻找那个他所需要的名字。最后,他终于找到了,便马上拿起话筒。可是当他要去拨号码的时候,他的手在离字盘几厘米高的地方停住了。他的耳中这时响起一阵刺耳的哨声。他的眼睛仿佛看到柜台后面一米远的地方有件白色的军服,上面的领子满是皱褶。他拨动了号码,听着话筒里面的动静:寂静,刺耳的铃声,寂静。他向周围扫了一眼:有个人在酒吧的角落里和一个女人碰杯,别的人响应着,重复着一个女人的名字。电话铃继续在响,时断时续。“谁呀?”听筒里有个声音问道。他的声音噎住了,喉咙里好像有块冰在堵着。站在他对面的那个人影在移动,在向他靠近。“请叫一下甘博亚中尉。”阿尔贝托说。“美国威士忌是他妈的臭威士忌,”那个人影说,“英国威士忌是好威士忌。”“请等一下,我去叫他。”电话里的声音说。在他身后,举杯祝酒的那个男人开始发表演说:“她名叫莱蒂霞,我可以毫不羞愧地说,我爱她,小伙子们。结婚是件严肃的事,但是我爱她,所以我和这个姑娘结婚,小伙子们。”那个人影固执地说:“威士忌,苏格兰的,是好威士忌。苏格兰和英国是一回事。不要美国的,要苏格兰或英国的。”阿尔贝托听到话筒里在叫“喂!”他浑身颤抖了一下,把话筒稍微拿开一些。“喂,谁呀?”甘博亚中尉问道。阿尔贝托听见那个举杯祝酒的人在说:“小伙子们,吃喝玩乐的事永远结束了。从今以后,要尽量做个正经人。为了多挣钱,让老婆高兴,一定要苦干。”阿尔贝托问道:“您是甘博亚中尉吗?”“蛇山牌烧酒是坏酒,”那个人影声称,“摩托卡奇牌烧酒是好酒。”“我就是啊。你是谁呀?”“五年级的士官生。”阿尔贝托回答说。“我的老婆万岁!我的朋友们万岁!”“你有什么事吗?”“依我看,世界上最好的烧酒就是摩托卡奇牌烧酒。”那人断言,但是他马上又做了修正,“先生,或者说是最好的烧酒之一。”甘博亚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我要生十个儿子,一个女的也不要。伙计们,我要用每位朋友的名字给他们命名。我的名字决不用,只用诸位的大名。”阿尔贝托说:“阿拉纳是被杀死的。我知道是谁干的。我可以到您家里去吗?”甘博亚又问:“你叫什么名字?”“您打算捕鲸鱼吗?先生,您就给它喝摩托卡奇牌烧酒吧。”“报告中尉,五年级一班士官生阿尔贝托·费尔南德斯。我可以去吗?”甘博亚回答说:“马上来吧。巴兰科区波罗内西大街三百二十七号。”阿尔贝托把电话挂上了。

“您算个有种的汉子吗?”“美洲豹”说着已经站了起来,声音在颤抖,“假如您真是有种,就把肩章拿掉。我并不怕您。”

那是我们第一次去拉白尔拉区。瘦子依盖拉斯问我是愿意走路呢,还是愿意乘车。我们在进步路下了公共汽车,一路上什么都谈,就是不谈我们准备去干的事情。瘦子一点也不显得紧张,相反,比往日还要镇静。我想他是要给我打气。由于害怕,我觉得浑身不自在。瘦子脱掉背心说,他觉得很热。我却感到很冷,我身体在发抖,停下来三次去小便。我们走到加里翁医院,从树丛里钻出一个人来。我一下子跳起来,叫道:“瘦子,警察!”原来是跟依盖拉斯在一起的伙伴,前一天晚上,他曾经在萨恩斯·培尼亚大街上的酒吧里待过。那家伙却非常严肃,好像很紧张。他用切口和瘦子说话,我不大懂。我们又往前走了一段路,过了一会儿,瘦子说:“咱们从这里直插过去。”我们离开公路,走上野地。天很黑,一路上我不断地绊倒。走到棕榈树大街之前,瘦子说:“咱们可以在这里等一等,商量一下。”我们都坐下来,瘦子向我说明我应该做些什么。他告诉我那座房子是空的,由他们帮我爬上屋顶,我得自己下到花园里,然后从一扇没有玻璃的小窗户钻到屋子里面去;给外面的人打开一扇面向大街的窗户后,我就出来,回到现在待着的地方。我在这里等候他们。瘦子反复给我交代了任务,非常细致地告诉我那扇没有玻璃的小窗户在花园的什么位置。看来他非常熟悉这座房子,他详尽地给我描绘了各个房间的情况。关于我要去做的事情,我并没有提出什么问题,而关于可能发生的事倒是问了不少:“你肯定里面没有人吗?是不是有狗呀?如果让人家抓住怎么办?”瘦子十分耐心地叫我放心。接着他转身对另外一个人说:“你走吧,古莱贝。”古莱贝起身向棕榈树大街走去,过了一会儿我们就看不见他了。这时瘦子问我:“你害怕吗?”我说:“是的,有一点。”他回答说:“我也一样。你不用担心。大家都有点害怕。”不久之后,有人在吹口哨。瘦子站起来对我说:“走吧。这声口哨是说附近没有人。”我开始颤抖起来,说:“瘦子,最好让我回贝亚必斯塔大街吧。”他说:“你别傻啦。半个小时就能结束。”我们走到棕榈树大街,这时古莱贝再次出现。他告诉我们:“周围就像公墓一样,连只猫狗也没有。”这所住宅很大,好像一座古堡,漆黑一团。我们围着院墙转了一圈,走到住宅后面,瘦子和古莱贝把我举起来,送到可以够着屋檐的高度,我于是攀了上去。一到房顶上,恐惧便消失了。我打算尽快把一切都干完。我横过屋顶,看见瘦子事先告诉我的那棵树就在花园里面离墙很近的地方。我顺着树爬下去,一点响动也没有弄出来,也没有划破手脚。没有玻璃的那扇窗户非常小,一看上面有铁丝,我吓了一跳,心里想:“他把我给骗了。”但是铁丝已经长了锈,我刚一推,便碎成几段。费了好大力气我才钻进去,脊背和大腿都被刮伤了。有一刹那,我曾经以为要被抓住。屋子里面什么也看不见,我接连撞在家具和墙壁上。每走进一个房间,我以为就要看见那些面向大街的窗户,结果却只有一片黑暗。由于紧张,我弄出了很大的响声,连方向也辨认不出来。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可是那些窗户还没有找到。我突然撞到一张桌子上,把一个花瓶之类的东西碰到地上,结果摔得粉碎。当看见有个角落里有一束光线时,我差点高兴得要哭出来。原来,我没发现窗户的原因是一些很厚的窗帘把窗户全部遮住了。我偷偷一看,外面正是棕榈树大街,可是我既没有看见瘦子,也没有看见古莱贝,这可把我吓坏了。我想:“警察来了,他们把我一个人扔下跑了。”我又张望了一阵,看看他们会不会露面。这时我感到非常泄气,暗暗在想:“这有什么关系。我反正是个小孩子,顶多不过把我送进教养所。”我打开窗户,跳到街上。刚一落地,我就听到有脚步声和瘦子的说话声,他对我说:“好小子,你到草地上去吧,就在那里别动。”我拔腿就跑,穿过公路,跑到草地上躺下来。我开始考虑,假若警察突然来了,我该怎么办。一瞬间,我忘记了是在草地上,我觉得这整个是一场梦,我好像在自己床上,特莱莎的面孔出现在我眼前,我十分想见她,想跟她说说话。我想呀,想呀,真是走了神,连瘦子和古莱贝回到这里,都没有听见。我们从旷野回到贝亚必斯塔,没有取道进步路。瘦子弄出来很多东西。在加里翁医院对面的树林里,我们停下来,瘦子和古莱贝打了几个包裹。进城之前,古莱贝和我们分手了。他对我说:“伙计,你通过了火线考试。”瘦子给了我几个包裹,我藏在衣服里面带着。我们整理了一下裤子,擦拭了一下鞋上的泥土,就向贝亚必斯塔广场走去。走在路上,我们觉得心安理得。瘦子给我讲笑话,我不断地哈哈直笑。他把我一直送到家门口,他说:“你表现得像个好哥儿们。咱们明天再见,我再把你那份给你。”我对他说,我急需用钱,哪怕一点也好。他给了我一张十索尔的钞票,并且告诉我:“这只是一部分,如果今天晚上能把弄出来的东西卖掉,明天再给你一些。”我还从来没有过这么多钱呢。我考虑着用十个索尔都能办些什么事情。我想起来有很多事情要办,但是一件事也没有决定下来,只是决定第二天花五个银币去一趟利马。我想:“一定得给她带一件礼物。”我用了几个钟头找最合适的东西。我想起一些最不平常的东西,从练习本、粉笔,一直到糖果和金丝雀。第二天放学的时候,我还没有选中一样。这时我想起她有一次曾向面包店老板借过一本滑稽故事书,于是便跑到报亭前,买了三本故事书:两本是冒险的,一本是爱情的。坐在电车上,我心中非常快活,脑袋里冒出很多想法来。我像往常一样在阿方索·乌加特商店里等着她。她一出来,我立刻走上前。我们握握手,开始聊起学校来。我的胳膊底下夹着那三本故事书。当我们穿过波罗内西广场时,她问我:“你有故事书啦?真好极了!你看完以后,借给我好吗?”其实她早就瞥见了故事书。我告诉她:“我是专门买了送给你的。”她问我:“真的吗?”我回答说:“当然啦。拿着吧。”她说:“太谢谢了。”接着,她就边走边翻阅。我发现她看的第一本书,也是花最长时间的书,就是那本讲爱情的。我于是想:“应该给她买三本都是爱情的。她对那些冒险故事是不太感兴趣的。”走到阿里卡大街,她对我说:“我一看完,就借给你。”我说那好吧。我们有一阵子工夫没有说话,忽然她说:“你太好了。”我笑起来,只是回答说:“你别那样想。”

甘博亚像道闪电一样飞起一只胳臂,一把抓住对方的衣领,与此同时,另一只手把对方的身体按到墙上。甘博亚突然感到肩膀一阵刺痛,这时“美洲豹”还没有开始咳嗽。他正要打,“美洲豹”已抓住他的胳膊,让拳头在半空中停住了。甘博亚把他松开,自己后退了一步,说:

看着阿尔贝托已经走远不见,特莱莎觉得心里很乱。最后那番话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就这样走掉了?于是,她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他爱上了另外一个姑娘,可是不敢告诉我,因为我请他吃了午饭。

“我本可以打死你。我有这个权利。因为我是你的上级,你想动手打人。不过,还是让军官会议收拾你吧。”

“没有。我向你起誓,真的没有。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呢?不过,可能我们会有一段时间不能见面。你每个星期都要给我往学校里写信。将来,我会把一切都跟你说明白。”

“美洲豹”说:“您摘掉肩章吧。也许您的力气大些,可是我并不怕您。”

“你真的没有生我的气吗?”

“你为什么杀死阿拉纳?”甘博亚问道,“不要装疯卖傻,回答问题!”

门开了,他们急忙分开,皮箱被撞倒,军帽也滚落在地上,阿尔贝托弯腰去拾。姑妈善意地向他笑笑,她手中拿着一个纸包。特莱莎帮助姑妈准备饭菜,她在姑妈背后向阿尔贝托不断投去飞吻。接着,他们谈到天气,谈到即将到来的夏天,谈到一些好电影。只是在吃饭的时候,特莱莎才把阿拉纳的死说给姑妈听。那老女人高声叹息这一不幸事件,再三地画十字,对死者父母深表同情,特别是那可怜的母亲。她认为上帝总是把最大的灾难降临到最善良的人家,可谁也不晓得这是为什么。她好像也要流泪,但最后只是揉揉干巴巴的双眼,打了一个喷嚏而已。午饭刚一吃罢,阿尔贝托就说,他要走了。在朝着大街的房门口,特莱莎再次问他:

“我没有杀人。您为什么这样讲话?您认为我是个杀人凶手吗?我干吗要杀掉‘奴隶’呢?”

“我非常爱你。”他说。

“有人已经告发了你。你自找倒霉吧。”甘博亚说道。

“什么事情?”她说,“讲给我听呀,阿尔贝托。”

“谁?”他一下子跳了起来,两只眼睛像火星一样闪光。

他突然闭上嘴巴,脸上的愁影消散在淡淡的微笑里。

“看见吗?你已经不打自招。”

“嗯,说吧,你的事我都想知道。”她脸蛋红红地、满心喜悦地笑着说。

“是谁告发的?对这种人我倒是真的要把他杀掉。”“美洲豹”声称。

“特莱莎,我想告诉你一些事。”他说。

甘博亚说:“你从背后开的枪。当时他在你前面二十米远的地方,你把他偷偷暗杀了。你知道这要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吗?”

“我当然感到非常难过,”特莱莎说,“可怜的人儿!可是我看见你这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心里很害怕,我以为你讨厌跟我在一起。你冲着我喊叫的时候,那真是可怕,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你发火,没见过你那样的眼神。”

“我没有杀人。我发誓,中尉。”

他把她拉到自己怀里,特莱莎把头偎在他的肩膀上,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那里。接着,阿尔贝托吻她的面颊和眼睛,又长时间吻她的嘴唇。

“咱们走着瞧吧。你最好彻底坦白。”甘博亚说道。

“阿拉纳的死你觉得无关紧要吗?”他说,“你没看见我是在说‘奴隶’的事吗?你干吗要改换话题?你只是想着你自己,可……”他没有说下去,因为特莱莎听见他这样高声喊叫,眼眶里已经充满了泪水,两片嘴唇在哆嗦。“很抱歉……”阿尔贝托说,“我在胡说八道。我不是有意向你喊叫。只是因为出了很多事情,我的神经很紧张。亲爱的特莱莎,你别哭啦。”

“我没有什么可坦白的。”“美洲豹”喊起来,“考卷和偷东西的事都是真的。可并不是我一个人干的,人人都这么干。只有那些废物才花钱让别人去给他们偷。可是我没有杀人。我要求知道是谁说的这种话。”

“你为什么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特莱莎问道,“阿尔贝托,你告诉我真心话。你干吗要对我发脾气?人家对你说了我一些什么话吗?”

“你将来会知道的。他会当着你的面讲出来。”甘博亚说道。

“这你觉得还不够吗?”阿尔贝托生气地说,“他就这样死去了,你觉得还不够吗?我连一句话都没有和他说上。他以为我是他的朋友,可我……你觉得还不够吗?”

第二天我回到家里,已经是上午九点钟。母亲正坐在大门口。她看见我回来,并没有起身。我告诉她说:“我在秋古依多的那个朋友家里过的夜。”她没有吭声,只是异样地看看我,好像有些害怕,以为我要动手怎么样对付她。她一点一点地打量着我的全身,这使我感到讨厌。我头疼,喉咙发干,但是我不敢在她面前躺下睡觉。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便打开作业本和教科书。结果白费力气,这些东西已经毫无用处。我把手伸进放破烂的抽屉,她一直跟在我后面,注意着我的行动。我转身问她:“你是怎么回事?干吗总是盯着我?”这时她说:“你堕落了。你死掉才好呢!”她说完就跑到街上去了。她在台阶上坐了很长时间,胳膊肘支在膝盖上,两手抱着脑袋。我从我的房间里偷看她,发现她的衣服千疮百孔,到处是补丁;她的脖子上满是皱纹,头发乱蓬蓬的。我慢慢走到她身边说:“你要是生我的气,那就原谅我。”她再次看看我。她的脸也布满了皱纹,有个鼻孔还长出几根白毛,嘴巴一张开可以看到很多牙齿已经掉落。她对我说:“你最好还是求上帝饶恕吧。我不知道是不是还顶用。你已经被定了罪。”“你要我保证今后不犯吗?”我问她。她回答说:“有什么用处呢?你一脸放荡的样子。你最好还是去睡一会儿,醒醒酒吧。”

“对,对,”特莱莎说,“你为什么变得这么厉害?还有别的原因吗?”她挨近他,在他的面颊上吻了一下。阿尔贝托没有动弹,她红着脸缩回了身体。

我没有去睡,困劲已经过去。过了不大一会儿,我出门向秋古依多海滩走去。走到码头上,看见前天那几个小子正躺在石头上吸烟呢。他们把衣服叠成两堆,脑袋枕在上面。海滩上孩子很多,有些站在水边,用扁平的石头打水漂。过了一会儿,特莱莎和她的女友也来了。她们走到那群小子身边,跟他们握握手,接着便脱掉衣服,坐成一个圆圈。那个小子好像我从来没有碰过他一根汗毛一样,总是待在特莱莎身边。后来,他们就下水了。特莱莎不住叫喊:“真冷呀!冻死我啦!”那小子用双手捧着水,往特莱莎身上泼。她尖声叫着,越来越响,但是并不生气。接着她和他就游到浪大的地方去了。特莱莎游得比他好,很轻快,像条小鱼。那小子虚张声势,大手大脚地游着,但是往下沉。后来她和他上了岸,在石头上坐下。特莱莎平躺着,他赶忙用自己的衣服给她做了一个枕头垫上,然后也侧着身体在她身边躺下,大概这样可以看见她的全身。我只能看见特莱莎的两只胳膊扬起来挡住太阳,只能看见那小子的干瘦背脊、明显突出的肋骨和弯曲的双腿。十二点左右,她和他又下水了。那小子装成笨手笨脚的样子,她便朝他身上撩水,他于是大声叫喊。后来他们又游起来。游到深处,她和他踩水,然后装作被水淹死的样子:他沉到水底,特莱莎摇晃着双手,高喊“救命呀”。但是显然是在开玩笑。他突然像个软木塞一样出现在水面,头发湿淋淋地贴在脸上,一面像泰山那样喊叫。他们的笑声很大,我听得很清楚。他们出水的时候,我正在衣服堆旁边等着呢。不晓得特莱莎的女友们到什么地方去了,另外那个小子也不知道在哪里,我根本没去注意,好像周围的人都消失了一样。他和她走了过来,特莱莎首先看见了我,那小子跟在后边,装疯卖傻地在乱蹦。她的脸色没有变,对于我的出现既不显得高兴,也不显得忸怩,她并不跟我握手,只是说:“你好。你也到海滩上来啦?”正在这时,那小子看见了我,并且立刻认出了我,因为他吓得呆住了,接着就后退几步,弯腰抄起一块石头来对准了我。特莱莎大声笑着问他:“你认识他吗?他是我的邻居。”那小子说:“他自吹是个打架的能手。我要敲掉他的心肝,让他别再吹牛是什么能手。”我没有看清地面,确切地说,我忘记了地上的石头,往前一跳,双脚就陷进了沙子里。我还没有冲到一半的距离,就在离他一米的地方摔倒了。这时那小子向前一跃,一石头迎面打在我脸上。当时,好像万道金光射进我的脑袋,我看什么都是白花花的,好像都在飘动。但是这没有持续很长时间。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特莱莎好像吓呆了,那小子也是目瞪口呆地站着。他真是个傻瓜,如果他趁机动手,我早就被他打翻在地,任他作践了。但是由于那石头把我打出血来,他呆住了,想看看我到底怎么样。我从特莱莎身旁跳过,一下子朝他扑去。只要一交手,他就算完蛋。我们两个摔倒在地,他好像是块破布头做的,我每拳都不落空。我们根本就没有来回翻滚,我从一开始就骑在他身上,照准他的脸就打,他只有用双手招架的功夫。我抓起很多碎石子,用来给他擦脸、擦脑袋。他刚一抬起手,我就把石子塞到他的嘴巴里、眼睛里。直到警察来了,才把我们两个分开。警察揪住我的衬衣,把我拉起来,我感到有什么东西被撕坏了。他给了我一个耳光,我马上对准他胸脯敲了一石头。他说:“他妈的,我揍扁了你。”他像拿起一片羽毛一样,把我一下子举起来,接连打了我六七个嘴巴。后来他对我说:“坏蛋,你看看你干的好事。”那小子躺在地上直哼哼。有些男男女女在旁边安慰他。所有在场的人,都怒气冲冲地对警察说:“他把他的脑袋打破了。真是个野人,把他送进劳改所。”那些女人说的话我根本不在乎。但是,这时我看见了特莱莎,她满脸通红,愤恨地望着我说:“你真坏!你真野!”我对她说:“你这个婊子养的,全都是你闹起来的。”警察给我嘴上一拳,吼道:“不许骂这个小姑娘,坏蛋!”她惊慌失措地望望我,我转过身去。警察问我:“老实点,你上哪儿去?”我立刻对准他发疯似的连踢带打,最后他强拉硬拽把我从海滩上拖走了。到了警察局,一个中尉命令那个警察说:“狠狠给我抽一顿,然后轰出去。很快我们会再见到他的,不过事情还会大一些。他这副长相就是该流放。”那个警察把我拉到院子里,拿出皮带要抽打我。我来回跑动,别的警察在一旁开心地笑着。他们看着那家伙黄豆大的汗珠往下淌,就是打不着我。后来他把皮带一扔,把我逼到一个角落里。别的警察围上前来,对那个家伙说:“放开他吧,不能用拳头对待一个小毛孩子。”我从那里一出来,就再也没回家,从此便和瘦子依盖拉斯一起生活。

“部分原因是这样,”他缓慢地说着,“他是我的朋友。再说……”

“我一句话也不懂,”大尉说道,“一点也不懂。”

“我虽然跟他不熟,可是心里也很难过。多么可怕呀!”他一闭上嘴,特莱莎便说道。她显得有些慌乱,说着把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他和你在同一个班,对吗?因为这个你才难过,是吗?”

大尉是个体格肥胖的人,肤色微红,有一撮不超过嘴角的红色短髭。他已经仔细读过这份报告。他从头到尾地读,一面不住地眨眼睛。在抬头看加里多上尉之前,他把这份用打字机打的十页报告中的某些段落重读了一遍。加里多上尉这时面向写字台,背靠窗户站在那里,窗外可以看见那灰色的大海和拉白尔拉区的褐色平原。

“大家在学校里给他守灵。”阿尔贝托说,他的声音丝毫没有流露出激动的情绪,只是有些倦意,他的眼睛再次露出无神的目光,“没有把他送到家里去。那是上个星期六的事。演习的时候,我们在实弹射击,一颗子弹打中了他的脑袋。”

“我一点也不明白。上尉,请您给我解释一下。”他重复说道,“这里一定有人发疯了,总不会是我吧。甘博亚中尉那里是怎么回事?”

“什么?”她问道,“阿拉纳?就是大街拐角上的那一个?他死了?但是,这不可能呀!你是说里卡多·阿拉纳?”

“我不清楚,大尉,我像您一样也感到很惊讶。关于这件事我同他谈了好几次。我一再给他指出这种报告是荒唐的……”

“阿拉纳死了,”阿尔贝托说,“星期二下葬的。”

“荒唐?”大尉打断他的话,说道,“你不应该让他把那几个小伙子关进牢房,也不应该让他用这种措辞写报告。要立即收拾这场乱子,一分钟也不要耽搁。”

“星期六你出什么事情了?”特莱莎问道,“你为什么没有离校?”

“大尉,没有人知道这些情况。两个士官生已经隔离了。”

她用力一摔门走了。

“去叫甘博亚,让他马上来。”大尉说道。

“我很快就回来,阿尔贝托先生。我马上回来,您知道我得出去一下。”她转身望着特莱莎,眼睛里含着愠怒。“你去照看一下厨房。”

上尉急急忙忙地走了。大尉再次拿起报告,一边念着,一边想咬住那红色的唇髭,可是由于牙齿太短,只能咬咬嘴唇,刺激一下嘴巴。他的一只脚焦急地敲打着地面。几分钟后上尉回来了,后面跟着甘博亚中尉。

她不等回答,就回到隔壁房间去了。阿尔贝托坐在那里,皮箱放在地上,军帽放在皮箱上。特莱莎在他身旁坐下来,看见他的头发既肮脏又蓬乱,好像一个鸡窝。布幔又被拉开了,姑妈走出来,她的脸虽然由于生气而涨得通红,却露出一丝强笑。

“早晨好。”大尉那抑扬顿挫的声调里充满了恼怒,“甘博亚,我感到非常惊讶。咱们来谈谈。你是一名出色的军官,你的上司都很器重你。你怎么居然想出要递交这样的报告?伙计,你失去理智了吗?这是个炸弹呀!是个真正的炸弹!”

“去吧,姑妈,你想什么办法都行。”特莱莎再三坚持说。

“确实如此,大尉。”甘博亚说道。上尉在一旁看着他,嘴巴里激怒地咕哝着。中尉接着说:“但是事情已经超出了我的职权范围。我尽可能在各方面都做了调查。只有军官会议……”

“傻瓜,”姑妈又叫起来,但是马上又压低声音说,“只有两个菜。你能拿出一盘汤来吗?连面包也没有了。”

“什么?”大尉打断了他的话,“你以为会开会研究这件事?伙计,不要再说傻话了。莱昂西奥·普拉多是所学校,我们不能允许出这样的丑闻。甘博亚,看来你脑袋里有什么地方出了毛病。你真的以为我能让这样的报告转到国防部去吗?”

“你就求求他吧。总要想想办法嘛。”特莱莎说。

“大尉,这话我已经对中尉说过了,”上尉在一旁暗示说,“但是他再三坚持。”

“傻子,”姑妈吼道,但是立刻压低嗓门,把手指放在唇边,低声说,“傻子,你发疯啦?你打算活活气死我吗?几年前中国人就不再赊给我东西了。咱们欠人家的钱,我不敢在那边露面。傻子。”

大尉说:“咱们应该想到,无论如何不能失去控制。在任何时候,保持镇静都是重要的。咱们来看一下,出来检举的那个小伙子是个什么人?”

“中国人可以赊给你东西,赊到星期二。你什么也别说,别让他听见你的声音,等一会儿我给你说明白。得让他留下来吃饭。你别生气,好姑妈,快去吧。我敢保证,一定会赊给你东西的。”

“大尉,他叫费尔南德斯,是一班的士官生。”

老女人转过身,弓着腰,好像一头沉重的骆驼一样走到厨房里面去了。特莱莎跟在她后面,一拉上布幔,立刻把一个指头放到嘴上让她低声说话,但是没有用,姑妈一言不发,只是生气地盯着她,冲着她挥舞拳头。特莱莎在她耳边说:

“为什么不等命令就把另外一个关进牢房?”

她用恳求的目光要那老女人别露出过分惊奇的神情,要那老女人点头表示同意。但是姑妈仍然没有摆脱那惊愕的神情:眼睛睁得很大,嘴唇张开,前额堆满了皱纹,仿佛神魂颠倒了一样。最后,她终于明白过来,脸上露出酸溜溜的样子,命令特莱莎说:“到这儿来!”

“大尉,当时我要开始调查。因为要询问他,所以必须把他同别的士官生隔离。否则的话,那个消息早就会在全年级传播出去。由于谨慎,我不想让他们两个对质。”

“他在我们这里吃午饭。”特莱莎又重复了一遍。

“这个控告是愚蠢而又荒谬的。”大尉暴跳起来。“你根本不应该理睬。不过是儿戏而已。你怎么能相信那些捕风捉影的故事呢?甘博亚,我真没想到你是这样天真。”

“啊!什么?”姑妈好像被闪电击了一下,叫起来。

“大尉,可能您说得有道理。但是请允许我讲讲我的看法。以前我也不相信偷考卷的事,不相信有盗窃集团,不相信有人把赌具和烧酒偷偷带进学校。可是,大尉,如今我亲自证实了这一切都是真的。”

刚一走进门,特莱莎就对姑妈说:“阿尔贝托和我们一起吃午饭。”

“这是另外一回事。”大尉说,“五年级有人嘲弄纪律,这是显而易见的,用不着怀疑。但是对这种情况应该负责的恰恰是你们二位。加里多上尉,您和甘博亚中尉的处境将会十分困难。那群小伙子会把你们活活吃掉。等到上校知道了宿舍里发生的事情,你们看看他的脸色吧。我是无能为力的,我必须转递报告,把事情整顿好。但是,”大尉再次想咬咬胡髭,“另外那件事是不能允许的,也是荒唐可笑的。那个小伙子是自己开枪误伤自己的。事情已经了结了。”

“阿尔贝托先生,您好吗?您好吗?真是荣幸!请进!请进!看见您真高兴!您穿上这身漂亮的军装,我都认不出来了。我想:这是谁呀?这是谁呀?我没弄明白怎么回事。您知道,厨房里烟大,我的眼睛快瞎了,也是因为年纪大了。请进,阿尔贝托先生,看见您真高兴!”

“对不起,大尉,”甘博亚说道,“他自杀的说法并没有证实。”

阿尔贝托跟在她后面。到了门口,特莱莎松开他的手,咬咬嘴唇,在他耳边低声说:“我不喜欢看你那满脸忧愁的样子。”他的目光好像柔和了一些,脸上露出感激的微笑,并靠近她的脸庞。他和她飞快地接了一个吻。特莱莎敲敲房门。她姑妈没有认出阿尔贝托来。她那两只小眼睛怀疑地盯着他看,神情诡秘地审视着他的军服,望到他的脸上时,两眼立刻发亮了。一片笑纹使她的胖脸显得更宽。她在裙子上擦擦手,一面伸出手去,一面吐出一长串问候的话:

“没有证实?”大尉恶狠狠地盯着甘博亚,怒吼一声,“你想让我给你看看有关这起事故的报告吗?”

“走吧,走吧,”她再三坚持,说着从地上拎起他的皮箱,“别傻了。我姑妈不会有什么麻烦。跟我走吧。”

“上校给我们解释过这份报告的理由,大尉,那是为了避免事件复杂化。”

“吃午饭?”阿尔贝托慌乱地问,他再一次擦擦额头,“不,不,不要麻烦你姑妈了。我就在这附近随便吃点什么,然后就来找你。”

“啊!”大尉以胜利者的姿态叫道,“既然如此,那么为了避免事件复杂化,你为什么还写了一份这么可怕的报告呢?”

特莱莎微微向前倾斜着身体在期待。她柔情似水地望着他,鼓励他继续说下去。可是阿尔贝托已经闭拢了嘴,在缓缓地揉擦双手。突然,她感到一阵焦虑。要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才能让他信任我呢?怎样给他鼓气呢?以后他会怎么想呢?她的心急促地跳动着。犹豫了一下,她忽然向阿尔贝托身边跨近一步,抓住他的手,说:“到我家去,跟我们一起吃午饭吧。”

“大尉,这是两码事。”甘博亚镇定自若地说,“现在情况整个变了。以前,关于那起事件的假设看起来似乎是真的,确切地说是唯一的判断。医生们说子弹是从后面射过来的。但是当时我和其他的军官认为这是一颗流弹,是偶然的事故。在那种情况下,为了不损害学校的名誉,把错误推到受伤者本人身上是没有关系的。大尉,实际上,我曾经认为士官生阿拉纳本人是有过错的,至少在某些方面是如此,比如位置不对、前进迟缓等等。当时甚至认为子弹是从他自己的步枪里射出来的。但是自从有人声称这是一起凶杀案以后,情况就变了。大尉,这个检举并非都是荒唐的。士官生们的队形……”

“没有。我什么事也没有,”阿尔贝托移开视线说,“我不想现在回家。我一直想见你。”他用手掌擦擦额头,皱纹被抹掉了,不过只是那一瞬间而已。“我遇到一个难题。”

“胡说八道!”大尉怒气冲冲地打断了他的话,“甘博亚,你应该去念小说。我们要把这团乱麻马上收拾掉,用不着无谓的争论了。你到警卫室去,让那两个士官生回宿舍。你告诉他们,如果再谈这件事,就要被开除,而且不给任何证书。你再重写一份报告,删去一切有关士官生阿拉纳之死的事。”

特莱莎问道:“出什么事情了?你怎么这副样子?你不舒服吗?告诉我,阿尔贝托。”

“大尉,我不能做这种事,”甘博亚说,“士官生费尔南德斯坚持要检举。在我本人所能证实的范围内,他说的话都是真的。那个被检举的士官生在演习的时候恰好位于被害者的后面。大尉,我不做任何断言。我只是想说,从技术方面来看,检举是可以成立的。只有军官会议对这一点可以做出决定。”

他说起话来翕动着嘴唇,有气无力。

“你的意见我不感兴趣。”大尉极其轻蔑地说,“我正在给你下达命令。收起那些神话给你自己听吧,先执行命令!否则我就把你送交军官会议去处理,怎么样?中尉,命令是不能讨论的。”

“我不喜欢军装,”他勉强微笑着说,“我一回到家里,马上就脱掉它。今天我还没回米拉芙洛尔区呢。”

“大尉,您随时可以把我送交给军官会议。”甘博亚镇静地说,“但是,我不再重写报告。实在抱歉。此外,我要提醒您,您有责任把报告转交少校。”

“你穿军装很精神。”过了片刻,特莱莎低声说道。

大尉的脸色唰地一下变白了。他忘掉了规矩,极力用牙咬住胡髭,做出种种惊讶的怪脸,接着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两眼变成铁青色。

他没有回答,只是用疲惫无神的眼睛看着她。

“好吧。甘博亚,你还不了解我。”他说,“只有你表现好的时候,我才是客客气气的;否则我是个危险的敌人,这一点你很快就会证实。为了这个,你要付出很高的代价。我发誓,我叫你永远记住我。事情没有全部搞清楚以前,你不准离开学校。报告我可以转交,但是我同时要附上一份报告,说明你对待上级的态度,去吧。”

“你刚刚从学校出来吗?”特莱莎用询问的目光望着阿尔贝托的脸,“我原来以为你得下午才会来。”

“是,大尉。”甘博亚说罢,不慌不忙地出去了。

她在她家的街口看到半个街区的地方有个身穿藏青军服、头戴白色军帽的身影,马路边上放着一只皮箱。那不动的身影立刻使她吃了一惊,她联想起总统府的栅栏旁边那些站得笔挺的警卫。但是那些兵很神气,挺着胸膛,伸着脖子,对于脚上的长筒皮靴和压在头发上的钢盔颇为得意。阿尔贝托则相反,他肩膀耷拉着,脑袋低垂,身体蜷缩着。特莱莎向他招招手,但是他没有看见。特莱莎心里想:“他穿上军服显得很漂亮。瞧那纽扣在闪闪发亮。他好像海军学校的士官生。”当她走到离阿尔贝托只有几米远的时候,他才抬起头来。特莱莎向他笑笑,他连忙伸出手来。阿尔贝托变了样,显得苍老,几乎很难认出他来。“他出什么事情了?”特莱莎心中纳闷。他的眉宇间现出一道深深的皱纹,两只眼睛罩上了黑眼圈,两个颧骨仿佛要顶破那十分苍白的面皮;他眼神空洞,嘴唇贫血。

“他疯了。他发疯了。不过,我可以把他治好。”大尉说。

“这个星期六他会来吗?军事学校很不错,还有军装穿。可是总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来,这实在使人感到担心。”特莱莎穿过圣马丁广场上的柱廊,看见咖啡馆和酒吧里挤满了吵吵嚷嚷的顾客,空气里充满了碰杯声、笑声和噗噗的啤酒声,路旁摆着的桌子上面飘浮着缕缕轻烟。特莱莎心里想:“他说过,将来他不当军人。可如果他改变主意又进了乔里约斯学院呢?”谁愿意和军人结婚,成年累月地蹲在兵营里呢?如果有战争,他们首先去送死。再说,经常要搬家,住在穷乡僻壤多么可怕呀!说不定突然会调到原始森林里,整天去和毒蛇、猛兽、野人打交道。她走过塞拉酒吧的时候,听见一阵令人惊慌的、撩拨人的殷勤话;一群成年男子向她举起六只酒杯,好像一束剑;一个年轻人跟她招手再见;她不得不躲开一个企图拦截她的醉鬼。特莱莎想:“不,他不会当军人,会当工程师。不过,我得等他五年的时间。那实在太长了。若是以后他不想和我结婚,我就变成老太婆了,谁也不会爱老太婆的。”在每星期的其他日子里,柱廊一带行人稀少。中午她经过那些孤零零的桌子和书报亭的时候,只看到街头巷尾有些擦皮鞋的和匆匆而过的报贩子。她急忙赶乘电车,为的是赶快去吃午饭,以便准时回到办公室上班。但是星期六则不同,她慢慢地走过那人声嘈杂的柱廊,两眼总是看着前方,心中暗暗高兴,因为男人们用赞赏的目光望着她,再说下午不必回去上班,这些都使人心情快活。但是,几年前,周末却是可怕的日子,她母亲怨气冲天,与一星期中的其他几天相比,更是骂不绝口,因为她父亲几乎要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回家。他像一阵黑旋风一样,满载着怒火和酒气归来。他的眼睛在燃烧,他的喉咙发出雷鸣般的吼声,他那两只大得出奇的手紧紧地握成拳头;他仿佛是一头笼中的猛兽,在屋里跌跌撞撞,一面咒骂着贫困,一面踢翻桌椅,敲打屋门,直到最后摔倒在地上,才精疲力竭地安静下来。这时,母女两人替他脱掉衣服,盖上毛毯,让他在地板上睡去:他实在过于沉重,难以抬上床去。有些时候,他还带个女人回家。她母亲就会像个泼妇似的向那女人扑去,她那瘦长的双手企图抓破那女人的脸。父亲这时便把特莱莎抱在膝上,野人一样地笑着说:“你快看,这比摔跤有意思。”直到有一天,有个女人一瓶子把她母亲的额头打破。当时他们连忙把她送往急救站。从那以后,她母亲就变成一个听天由命、心平气和的女人了。当她父亲又带女人回来时,她便耸耸肩膀,领着特莱莎到姑妈家去,星期一再回来。一进门,母女俩便看见屋子里杯盘狼藉,臭气冲天;她父亲四肢摊开,睡在一片呕吐物中,还在那里梦呓连篇地咒骂着阔佬和人世间的不平。特莱莎心里想:“他心地还是好的;像牛马一样整整苦干了一个星期,喝醉酒是为了忘记自己的贫困。但是他很喜欢我,不愿意扔下我。”利马开往乔里约斯的电车经过监狱的红墙,经过司法部那座高大的白楼。眼前突然出现一个凉爽的地方:一片片茂密的树木,一个个平静的水塘,一条条蜿蜒曲折的小径,路旁一排排鲜花。此外,在一块圆形的草坪上,还有一座墙壁雪白的漂亮住宅,那上面有百叶窗,有大片浮雕,有好几道门,铜制的门环都做成人头的形状:这里便是“穷欢乐”花园。特莱莎想:“母亲也不是坏人。她实在吃了不少苦头。”父亲在一家慈善医院挣扎了一段时间之后便去世了。一天夜里,母亲把她领到姑妈家的门前,拥抱了她一下之后说:“我不走远,你别敲门。这种猪狗一样的日子我已经厌烦了,现在我自己去找生活的出路。但愿上帝饶恕我。你姑妈会照管你的。”电车站比汽车站离家更近一些,但是从电车站到家必须穿过一连串令人担心的地段,要遇到一堆堆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人群,这些人往往会说出一些令人难堪的话,有时甚至想拦住她。这一天,没有人打搅她。她只看见两个女人和一条狗聚精会神地钻在垃圾桶里翻腾,周围飞着一群群苍蝇。街道上几乎没有人影。她想:“午饭前我把里里外外都打扫干净,下午就可以自由了。”她已经走上林塞大街,路两旁都是些低矮、破旧的房屋。

“大尉,这份报告,您准备上交吗?”上尉问道。

它已经痊愈,但是永远留下了一条瘸腿。大概里面有什么地方扭断了:一段骨骼,一根神经,或者一块肌肉。我千方百计要给它正骨,但是已经无法可治。那条腿已经硬得像个铁钩,不管我怎样用力拉,就是一丝也扭不动。玛尔巴贝阿达总是立刻痛得放声嚎叫,而且极力挣扎,我只好放开它。慢慢地它有些习惯了,但是走起路来怪模怪样,总是向右侧跌倒,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奔跑了,只能蹦跳几步,然后不得不停下来。因为它只有三条腿撑着,自然很快就累了,它是个残废嘛。更糟糕的是那条前腿,必须独立支撑狗头的重量。它永远也不会像从前那样跑跳了。班上的人给它改了名字,现在都管它叫“瘸腿”。我看准是黑人巴亚诺想出来的,他一向爱给旁人起外号。就像玛尔巴贝阿达那样,周围的一切都在变化。自从我入学以来,这是头一回,在短短几天内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山里人卡瓦因为偷化学试题而被告发,经军官会议审查,最后被摘掉了领章。那个可怜的人儿现在一定已经回到山区和小羊驼同住去了。在这之前,班里还没有人被开除过,这回该是我们倒霉。我母亲说,命中注定的事是无法避免的,我看她说得不无道理。随后又发生了“奴隶”这件事。那真是够惨的!先是头上中了一枪,接着不晓得又动了几次手术,最后死在手术台上。谁发生过像他这样悲惨的事情啊!大家虽然竭力掩饰着自己,可是由于这一连串的不幸,人人都有些变样。这些情况可没有逃出我的眼睛。也许将来一切都会恢复从前那个状况,可是眼下这几天,班上变化很大。小伙子们的表情也不同于过去。比如说诗人,简直成了另外一个人。谁也不靠近他,谁也不和他说话,好像对他那副傻呆呆的模样已经司空见惯。他整天默不作声。他的好友已经下葬四天,本来应该恢复一点神志了,但是他的情况更糟。那天他留在棺材旁边的时候,我就这样想过:“这件不幸的事把这个小伙子也给毁了。说真的,他是他的好朋友呀。我想他是‘奴隶’——应当说阿拉纳——在学校里唯一的朋友了。”不过这也是前不久的事,从前诗人像大家一样也欺负阿拉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使得这两个人像一对拉犁的母牛,上上下下形影不离?大家经常取笑他们。有一次鲁罗斯对“奴隶”说:“你可找到丈夫了。”好像真是那么回事一样:“奴隶”总是摽着诗人,诗人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他总是瞅着诗人,不断地和诗人低声细语,不让旁人听见。他们经常悄悄地去草地上聊天。假如有人欺负“奴隶”,诗人就出来保护。诗人诡计多端,他并不当面护着“奴隶”,如果有人纠缠“奴隶”,过不了很长时间,诗人就要整那个欺负他朋友的人,而且总要占便宜。诗人打起架来,简直像头猛兽,至少过去是如此。如今他不和任何人在一起,也不和别人开玩笑,而是独来独往,好像在睡梦里一样。他身上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从前他经常抓住机会调皮捣蛋。如果有人整他,看他那副自卫的架势可有趣极了。有一天,黑人巴亚诺扯着裤门襟,对他说:“诗人,以这个为题,给我做首诗。”诗人回答说:“我马上给你做,不过先让我找点灵感。”过了一会儿,他给大家朗诵道:“巴亚诺手中攥的,花生米一颗,真好看。”他非常调皮,善于引人发笑。他多次取笑我,有时我真想揍他一顿。不过,他为玛尔巴贝阿达也写过很多好诗,我的文学笔记本里还抄着一首:“母狗,你是喜欢被爱抚的;但你又是疯狂的。博阿那样蹂躏你,为什么你居然不死呢?”有一天晚上,他把全班都给闹醒了。他一面向洗脸间跑去,一面高声喊着:“大家快来看呀!你们瞧瞧博阿夜里站岗的时候在跟玛尔巴贝阿达干些什么?”我差一点把他给揍扁了。他特别爱吵架,但不爱动手。那一次和加约打架,他几乎被人家打烂。他有些平民化了,像个海边的人。他长得很瘦,一头撞过来的时候,那身骨头架子实在可怜。学校里这种贵族小白脸不太多,诗人是大家愿意接近的。大家把别的小白脸都看作心理变态分子:滚开,滚开!怕死鬼!小心别让乡巴佬把你们给咬了。班上一共有两个小白脸,另外那个是阿罗斯毕德。他也不坏,是个厉害的书呆子,连续当了三年班长,脑袋特别好使。有一天我在大街上看见他开着一辆橘红色的轿车,上身穿着一件米黄色的衬衫。看见他穿得那么漂亮,我直吐舌头。好家伙!他一定是个非常有钱的白脸阔少爷,大概住在米拉芙洛尔区。奇怪的是班上这两个小白脸相互不大说话,两人一直不是朋友,向来各奔东西,互不干扰。莫非他们害怕互相揭出对方有关阔少爷的隐私?如果我有钱,也开着那样一辆橘红轿车,就是用枪逼着我,也决不进军事学校。既然他们在这里像别人一样受罪,有钱又有什么用处呢?有一天,鲁罗斯对诗人说:“你何必在这里念书呢?应该进教会学校嘛。”鲁罗斯一向关心诗人,大概他很羡慕他,也想当那样的人。今天他对我说:“你发现没有,诗人变得有些痴呆了。”的确如此,但是他并不干傻事,奇怪的是他什么也不干。他整天躺在床上,要么真睡,要么假睡。为了证实真假,鲁罗斯上前去要小说,他只是说:“我不再写小说了,你让我安静点吧。”我知道他也不代人写信了。从前他发疯似的找顾客,莫非现在手里钱多了?早晨我们还在床上穿衣服的时候,诗人已经梳洗完毕等着集合。星期二、三、四,再加上今天,他天天早晨都是第一个站在院子里。他脸色很阴沉,上帝晓得他在看着什么,他好像睁着眼睛在做梦。同一饭桌的人说他不大吃东西。巴亚诺告诉门多萨:“诗人由于难过而没有食欲。他的饭菜剩下一半多。他也不卖,谁要都可以,他无所谓,一声不吭就递过去。”好友之死把他给毁了。小白脸徒有其表:男子的面孔,女人的心肠,不够刚强。诗人病了,他是最为阿拉纳的死感到难过的人。

“我不能不上交啊。”大尉望望上尉,对后者仍然在这里好像有些惊讶。“加里多,你也跟着倒霉了。你的服役档案要有污点了。”

“大尉,这不是我的错。”上尉低声嘟哝道,“事情都发生在第一连,甘博亚那个连里。其他的连队都很出色,运转正常,大尉。上级的指示我一向是句句照办的。”

他们走到教堂门口,就发现了诗人。他站在大厅当中,身体遮住了灵柩,但是没有挡住花圈,肩上的步枪有些歪斜,脑袋低垂着。中尉和班长在门槛前停住脚步。“那个傻瓜在干什么?”军官说道,“立刻把他带走。”阿罗斯毕德连忙上前,走过那群人身边时,他的目光与上校的相遇。他敬了礼,但不晓得上校是否回了礼,因为他立刻就扭过头来。阿罗斯毕德拉住阿尔贝托一只胳膊的时候,后者依然纹丝不动。班长一时忘记了自己的任务,也朝灵柩里看去:灵柩面上盖着一块光滑的黑色木板,顶端是一块混浊不清的玻璃。透过这块玻璃,可以模模糊糊看到里面有张面孔,有顶军帽。“奴隶”的脸裹在白纱布里,好像有些浮肿,显出石榴红的颜色。阿罗斯毕德推了阿尔贝托一下:“大家都集合了。中尉在门口等着你呐。你想受处分吗?”阿尔贝托没有回答,他像个梦游病患者一样跟在班长后面出来了。走到检阅场上,皮塔卢加中尉从后面追了上来,他对阿尔贝托说:“调皮捣蛋的东西,难道你喜欢看死人的模样?”阿尔贝托依然没有吭声,继续向队伍里走去,他插进行列里,默不作声地迎接着同学们询问的目光。有人问他出了什么事情,他没有理睬。几分钟后,当走在他身旁的巴亚诺为使全班都听见而高声说“诗人在哭”的时候,他仿佛依然处在麻木不仁的状态之中。

“甘博亚中尉是你的下级。”大尉冷冷地反驳说,“既然有士官生把你营里发生的事情揭露,就说明你一向高高在上,不了解下情。你们算是哪家的军官?让学校里的娃娃守纪律,你们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我奉劝你马上把五年级整顿一下。你可以走了。”

当中尉从教堂出来的时候,班长下达了“立正”的口令,并上前迎接。中尉告诉他把全班带回宿舍。阿罗斯毕德转身刚要下令出发,排尾传出一个声音:“缺一人。”中尉、班长和一些士官生连忙回头去看,又有几个声音同时重复道:“是的,缺一人。”中尉立刻走到队伍跟前。阿罗斯毕德这时飞快地从排头跑向排尾。为了保险无误,他用手指一一清点。最后,他说:“报告中尉,我们一共二十九人,现有二十八人。”这时有人喊了一声:“缺诗人。”阿罗斯毕德报告说:“士官生费尔南德斯缺席。”皮塔卢加问道:“他进教堂了吗?”“是的,中尉。他在我身后。”“只要他不寻死就好。”皮塔卢加嘟哝了一声,做个手势,要班长跟他走。

上尉转身向外走去。到了门口,他才想起还没有敬礼。他转回身,碰了一下后跟。他看见大尉正在审阅报告,翕动着嘴唇,前额皱起又展开。加里多上尉急促地走着,几乎在小跑,最后走进年级办公室。他冲着院子用力吹了一声口哨。过了一会儿,准尉莫尔特走进办公室。

他们一个跟着一个,在屋内走了一圈,然后快步向大门走去。经过那里时,他们偷偷向长凳望去,希望看见那个女人,但是一群男人挡住了视线。除去皮塔卢加和上校外,还有三个男人也神情严肃地站在那里。在教堂对面的检阅场上,二班的士官生正站在那里。他们也身穿制服,携带着枪支。一班的人在离开他们几米远的地方,正在草地的边缘集合整队。班长把脑袋伸到排头前两名中间,检查排面是否整齐。接着他移到左侧开始清点人数。士官生们立正等着,悄声谈论着那个女人、上校和送葬的事。过了片刻,大家纷纷询问是不是皮塔卢加中尉把他们给忘了。阿罗斯毕德还在队列前后跑动。

“把全体年级军官和准尉都叫来。”上尉对他说道,一只手摸着狂怒的大下巴,“你们大家才是真正有责任的,他妈的,你们要给我付出代价。这都是你们的过错,没有别人什么事。你还张着嘴巴,发什么愣?快去办刚才我说的事情。”

不久,上校来了,大家立即听到他那急促的企鹅式的脚步声。皮塔卢加和其他几个男子的声音沉寂了下来,那女人的呜咽声也变得较为柔和和遥远。未经下令,士官生们便自动立正。他们没有举枪,但是脚跟并拢,挺胸抬头,双手笔直地贴着裤线。这时全体肃立,隐约传来上校那尖细的嗓音。他的声音比皮塔卢加的还要微弱,人工传话线于是中断了。只有队尾的一两个人明白他在说什么。大家虽然看不见他,却很容易想象出他那副尊容,就像那天操练一样,挺着肚皮站在话筒面前,挥舞着双手,傲慢而又得意地扫视全场,仿佛在表示他并没有讲稿。他一定又在大谈某种精神的神圣意义,大讲军人生活能够使人健康和老练;一定又在强调纪律是社会秩序的支柱。士官生们看不见他,但是可以猜出那张礼貌周到的嘴脸,想象得出他怎样在那个眼睛红肿的女人面前挥动着那双海绵一样的小手。他一定会把两手时时叉在腰间的皮带上,按住那个绝妙的肚皮,而双腿则叉开站着,以便撑住全身的重量。士官生们还可以猜到他所举出的事例和格言。他一定会谈到那些不朽的先驱,谈到独立革命以及在与智利作战中牺牲的烈士,还有那些为保卫危难中的祖国而抛头颅、洒热血的不朽英雄。上校讲罢的一瞬间,那女人停止了哀泣。那个时刻颇有些不寻常,教堂的气氛好像变了样。有些士官生不安地面面相觑。但是那阵寂静并没有持续长久。上校立即率领皮塔卢加中尉和一名身穿藏青色衣服的市民向灵柩走去。三人在遗体前静默了片刻。上校把交叉的双手放在肚皮上,下唇抿住上唇,眼皮半闭半睁:这是专门用于重大事件的表情。中尉和那个市民分别站在上校两侧,那市民手中攥着一块白手帕。上校转身看看皮塔卢加,靠近他耳边说了几句,两人又凑到那市民跟前嘀咕了一阵,后者点点头。接着三人向教堂后面走去。这时那女人的呜咽声又重新响起来。由于二班已前来换班,中尉下令他们撤到院子里去。这时他们耳边听到的,依然是那个女人的哭声。

“皮塔卢加在说什么?”阿罗斯毕德不动嘴唇,从牙缝中发出声音问道。他站在排头,挨着他肩膀的是巴亚诺。巴亚诺重复了这个问题,博阿又传给下一个人。问题就这样传到了排尾。距离皮塔卢加中尉和那女人谈话地点最近的士官生回答说:“在讲‘奴隶’的事。”他继续把听到的话传回去,既不增加,也不减少,全部一字一句照传。中尉的独白可以很容易地串起来:“是个出色的士官生,军官和准尉都给予他很高评价。他是个模范学生,读书用功,深得老师赞许。人人都为他的逝世而哀悼。现在宿舍里显得冷清而沉重。他遵守纪律,集合时总是抢在前面。他有男子气概,仪表出众。不出事的话一定会成为优秀军官。他忠诚、勇敢,在演习中知难而上,总是去完成艰巨的任务,毫不迟疑,而且任劳任怨。生活里经常会发生不幸的事情,一定要克制痛苦。全体官兵和师生都希望为死者家属分忧。过一会儿,上校要亲自来吊唁。死者将被隆重安葬。他所在的年级将身穿礼服,持枪送葬。一连的学生要佩戴黑纱以示悼念,就像祖国失去了自己亲生的儿子一样。要忍耐,只好听天由命。对他的怀念将载入校史,他将永远活在底下各个年级的心中。家属什么事情也不必操心,学校当局负担全部丧葬费用。这件不幸发生不久,学校就订做了花圈。上校校长的花圈是最大的。”通过这条临时传话线,士官生们注意着皮塔卢加中尉的每一句话,还不时听到那女人持续不断的呜咽,以及偶尔打断皮塔卢加的一位男子的说话声。

甘博亚在决心开门之前,犹豫了一下。他心里很乱:“是因为这些乱子呢,还是这封信引起的?”这封信是几个钟头以前收到的。信上说:“我非常想念你。我不应该出来旅行。我不是对你说过吗,‘我最好还是留在利马’。在飞机上,我无法抑制心中的恶心,大家都看着我,我觉得更难受了。克里斯蒂娜和她的丈夫到飞机场来接我。她的丈夫是个和蔼可亲的人,下面我还会讲到。他们立刻把我带到家里,马上请来医生。医生说这次旅行对我不太好,但是问题不大。可是因为我仍然头痛不舒服,他们又把医生请了来。这时医生说最好还是住院吧。目前我待在观察室里,已经注射了好几针。我一动不动地躺着。由于没有枕头,我很难受,你知道我是喜欢睡高枕头的。我妈妈和克里斯蒂娜整天都在我身边,我的姐夫也是一下班就赶忙来看我。大家都对我很好,但是我希望你能在这里,只有这样我才能安心。现在我觉得好一些了,但是我担心影响胎儿。医生说第一胎会有些困难,不过,一切都会好的。我十分紧张,心里总是想着你。你要多加保重。你也一定想念我吧?对吗?不过,肯定不像我这么想你。”他读着信,心里觉得很难过。刚读到一半,上尉来到他的房间,脸上一副酸溜溜的模样,对他说:“上校已经全都知道了。这都是你任性的结果。少校说把费尔南德斯从牢房里叫出来,你带他去上校办公室。马上执行吧。”甘博亚并不惊慌,但是觉得毫无热情,好像突然整个事件不再与他有关系了。由于心情不快而意志消沉,在他身上是不常见的。他情绪很不好,把信叠起来,藏在皮包里之后,便开门走了。阿尔贝托大概早已从栅栏上看见他,因为他正在那里立正站着,等候中尉到来。这间牢房比“美洲豹”住的那间要明亮一些。甘博亚发现阿尔贝托的卡其军裤短得令人发笑,好像舞蹈演员的紧身衣,整个贴在腿上,而且裤门襟只扣了一半纽扣。衬衣则相反,显得非常肥大,肩章垂在两边,背脊上形成一个大鼓包。

过了片刻,皮塔卢加中尉又回到士官生身边,他在每个人耳边说,可以放下武器,稍息站着。他们照办了。接着又传来一个小动作:他们慢慢地、不易察觉地缩短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最后站得摩肩接踵。守卫线在令人起敬的沙沙声中逐渐缩短,那声音非但没有破坏肃穆的气氛,反而令气氛变得更加沉痛。接着他们听到了皮塔卢加中尉的声音,立刻明白他是在和那女人说话。毫无疑问,为了低声说话,他费了不小的力气。由于无法压低嗓门,他一定觉得很难受:一则他声音粗重,二则他不得不背弃往常的信念,即,男子汉必须配上洪亮的声音。他的话语好像湍急的水流,从中可以听清只言片语。比如,阿拉纳的名字,他们就听见了几次。起初,他们几乎不明白说的是什么,因为在他们的心目中,死者就是“奴隶”。那女人好像并没有注意他的话,仍旧在啜泣。那一定使皮塔卢加中尉感到慌乱,所以他时时沉默下来,停顿好长时间才重新讲下去。

“喂,你在什么地方换的外出制服?”甘博亚问道。

但是他就在那里。皮塔卢加中尉走进教堂的时候,大家才确信他真的在那里。中尉一进来,他的皮鞋声就压倒了那女人的哭声,引起了众人的注意。他们听到他正走近身旁。中尉每向前走几步,就有两个士官生看见他从自己眼前过去。士官生们看见他一直走向棺材,心情十分激动。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盯着他的后背,大家看见他一直走到花圈旁边。他为了看得清楚些,微微弯腰俯视,身体成了弓形。看到他举手敬礼,脱帽默哀,众人感到一阵战栗。他们看见他画过十字,挺起胸膛,满面浮肿,双眼无神地按照来时的方向出去了。大家看着他走了,听着他那远去的脚步声。不久又传来那女人的呜咽声。

“报告中尉,就在这里。日常穿的军服我放在皮箱里了。每个星期六我都带回家去洗一洗。”

如果教堂里一片漆黑,那就更糟。若明若暗的微光照出一个个黑影,勾画出人们的动作。每个动作既照在墙壁上,也照在石板地面上,使每个在场的人都能够看见。微弱的烛光把人们的面孔罩上一层凄惨的黑影,令人感到阴森可怖,使大家越发严肃。再有就是那低声的呜咽,连续不断(总是咕哝着一句话,总是那个声调,最后一个音节与开始的第一个音节连成一串),从后面传到他们耳中,好像有极细的纤维在刺激着他们的耳膜。假若那女人大声叫喊,放声狂呼,祈求上帝和圣母,揪着头发,或者号啕痛哭,他们也许还好受一些。但是自从佩索阿准尉把他们带进教堂,指挥他们分别站在棺材两侧及教堂四边的时候,他们就听见了那女人低声的呜咽。哭声来自一门之隔的忏悔室,那里放着一些板凳。佩索阿下令举枪之后过了很久(他们毫无精神和声响但很整齐地执行了),他们才看出来,除了那个正在哀哭的女人之外,教堂里还有另外一些人在低语、在走动、在交谈。他们无法看到自己的手表:每个人都立正站着,间隔半米,没有说话。他们最多可以微微扭动,看看棺材,但是也只能望见那黑色的光滑表面和白色的花圈。在教堂前部站着的那些人中,没有一个走到棺材跟前来。大概在他们来站岗之前,那些人已经到棺材前面去过了,现在只是忙于安慰那个女人罢了。学校里的那个神父,脸上露着异乎寻常的悲戚神情,三番五次地走到祭坛跟前,然后再回到门口,在那群人里混上几分钟,接着又穿过教堂中间,低垂着眼睛,年轻健康的面庞完全换上了与这种气氛协调一致的表情。但是,他虽然从棺材旁边经过这么多次,却一次也没有停步细看。他们已经在那里站了一阵子。由于步枪的重量,有的人胳臂已经酸痛。此外,天气炎热,房间狭窄,祭坛上下的蜡烛在燃烧,他们又身穿呢料军装,所以很多人汗流浃背;但是他们纹丝不动,脚跟并拢,左手贴在大腿上,右手握着枪托,身体站得笔直。不过,这种严肃认真的态度是不久前才有的。当乌里奥斯特双手推开宿舍的门,报告消息的时候(他只是嘶哑地喊了一声:“‘奴隶’死了!”),大家看到他由于奔跑而满脸涨红,口鼻在哆嗦打颤,面颊和前额挂着串串汗珠;在他肩头上方,后面,大家又看到了诗人那张红脸膛和睁得很大的双眼,那时竟然还有人开玩笑。几乎刚一关上门,鲁罗斯那特殊的嗓门就吵吵嚷嚷地喊起来:“哎呀,我的妈呀,大概他已经下了地狱。”有一些人哈哈笑起来。但那不是平时野人般的嘲笑(那种发自体内的嗥叫),而是非常短促的、毫无个性和特色的防御性的笑声。可是当阿尔贝托高喝一声:“谁要是再开一句玩笑,我就揍他婊子养的!”那时大家听得明明白白,死一般的肃静立刻代替了笑声。谁也没有再吭声。士官生们都待在床上,或者站在衣橱前面。有人望望被湿气腐蚀的墙壁,有人望望褐色的地砖,有人望望窗外那没有星星的天空,有人望望洗脸间那两扇轻轻晃动的木门。谁也没有说话,甚至互不相视。接着,有人继续整理衣橱,有人继续铺床,有人吸烟,有人翻阅笔记,有人缝补演习穿的军服。慢慢地谈话声又响起来,但已经不是原来的话题。幽默、粗鲁乃至刻薄的影射和种种的坏话都销声匿迹了。奇怪的是人人都低声说话,好像吹过熄灯号那样,语句都很简洁而有分寸,除去“奴隶”之死的话题以外,别的事都谈:借黑线、要布头、借笔记、要香烟、借考卷、要信纸。随后,转弯抹角、小心谨慎、回避本质地问答起来:“那是几点钟的事?”接着便从旁边研究起来:“瓦里纳中尉说,准备给他再做一次手术,说不定是在手术期间。”“会不会让我们去送葬?”随后便开始种种谨慎的哀悼的表示:“真命苦呀!年纪这么轻就遭了难。”“还不如一口气就断在那演习场上呢。折腾了三天才死,真受罪呀!”“再有两个月就毕业了,这才叫倒霉透顶呢!”这是间接的哀悼,是原来话题的演变,穿插着长时间的沉默。有些士官生始终保持安静,仅仅点头赞同。后来,集合的哨子响了,大家不慌不忙、秩序井然地离开宿舍。他们穿过院子,向集合地点走去;大家安安静静地站好队伍,谁也不争抢位置,而是互相礼让;人人都仔细认真地左右看齐,自觉立正站好,不再等着班长的口令。晚饭也是如此,几乎没有人说话。他们感觉到,在宽大的饭厅里,几百双眼睛都在注视着他们;他们不时地听到来自狗崽子们的饭桌上的议论:“他们就是一连的,跟他在一个班。”此外,还有人朝着他们这里指指点点。他们不大起劲地嚼着食物,既不感到憎恶厌烦,也不感到津津有味。走出饭厅的时候,他们用简短的咒骂回答着别的班或别的年级提出的问题,他们对这种烦人的好奇心感到十分恼火。后来回到寝室,大家把阿罗斯毕德围了起来。黑人巴亚诺说出了众人心里的话:“你去跟中尉说一下,我们要为他守灵。”他接着转过身对大家说:“至少我觉得应该如此,他是咱们班上的,我想我们应该去守灵。”没有谁笑他,一些人点头表示同意,另一些人忙说:“当然啦,当然啦。”班长阿罗斯毕德去找中尉报告,不久便回来要大家穿上外出制服,戴上手套,擦亮皮鞋。他对众人说,半个小时后携带步枪和刺刀集合,但是不准有任何浅色绦带。大家再三要阿罗斯毕德再到中尉那里去说一下,人人都要求整夜为他守灵。结果中尉没有同意。现在他们已经在这里站了一个多小时了,在烛光昏暗的教堂里,他们倾听着那女人单调的呜咽,偷偷窥视着那摆在教堂中央的棺材,它显得孤苦伶仃,仿佛里面是空的。

甘博亚看见行军床上有一堆白色的东西,旁边有顶军帽,还有些闪闪发亮的圆圈,那是军服上的纽扣。

在这以后,我有几天没见到瘦子依盖拉斯,我心里想:“大概把他抓走了。”可是过了一个星期之后,我又在贝亚必斯塔广场看见他了。我们又去中国人那里喝酒、吸烟和聊天。那天没有提起上次的那件事,第二天也没有提起,以后的几天里也没有提起。我每天下午仍旧到特莱莎那里去念书,但是再也没到她学校门口去等她,因为我身上没钱。我不敢伸手向瘦子依盖拉斯借。我盘算着怎么才能弄到几个索尔。有一天,学校里让我们买一本书,我跟母亲说了,她马上火冒三丈地喊道:“咱们连饭还都吃不上呢!”她还说,明年不能上学了,因为我那时候就要十三岁了,应该去挣钱了。我记得我找了一个星期日,没有对母亲说,就到教父家里去了。我用了三个小时才到那里,因为我得步行穿过整个利马城。在敲门之前,我先从窗户上侦察了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他。我担心像上次那样又是他老婆出来,说他不在家。结果出来的不是他女人,而是他女儿,一个没牙的瘦猴。她告诉我,她父亲在山里,十天以后才能回来。这样一来,要用的书就买不成了。幸亏有同学借给我用,我才能做作业。糟糕的是我不能到学校里去找特莱莎,这使我非常难过。一天下午,我和她在一起念书的时候,她姑妈到别的房间里去了,她对我说:“有很长时间你没去等我了。”我立刻脸红了,我说:“我打算明天去。你还是十二点钟下课,对吗?”那天晚上我到贝亚必斯塔广场去找瘦子依盖拉斯,但是他不在那里。这时我想起他可能在萨恩斯·培尼亚大街那间酒吧里,便向那里走去。酒吧里挤满了人,烟雾腾腾,有几个醉鬼在叫喊。那个中国人一看见我进门,就喊:“小毛孩子,走开!”我告诉他:“我找瘦子依盖拉斯有急事。”那个中国人这才认出我来,他给我指了指旁边的一扇门。大厅里的人比门厅的还要多,由于烟太多,几乎看不见人。有些女人坐在桌子旁边,有些男人腿上坐着个女人,不住地在抚摸和亲吻。有个女人拧了一下我的脸,说:“你在这里干什么,小蝌蚪?”我说了一句:“闭上你的嘴,臭婊子。”她听了大声笑起来,可是搂着她的那个醉鬼却说:“你骂了这位太太,我要扇你一个耳光。”正在这时,瘦子来了,他拉住醉鬼的胳臂,安抚他说:“这是我表弟。谁想对他怎么样,跟我算账好啦。”那家伙说:“好吧,瘦子。不过,他别再说我的女人是婊子了。应当有教养,特别是要从小教育。”瘦子依盖拉斯把手放在我肩膀上,领我到一张桌子上,那里有三个男人,我一个也不认识,两个是土生白人,一个是山里人。瘦子说我是他的朋友,把我介绍给他们,并且叫人给我送来一杯酒。我对他说,我要单独和他谈谈。我们起身去小便处,在那里我说:“瘦子,我要用钱。不管你想干什么吧,你先借给我两个索尔。”他笑了,把钱给了我。但是,接着他便对我说:“喂,你还记得上次咱们谈的那件事吗?好,我也想请你帮个忙。我需要你。咱们是朋友,应该互相帮助。就干这么一次。好吗?”我回答他说:“好吧,就干一次。我欠你的钱就算还清了。”他说:“我同意。如果咱们顺利,你不会后悔的。”我们回到桌上,他对那三个男人说:“我给你们介绍一位新伙伴。”那三个人笑了,纷纷来拥抱我,还不断地开玩笑。正在这时,有两个女人走了过来,其中一个开始纠缠瘦子。她想吻他,那个山里人对她说:“你让他安静点。你干吗不去使劲吻吻那个毛孩子?”她立刻说:“非常乐意。”说着便用力亲我的嘴,别的人在一旁哈哈大笑。瘦子依盖拉斯把她推开,对我说:“现在你回去吧。不要再上这里来了。明天晚上八点钟你在贝亚必斯塔广场上的电影院旁边等我。”我走了,一路上极力只想明天去等候特莱莎的事,但是不行,瘦子依盖拉斯的事使我十分激动。我想到了那最坏的可能:警察抓住了我们,我由于年龄小,被关进了拉白尔拉区的教养所。假若特莱莎知道了这些事,一定会再也不理我了。

“你不懂得军规吗?”他突然问道,“日常穿的军服要在学校里洗,不许带出校外。这身衣服是怎么搞的?你好像是个小丑。”

有一天下午我从学校回来,路上瘦子依盖拉斯对我说:“咱们换另外一个地方,没关系吧?我不想进这家小酒店。”我告诉他没关系,他于是把我领到萨恩斯·培尼亚大街的一间酒吧,那里又黑又脏。从柜台旁的小窄门过去,是一间大厅。瘦子依盖拉斯同接待顾客的中国人谈了一会儿,他们好像很熟悉。瘦子要了两小杯白酒。我们喝完以后,他很严肃地看着我问道,我是不是像我哥哥一样,也是一个有种的男子汉。我说:“不知道。我想是的。干什么?”他回答说:“你欠了我将近二十个索尔,对吗?”我立刻觉得好像有条毒蛇在脊背上爬行,我已经忘记了这些钱是借的。我心想,如今他来要账,我可怎么办呢?可是这时瘦子却说:“我不是来要钱的。只不过你现在已经长大,需要钞票花了。你只要缺钱,我就可以借给你。但是要借给你,我就必须弄到钱。你愿意帮我弄点钱吗?”我问他我应该做些什么。他回答说:“事情很危险,你要是害怕,就算咱们什么也没说。有那么一所住宅,我很熟悉,里面没有人,是个阔佬的,不知道装着多少钞票,就像印加国王阿塔瓦尔帕那么富有,现在你知道了吧。”“你是说去偷?”我问他。“对,虽然我并不喜欢这个词,”瘦子说,“那些人花天酒地,钱多得没处花,你和我却死了都没有地方埋。难道你还害怕吗?你别以为我要强迫你干。你想想你哥哥是从什么地方弄到那么多钱的。要你去干的事情非常容易。”“不,我不愿意干,请你原谅。”我对他说。我并不害怕,但是感到意外。我心里一个劲地想,我怎么就没有发现我哥哥和瘦子依盖拉斯会是小偷呢。瘦子不再谈这件事了,他又要了两杯酒,给了我一支香烟。他像往常那样,给我讲笑话。他非常滑稽有趣,每天都能讲出一些新的色情故事。他讲得活灵活现,又做鬼脸又装出各种声音。他一笑起来,嘴巴张得那么大,竟然连臼齿和喉咙都看得见。我听他讲着,也张开口笑。但是他大概从我的脸上看出我在考虑别的事情,所以问我:“你怎么啦?是为我的建议在伤脑筋?忘掉这件事吧!”我问他:“假若有一天把你抓住呢?”他变得严肃起来,一面回答说:“告密分子都很笨,再说他们偷起来比别人更厉害。不过,真的要是把我抓住,那可就倒霉了。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回事。”我还想再谈谈这种事,于是问他:“万一抓住你,会关多久?”他说:“不知道。这要看你当时身边有多少钱。”他告诉我,有一次我哥哥正要钻进拉白尔拉区一座住宅,被人家捉住了。当时有个警察从那里路过,掏出手枪对准我哥哥说:“局里去走一趟!你在前边走,离开五米远,不然的话我就把你当盗窃犯打烂。”可是我哥哥厚着脸皮放声大笑,对警察说:“你大概喝醉了吧?我到里面去是因为厨娘正在床上等着我呢。你如果想弄清楚,请把手伸到我的衣袋里来,你就明白了。”他说那警察犹豫了一下,可是好奇心占了上风,就走上前来。警察拿手枪对准他的眼睛,一面搜查他的口袋,一面说:“你要是动一动,我就敲掉你一只眼。就算你不死,也成了独眼龙。你还是老实点好。”警察从口袋里伸出手来的时候,手里攥着一沓钞票。我哥哥哈哈一笑,对警察说:“你是当差的,我是用人,咱们是兄弟。这些钱你收下,放我走吧。我改日再来看厨娘。”警察回答说:“我去小便,就在那堵墙后边。等我回来的时候,你要是还在这里,我就以你贿赂官员的罪名把你送警察局。”接着瘦子又讲了一个故事:有一次在赫苏斯·玛丽亚街,他和我哥哥差一点被抓住。当时他们刚要从一所房子里出来,就被发现了。警察吹起哨子,他们沿着屋顶跑,最后跳进一座花园。我哥哥把一只脚扭伤了,他对瘦子说:“你快跑吧,我受伤了。”可是瘦子不愿意自己单独逃跑,就把他一直架到街口的下水道里,钻了进去,挤得紧紧的,几乎不能呼吸,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两人才出来找了一辆出租汽车,逃回卡亚俄港。

阿尔贝托的脸上露出惊慌的神色,一只手连忙系上其余的纽扣,一面极力收缩腹部,但是仍然没有完全扣上。

加里多上尉和甘博亚中尉走了。上校望着他们离去,脸上露出严肃的神情,直到房门关上以后,才抓抓肚皮。

“裤子短了,而衬衣长了。”甘博亚隐晦地讽刺说,“哪一件是偷来的?”

“但愿如此。”上校拍拍肚皮,第一次露出笑容说,“我希望这件事对你们是个教训。先生们,五年级,特别是一连,给我们造成了困难。几天前,我们开除了一个偷试卷的士官生,他居然像电影里的强盗一样破窗而入。现在又是这件事。将来你们要更加小心。先生们,你们要明白,我不是威吓你们。但是我必须履行自己的职责。你们也是一样。我们应当像个军人、像个秘鲁人那样完成自己的使命。不要犹豫不决,不要感情脆弱,一定要排除所有的障碍。先生们,你们可以走了。”

“报告中尉,两件都是。”

“我没有笑,上校。请您原谅,不过是您弄错了。”

甘博亚微微一震,上尉确实说得有道理:这个士官生把自己看成是盟友。

“总而言之,这是可能的。”上校说道,他已经十分平静,“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是可能的。甘博亚,你笑什么?”

“他妈的。”他好像在自言自语,“你知道吗?耶稣基督也救不了你。你比任何人都肮脏。我告诉你一件事。你把你的问题给我讲了,结果却把我给害了。你为什么不去找瓦里纳,或者皮塔卢加?”

“是的,上校。我敢肯定子弹是从那个士官生自己的枪口中射出来的。因为瞄准距离地面几米高的靶子,弹道不可能向下偏离。那个士官生带枪卧倒的时候,很可能不知不觉就钩响了扳机。我亲眼看到士官生卧倒的姿势有毛病,他们一点也不讲技术。士官生阿拉纳在演习中的表现一向不突出。”

“我不知道,中尉。”阿尔贝托说道。但是他赶快补充说:“我只相信您一个人。”

“为什么?为什么更令人可信?”上校问道。

甘博亚说:“我不是你的朋友,也不是你的伙伴,更不是你的保护人。我只不过尽了自己的职责。现在问题已经转到上校和军官会议手中了。他们知道该如何处置你。跟我来,上校要见你。”

上尉说:“报告上校,请允许我发表一点看法:我觉得最后这种说法比那个从后方射来子弹的说法更令人可信。”

阿尔贝托的脸变白了,眼睛睁得很大。

“子弹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上校说道,他已经比较平静,好像已经决定了什么,“你也没有说出什么新的东西。子弹是从后续部队某个士官生那里打出来的。但是这种事故不能在这个地方发生。明天你就把全部枪支送到军械库去。不能用的,要全部换掉。上尉,您负责其他连队,也要进行一次检查。但是眼下先别搞,过几天再说。你们要非常谨慎,关于这件事,一句话也不要传出去。学校的威信全取决于这件事,甚至军队的名誉也会有影响。幸亏医生们非常明白事理。你们写份技术报告,不要任何假设。最明智的办法就是坚持是那个士官生自己出了差错的说法。要从根子上除掉任何流言蜚语。明白吗?”

“你害怕啦?”甘博亚问道。

“报告上校,我有个假设。”甘博亚说道。上尉转过身来,嫉妒地看着他。“今天下午我仔细检查过枪支。大部分是旧枪,不大保险。上校,这您一定知道。有些枪的标尺和准星已经歪了,另外,有些枪的枪膛已经磨损。当然,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不过,可能某个士官生修正标尺的时候没有察觉,结果没有瞄准目标,子弹打偏了。由于不幸的巧合,士官生阿拉纳隐蔽得不好,刚好在弹道的位置上。总之,这只是个假设,上校。”

阿尔贝托没有回答,立正站着,不住地眨眼睛。

“这无关紧要,”上校缓慢地说,“我感兴趣的是马上弄清楚是什么错误、什么差错,造成了那个士官生的死亡。先生们,这里不是兵营!”他扬起那白色的小拳头。“如果一个士兵挨了一枪,那么把他一埋,事情就算完了。可是这些士官生是学生,是家里的宝贝。为了这样一件事,会闹出一场大乱子。万一这个士官生是某个将军的孩子呢?”

“来吧。”甘博亚说道。

“报告上校,这种演习我们今年进行了五六次,”上尉说,“五年级学生自从入校以来,举行过十五次这种演习。再说,他们还举行过比这个更为复杂、更为危险的演习。我是根据大尉起草的教学大纲指定演习的。大纲以外的演习,我从来没有下令搞过。”

他们穿过水泥通道。阿尔贝托惊奇地看到甘博亚不给站岗的士兵回礼。他这是第一次走进这座大楼。如果仅仅从外表上看,它与学校其他建筑十分相像,同样是灰色发霉的高墙。可是一走进门,则整个不同了。门厅里有块大地毯,走起路来可以消音;一盏太阳灯把门厅照耀得如同白昼。阿尔贝托被灯光刺得睁不开眼睛,不断闭上又睁开。墙壁上挂着油画,从画前经过的时候,他好像认出那些在历史书插图上见过的人物,画上表现了他们在关键时刻的姿态:波罗内西在射出最后一颗子弹,圣马丁高举着军旗,阿方索·乌加特英勇跳崖,共和国总统在接受勋章。门厅后边是一间无人的大厅,也照得雪亮,墙上挂满了体育比赛的奖品和奖状。甘博亚向一个拐角走去,从那里走进电梯。中尉按了一下四楼的电钮,毫无疑问那是最高一层。阿尔贝托想到,在校三年,居然不知道这座楼有几层,真是荒唐。这座建筑物对于士官生来说是个禁区,是只灰色的魔鬼,有些妖气,因为这里决定惩罚名单,学校当局的老窝就在这里。办公大楼距离宿舍那么遥远,在士官生心目中,它就像大主教的府邸,或是安贡海滩一样。

“根据条令,上校,”甘博亚说,“互相掩护,轮流射击。各个冲锋组互相掩护,射击都在同一个时刻。下令开火以前,我都检查过一遍,看看前锋是否隐蔽好了,看看全体士官生是否都已经卧倒。因此我在右翼指挥冲锋,为的是能够有最大限度的视野,周围也没有任何天然障碍物。我随时可以看清连队演习的场地。我认为没有出什么差错,上校。”

“进去吧。”甘博亚说道。

“不对,”上校说,“我刚才和医生谈过。毫无疑问,子弹是从后面射来的,他是后脑勺上挨了一枪。你是个老兵,非常清楚地知道步枪不会自己打响。这种话说给家属听,免得引起麻烦,是可以的。但是真正有责任的却是你们两位。”上尉和中尉不由得挺直了身体。“火力是怎样组织的?”

走廊较窄,墙上有灯光。甘博亚推开一扇门,阿尔贝托看见一张写字台,那台子上有张上校的画像,写字台后面坐着一个穿便服的人。

上尉和甘博亚互相望望,一时间沉默了,同时又不敢打破这沉默。最后还是上尉开了口,他低声说:“有可能是被他自己的步枪打中的。”他看着上校的脸色。“也就是说,在他卧倒的时候,扳机钩住了身体某个部位。”

“上校在等您,”穿便服的人对甘博亚说,“您可以进去,中尉。”

“所有这些都很好,”上校说,“现在把你们真实的想法告诉我。”

“你坐下吧,”甘博亚对阿尔贝托说,“一会儿有人叫你。”

“我当时在后面督阵,上校。”加里多上尉说道,一面眨动着睫毛,上下牙床像石磨似的咀嚼着什么,一面打着手势,“战斗组交叉前进。那个士官生一定是在他们组卧倒的时候,受伤摔下的。再次吹哨前进的时候,他已经站不起来了,所以就被半埋在草丛里。他大概比本组的人要落后一些,所以后续部队冲上来的时候,就把他丢下了。”

阿尔贝托在那个穿便服的人对面坐下来。那个人翻阅着一沓纸,手里拿着铅笔,轻轻在空中摇晃,仿佛打着某种秘密的节拍。他个子很矮,相貌平庸,穿着却时髦,衬衣的硬领好像使他不舒服,每隔一会儿便摇摇脑袋,喉结在脖子下面像只惊慌的小动物那样上下移动。阿尔贝托极力想听听隔壁的动静,但是什么也听不到,于是便沉思起来:特莱莎站在莱蒙地学校那一站向他微笑。自从他被带进牢房里面以来,她的身影就不断来打扰他。姑娘的面孔不时出现,又不时被那所意大利学校的灰墙所隐没,那所学校挨着阿雷基帕大街,但是他看不见姑娘的身体。他曾经用了几个小时来回忆她的全身。他想象着给她穿上时装,戴上首饰,烫起异样的发型。过了一会儿,他暗暗脸红了:“我像女孩子一样,在玩给洋娃娃穿衣服的游戏。”他翻翻皮箱和口袋,结果没有纸,无法给她写信,于是在脑海里打草稿,让这封想象的信中充满了动听的形象。他谈到军事学校,谈到爱情,谈到“奴隶”之死,谈到内疚的心情,也谈到未来。突然,他听到一阵铃响。那个穿便服的正在打电话,边说边点头,好像对方会看见他一样;他小心翼翼地拿着电话,回头看着阿尔贝托说:

“你当时也是心不在焉的吗?”

“您是士官生费尔南德斯吗?请到上校办公室去。请进。”

上校转身看着上尉:

阿尔贝托走到门前,用手指敲了三下,里面没有回答,便推门而入。房间很大,由几盏荧光灯照亮。突然接触到这样强烈的灯光,使他感到非常刺眼。他看到十米开外有三位军官坐在皮椅上。他向四周扫了一眼,看到有写字台、奖状、奖旗、油画、落地灯等等。地板上没有地毯,蜡油在闪光;皮靴走上去打滑,好像走在冰上一样。他走得很慢,害怕滑倒。他一直看着地面,直到眼前看见一条穿着卡其军裤的大腿和一个皮椅扶手时,才抬起头来,立正敬礼。

“不,上校,”甘博亚说,“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很大。冲锋的时候是全速猛跑的。毫无疑问,那个士官生摔倒的时候,大家正在射击,假如他确实喊过,那么是枪声盖住了他的声音。那片地方长着很高的野草,一倒下去,身体就被遮住。后面上来的人没有发现他。这个情况我问过全连的人。”

“费尔南德斯吗?”说话的就是那个在士官生进行队列操演的时候狂吼大叫的人,就是那个在影剧厅里大谈爱国主义和牺牲精神的尖嗓门,当时弄得大家只能僵坐在那里。“费尔南德斯什么?”

“不可能!”上校喊道。他把双手高高地举在空中,随后落在大肚皮上,抓着皮带,极力使自己平静。“你说谁也没有看见有人受伤躺下,这是胡说!他一定叫喊过,他的身边有十几个士官生呢。一定有人知道……”

“费尔南德斯·特布雷,上校。士官生阿尔贝托·费尔南德斯·特布雷。”

“根据条令,他们在后续部队,上校。可是他们也没有发现什么。”他停顿了一下,十分尊敬地补充说,“这在报告里也说明了。”

上校在打量着他。上校本人保养得肥头大耳,满面红光;灰白的头发小心翼翼地贴在脑壳上。

“那些准尉呢?你指挥冲锋,他们在干什么?难道他们又瞎又聋吗?”上校问道。

“你是特布雷将军的什么人?”上校问道。阿尔贝托极力猜测那声调里的含义。声音是冷淡的,但是并没有威胁的意思。

“报告上校,实际上我了解的一切都写在报告里了。当时我在右翼一侧指挥冲锋。我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什么,一直冲到山顶附近。上尉当时怀里抱着那个士官生。”

“什么也不是,上校。我想特布雷将军是比奥拉的特布雷。我们是莫盖瓜的特布雷。”

加里多上尉望望甘博亚,点点头,示意他讲。中尉转身看着上校。

“是的,他是个外省人。”上校说着转过身来。阿尔贝托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发现在另一把皮椅上坐着阿尔杜纳少校。“就像我一样,就像大部分军界首脑一样。这是个事实:最好的军官都是从外省来的。啊,对了,阿尔杜纳,你是什么地方人?”

“好了,现在我想知道事情的经过。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突然停住脚步问道。

“上校,我是利马人。但是我觉得自己是个外省人,因为我的全家都是安卡什人。”

这几位军官起立敬礼之后,走出门去。他们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走廊里。上校在刚才瓦里纳坐过的皮椅上坐下来,但是,马上又站起身,在房间里踱起方步。

阿尔贝托想看看甘博亚在什么地方,但是没办法,因为中尉坐的那把皮椅背对着阿尔贝托,所以他只能看见一只胳膊、一条不动的大腿、一个轻轻敲打着地板的鞋后跟。

上校面对着卡萨达、皮塔卢加和瓦里纳说:“我再一次嘱咐你们:绝对要小心谨慎。你们可以走了。”

“好吧,士官生费尔南德斯,”上校说道,声音已经带上某些威严的成分,“现在咱们来谈谈一些比较严重的事情,刚刚发生的事情。”到这时,上校才在皮椅上坐下,他向前伸直身体,大肚皮立刻暴露出来,好像在脑袋下面还另外藏着一个人。“你是个真正的士官生吗?是个聪明智慧有教养的人吗?咱们假设是吧。我的意思是说,绝不要为一点毫无意义的事就惊动学校里的全体军官。而甘博亚中尉提出的报告确实说明这件事不仅需要由军官们解决,而且要由国防部和法院来决定。照我的理解,你是控告一个同学杀了人。”

甘博亚没有吭声。

他轻轻咳嗽了一下,显得很优雅。沉默片刻后,他接着又说:

“五年级发生这样的事是毫不奇怪的。”上校再次挥动着拳头说道。但是他的拳头又白又小,一点也不令人敬畏。“军官们自己就在那里鼓励破坏纪律。”

“我立刻想到:一个五年级的士官生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在三年的军事学校生活中,他绰绰有余地可以长大成人。一个成年人、一个有理智的人控告他人谋杀的时候,一定会有无可辩驳的铁的证据。除非他丧失了理智,要不然在法律常识方面,他就是个无知的人。一个无知的人是不懂得什么是假见证的,是不懂得诬陷他人也是法律条款上明文规定的犯罪行为,是要受到法律制裁的。按照这种事件的规定,我仔细阅读了报告。但是,不幸,士官生,这里面一点也没谈到证据。于是我心里想:这个士官生是个谨慎的人,他做了戒备和提防,只有等到关键时刻才会拿出证据来当面给我,以便我在会议上给大家看。很好,士官生,因此我派人把你叫来。现在,你拿出证据来吧。”

“报告上校,我当时就制止了他们。他们没有喧哗,只是低声耳语。外面只听到一些嗡嗡声。我已经命令每个准尉要检查宿舍。”

阿尔贝托的眼睛前面,那只脚还在敲打着地面,一起一落毫不间断。

“熄灯号以后,宿舍里不准说话!”上校怒吼道,“甘博亚,难道你不知道吗?”

“报告上校,我只是……”他开口说道。

“上校,他们睡不着觉。我走遍了各班的宿舍。士官生们睁着眼躺在床上,都在谈论阿拉纳。”

“对,对,你是个成年人,是莱昂西奥·普拉多军事学校五年级的士官生。你知道该做什么。拿出证据来吧。”上校说道。

“为什么难过?”上校追问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你怎么知道他们很难过?”

“上校,我已经把自己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了。‘美洲豹’要对阿拉纳进行报复,因为阿拉纳检举了……”

“他们很年轻,上校。大部分十六岁,只有少数几个是十七岁。他们和死者一起生活了将近三年。他们感到难过是很自然的。”

上校立刻打断了他的话:“这些事咱们以后再谈。这些奇闻轶事都非常有意思。这些假设说明你很有创作才能,有迷人的想象力。”他沉默了一下,又得意地重复说:“迷人的想象力。现在咱们检查一下文件。请你给我必要的法律材料。”

“是吗?”上校吃惊地望望甘博亚,问道,“为什么?”

“上校,我没有证据。”阿尔贝托承认说。他的声音是顺从的,并且在颤抖。他咬紧嘴唇,竭力振作精神道:“我只是说出了我知道的事情。但是我可以肯定……”

“上校,您不必为此担心,”甘博亚说,“本连的士官生非常沉痛。”

“什么?”上校摆出一副惊奇的样子说道,“你是想告诉我,你并没有具体确凿的证据吗?士官生,请你严肃一些,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你真的没有一份证据确凿的东西吗?那么好啦,好啦。”

“皮塔卢加,你到教堂去。对家属要亲切和气。过一会儿我去慰问他们。守灵的士官生一定要严格遵守纪律。绝不能允许在守灵或是送葬期间有任何违反纪律的事情发生。这件事请你负责。我希望五年级能给别人这样一种印象:他们为这个士官生的死感到十分难过。这样做总是可以得到好评。”

“上校,我想我的责任……”

“是,上校。”

上校继续说道:“啊,这么说原来是一场玩笑啰?我觉得很好。你有权消遣娱乐,再说,诙谐反映了精力充沛,是健康的表现。但是任何事情都是有限度的。士官生,你现在是在军队里。不允许嘲笑武装部队。这不仅仅是军队里不许可的,你想想看,在老百姓中间,这种玩笑也要付出很高的代价。假如你想控告某某是杀人犯,你就要有根据,确切地说,要有充分的证据。对,充分的证据。可是你没有任何一种证据。既没有充分的证据,也没有不充分的证据,而是跑到这里来抛出一个捕风捉影毫无根据的控告,来诬陷一个同学,来给培养造就你的学校抹黑。士官生,你难道要我们相信你是个傻瓜吗?你以为我们是什么东西?是笨蛋?是白痴?啊?你知道吗?四名医生和一个由弹道学专家组成的委员会证实,造成那个不幸的士官生死亡的子弹,是从他本人的步枪里射出来的。你难道没有想过,你的上级比你经验丰富而且责任重大,已经就这一死亡事件做了详尽的调查吗?算了,你什么也不要说啦!让我讲完。你以为出事以后,我们会心安理得?我们难道不去调查、研究,寻找产生错误的原因吗?你以为那军衔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你以为中尉、上尉、大尉、少校和我本人是一串白痴吗?难道一个士官生在这种情况下死去了,我们会坐视不管吗?这实在太丢脸了,士官生费尔南德斯。你居然说出这样的话,你不觉得很丢脸吗?你想一想,回答我。不是有点丢脸吗?”

“只派五年级的去送葬,”上校打断了加里多的话,“你们要嘱咐士官生们,绝对要小心谨慎,家丑不可外扬。后天在礼堂开会,我给他们讲话。随便一句蠢话就可能招致一场乱子。国防部长如果听说了这件事,一定会恼火。总会有人跑去报告的。你们都知道,我周围敌人很多。好吧,我们分头进行。瓦里纳中尉,你负责向军事学院借卡车。由你押车。最后按时还车。明白吗?”

“是的,上校。”阿尔贝托说道,他立刻觉得松了一口气。

“见过了,上校。他们同意安排在下午六点。我和死者的父亲谈过。他母亲非常难过。”

“遗憾的是在这之前你没有好好思考过,”上校说道,“遗憾的是我不得不加以干预,以便使你明白这种孩子气的任性达到了何等程度。士官生,现在咱们谈谈另外一件事。因为你不知不觉就开动了一架极其有害的机器。第一个受害人就是你自己。你很有想象力,对不对?你刚才就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有说服力的证据。糟糕的是,杀人的故事不是独一无二的。我这里有你胡思乱想、灵感发作的见证。少校,您把那些纸递给我好吗?”

“送葬之前,你把各个班集合在一起,简单讲一讲,就说对发生的事件,我们感到万分痛心,但是军队里不允许出差错。任何优柔寡断都是犯罪。你留下,我再跟你谈谈这件事。咱们先把送葬的细节说清楚。加里多,你见过死者的家属了吗?”

阿尔贝托看见阿尔杜纳少校站了起来。这是个身量魁梧的人,与上校大不相同。士官生们说他们两个是一胖一瘦。阿尔杜纳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人们很少在宿舍或教室里看到他。少校走到写字台前,拿了一沓纸走回来。他的皮鞋走起路来像士官生的短靴一样咯吱咯吱响。上校接过那沓纸,翻阅起来。

“是我,上校,”甘博亚说,“一连。”

“士官生,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好,明天早晨第一次集合的时候,你宣读一份注意事项。你记下来:全体军官和学员沉痛哀悼由于事故而死亡的士官生。你再详细说明一下死亡是由于他本人的错误而造成的。这一点不能有任何疑问。希望人人以此为训,今后严格执行条令,等等。今天晚上你起草,把草稿拿来,我亲自修改。谁是这个士官生所在连队的中尉?”

“上校,我不知道。”

“是我,上校。”皮塔卢加中尉说。

“你当然知道啰。士官生,你自己瞧瞧吧。”

“明天谁值班?”

阿尔贝托拿过来,刚刚读了几行,立刻就明白了。

军官们的脸色越发严肃了,他们不住地点头,表示赞成。

“你现在认出这些纸片了吗?”

“整个事件可能极其有害,”他补充说,“学校的敌人很多。对他们来说,这一次是个好机会,可能会利用这种糟糕的事,对学校极尽造谣诬蔑之能事,当然也会对准我本人,所以必须采取预防性措施,为此我请你们来开会。”

阿尔贝托看见那条腿缩了回去。旁边的靠背上露出一个脑袋:甘博亚中尉正在望着他。他的脸立刻变得红极了。

上尉和中尉们目不转睛地听着。上校的嗓门越来越高,到了最后那几句话,就成了叫喊。

上校这时欢快地又说:“你当然认得它们啰。这些材料是确凿的证据。咱们来听听,你给我们念一念那里面说的什么。”

“他一定会提出问题的,”上校挥动着拳头说道,“会有很多人跑来问东问西。这个时候总会有些捣鬼的人和好奇的人。可以肯定,这件事一定会传到国防部长耳朵里去。”

阿尔贝托突然想起三年级当新生时的“洗礼”来。经过三年以后,他第一次感到入学时心中产生过的那种强烈的屈辱与虚弱的感觉。但是现在更糟,因为那时的“洗礼”至少是大家共同分担的。

“我没有讲详细情况,只是告诉他有个士官生死了,没有说明细节。我还通知他,我们以家长联合会的名义送了花圈,他们应该用活动经费付款。”

“我让你念一念。”上校再次说道。

“他向您提过问题吗?”上校皱着眉头问道,“这种爱管闲事的人总爱到处瞎打听。您对他说了些什么?”

阿尔贝托硬着头皮念起来,他的声音微弱,而且时断时续:“她的大腿很长,而且多毛;臀部是那样肥大,更像动物而不像女人;可她是第四街区里最受欢迎的妓女,因为所有的浪荡公子都往她那里跑。”他闭上嘴巴,紧张地等待着上校命令他继续读下去的声音。但是上校依然默不作声。阿尔贝托感到极度的疲乏,好像在保林诺的地堡里搞的比赛一样,让人感到肌肉乏力、头脑昏黑。

“谈过了,上校。谈了两次。他说全体领导成员都要参加。”

“把这些纸片还给我。”上校说道。阿尔贝托交了出去。上校开始慢慢翻阅起来。每翻过几页,他就翕动着嘴唇低低嘟哝一声。阿尔贝托听到片片断断一些标题,自己几乎记不得了,因为有几篇是一年前写的,比如《路拉,一个不可救药的妓女》《疯女人与公驴》和《订婚男女》。

“您和家长联合会主席谈过送葬的事吗?”

“你知道我应该怎样处理这沓纸片吗?”上校问道。他半闭半睁着眼睛,好像十分厌倦这样一件既困难而又不能推卸的工作,声音里流露出烦闷和苦恼的心情。“士官生,我甚至连军官会议都不必召开,就可以立刻把你赶出学校,因为你已经堕落变质;或者把你父亲叫来,让他带你去医院,说不定是去看精神病科的医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精神病科!他们可以把你治好。士官生,这才是真正的丑闻呢!写这类东西的人,一定是精神错乱,腐化堕落,一定是个社会渣滓。这沓纸片败坏了学校,侮辱了我们大家。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说吧,说吧。”

“是的,上校。我亲自把您的名片放在那个最大的花圈上了。军官们的花圈、家长联合会的花圈也送来了。每个年级送一个花圈。家属也送来花圈和花束。”

“没有,上校。”

“全部吗?”上校问道。

“当然不会有了,”上校说道,“证据就在眼前,你还能说什么呢?一句话也不会有。你坦率地回答我,公平地说一说:你该不该被开除?我们告到你的家里,说你腐化堕落,应该不应该?”

“是的,上校。”上尉回答说,“遗体已经抬进教堂。来了一些家属。一班在守灵;十二点钟二班去换岗,然后按顺序轮到别的班。花圈已经送来了。”

“应该,上校。”

“一切都就绪了吗?”上校问道。

“士官生,这沓纸会使你身败名裂。你想一想,由于道德败坏和精神上有毛病而被开除,别的学校还会收你吗?你一辈子都毁啦,是不是?”

中尉们等着加里多上尉先找好座位。有几张皮椅事先已摆成圆形。上尉在靠近落地灯的一张皮椅上坐下来。中尉们接着坐到他的旁边。上校走近前来,军官们微微向前倾斜着上身,全神贯注,严肃而又尊敬地看着上校。

“是的,上校。”

“稍息!请坐下。”上校说。

“士官生,假如你处在我的这种情况下,你会怎么办?”

过了不久,卡萨达和皮塔卢加走进来了。上校这时站了起来。他比在场的人要矮得多,而且胖得出奇,头发几乎全已变白,鼻子上架着眼镜,镜片后面闪动着一对灰色、深陷而又多疑的眼睛。他依次望望手下的军官,他们一个个仍然立正站在那里。

“我不知道,上校。”

“报告上尉,我不知道。我已经通知他们这个时候到这里来。”

“士官生,我却知道。我必须尽到自己的责任。”他停顿了一下,脸色不再那么气势汹汹,而是有所缓和了;他全身缩成一团退到座位上的时候,肚皮缩小了体积,显得像个人样了。上校摸摸下巴,眼神在房间里徘徊不定,仿佛陷入了互相矛盾的想法里。少校和中尉那边没有任何动静。上校在思索的时候,阿尔贝托的注意力集中在那只脚上,只见脚后跟落在打蜡地板上,脚面与地板构成直角。他焦急地盼着脚尖落下,以便开始有节拍地敲打地面。

“别的中尉呢?”

“士官生费尔南德斯·特布雷,”上校用严肃的声调说道,阿尔贝托立刻抬起头来,“你感到悔恨吗?”

第一个进门的是甘博亚中尉。他在走廊里就已经脱下帽子,所以只要立正,两只鞋跟一碰就行。上校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坐着。甘博亚知道上校身后那扇宽大的窗户外面,是一片浓重的迷雾,迷雾笼罩着学校的铁栅、公路和大海。片刻之后,又传来了脚步声。甘博亚让开门口,仍然立正着站在旁边。进来的是加里多上尉和瓦里纳中尉,他们也把军帽拿在手里,夹在腰间。上校依然望着写字台,没有抬头。房间十分华丽、整洁,样样家具好像都新漆过一遍。加里多上尉转身看看甘博亚,牙床骨和谐地蠕动着。

“是的,上校。”阿尔贝托毫不迟疑地回答说。

那一次我的生日正赶上节日。母亲对我说:“早点到你教父家里去,因为有时候他要下乡的。”她给了我一个索尔的车钱。教父家住得远极了,在下桥附近。我到了他家,可是他不在。开门的是他女人,她一向不喜欢我。她对我摆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并且说:“我丈夫不在。大概晚上也不回来,你不用等他啦。”我回到贝亚必斯塔,心里很不痛快。我原来盼着教父会像每年那样给我五个索尔。我打算给特莱莎买一盒粉笔,但这一次是作为正式的礼物,再给她买一本一百页的方格本,因为她的代数本子已经用完了。要不然就请她去看电影,当然她姑妈也得去。我甚至还算过账,花五个索尔我可以买三张贝亚必斯塔电影院的池座票,最后还可以剩下几个银币。回到家里,母亲对我说:“你教父跟他女人一样,也是个没良心的人。他一定是故意躲开,让他女人把你打发走的。”我想她说得有道理。母亲这时告诉我:“啊,对了,特莱莎来找过你,她让你去一趟。”我说:“是真的吗?真奇怪呀!她有什么事情?”我真的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找我。她还是第一次这样做,我猜测总有些事,但是过去没有发生过呀。我想:“她大概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是来祝贺的。”我大步流星跑到她家,一敲门,开门的是她姑妈。我向她问好,老太太看见是我,转身就回厨房去了。她姑妈总是这样对待我,好像我是个什么怪物。我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不敢贸然进去。正在这个时候,她出来了,满脸笑容地迎上来,对我说:“你好!快进来。”我只说了一句:“你好!”勉强笑了一下。她说:“进来。到我房间里去。”我好奇地跟在她后面,一句话也没有说。到了她房间里,她从一只抽屉里拿出一个包裹,对我说:“拿着,给你过生日的。”我问她:“你是怎么知道的?”她回答说:“我从去年就记住了。”包裹很大,我拿着它不知如何是好。最后我决定打开看看,因为没有纸绳捆着,所以只要把纸打开就行。纸是咖啡色的,和街头那家面包店用的纸一模一样。我想她大概是特地向人家要的。纸包里面是件毛背心,和纸的颜色一样。我立刻明白了,她早就把这一切做好打算,因为她很有审美力,所以让毛背心和包装纸的颜色协调一致。我把纸放在地下,一面望着背心,一面对她说:“啊,真漂亮!啊,真谢谢了!啊,真不错呀!”特莱莎在一旁不住地点头,好像比我还要高兴。她说:“我是在学校里上手工课的时候织的。我告诉别人,这是给我哥哥织的。”说完,她哈哈笑起来。这说明她很早就计划了送礼的事,还说明当我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她也还是在想着我。给我准备礼物这件事,证明她对待我超过了一般的朋友。我再三对她说:“多谢,多谢。”她大声笑着说道:“你喜欢吗?真的吗?你还是穿上试试吧。”她帮我穿上。背心稍微短了一些。我连忙抻了抻,免得她看出来。结果她没有发现,竟然高兴地自夸起来:“非常合身,非常合身,我可是不知道你的尺寸,我是估量着做的。”我脱下背心想再次包上,可是我不会包。她赶忙跑过来对我说:“放下,瞧你包得这个难看样子,让我来包。”她果然包得整整齐齐,一点皱纹也没有。她放到我手里,对我说:“为了祝贺你生日,让我拥抱你一下。”她拥抱了我,我也拥抱了她。我和她的身体在一起贴了几秒钟,她的头发轻轻拂着我的面颊。接着我又听见了她那快活的笑声:“你不高兴吗?干吗这个样子?”她问我,我只好勉强笑了一笑。

“我是一个有同情心的人,”上校说道,“这堆纸片使我感到难堪。这是对学校的极大侮辱。士官生,你看着我。你受过军事教育,不是一个普通老百姓。你的表现要像个真正的人。明白我对你说的话吗?”

“明白,上校。”

“‘奴隶’死了,”乌里奥斯特气喘吁吁地说,“我们去通知这件事。”

上校说:“听其言,观其行。我正在犯一个错误,我的职责迫使我立刻将你开除出校。但是,我给你一个最后的机会,这不是冲着你本人,而是为了这所神圣的学校,为了这个由莱昂西奥·普拉多人组成的大家庭。这沓纸片我先收藏起来,观察你一个阶段。如果你的长官到年底的时候告诉我,你没有辜负我的信任,你的表现良好,我就烧掉这沓纸片,忘掉这段丑史。如果情况相反,你违反了一次纪律——只要一次就够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就毫不客气地照章办事。懂了吗?”

“还不到七点呢。”阿尔贝托说。

“懂了,上校。”阿尔贝托低下头来又补充了一句,“谢谢您,上校。”

阿尔贝托拔腿就跑,很快就追上前面一个士官生。原来是乌里奥斯特。

“你能理解我为你做的这件事吗?”

“再见,”那男人说,“谢谢您陪着我。”

“是的,上校。”

“那是吹哨集合。我得走了。”阿尔贝托说。

“一句话也不要多说了。回到宿舍去,按照你的本分去做。要当一名守纪律、有负责精神的、真正的莱昂西奥·普拉多的士官生。你可以走了。”

“那边出什么事了?人们为什么要跑?”那男人问道。

阿尔贝托敬过礼,转身向门口刚走了三步,上校的声音又把他叫住。

“好了,咱们到啦。”阿尔贝托说。

“等一下,士官生。当然啰,今天在这里谈的一切,你要绝对保密,纸片的故事、编造的杀人案等等的一切。既然你晓得猫是四条腿的,那么就再也不要去找三条腿的猫。下一次,在玩侦探游戏的时候,要首先想到你是在军队里,这是由长官严密监护的单位,任何事情都会按规定查清核实的。你可以走了。”

“不过我也许有些生硬。”那男人继续说道,“出于溺爱,他母亲和那个疯婆子阿德利娜不懂得什么叫明智的爱。您愿意听我的劝告吗?您将来有儿女的时候,要把他们放在离母亲远一点的地方。没有什么比女人娇惯孩子更坏的了。”

阿尔贝托再次立正敬礼,随后走出门去。那个穿便服的人并没有抬头看他。他没有乘电梯,而是顺着楼梯向下走。像整个这座建筑物那样,每层台阶都像镜子一样地光亮。

“我想他一定很快就会痊愈的,”阿尔贝托说,“一定的。”

走到外面,经过英雄纪念碑的时候,他想起皮箱和外出的军装还在牢房里,便缓步向警卫室走去。值班中尉轻轻点点头。

“不,”那男人粗鲁地回答说,“我从来也没有离开过利马,我也没有兴趣。我把他接到这里来的时候,他已经被带坏了,成了一个没有用的废物。就因为我想把他造就成一个真正的人,谁就有权来责怪我吗?难道我还要为这样的事感到悔恨吗?”

“报告中尉,我是来取衣服的。”

“先生,您经常出去旅行吗?”

“为什么?”军官问他,“你是根据甘博亚的命令留在牢房的。”

“是的,”那男人恼怒地说,“那是个患歇斯底里症的老太婆。她把他当成女孩子来抚养,送给他小娃娃,给他烫头发。这些她们可瞒不住我。我见过他在契克拉约的照片,她们给他穿上裙子,烫了鬈发。您明白吗,给我的亲生儿子。她们趁我不在家,离得远,就这样干。可是她们那一套是不行的。”

“现在命令我回宿舍。”

“那是他的姨妈吗?”阿尔贝托问道。

“不行。”中尉说,“难道你不懂规矩吗?甘博亚中尉不给我书面通知,你就不能离开这里。进去吧。”

那男人说:“您知道,那孩子非常恨我,这我察觉到了。我将来和他谈谈,假如他不糊涂,他会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好,他会看到责任全在他母亲和那老疯婆子阿德利娜身上。”

“是,中尉。”

“对,军人就是这个样子。”阿尔贝托说。

这位军官叫了一声:“中士,把他跟那个从操场那边牢房里带来的士官生关在一起。我需要给贝萨达上尉惩罚的士兵腾出地方来。”他搔搔头皮,说了一句,“这里变成一座监狱了,不折不扣的监狱。”

“行,咱们看情况吧。我和加里多上尉谈一谈。他好像很受尊敬,像所有的军人那样,比较严格,总而言之,他们的职业就是这样。”

中士是个壮实微黑的汉子,他点头答应着,打开牢门的锁,用脚踢开门。

“我想请您帮个忙,可以吗?”他说,“我想见见阿拉纳。我不是说现在,而是明天或者后天,等他好一点的时候。您就说我是您家的亲戚或朋友,然后把我带进他的房间。”

“进去吧,士官生。”他说,接着又低声补充说,“放心吧,换岗的时候,我给你带一包烟来。”

他们两人起身走了,保林诺向他们挥了挥手。他们向草地走去,阿拉纳的父亲背着双手走着,他已经把大衣领子竖了起来。阿尔贝托心里想道:“‘奴隶’从来也不跟我谈起他,也不谈他的母亲。”

阿尔贝托走进牢里。“美洲豹”正坐在行军床上望着他。

“最好还是回医务室吧。说不定现在可以看看他了。”阿拉纳的父亲说。

那一次,瘦子依盖拉斯并不想去,那实在是违心的,因为他已经怀疑到事情要糟。几个月以前,腊哈斯派人告诉他:“要么你跟我一块干,要么你就别踏上卡亚俄港这块土地,如果你还想脸上没疤的话。”瘦子对我说:“事情来了,他早就等着我了。”他从小就跟腊哈斯在一起,瘦子和我哥哥都是他的徒弟。后来,腊哈斯被关进监狱,他们两个就继续单独干。过了五年,腊哈斯出来了,又拉起一帮人来。瘦子整天躲着他,直到有一回两个打手在“港口宝库”酒店发现了他,硬把他拉到腊哈斯那里。他告诉我,他们并没有动他。腊哈斯反而拥抱着他说:“我爱你,就像爱自己的儿子一样。”后来,他们喝得酩酊大醉,亲亲热热地分手了。但是就在那一个星期,腊哈斯来了警告。瘦子不愿意成群结伙地干,他说那不是好买卖,可是他也不愿意得罪腊哈斯。他于是对我说:“我要答应他。无论如何,腊哈斯还算正派。但是你用不着这么干。如果你愿意听劝告的话,还是回到母亲那里去,好好念书,当个博士。你大概已经积攒了不少钱吧。”我那时一分钱也没有,就对他说了。他回答说:“你知道你是个什么人吗?是个嫖客,那叫嫖客。你把所有的钱都花到妓院里去啦?”我说,是的。他告诉我:“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学,犯不上把命扔在婊子身上。你本应该存一点钱。好吧,你打算怎么办?”我说,我跟他在一起。当天晚上我们两个就到腊哈斯那里去了,那是一家肮脏的酒馆,由一个独眼女人照管。腊哈斯是个混血老头,我几乎听不懂他讲的话,他一瓶接一瓶地要烧酒。另外还有五六个人,包括黑白混血种、印第安混血种和山里人,他们都恶狠狠地盯着瘦子。腊哈斯则相反,一开口讲话就看着瘦子,还不断哈哈大笑寻开心。对我,他几乎看都不看一眼。我们开始和他们一起干,起初一切还顺手。我们在马格达莱纳、普塔、圣伊希德罗、奥兰地亚、萨拉贝利和巴兰科的街上大捞了一把,但是没有动卡亚俄港的住户。每次都派我望风,从来也不让我进去开门。分油水的时候,腊哈斯只给我很小一份,可是瘦子又从他那份里送给我一些。我们两个是一个套里的牛,那帮人总是看着我们两个眼红。有一回,瘦子和混血种潘柯拉秋在妓院里为争一个婊子打了起来。潘柯拉秋掏出匕首刺破了我朋友的胳膊。这真把我给气坏了,我一下子扑了上去。另外一个杂种也跳过来,我们就混战起来。腊哈斯给我们两个助威,妓女们在一旁尖叫。我们较量了一番。起初,那个杂种只是撩拨我,嘿嘿地笑着说:“你是耗子,我是猫。”可是我狠狠撞了他几脑袋之后,就真的打起来了。后来,腊哈斯请我喝酒,他说:“我要脱帽致敬。是谁教会这只小鸽子打架的?”

“请原谅,我得关门了。”保林诺说。

从那时起,为随便一件小事,我就和腊哈斯手下的混血种和山里人打架。有时他们踢我一脚,我就忍耐着,有时我就打一通。只要一喝醉,我们就动手。我们打呀打呀,最后竟然成了好朋友。他们请我喝酒,带我去逛窑子,去电影院看武打片。那一天,潘柯拉秋、瘦子和我刚刚看完电影。腊哈斯在出口处等着我们,快活得像只花炮。我们走到一家小酒铺,他在那里告诉我们:“有件百年未遇的大买卖。”他说,卡拉布尔加叫他去商量一桩生意。这时,瘦子依盖拉斯打断他的话说:“腊哈斯,可不要跟那些家伙来往,他们会把我们活活吃掉的,他们是些野心勃勃的人。”腊哈斯没有理睬他,继续解释行动计划。对于卡拉布尔加请他去议事这一点,他非常得意,因为人家是个大集团,人人都羡慕他们。他们像上层社会的人一样生活,有漂亮的住宅和汽车。瘦子还想再争一下,但是别的人制止了他。行动的日子是第二天。一切看来都很容易。我们按照腊哈斯的话,夜里十点来到阿尔门达里斯区的峡谷街,那里有两个卡拉布尔加的人在等着。他们穿得很漂亮,留着小胡子,抽着烟丝金黄的香烟,好像去参加舞会一样。我们等着过了半夜,然后两个两个地向电车道走去。在那里,我们又遇上了另外一个卡拉布尔加的人,他说:“一切都准备好了。里面没有人,都刚刚走掉。咱们马上就动手。”腊哈斯派我站在一个街口,躲在墙后面望风。我问瘦子:“都有谁进去?”他告诉我:“腊哈斯、我,还有卡拉布尔加的人。其余的人都在外边望风。这是他们的干法,据说叫作安全工作法。”我放哨的地方,没有旁的人。住宅里一点灯火也看不见,我心里想,大概很快就会结束了。我想起,在我们来这里的路上,瘦子一直没有开口,脸色非常阴沉。经过那家住宅的时候,潘柯拉秋给我指了一下。那住宅很大,腊哈斯说:“这里的钱大概足够武装一支军队。”又过了很长时间。忽然,我听见警笛响起来,接着是枪声和骂人的声音。我急忙向那边跑去,但是我发现他们已经落入圈套,因为街口上有三支巡逻队。我转身撒腿就跑。在玛尔萨诺广场我登上一辆电车,到了利马又改乘出租汽车。我跑到那家小酒馆的时候,只找到潘柯拉秋。他告诉我:“那是个陷阱。卡拉布尔加事先找了密探,我想大概都被抓住了。我看见腊哈斯和瘦子被按在地上用警棍打。四个卡拉布尔加的人在一旁哈哈大笑,总有一天他们得偿还这笔债。现在咱们最好躲一躲。”我告诉他,我一个钱也没有。他给了我五个索尔,对我说:“换一个地方去住,不要再到这里来了。我要离开利马去躲过这个夏天。”

“没有什么。”阿尔贝托回答说,“我们没有看见,当时我们在山上。”

那天夜里,我跑到贝亚必斯塔区的旷野地里,在一条沟里睡了一夜。说准确点,是背脊朝下,眼望黑天,冻了个半死。第二天一大清早,我向贝亚必斯塔广场走去。我有两年的时间没有来这一带了。一切和从前一样,只不过我家的大门重新油漆过了。我敲了敲门,没有人出来。我又使劲敲了敲。里面有人喊道:“别着急!真见鬼。”随后出来一个男人。我向他打听多米蒂拉太太住在哪里。他对我说:“我不知道她是谁。这里住的是彼得罗·凯发斯,就是我。”这时有个女人来到他身旁说:“多米蒂拉太太吗?一个孤身老太婆?”我说:“对,大概是吧。”那女人说:“她已经死了。我们搬来之前,她住在这里,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向他们道过谢,就去广场上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整个上午我都在盯着特莱莎家的大门,看她是不是出来。快到十二点的时候,出来了一个姑娘。我走上前,问她:“你知道有位太太和姑娘,从前住在这里的,现在到什么地方去了?”她说:“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又走到我们老家门前,敲了敲大门。那女人出来了。我问她:“您知道多米蒂拉太太埋在什么地方吗?”她回答说:“我不晓得,也不认识她。她是你的什么人吗?”我想告诉她,她是我的母亲,但是心里又一想,说不定密探正在到处找我呢,于是便说:“不是。只不过打听一下。”

阿拉纳的父亲望望他说:“是呀。怎么啦?”

“喂,你好。”“美洲豹”说。

“这些都是他对您讲的吗?”阿尔贝托又追问了一句。

阿尔贝托看见他在里面,好像并不吃惊。中士已经关上牢门,里面一片漆黑。

“这一点他一句话就带过去了,”那男人说,“他不应该当着他母亲的面说这个。女人家都很脆弱。可是当兵的都是炮筒子。我本想我的儿子能够这样,像块岩石一样。您猜他跟我们说什么?在军队里要为错误付出很高的代价,他就是这么讲的。他向我们说明,专家们检查了那支枪,每个部件都很好。过错全在孩子身上。这我可是还有疑问。我认为是子弹走火造成的。总之,没法搞清楚。军人们总比老百姓清楚这种事情。再说,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呢?”

“你好。”阿尔贝托说。

“上尉告诉您说是他自己打中了自己吗?”阿尔贝托打断了他的话。

“有烟吗?”“美洲豹”问道。他背靠墙壁坐在床上。阿尔贝托可以看清他半张脸,因为正好落在窗外射来的光线内;另外半张脸是一片阴影。

“是的,吓得我头发根都竖起来了。好像是他扣动扳机的时候,步枪撞到什么东西上了。您懂了吗?这有一部分要怪学校,他们是怎么教的?”阿拉纳的父亲说。

“没有,”阿尔贝托说道,“过一会儿,中士会给我带一包来。”

“他把详细情况都给您讲了吗?”

“为什么把你关进这里?”“美洲豹”问道。

“上尉给我们解释了,”那个男人说,“现在我都知道了。您明白,军人是主张坦率的,直截了当,说话不吞吞吐吐。”

“不知道。你呢?”

“这意思是说,还不清楚,恰当点说……”阿尔贝托说道。

“一个婊子养的到甘博亚那里讲了一些事情。”

“对,对,对,”那男人说,“简直没有办法劝她休息,她整天待在医务室等着医生。可是毫无用处。您看,医生几乎不讲话,总是那句:‘先生们,耐心点,放心吧,我们正在尽一切努力,我们会通知大家的。’那个上尉还算和气,他总想安慰我们,可是应该设身处地为我们想想。三年之后——这简直令人难以相信:一个士官生怎么会出这种事故?”

“谁?什么事情?”

“您的太太大概神经太紧张了,这很自然,又是这样的一种事情……”阿尔贝托说。

“喂,”“美洲豹”压低嗓音说道,“你肯定要在我前面出去。劳驾帮个忙。来,靠近点,别让人家听见。”

“我跟您说,那天什么事情也没有。他回到家里待了几个钟头,不知为什么那天许可他外出。他有一个月没有回家了,刚一到家,他就要上街。那可是太不礼貌了,对吗?匆匆忙忙回家,又匆匆忙忙上街,这是怎么回事呀?我让他留在家里陪陪他母亲,因为他不回家,她已经急坏了。就是这么一回事,您看她是不是胡扯。如今她却说,直到最后那天,我还在折磨他。您看是不是胡说八道?”

阿尔贝托走了过去,他站在“美洲豹”跟前只有几厘米的地方,两人的膝盖已经碰在一起。

“阿拉纳回来没有讲什么。可是平时什么事情都对我说。”阿尔贝托说道。

“你告诉博阿和鲁罗斯,宿舍里有个告密分子。我希望他们查一查是谁。你知道他对甘博亚说了些什么吗?”

“医生说现在不能动,他的伤很重,这是真的,干吗要瞒着呢?他母亲一定要发疯了。为了星期五的事,她对我大发雷霆,您知道,那实在是不公道。女人就是这样,总是颠倒是非。我对孩子是比较严厉,那也是为了他好。可是星期五并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一种胡说罢了。她却总是责怪我。”

“不知道。”

“如果你们愿意,可以把他送往别的医院。他们不敢拦阻。”

“班上的人认为我是因为什么事被关进来的?”

“星期六下午才通知我们,”那男人声音疲倦地说,“大约在五点左右。他差不多有一个月没有离校了,他母亲想来看他。不是因为这个,就是因为那个,他总是受处罚。我心里想,这可以迫使他多念点书。加里多上尉给我们打的电话。年轻人,当时对我们可实在是个打击。我们立刻就上路了,我在海岸街差一点撞车。竟然不让我们陪着他。这种事哪家医院也不会有。”

“认为是偷考卷的事。”

“没有,先生。他当时昏迷不醒。在进步路把他送上一辆汽车,一直送进医务室去了。”

“对,”“美洲豹”说,“也因为这个事。那家伙把考卷的事、‘圈子’的事、偷衣服的事、赌钱的事、藏酒的事,统统告诉甘博亚了。一定要弄清楚这个家伙是谁。你告诉他们,假如不查出那个人来,他们也要倒霉。你也要倒霉,整个宿舍都要倒霉。那家伙是班上的人,别人不可能知道这些事情。”

“他受了很多罪吗?”那男人问道,“星期六把他抬到这里的时候,他受了很多罪吗?”

“他们会把你开除的,也许会送进监狱。”阿尔贝托说道。

他们默不作声地喝着可口可乐。保林诺用不怀好意的眼色无耻地盯着他们。阿拉纳的父亲对着瓶子小口地喝着,有时瓶子停在嘴上,两眼走神,脸上时而抽搐一下,他便又喝上一口。阿尔贝托毫无兴趣地喝着,苏打水在胃里使他发冷,他尽量不开口,免得那男人又叽里咕噜地说个不停。他向左右看看,没有见到小羊驼,它大概在操场。士官生下课以后,那畜生就躲到学校另外一头去;上课的时候则相反,它会迈着缓慢的体操步伐到草地来闲逛。阿拉纳的父亲付过钱后,又给了保林诺一点小费。教学楼那边还看不清楚,检阅场上的路灯也还没有亮,浓雾却已经下降到地面。

“甘博亚也是对我这么说的。他们大概也要为‘圈子’的事去整鲁罗斯和博阿。你告诉他们赶快调查,然后从窗户上给我扔一个纸团,上面写上名字。如果把我开除,我就见不到他们了。”

可是解散以后,我却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过来,玛尔巴贝阿达,小母狗,你可真调皮呀!过来,你可真有趣呀!”它跑过来了。这都是它过于信任我而造成的恶果。假如那时它躲开,也许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如今我很可怜它。可是那天去饭厅的时候,我心里还非常恼火呢。玛尔巴贝阿达缩着爪子趴在草地上的那副样子,又有什么要紧。它一定要瘸了,我可以肯定。要是它受伤出血,还能痊愈,皮毛一长好,顶多留块伤疤。可是它没有出血,连嚎都没有嚎一声。因为实际上我是一只手捂住它的嘴巴,另一只手把它的一条腿拧了一下,就像那个可怜的卡瓦有一次扭断母鸡脖子一样。它痛得很,它的眼神说明它痛得很厉害。“狗东西,让你尝尝这个滋味,看你以后还捣乱不捣乱。我一站队,你就趁火打劫。我是你的同伴,可不是你的用人。以后在军官面前,不许再啃我的靴子。”母狗默默地颤抖着。我一放开它,才发觉我把它整苦了。它站立不住,总是摔倒。它的腿骨折了,一站起来就摔倒。它开始轻轻地嗥叫。我又一次想揍它一顿。但是下午我开始可怜起它来。我从教室出来的时候,看见它老老实实地趴在草地上,就在上午原来的那个地方。我对它说:“过来,你这个狗娘养的。来给我赔礼道歉。”它站起来,又跌倒了。它站起来两三次,都摔倒了。最后它勉强挪动几步,还是三条腿在蹦跳。听它那嗥叫的声音,一定是痛极了。我把它整苦了,大概要一辈子瘸腿。我很难过,把它抱起来,想给它的腿正骨。它尖叫起来,这是因为像我刚才说的那样,里面有什么地方骨折,最好不要去碰它。玛尔巴贝阿达并不记仇,它舔舔我的手掌,脑袋偎在我的怀里,我开始给它的脑袋和肚皮搔痒。但是我刚刚把它放在地上,让它走一走,它就摔倒了,或者一蹦一跳的。因为三条腿很难保持平衡,所以它就嗥叫。可以看得出来,只要它一用力,我扭断的那条腿就使它疼痛万分。卡瓦那个山里人不喜欢玛尔巴贝阿达,他厌恶它。我多次发现他用石头打它,趁着我不注意踢它,山里人非常虚伪,卡瓦尤其如此。我哥哥总是说:“你如果想知道某人是不是山里人,你就看看他的眼睛,你会发现他忍受不住而避开视线。”我哥哥非常了解他们,因为他当过卡车司机。我从小就想当个像他那样的卡车司机。他常常进山到阿亚库乔去,每星期两次,第二天返回,这种情况持续了好多年。我记得几乎没有一次他回来时不讲山里人的恶习的。他喜欢喝几杯,一喝酒立刻就找山里人打架。他说他喝醉了,别人才能抓住他。这大概是真的,那一次要是没喝酒,不可能抓住他,更不可能把他打成那个样子。总有一天我要去万卡约,查一查是什么人干的。他们把我哥哥害成那副模样,要叫他们心里后悔一辈子。那天警察跑来问:“喂,巴尔底维索家是住在这儿吗?”我回答说:“对,里卡多·巴尔底维索家就是这里。”我记得当时我母亲揪住我的头发,把我一下子弄进屋里。她惊惶失措地迎上前,疑心重重地望着警察说:“世界上叫里卡多·巴尔底维索的人多啦。再说我们不能替别人的过错承担责任。我们虽然穷,但是老实正派。警察先生,您别理会刚才那个毛孩子的话。”可是当时我已经十岁多啦,根本不是什么毛孩子。警察大声笑着说:“里卡多·巴尔底维索并没有干什么坏事。我是来通知您,他在急救站,被人捅了好几刀,浑身上下像个马蜂窝。他要求通知家属。”母亲对我说:“你去看看那个瓶子里还有多少钱,得给他买点橘子。”水果白买了,没用上,也不让我们交给他,因为他浑身都缠着绷带,只能看见两只眼睛。那个警察始终在旁边和我们说话。他告诉我们:“他可真野呀!太太,您知道是在什么地方刺伤他的吗?在万卡约。您知道在什么地方救起他的吗?靠近乔西卡。他可真野呀!他自己爬上汽车,非常镇静地开到利马。发现他的时候,汽车在公路外面,他伏在方向盘上睡觉呢。我想那与其说是由于受伤,不如说是醉酒。您要是看看那辆卡车的样子,就会明白。到处都是血,太太,他是一路上流着血开车回来的。请您原谅,像他这样的野人,世界上没有第二个。”“您知道大夫是怎么说的吗?”“伙计,你还醉着呐,要是人家给你捅上三十多刀,你早在半路上就死掉啦。处在那种情况下,你从万卡约是回不来的。”我母亲对他说:“对,警察先生,他父亲也是这个样子。有一次人家把他送回来,差不多已经半死不活,连话也快要说不出来。他还让我给他去买酒,因为他痛得胳膊都抬不起来。我只好把烧酒瓶子送到他嘴边。您明白这是个什么样的家庭吗?这个里卡多真是他父亲的儿子,生来给我带来不幸。早晚有一天也会像他父亲那样远走高飞,我们就再也没法知道他在哪里,干什么事情了。可是这孩子他爸爸(说着她拍了我一巴掌),人却很温和,是个养家守业的人,跟那个可完全两样。上班回家,周末交给我一个装钱的信封,我给他留出车钱和烟钱,剩下的都存起来。警察先生,他跟前一个可大不相同,差不多滴酒不沾。可是我的大儿子,就是这个缠着绷带的,非常厌恶这个人。他让这个人过了不少苦日子。里卡多还是个半大小子的时候,回家晚了,我那个可怜的丈夫就发抖,因为他知道这个野人又是喝醉了回来的,又会大声地喝问:‘那位先生在哪儿?据说他是我的后爹,我要跟他谈谈。’我那可怜的丈夫躲在厨房里,后来里卡多把他找到了,赶得他满屋子乱跑。结果弄得他非常苦恼,只好也走了,但是情有可原。”警察听了,乐得像头高兴的母猪。里卡多在床上扭来扭去,非常恼火,因为没法张嘴告诉母亲:不要再说了,不要让他再难受了。我母亲送给警察一个橘子,其余的都带回了家。里卡多伤好以后对我说:“你一定要经常提防山里人,他们是世界上最阴险的人。他们从来也不跟你正面交手,总是在背后捣鬼。他们那一回就是用烧酒把我灌醉,等我一迷糊,就扑了上来。如今,我的驾驶执照被吊销,不能去万卡约跟他们算账了。”也许就因为这个,我对山里人一向很反感,但是在中学里只有很少几个山里人,两三个罢了,而且都已经同化。可是一到这里,看见那么多的山里人,真叫我不舒服。他们比海边上的人还多。好像整个高山地区的人都下来了一样:阿亚库乔人、普诺人、安卡什人、库斯科人、万卡约人,都是地地道道的山里人,跟那个可怜的卡瓦一样。班上有好几个山里人,但是他显得比任何人都突出。那是什么样的头发呀!我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有那样坚硬的头发呢?我发现他为此感到害臊。他总想压平它,不晓得他买了些什么样的发油,把头发泡在里面,免得直立起来。他整天梳呀,抹呀,大概胳膊都举痛了吧。看看那些头发已经服帖了,突然,唰地一下,有一根头发直立起来,接着又一根,又是一根,很快达到五十多根、一百多根、一千多根;特别是两边鬓角上的头发,简直像钢针一样地直立着,还有后脑勺上也是如此。山里人卡瓦都有点半疯了,因为大家总是拿他的头发和散发着腐臭气味的发油开心。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大家起哄的那个场面:他的脑袋油光发亮地一露出来,大家就把他包围住了,立刻尖声数起来:“一、二、三、四。”我们还没有数到“十”,他的头发已经竖起。他铁青着脸忍耐着,但是他的头发还一根接一根地在往上跳。我们数到五十之前,他的全部头发已经像只刺猬帽子那样戴在头上。头发脱落是又一件使他心烦的事。但是对卡瓦来说,比别人更讨厌的是他那个奇怪的发型:几乎没有前额,眉毛之上就长着头发。这片头发一定很不舒服,没有前额一定很讨厌,这是又一件使他心烦的事。有一次,有人发现他在刮脑门子。我想准是巴亚诺发现的。巴亚诺跑进宿舍说:“快去看呀,山里人卡瓦正在刮掉脑门上的头发,真是值得一看。”我们赶快向教室楼的厕所跑去,因为他在那里躲着,免得别人看见。卡瓦正在那里,前额上抹着肥皂,就像抹下巴一样,小心翼翼地刮着,以免受伤,那真是把他整得够呛。他气得快发疯了。就是那一次,他跟黑人巴亚诺打起架来,就在那间厕所里。他们打得可真厉害!但是黑人力气更大一些,他毫不留情地揍着卡瓦。“美洲豹”这时说:“喂,既然他那么愿意剃掉头发,咱们为什么不给他帮忙呢?”我认为“美洲豹”那样干是不对的,卡瓦也是“圈子”里的一分子,可是“美洲豹”从来也不放过整他的机会。黑人巴亚诺虽然刚刚打过架,却表示完全赞成,第一个向卡瓦猛扑过去,接着是我。我们把他牢牢抓住之后,“美洲豹”把刷子上剩下的肥皂沫全都胡乱涂在卡瓦的前额和前半个脑袋上,然后就动手刮起来。“老实点,山里人,你要乱动,刀子就划破你的脑袋。”我紧紧抱着卡瓦,他的肌肉在膨胀,但是不能动弹,只好愤怒地看着“美洲豹”。刮呀,刮呀,“美洲豹”把他的半个脑袋刮得精光。真没见过这样整人的方法!后来这个山里人安静下来,“美洲豹”拿了一把头发擦掉卡瓦头上的肥皂沫,突然把手捂到山里人脸上说:“吃吧,山里人,用不着恶心,吃吧,可口的泡沫。”他一站起来,跑去照镜子的时候,我们这个笑呀!我想我从来也没有像那次那样笑得厉害:大家看见卡瓦半个脑袋光光的,半个脑袋长着直毛。在检阅场,他从我们面前经过的时候,诗人又跳又叫,喊道:“最后一个莫希干人在这里,快报告警卫室!”这时大家一拥上前,把卡瓦围在当中。士官生们指手画脚地笑;院子里有两个准尉也开始笑起来,最后山里人自己也不得不笑了。后来站队的时候,瓦里纳中尉说:“怎么回事?混蛋,为什么像疯婆子那样地傻笑?各班班长,出列!”班长报告说:“报告中尉,没有什么事情。全体出勤。”准尉们于是说:“一班有个士官生,他的脑袋只剃了一半。”瓦里纳说:“那个士官生到前边来!”卡瓦在瓦里纳面前立正,中尉说了一声:“脱帽!”山里人立刻执行了命令,这时,大家都忍不住笑了。瓦里纳喊道:“肃静!怎么能在队列里笑?”可是他自己一看见山里人那颗脑袋,也咧开嘴巴笑了。“喂,你这是怎么一回事?”山里人回答说:“报告中尉,没有什么。”“怎么没有什么?你以为军事学校是马戏团吗?”“不是,中尉。”“那你的脑袋为什么要这样?”“报告中尉,天气热了,我把头发剃掉了。”瓦里纳这时大声笑着对卡瓦说:“你简直像个疯婆子,可是这里不是疯人学校。到理发室去,全部剃光,这样头上就不热了。按照条令规定,不长出头发来,你不能外出。”可怜的山里人,他不是坏人。后来我们相处得很好。从前我讨厌山里人,是因为他们把我的哥哥里卡多打成了那个样子,所以我总是拿卡瓦出气。可是后来,“圈子”开会,要抽签让一个人去揍四年级一个小子的时候,卡瓦抽中了。于是我说,咱们最好另挑一个人,因为卡瓦要是让人抓住,咱们就要倒霉。卡瓦一声不吭,在琢磨我的话。后来,“圈子”解散的时候,“美洲豹”向我们建议说:“‘圈子’是完蛋了,但是如果你们愿意,咱们可以另外成立一个,由咱们四个组成。”我说,不和山里人打交道,他们都是胆小鬼。“美洲豹”说:“这个问题应该解决,咱们中间不能有这种玩笑。”他把卡瓦叫来说:“博阿刚才告诉我们,说你是个胆小鬼,不能参加‘圈子’。你应该给他证明他是错的。”山里人说:“好吧。”当天夜里我们四个跑到操场上,为了不让四年级和五年级的人认出我们是新兵,让他们拉去铺床,我们摘掉了肩章。我们顺利地来到操场上,“美洲豹”说:“你们两个打的时候,既不要骂,也不要喊。四、五年级的宿舍里到处是那些龟孙子。”鲁罗斯说:“最好把外衣脱下来,免得撕破,明天还要检查军容风纪呢。”于是我们脱了外衣。“美洲豹”说:“你们自己开始吧。”我早就知道山里人不是我的对手,但是没有想到,他竟然那样顽强。确实如此,山里人经受得住打击,尽管他们个子矮小,看起来不像样。卡瓦长得很矮,但是非常结实,身材四四方方,敦敦实实,这一点我早就注意到了。我一拳打去,他好像没事一样,很镇静地忍耐着,但是异常凶猛、粗野,紧紧抓住我的脖子和腰部,简直没有办法甩开他。我揍他的背脊和脑袋,迫使他离开,但是他立刻又像野牛一样扑过来,真是顽强呀!看着他那不太灵活的样子,真令人同情。这个以前我就知道,山里人打架不会用脚。卡亚俄港的人才会使用双脚,比双手还灵活;“双飞脚”大概就是他们发明的,但是很不容易,一般的人不会同时飞起双脚,踹到敌人脸上。山里人打架只会用双手,也不会像土生白人那样用脑袋,土生白人的脑袋确实很硬。我认为卡亚俄港人是世界上最会打架的人。“美洲豹”说他自己是贝亚必斯塔区的人,但是我相信他是卡亚俄港人。不管怎么说吧,贝亚必斯塔区离港口也很近。我没有见过有谁能像他那样既会用脑袋又会用双脚。打架的时候,他几乎不用手,自始至终就是头撞脚踢,我一辈子也不想和“美洲豹”打架。我说:“山里人,最好还是罢手吧。”他回答说:“随你的便。不过以后再也别说我是胆小鬼了。”鲁罗斯这时说:“穿上衣服,擦擦脸。那边有人来了,好像是准尉。”来的人不是准尉,而是五年级的士官生。他们一共五个,其中一个问道:“你们为什么不戴帽子?”“你们是四年级的,还是狗崽子?不许撒谎。”另一个喊道:“立正!把钱和烟掏出来!”我当时很疲倦,那个家伙搜查我的衣袋时,我静静地忍耐着。可是搜查鲁罗斯的那个小子说道:“这个家伙装满了钞票和香烟,真是个宝库呀!”“美洲豹”嘿嘿冷笑说:“你们都很勇敢,就因为你们在五年级,对吗?”其中一个人问道:“这个狗崽子刚才说什么?”天很黑,看不清他们的面孔。另外一个家伙说:“狗东西,你敢再说一遍刚才的话吗?”“美洲豹”说:“士官生先生,假如您不是五年级的,您一定不敢掏我们的钞票和香烟。”那几个士官生大声笑起来。他们问“美洲豹”:“看来你非常可恶,对吗?”“美洲豹”回答说:“对,可恶极了。我还认为,如果咱们要是在街上相遇,你们一定不敢把手伸到我的衣袋里来。”“哎呀呀,哎呀呀,你们听见没有,你们听见没有?”一个声音叫道。另一个说:“如果你乐意,士官生,可以摘掉我的肩章,扔到地上去,我仍然会想,没有肩章,我也要把手伸到我想伸的地方去。”“美洲豹”说:“不,士官生,我认为你不敢这样做。”“那咱们来试一试。”那个士官生说罢,就扔下军服,摘掉肩章。“美洲豹”一脚就把他踢倒,按在地上便打,于是那个家伙放声喊:“你们还等什么?还不赶快来帮忙?”其他几个人闻声而上,朝“美洲豹”扑去。鲁罗斯这时说:“这我可不答应。”我也朝人堆冲去。这样的打架真少见!谁也看不见谁,偶尔就飞来一两脚,我想:“大概是‘美洲豹’踢过来的。”就这样大家打成一团,直到哨声响,方才跑散。这一架打得真痛快!到了宿舍脱下军服的时候,一看四个人身上,从头到脚都肿了,可是我们笑了—个痛快。全班同学都挤到洗脸间,要求我们讲讲。诗人为了让我们消肿,把牙膏抹在我们脸上。那天晚上,“美洲豹”说:“这—仗算是新‘圈子’的洗礼吧。”后来我走到可怜的卡瓦床前,对他说:“嘿,咱们做个朋友吧。”他立刻对我说:“那当然啦。”

“你这样做又能捞到什么呢?”

“我的命真苦呀!”母亲低下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什么也没有,”“美洲豹”说,“他们已经把我给整了。可是我得报仇。”

“我有件急事。你别担心,我很快就回来。”

“‘美洲豹’,你是个混蛋,”阿尔贝托说道,“假如把你关进监狱,我倒是很高兴。”

“你上哪儿去?”母亲喊道。

“美洲豹”微微动了一下。他虽然依旧坐在床上,却已经挺起胸膛不再靠着墙壁。他把脑袋转动了一下,为的是能够仔细看看阿尔贝托。这时,他整个脸部都可以看清楚了。

“既然这是唯一能使你变好的办法,我就不在乎。”父亲说,“你可以跟神父耍着玩,但是和军人办不到。再说,咱们家里的人一向非常民主。总之,既然要做人,就哪里都得去。现在睡觉去吧。从明天起,开始念书。晚安。”

“你听见我刚才说的话了吗?”

“我到乡巴佬念书的学校去,你不在乎吗?”阿尔贝托问道。

“美洲豹”说:“你别大声嚷嚷。你想让中尉来吗?你是怎么回事?”

“这种学校很难令人相信,”母亲说,“说不定会得病的。拉白尔拉区的气候非常潮湿。”

“你是一个混蛋,一个杀人犯。你杀死了‘奴隶’。”阿尔贝托低声自语道。

“住校?”阿尔贝托吃惊地望着父亲说。

阿尔贝托已经向后退了一步,弓身等着。但是“美洲豹”并没有进攻,甚至没有动弹。阿尔贝托看见黑影里有两只蓝色的眼睛在闪闪发亮。

“考莱昂西奥·普拉多。住校对你有好处。”

“胡说,”“美洲豹”也压低了嗓门说道,“那是诬蔑。有人所以这样对甘博亚说,是打算整我。那个告密的人想害我。他是个胆小鬼,你还不明白吗?你告诉我,宿舍里所有的人都认为我杀死了阿拉纳吗?”

“考什么学校?”阿尔贝托问道。

阿尔贝托没有回答。

“不过,这件事就算过去了。”父亲说道,丝毫不理睬母亲的话,“这是个丑闻。我不允许你糟踏我的家门。明天你开始跟家庭教师上课,准备入学考试。”

“不可能。谁也不会相信这个,”“美洲豹”说道,“阿拉纳是个可怜虫,随便哪个人都可以一巴掌把他打倒在地。我干吗要杀死他呢?”

“我们家也是如此。你别忘了,我父亲曾经连任两届部长。”母亲抗议道。

“他比你好多了。”阿尔贝托说道。他们两个人悄悄地交谈着。为了压低嗓门,说话时十分吃力,每句话都是僵硬的、矫揉造作的。“你是个暴徒,你才是个可怜虫呢。‘奴隶’是个善良的小伙子,你不懂得这意味着什么。他是个好人,不打搅任何人。你日日夜夜总是欺负他。入学的时候,他是个正常的人。可是你和其他人经常不断地折磨他,把他变成了一个傻瓜,只是因为他不会打架。‘美洲豹’,你真是一个讨厌的人。现在你要被开除了。你知道将来你要过什么生活吗?杀人越货的生活。你迟早要被送进监狱。”

“闭嘴!别说蠢话。”父亲说道,而母亲则恼怒地望望他,“这种情况在咱们家里从来也没有过。我的脸都丢尽了。你知道咱们家的人从什么时候起在中学、大学——无论什么地方都是名列前茅的吗?都二百年了。假如你爷爷看见这样的成绩,他要难过死了。”

“我母亲也对我说过这样的话。”阿尔贝托吃了一惊,没有料到“美洲豹”会说出这样的心里话。但是他立刻明白了:“美洲豹”是在自言自语。他的声音是愁闷的,丝毫没有生气。“甘博亚也是这么说的。我不知道我的生活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可是欺侮‘奴隶’的并不仅仅是我一个人。人人都欺侮他。诗人,你也在内。在学校里,你整我,我整你,让人家整的人就会自己倒霉。这并非我的过错。如果说别人不敢欺侮我,是因为我比较厉害。这可不是我的错。”

“有几门考得不好,”阿尔贝托说,“但是要紧的是升班了。”

阿尔贝托说:“你并不比别人厉害。你是个杀人凶手,可我不怕你。等咱们从这里出去以后,你再走着瞧吧。”

“年轻人,睡觉前,咱们先谈谈这个,”父亲晃着手中的成绩册说,“我刚刚看过。”

“你想跟我打架吗?”“美洲豹”问道。

“大概是感冒吧。阿尔贝托,快上床睡觉吧。”母亲说道。

“对。”

“我的头有点痛,所以回来得比较早。”阿尔贝托说。

“你没有这个本事。”“美洲豹”说道,“告诉我,是不是宿舍里所有的人都对我非常恼火?”

父亲像往常那样穿了一身藏青色的衣服,好像刚刚刮过脸,头发油光锃亮,表面上他很严厉,但是眼睛里常常并没有那种严肃的神情,只是焦虑地注视着发亮的皮鞋、灰色圆点领带、衣袋上方的白手绢、无可指摘的双手、衬衣袖口和裤线。他那审视的目光是含混不清的,既有不安,又有自满,随后便恢复了表面的严厉神情。

“不是,”阿尔贝托说,“只有我一个人。我并不怕你。”

“回来啦,年轻人。”父亲说道。

“嘘!别叫喊!你要是愿意,咱们到街上去打。不过,我预先警告你,你打不过我。你白白发火。我并没有对‘奴隶’怎么样,只不过像大家一样也欺侮过他,可是没有恶意,开开心而已。”

“晚安。”阿尔贝托说。

“你以为没有关系?你欺侮他,别人学着你的样子,也欺侮他。你整得他没法生活,最后又把他害死了。”

他们走过迭戈·费雷街的第二条弄堂,到了阿尔贝托家的门口便分手了。贝拜一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阿尔贝托进门后,径直向通往自己房间的楼梯走去。房间里亮着灯,他一开门就看见父亲站在屋子中央,手中拿着成绩册,母亲坐在床上,好像正在沉思。

“混蛋,你别喊!人家会听见的。我并没有害他。出去以后,我一定要找到那个告密的人。我要当着众人的面,让他承认那是一场诬陷。你会看到那是胡说八道。”

“对,可以试试。这主意不坏。”阿尔贝托说。

“那不是胡说八道,这事我清楚。”阿尔贝托说。

“好的,伙计,这样我就高兴了。”贝拜说,又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再追别的姑娘吧。这是最好的报仇方法,最有刺激性的方法,也是最甜蜜的方法。你干吗不追纳蒂?她长得很漂亮,现在又很孤独。”

“别叫喊!真见鬼。”

“呸,对我来说无关紧要。说真的,对埃莱娜我已经厌烦了。”

“你是个杀人凶手。”

“是的。她整个晚上都在和理查德跳舞。安娜跑去问她:‘你和阿尔贝托吵嘴啦?’她回答说:‘没有,可是明天一定要闹翻。’你不要为我刚才讲的事难过。”

“嘘!”

“你亲眼看见她了吗?”

“‘美洲豹’,是我告发你的。我知道是你杀死了他。”

“所以我对你说,这姑娘对你不合适。”

这一次,阿尔贝托没有后退。“美洲豹”在床上已经缩成一团。

“她对我说,她不会去的。”

“是你把那些事情说给甘博亚的吗?”“美洲豹”一字一顿非常缓慢地问道。

“去过啦!这就是我们不愿意告诉你的事。”

“是的。我把你的所作所为,我把宿舍里发生的一切,全都告诉他了。”

“你是说纳蒂家的舞会?瞎说,埃莱娜没有去。”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没有人。但是大家都发现了,因为昨天晚上她和他到过纳蒂家里。”

“因为我愿意这样做。”

“这是谁告诉你的?”

“好吧。我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有种。”“美洲豹”说着站了起来。

“对,就是圣伊西德罗大街的那个。”

“理查德?”

甘博亚中尉走出上校办公室。他向那个穿便服的人点头告别后,便去等电梯。可是由于电梯迟迟不到,他就转身向楼道走去,从那里三步并作两步迅速来到楼下。走到庭院里,他才发觉晨光已经破晓。天空明净如洗,只有远处地平线上可以望见几朵白云,飘浮在碧波粼粼的大海上空。他快步向五年级的区域走去,来到办公室里。加里多上尉正坐在写字台前,像头箭猪一样地缩在那里。甘博亚在门口向他敬礼。

“埃莱娜对理查德钟情极了。”

“有事情吗?”上尉一跃而起,挺身问道。

“不会的,伙计,你干脆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上校让我告诉您,把我送上的报告从登记簿上抹掉,上尉。”

“你不会难过吗?”

上尉松了一口气,一向神色严厉的眼睛也如释重负地露出微笑。

“我不明白你的话,贝拜。请你明说吧。”

“当然会这样啦,”说着,他在桌子上猛击一掌,“我根本就没有登记入册。这个我事先就料到了。甘博亚,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从昨天晚上就知道了,大家都知道了。可是没有告诉你,怕你难受。”

“上尉,那个士官生收回了控告。上校把报告给撕了。他说,必须忘掉这件事,就是指那个假设的杀人案。上尉,至于别的方面,上校命令执行纪律。”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们刚刚吵过架。”

“还有别的吗?”上尉得意地笑起来。“甘博亚,你过来看看。”

“我对埃莱娜的事感到遗憾,”他说,“不过我想这样更好一些。这姑娘对你不合适。”

他递给中尉厚厚一沓纸片,上面写满了数字和姓名。

贝拜靠近他的身边,在阿尔贝托肩上轻轻一拍,脸上露出友好、同情的表示。

“你看见了吗?三天之中比整个上月开的条子还多。六十个学生受处罚,几乎占全年级的三分之一,你好好看看。上校可以放心,我们会把一切纳入正轨,至于考试卷子,我已经采取了预防措施。考试前一直保存在我自己的房间里。谁有胆量,那就到这里来找吧。夜间岗哨和巡逻都增加了一倍。准尉随时会让下面报告情况。每星期检查两次军容风纪,枪支弹药也是一样。你说他们还会调皮捣蛋吗?”

“已经走了。她得早点回家。”

“上尉,但愿他们不会再闹。”

“你好,”阿尔贝托说,“你怎么在这里?玛蒂尔德呢?”

“咱俩谁有道理?是你还是我?”上尉突然问道,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阿尔贝托穿过那一排排迷宫似的汽车——这些车都一辆辆停放在公园外面的人行道旁,缓冲器紧紧顶住马路外沿——接着便走上了拉尔科大街。走到迭戈·费雷街街口时,他拐了进去。街上空荡荡的,他迈开大步,走在街心当中。快到科隆街街口的时候,他听到后面有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唤他名字的声音,回头一看,原来是贝拜。

“那是我的职责。”甘博亚说道。

“当然啦,”他回答说,“当然是朋友啦。”

“你装了一肚子规章条令,”上尉说道,“甘博亚,我并不是批评你。但是生活里必须实际一些。有些时候,宁可忘掉规章条令,只能见机行事。”

她点点头,笑了一下,但是马上又摆出一副庄重的神情。他向她伸出手去,埃莱娜握住了他的手,用十分亲切缓和的口气说:“咱们仍然是好朋友,对吗?”

“我相信规章条令,”甘博亚说道,“我坦白告诉你,我能把规章条令背出来。你要知道,我至今不后悔。”

“好吧。既然如此,那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抽烟吗?”上尉问道。甘博亚接过一支香烟。上尉抽的是进口雪茄烟,点燃以后发出一股浓臭的白烟。中尉把烟送到嘴边之前,轻轻揉揉这支一头细一头粗的雪茄烟。

“是的,我想好了。”她回答说。

“我们大家都相信规章条令,”上尉说,“但是必须善于解释它。我们这些当军人的,首先应该是现实主义者,我们一定要根据实际情况办事。不能强迫事物服从法律,而是相反,要让法律适应事物。”上尉的手激动地在空中挥来挥去。“否则的话,就将无法生活。固执不是好品德。为那个士官生抛头露面担风险,你能捞到什么好处?一点好处也没有,无非是害了自己。那时你如果听从了我的劝告,结果和现在一样,但是可以避免很多问题。你别以为我是在幸灾乐祸。你知道我很尊重你。大尉可是生气极了,他一定会找你的麻烦。上校也很恼火。”

“你考虑好了吗?”阿尔贝托问道。

甘博亚厌恶地“呸”了一口道:“他们能把我怎么样?再说,我也不在乎。我问心无愧。”

他和她继续蹓跶,缓缓向前走着。他们忘记他们还手拉着手。又往前走了大约二十米,他们都默不作声,互不相望。走到水池旁边,她才松开手指,动作毫不激烈,仿佛在暗示什么。他明白那个意思,便松开了她的手。但是两个人的脚步都没有停住,他们仍然肩并着肩,继续保持沉默,沿着公园转了一大圈,望着迎面走来的一对对男女,还向其中的熟人点头微笑。等走出公园,到了拉尔科大街,他们才停住脚步,互相望了一望。

“良心无愧能上天堂,”上尉和蔼地说,“可是不一定能晋升。不管怎样,我一定尽力把这些事控制在我手心里,免得影响你升级。好吧,关于那两只小鸟他是怎么说的?”

“啊,啊,好吧,好吧。”阿尔贝托说道。

“上校命令让他们回宿舍。”

“我可不。我已经想好了,我并不喜欢你。”

“你去找他们。好好劝一劝。如果他们想安安静静地生活,那就闭上嘴巴。我想大约不会有问题。他们比任何人都愿意忘掉这个故事。不过,你要留心你的那个被保护人,他有些傲慢。”

“可是这对我来说没有关系。不管你怎么样,我喜欢你。”

“我的被保护人?”甘博亚问道,“整整一个星期,我也没有察觉到有这样的一个人。”

“不,不,不是因为那些话。我很早以前就考虑过。我想最好咱们还是像以前那样。咱们的性格太不一样。”

中尉没有向上尉告别就出去了。宿舍外面的院落里空无一人。但是一到中午,士官生下课归来时,便像一条奔腾咆哮席卷一切的大河,顷刻间,这个院子就会变成一个吵吵嚷嚷的蚂蚁窝。甘博亚从皮包中掏出那封信来。他拿在手中呆望了片刻,没有打开,又放回去了。他想:“要当丈夫,就不能当兵。”

“朋友关系?你想吵架?就因为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你别傻了。不要理会我那些话。”

值班中尉正在警卫室里看报。士兵们在长凳上呆呆地坐着。甘博亚一进门,他们就像机器人一样唰的一声全都站了起来。

“咱们最好是保持朋友关系。”

“日安。”

“考虑什么,埃莱娜?”

“日安,中尉。”

“我正在考虑……”

甘博亚对这个年轻的中尉用“你”来称呼。由于小中尉过去是甘博亚的下级,所以比较尊敬中尉。

“好吧。什么事情?”

“我是为五年级那两个士官生的事情来的。”

“我必须和你谈一下。”她突然急促地说道。

“好的。”小中尉快活地一笑,但是脸上露出夜间值班留下的倦容。“刚好其中有个士官生要出去,但是命令还没有下来。我把他们带来吗?他们在右边那间牢房里。”

“咱们别吵架,”阿尔贝托说,“咱们待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

“两个人住在一起?”甘博亚问道。

他再次捏捏她的手,想看看她的眼睛,但是她避开他的视线,而且比刚才更严肃、更冷漠。

“是的。因为操场那边的牢房要用。有几个受处罚的士兵要关。他们两个应该分开吗?”

“那好,随你的便。”

“你给我钥匙。我去和他们谈谈。”

“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甘博亚慢慢打开牢门,但是马上就跳了进去,仿佛驯兽师跳进兽笼一样。在窗外射进来的圆锥形光线的照射下,他看见四条大腿在地上晃动;他听到两个士官生急促的喘气声;他的眼睛还不习惯室内的黑暗,只能勉强认出他们的身影和脸盘。他向前跨进一步,大喝一声:“立正!”

“我说这些话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你。那样对你不好。”

两个人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

“我并没有求你。我说的是真话。难道你不是我的恋人吗?为什么你非要我骄傲点呢?”

甘博亚说:“长官进屋的时候,下级士官要立正敬礼,难道你们忘了?每个人罚六分。士官生,把手从脸上拿开,立正站好!”

“我不喜欢你对我说这样的话。应该有点傲气。不要这样求我。”

“报告中尉,他不能拿开。”“美洲豹”说道。

“我怎么跟你说话了?”

阿尔贝托放下手,但是立刻又把手掌按在面颊上。甘博亚把他轻轻推到光线底下。颧骨上面肿得非常厉害,鼻子和嘴巴上有不少凝结的血块。

“你知道吗?我不喜欢你这样跟我说话。”

“把手拿开,让我看一看。”甘博亚说道。

“我追了你两年多。每次你不理我,我就想:‘总有一天你会理我的,那时候我就会忘掉现在的苦日子。’可是结果更坏。从前至少还可以经常见到你。”

阿尔贝托放下手,嘴巴收缩得歪斜了。一个紫色的大疱罩住了一只眼睛,眼皮下垂,青紫一片,好像一块烧伤。甘博亚还看到阿尔贝托的军服上有大片的血污,头发被汗水和污泥粘成一团。

“我事先已经对你说过。你不要责怪我。”

“你过来!”

“不知道。有时候你好像很讨厌和我在一块。可我越来越爱你,所以见不着你的面,我就很着急。”

“美洲豹”服从了。这场恶斗在他脸上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但是他的鼻翼在颤抖,嘴唇周围有一圈唾沫。

“我怎么啦?”她干巴巴地反问。

“你们马上到医务室去,”甘博亚说道,“我在我的房间里等着你们。我需要和你们谈谈。”

“埃莱娜,你应该理解我。你为什么这个样子?”

阿尔贝托和“美洲豹”出去了。值班中尉听见他们的脚步声,急忙转过身来,脸上的模糊笑容变成了惊奇的表情。

阿尔贝托轻轻握握埃莱娜的手,定睛望着她的双眼。她的表情十分严肃。

“站住!”他惊慌地喊道,“怎么回事?不许动!”

“没有什么。”

士兵们早已围了过来,他们极力要看个明白。

“不要嘲笑我,好吗?你是怎么回事?”

“让他们出去。”甘博亚说道,又转身对那两个士官生说,“走吧。”

“说不定她喜欢你吧。”

阿尔贝托和“美洲豹”离开了警卫室。中尉和士兵们望着他们在晴朗的天空下肩并肩地向远处走去,两人的脑袋都不动弹,他们互相之间既不说话,也不相望。

“那是你那么认为。我经常在特拉萨斯俱乐部看见她,我向她打招呼,她都不理睬我。可是好多次我发现她在偷偷瞧我。”

“他的脸被打烂了,”小中尉说道,“我真不明白。”

“恨你?她连你的姓名怎么称呼都不知道。”

“你什么都没有听到吗?”甘博亚问道。

“我并不想干涉你们家里的事情,可是你姐姐实在令人讨厌,她非常恨我。”

“没有。”小中尉慌乱地回答说,“我一直没有离开这里。”他扭头问士兵们:“你们听见什么了吗?”

“你别说我姐姐的坏话,我不喜欢别人干涉我们家里的事情。”

四个黝黑的脑袋摇摇头。

“这可毫不相干。既然我们要好,自然就要见面。以前你不是我恋人的时候,你们家里随便放你出来玩,和其他姑娘一样,如今反而把你关在家里,可你已经不是小孩子。我想这都是伊内斯闹的。”

“他们打得居然没有响声,”小中尉已经不再用吃惊的口气评论发生的事情,但是很有些竞技热情地说道,“我应该分开关他们就好了。他们打得可真凶!真是好斗的公鸡!需要过很长时间,那张脸才能复原。他们为什么打架?”

“那你说怎么办?我早就告诉过你,会出这种事的。所以当时我不愿意答应你。”

“胡闹,”甘博亚说道,“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是说咱们的处境。咱们一直没有见面呀。”

“那个士官生一声不喊怎么能忍受得住?”小中尉问道,“他要破相了。应该把那个黄头发的家伙弄到学校拳击队去。还是已经参加了?”

“什么事情那么可怕?我不懂你说的意思。”

“没有。我想没有。不过,你说得有理。应该弄进去。”甘博亚说道。

“没有。不过,埃莱娜,请你想想我的处境。实在太可怕了。”

那天我在田野里游逛。在一片庄稼地里,有个女人给了我一些面包和牛奶。天黑的时候,我又在进步路附近的一条沟里睡下来。这一回真的睡着了,太阳已经升得很高的时候,我才睁开眼睛。附近一个人也没有,但是我听见有汽车从大街上经过的声音。我饿极了,头痛,浑身打颤,很像感冒初起的症状。我一直走到利马,十二点左右来到阿方索·乌加特大街。特莱莎没有夹在女学生中间出来。我在市中心转悠,在那些人多的地方来回走动,比如圣马丁广场、联盟大街、格拉乌大街。下午我走到雷塞沃公园的时候,真是筋疲力尽了。我喝了公园里的自来水,呕吐起来,于是便躺在草地上。过了一会儿,我看见有个警察向我走来,从远处向我打手势。我爬起来就跑,他并没有追我。走到我教父家里的时候(他家在弗朗西斯科·皮萨罗大街),天已经黑下来。我的脑袋涨得要爆炸,全身都在发抖。那时并不是冬天,我想:“我一定是病了。”敲门以前,我心里思量:“如果是那女人出来,又把我堵在门外的话,我就去警察局。至少那里会给我饭吃。”但是出来的不是她,而是我教父。他开门之后,两眼望着我,可能认不出我来。他有两年时间没有看见我了。我说出自己的名字来。当时由于他的身体挡着门,遮住了里面的光线,我只看见他那个圆圆的光秃脑袋。他说:“是你?不可能啊,干儿子,我以为你也死了呢。”他连忙让我进去,到了屋里,他问我:“孩子,你怎么啦?出什么事啦?”我告诉他:“教父,请您原谅,我有两天没吃东西了。”他拉住我一条胳膊,大声喊他女人。他们让我喝了汤,吃了菜豆煎牛排和一碗甜食。饭后,他们问了我许多问题。我给他们编了一段故事:“我从家里跑出来以后,跟一个人在原始森林里干了两年,那是个咖啡种植园,后来由于生意不好,主人把我轰了出来。走到利马,我一个钱都没有了。”接着我向他们问起我的母亲。教父告诉我,她在六个月以前,由于心脏病突然发作而去世了。他告诉我:“丧葬费是我付的,你不必担心。事情办得相当好。”最后他补充说,“今天晚上,你暂时睡在后院。明天再说你怎么办。”那女人给我送来一条毯子和一床褥子。第二天,教父把我领到他的杂货店里,让我在柜台上卖东西。那里只有他和我两个人。他不给我工钱,但是管住、管吃。虽然总是让我拼命干活,可他们待我还不错。我六点钟以前就起床,必须把里里外外打扫干净,准备早点,给他们送到床上。然后我到市场去买东西,按照那女人事前给我的单子去采购。办完之后,到杂货店去,在那里卖一整天东西。开头,教父也总是待在杂货店里,但是后来就留下我一个人,晚上让我报账。回到家里,我给他们做晚饭——她已经教会我怎样做饭,最后,上床睡觉。我虽然非常缺钱,却不想离开,于是就从顾客身上揩油,有时提高价格,有时少给一些找头,这样就有钱买民族牌香烟偷偷抽上几支。另外,我很想出去随便走走,可是因为害怕警察,就克制住了。后来,情况越来越好。教父需要去山区旅行,每次都带上他的女儿。最初当我知道他要出门的时候,心里有些害怕,因为我想起他女人非常讨厌我。但是,自从我和他们住到一起以来,她并没有刁难我,只是派我干活的时候才跟我说话。从我教父出门那一天起,她就变了样。她对我非常亲热,给我讲故事,放声大笑。晚上她到杂货店里来,我给她报账,她说:“算了吧。我知道你不是小偷。”一天夜里,还不到九点,她就到店里来了。她好像很紧张。我一看见她进来,就明白了她的企图。她那副表情、笑声和眼神,和卡亚俄港妓院里的婊子喝醉了酒冲动时的模样完全相同。这使我很开心。我记起从前来找教父时,她把我赶走的情形,便暗暗思量:“报仇的时候到了。”她长得肥胖难看,身材比我高。她对我说:“喂,关上店门,咱们去看电影,我请客。”我们到市中心一家电影院去,因为她说那里正在上演一部非常好的片子,可是,我知道她是害怕别人看见她和我在这条街上行走,因为我教父爱吃醋,在这一带是出了名的。看电影的时候,演的是一部恐怖片,她装成害怕的样子,抓住我的双手,贴在我的身上,用膝盖顶着我。有时,她又装作无意的样子,把手放在我腿上,并且留在那里不动。我真想笑出声来。可是我装傻,不响应她的挑逗。她大概一定很恼火。看完电影,我们步行回家。她开始谈起女人来,给我讲一些色情故事,但是并不说脏话。后来她问我是不是有过情人。我说没有。她接着说:“撒谎骗人。所有的男人都一样。”她极力使我明白,她是把我当成一个男子汉对待的。我真想对她说:“您像‘乐园’的妓女,她的名字叫爱玛。”到了家里,我问她是不是要做晚饭。她说:“不用。最好咱们乐一乐。在这个家里,从来也没有过快乐。去开一瓶啤酒。”她开始说起我的教父如何如何不好。她恨他,因为他是个吝啬鬼,是个老傻瓜,还有其他等等事情。她让我一个人把酒喝光,打算把我灌醉,看看那样会不会理睬她。后来,她打开收音机,对我说:“我教你跳舞。”她使出全身的力气搂紧我。我让她抱着,可是继续装傻。最后,她问我:“从来没有女人吻过你吗?”我说没有过。“你想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吗?”她说着就抓住我,开始吻我的嘴唇。她已经冲动起来,把她的脏舌头伸到我的嘴巴里,甚至到了嗓子眼。她还用手掐我,接着便拉着我的手到了她的房间,开始脱衣服。脱掉之后,她显得不那么难看了,皮肤还很光滑。她觉得不好意思,因为我总是瞧着她,也不上前。她就赶忙熄了电灯。只要我教父不在家的日子里,她就拉我跟她睡觉。她对我说:“我喜欢你。你使我非常幸福。”她整天说她丈夫的坏话。她给我钱花,给我买衣服,让我和她们全家一道每星期去看电影。借着黑暗,她抓住我的手,而又不让我教父察觉。当我跟她说,我想上莱昂西奥·普拉多军事学校,让她说服她丈夫给我出钱报名的时候,她几乎要发疯了。她狠狠地揪自己的头发,骂我是忘恩负义的人。我警告她,如果不答应,我就逃走,她这才答应了。有一天早晨,教父告诉我:“孩子,你知道吗,我们决定让你变成一个有用的人。我到军事学校去给你登记报名。”

“你怎么啦?心里不高兴吗?”

“哪怕觉得灼痛,也不要动弹,”卫生员说,“因为药水要是弄进眼里,你会看见一个裸体的犹大。”

“那还不是一样。”

阿尔贝托看见一块沾过褐色液体的纱布向自己脸上贴来,便赶忙咬紧牙关。一阵剧痛像电流一样传遍全身,使他张开嘴巴尖叫起来。后来,疼痛逐渐局限于面部。他用那只好眼睛,从卫生员的肩膀上看过去,发现“美洲豹”正冷漠地坐在椅子上从屋子的另一头望着他。他的鼻子闻到一股酒精和碘酒的气味,这使他头晕。他感到要呕吐。医务室是雪白的,瓷砖地面把蓝色的日光灯反射到天花板上。卫生员已经拿掉第一块纱布,又沾湿了第二块,嘴里一直在吹口哨。第二次也那么痛吗?当他在牢房的地上和“美洲豹”扭打翻滚的时候,虽然挨了揍,可并不觉得疼痛,只感到屈辱。因为刚刚打了几分钟,他就知道自己打败了:他的拳脚只能勉强触到“美洲豹”的身上,他更多的时间是在极力抵挡对方的打击。他很快就松开了那个进退自如、飘忽不定、难以抓住的结实身体。最厉害的是对方会用头猛撞。他用胳膊肘和膝盖抵挡,身体收缩后退,结果都没有用,“美洲豹”的脑袋像流星一样撞开他的胳膊,一直冲到他的脸上。他惊慌地想到对方是铁锤,自己是铁砧。就这样,为了喘口气,他第一次被迫躺倒在地。但是,“美洲豹”不等他站起来,也不停下来看看是否已经取胜,就一下子扑到他身上,连续不断地用那只铁拳捶打,直到阿尔贝托终于爬起来逃到另一个角落。几秒钟后,他第二次躺倒在地,“美洲豹”第二次骑到他身上,铁拳再次落下来,直到阿尔贝托失去知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坐在床上,旁边是“美洲豹”,耳边只听到他那单调的喘息声。当甘博亚的声音在牢房里响起来的时候,周围的实物才渐渐恢复了原样。

“还不到。才七点一刻。”

“好啦,”卫生员说,“要等它干一干,然后再包扎。老老实实待着,不要用脏手去摸。”

“只能待到八点吗?可是现在差不多七点半了。”

卫生员总是吹着口哨,他到屋子外边去了。“美洲豹”和阿尔贝托互相望一望。阿尔贝托奇怪地感到自己已经平静下来,灼痛已经消失,怒火也已熄灭,但是他仍然用骂人的口气说话:“你看什么?”

“我不能早出来。妈妈一个人在家,我得等姐姐回来,她看电影去了。我在这里不能耽搁太长时间。八点钟就得回去。”

“你是个告密分子,”“美洲豹”说,他那明亮的眼睛毫不动火地望着阿尔贝托,“最卑鄙不过的就是这种人,再也没有比这种人更下流讨厌的了——告密者。真让我恶心。”

“我以为你不来了呢。”

“总有一天我要报仇,”阿尔贝托说,“你觉得自己力气大,对吗?我发誓将来要你爬着来见我。你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吗?一个凶手。你要去的地方是监狱。”

他们继续兜圈子,一言不发,默默地吸烟。过了半个小时,普鲁托向他们打手势,说:“她们在那边。”说着指指大街拐角,“你们还瞎等什么?”阿尔贝托急忙推开众人,向那里跑去。埃米略跟在他后面,一路上嘟嘟囔囔。她们自然不是孤独的,一群生人围在她们身边。阿尔贝托说了一句“劳驾,让一让!”围着的人便毫无怨言地散开了。片刻之后,埃米略和劳拉、阿尔贝托和埃莱娜,双双挽着手在公园里漫步。

“像你这样的奸细,就不应该生出来。”“美洲豹”不理睬阿尔贝托的话,继续说下去,“也许由于你的告密,我会挨整。可是我要告诉全班,告诉全校,你是个什么人。你干了这种事之后,应该羞死。”

“瞎说。一个姑娘要出门,就算天塌下来,她也是要走的。”

“我没有什么可羞的,”阿尔贝托说,“离开学校以后,我要告诉警察,你是个杀人凶手。”

“也许不是她们的错,说不定临时又不让她们出门。”

“你发疯啦,”“美洲豹”并不激动地说,“你很清楚地知道我并没有杀人。大家都晓得‘奴隶’是由于事故而自杀的。这些你知道得很清楚,臭奸细。”

“假如她们来了,你自己上前去吧。”埃米略不高兴地说,“我可不赞成这种事情,我是有自尊心的。”

“你倒是心安理得,对吗?因为上校、上尉、这里所有的人,都跟你是一路货色,是你的帮凶,是一群害人精。你们都不愿意人家说这件事。可是我要告诉全世界,是你杀死了‘奴隶’。”

“大概出了什么事情,”阿尔贝托说,“她们应该到这里了。”

屋子的门开了。卫生员手里拿着一块新纱布和一卷橡皮膏走进来。他把阿尔贝托的整个面孔都包扎起来,只露出一只眼睛和嘴巴。“美洲豹”放声笑了。

他们又转了几圈,焦急地向四面张望,但是仍然没有找到。可是远远地看见了几对情侣:贝拜和玛蒂尔德,蒂戈和葛拉谢拉,普鲁托和莫丽。

“你是怎么回事?”卫生员问道,“你笑什么?”

“现在她已经不这样了,那是以前的事情。如今她跟我在一起,不是过去那样了。”阿尔贝托说道。

“不笑什么。”“美洲豹”说。

“她对你失信了。那也不奇怪。埃莱娜整天拿你耍着玩。”

“不笑什么?只有精神病患者才无缘无故自己笑呢,你知道吗?”

“七点整。也许她们已经来了,咱们没有看见。劳拉今天早晨告诉我,她们一定会来的。她去找埃莱娜。”

“真的吗?我不知道。”“美洲豹”说。

“她们还没有来,”埃米略说,“现在几点了?”

卫生员对阿尔贝托说:“好啦。”接着转向“美洲豹”:“现在该你啦。”

萨拉萨尔公园到处都是人。他们勉强穿过那围在四方形草坪的人群。这块正方形的漂亮草坪中央有个水池,池中是座纪念碑,水中游着红黄两色的金鱼。阿尔贝托和埃米略交换了一下眼色。两人微微张着嘴,颧骨隆起,瞳孔里闪烁着火花。他们有些心神不定,脸上堆着半真半假的笑容;来来往往的人也是挂着这种笑容。一群群的小伙子一动不动地靠在防波堤的墙上,望着绕过四方草坪的过往行人。一对对情侣互相打招呼,那点头致意的样子丝毫没有改变那种半真半假的笑脸,只不过动动眉毛、鼻子和嘴巴。那迅速而呆板的点头只是扬扬眉毛而已;与其说是致意,不如说是表示认识罢了,不过是一种信号罢了。阿尔贝托和埃米略在公园里转了两圈,和一些熟人、朋友打过招呼,也认出一些来自利马、马格达莱纳或乔里约斯的陌生人,他们是来欣赏那些可以与电影明星媲美的姑娘的。那些不速之客站在旁观席上向来往的人流不断喊上几句,仿佛甩在姑娘群里的鱼饵。

“美洲豹”在阿尔贝托刚才坐过的椅子上坐下来。卫生员起劲地吹着口哨,把一块棉球浸上碘酒。“美洲豹”只是前额上有些抓伤,颈部有些不大的肿块。卫生员开始极其小心地擦净他的面部,同时发疯似的吹着口哨。

他们走在拉尔科大街上,距离萨拉萨尔公园还有二十多米。一长串汽车像长龙似的沿着公路蜿蜒而上,在广场上打了一个盘旋,消失在公园旁边存放的车群中,接着在另一个方向重新出现,但数量已经减少:从那里驶向拉尔科大街的方向去了。有些汽车里开着收音机,阿尔贝托和埃米略听见里面传出舞曲和年轻人的欢笑。与每星期的其他几天不同,今天拉尔科大街与萨拉萨尔公园相接的人行道上站满了人。但是这一切丝毫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因为每个星期日晚上吸引二十岁以下的米拉芙洛尔人的那块磁铁,很早以前就在他们身上发挥威力了。他们并非外人,而是这片人群中的一分子。他们个个衣冠楚楚,香气袭人;他们人人心安理得,仿佛置身在自己亲人中间。他们向四下打量了一下,立刻看到一张张面孔在向他们点头微笑,立刻听到一声声他们惯于使用的语言。这些面孔,他们曾经见过千百次,那是在特拉萨斯俱乐部的游泳池里,在米拉芙洛尔的海滩上,在埃拉杜拉,在雷卡塔俱乐部,在里卡多·帕尔马、莱乌罗或者蒙特卡罗电影院里。同样还是这些人在周末舞会上常常和他们相见。他们不仅熟悉这些前往萨拉萨尔公园集合地点的年轻人的面貌、肤色和表情,而且了解他们的生活,了解他们的问题和雄心壮志。他们知道托尼并不幸福,虽然他的父亲在圣诞节的时候送给他一辆赛车,可他所爱的那个姑娘安妮塔·蒙地萨瓦尔,冷淡而刻薄,但妖艳迷人。整个米拉芙洛尔都非常欣赏她那双睫毛弯弯的碧玉般的眼睛。他们知道维基和玛诺洛,就是刚刚从他们前面手拉手走过的那一对,相爱不久,几乎还不到一个星期;而帕基托则生活在痛苦之中,因为他的疖疮和驼背使他成为米拉芙洛尔区的笑料。他们还知道,索尼娅明天要出国,也许要很长时间,因为她的父亲被任命为大使;而她却很难过,因为她不得不离开学校,丢下朋友,放弃骑马课。除此之外,阿尔贝托和埃米略更清楚地知道,由于互相之间的感情把他们同这些人结合在一起,别人也同样了解他们。他们不在场的时候,人们也常常回忆他们在爱情上的成败,剖析他们的浪漫史;起草舞会邀请者的名单时,他们也一向被考虑在内。说不定,此时此刻,维基和玛诺洛就正在谈论他们:“你看见阿尔贝托了吗?埃莱娜甩了他五次以后又和他说话了。上个星期她接受了他的求爱。现在,她又要把他甩了。他真是可怜!”

“混蛋!”“美洲豹”叫道,一面用双手推开卫生员,“蠢人!畜生!”

“不是。你瞎眼啦?那是加西亚家的姑娘。”

阿尔贝托和卫生员哈哈笑起来。

“那边不是她们吗?”埃米略问道。

“你是故意这么弄的,废物。”“美洲豹”说着捂住一只眼睛。

松林别墅离本区很远,位于拉尔科大街另一端,要走过中央公园,差不多快到通往乔里约斯的电车轨道附近。几年前,那个别墅区还属于“敌”占区,但是如今时代变了,街道已不再难以通行。外面来的小伙子在科隆街、奥乔兰街和波尔塔巷漫步,他们访问姑娘,参加舞会,邀请这里的姑娘看电影,和她们谈恋爱;同样,这里的小伙子也只好向外转移。开始的时候,他们十个、八个一伙到米拉芙洛尔其他几个街区去转悠,比如七月二十八日区、法国大道区等较近的地方,后来又向较远的街道,如安卡摩斯街、克罗街进发。这后面一条街上住着海军少将的女儿苏苏奇。有些人在外区找到了情侣,便投身到外区的土地去了,虽则并未放弃祖居地:迭戈·费雷街。在另外一些街道则遇到了阻力,即男人们的嘲讽与女人们的冷淡。而在松林别墅区,当地小伙子的敌视竟然发展到使用暴力的地步。贝拜开始追求玛蒂尔德的时候,一天晚上突然受到袭击,被迎头浇了一桶冷水。但是贝拜继续向别墅区进攻,同他一起行动的还有同区的其他小伙子,因为那里不仅仅住着玛蒂尔德,还有葛拉谢拉和莫丽,这两位姑娘还都没有情人。

“你干吗要乱动?”卫生员走近他说,“我早就对你说过了,这个药水要是流到眼睛里,会火辣辣地疼。”他强迫“美洲豹”抬起头说,“把手拿开。让空气进去,就不会那么疼了。”

阿尔贝托笑起来,他说:“他为那个姑娘发了狂,求爱达到一百次。”

“美洲豹”放下手,他有一只眼睛变红了,里面充满了眼泪。卫生员轻轻地给他上药,早已停止吹口哨,但是,舌头尖像条粉红色的小蛇一样时时露出在两片嘴唇中间。他给“美洲豹”抹上红药水之后又贴上几块纱布,最后擦了擦手说:“好啦。你们两个签字吧。”

“我想她们也许到玛蒂尔德那里去了,”埃米略说,“贝拜和普鲁托吃完午饭就到那边去了。”他说着哈哈笑起来。“贝拜有点发疯了,星期日白天,他跑到松林别墅去了。要不是被玛蒂尔德的父母看见,他一定会被那帮暴徒打得灵魂出窍。同样也会打坏普鲁托,其实他跟那件事毫不相干。”

阿尔贝托和“美洲豹”在登记簿上签了字,走出医务室。上午的天空格外地晴朗,如果没有和风吹过草地,可以说夏季终于来临了。湛蓝的晴空显得非常高远。他们两个沿着检阅场向前走去。周围空无一人,但是经过饭厅的时候,他们听到里面士官生的喧闹声和克里奥约华尔兹舞曲。走到军官宿舍楼时,他们遇到了瓦里纳中尉。

他们沿着胡安·方宁大街向拉尔科大街走去。那个卖饮料的日本人看见他们走过店铺,向他们招手问候。前几年,他们赛完足球经常跑到这家小铺来。街上的路灯刚亮,但是人行道上依然黑洞洞的,因为树叶挡住了灯光。走过科隆街的时候,他们向劳拉家望去。因为在去萨拉萨尔公园之前,街上的姑娘们常常先在那里集合。客厅的窗户还是一片漆黑,看来她们还没有碰头。

“站住。这是怎么回事?”中尉问道。

“她对着他扔过去一个烟灰缸,接着就放声哭起来。街坊四邻大概都听见了。”

“报告中尉,我们两个摔倒了。”

“嗯,实在没有教养,他总是弄上一大堆女人。”埃米略点头说,“你母亲说他什么?”

“你们这副模样,至少应该在里面待上一个月才行。”

“昨天晚上我父亲没有回来睡觉。今天早晨才露面,浑身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他真是个没有廉耻的人。”

他们一言不发,继续向宿舍楼走去。甘博亚的房门敞开着,但是他们没有进去,而是站在门框前互相望望。

“为什么事?”

“你不敲门还等什么?”“美洲豹”说,接着又加了一句,“甘博亚是你的朋友哇。”

“他还没有看。只有我母亲看了。老头子会气破肚皮的。竟然有三门功课不及格,我这还是第一次。整个暑假我都得念书。也许不能去海滩了。算了,还是先不想这些吧。再说,他也可能不生气,因为家里有场不小的纠纷。”

阿尔贝托敲了一下门。

“假如咱们要去别的地方,我就借一点。可是如果就待在萨拉萨尔公园,那就不必了。喂,你是怎么搞的?为什么家里还给你零用钱?难道你父亲还没有看成绩册吗?”

“请进。”甘博亚说道。

“我有钱。借给你一些,要吗?”阿尔贝托说。

中尉坐在那里,手中拿着一封信,看见他们进来急忙把信藏好,然后起身走到门边,把门关上。他很快用手一指木床,对他们两个说:“坐下吧。”

阿尔贝托理理裤线,把手绢从上装口袋里拉出几厘米;他对着窗户上的玻璃偷偷地细看:发蜡十分有效,发型依然如故。这时,埃米略从旁门跑出来,对阿尔贝托说:“客厅里有人。吃了一顿午饭,哎呀,真恶心!什么东西都弄得乱七八糟,家里从上到下都是威士忌的气味。我父亲借着酒意给我出了个难题。他装腔作势,不肯给我零用钱。”

阿尔贝托和“美洲豹”在床沿上坐下来。甘博亚拉过自己的椅子,放在他们对面。他反着坐下来,双臂搁在椅子靠背上。他脸部湿润,好像刚刚洗过,双眼露出倦容,皮鞋十分肮脏,衬衣也没有系纽扣。他一只手托着面颊,另一只手轻轻敲打着膝盖,两眼仔细打量着他俩。

“等我两分钟。”

“好吧,你们大概已经知道是什么事情了。我想用不着再告诉你们该做些什么。”他说完停顿了一下,显得很不耐烦。

“六点钟了,”阿尔贝托说,“快走吧。”

他好像十分厌倦:眼神忧郁,声音消沉。

阿尔贝托走出家门的时候,天开始黑下来。但实际上只有六点钟。他至少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穿衣,擦鞋,梳头和烫发;他甚至还用父亲的刮脸刀把上唇和两鬓的细绒毛刮了个干净。他来到奥乔兰和胡安·方宁两条街的路口,吹了一声口哨。几秒钟后,埃米略出现在阳台上,这个小伙子也打扮得整洁漂亮。

“中尉,我一无所知,”“美洲豹”说道,“除去您昨天对我说的那些话,我什么也不知道。”

周末使玛尔巴贝阿达十分难过。从前可不是这样。相反地,它和我们出去演习的时候,总是一路上欢蹦乱跳。听到打靶的轰鸣声,它就蹿得很高,到处乱跑,显得格外兴奋。但是,自从成了我的密友之后,它的行动就大大地变了样。每逢星期六,它就变得有些异常,好像一个多情的女人那样,总是缠着我,紧贴在我身旁,时而舔舔我,时而扬头望望我。不久前,我发现,每当我们演习归来,走进洗澡间,或者洗罢澡返回宿舍,穿上外出的军服时,它就躲到床下或是藏在衣橱后面,难过地哭起来,就因为我要上街了。我们集合的时候,它仍旧在呜咽。我们出发的时候,它垂头丧气地跟着我,仿佛一个幽灵。它在学校大门口停住,扬着脑袋,注视着我。我走到远些的地方,发现它还待在那里。甚至在我已经拐进棕榈树大街时,它还守在门口。我猜测,它一定会一直蹲在警卫室旁边的大门口,瞅着我离去的公路,一心一意地等着我。啊,对了,它从来也不跟我到校外去,虽然并没有人下令它必须留在校内,那大概是它自己规定的,好像是一种惩罚。这很奇怪。当我星期日回校时,总见它紧张地在门口进门的士官生中间钻来钻去。它的脑袋激动地东张西望,用鼻子嗅来嗅去。我知道,它老远就发现了我。我听见它一路狂叫着跑过来。一看见我,它马上跳起来,尾巴翘得高高的,身子扭来扭去,兴奋异常。狗是一种非常忠实的动物,我不忍心打它。这并不是说我待它很好。我常常折磨它,那是因为我心情不好。有时还拿它开心。玛尔巴贝阿达可是不会生气的,正相反,它好像还很高兴。它大概以为我是在跟它亲热吧。“往下跳!玛尔巴贝阿达,别害怕!”母狗站在衣橱上,时而咕噜噜地低叫,时而狂吠几声,害怕地望着地面,好像站在梯子顶端的狗。“跳呀,跳呀!玛尔巴贝阿达!”直到我走过去,从后面轻轻一推,它才毛骨悚然地落地打滚。我以前是闹着玩的,并不心疼它。玛尔巴贝阿达尽管摔痛,也绝不会恼怒。可是今天情况不同了,我是故意拿它出气。这不能都怪我,应该考虑到出了这么一大堆倒霉的事。可怜的卡瓦,那样的事不管落在谁的头上,也要十分紧张。“奴隶”的脑袋里还有一颗子弹头没有取出来。大家的心情自然格外沉重了。再说,正赶上烈日炎炎的天气,不晓得为什么非强迫我们穿上蓝军装不可,弄得我们汗流浃背,肚皮上好像有青面獠牙的妖怪在爬。什么时候把他带出来?身体怎样了?关了这么长时间的监牢,模样一定变了不少吧?大概消瘦多了。说不定每天只给面包加白水,终日蹲在小黑屋里。只有军官会议传讯时,才能出去。他要紧张地对付军官们的询问。上校和上尉们高声审问着,那又喊又叫的模样是可以想象的,一定是凶神恶煞的。何必这样兴师动众呢?他虽然是个山里人,却表现得像条好汉:绝不往别人身上推卸责任,天大的祸事一人承担。“化学试题是我偷的,我自己去的,就我一个人,与别人无关。玻璃是我打碎的,手上被玻璃划破过,你们看,这里有划破的痕迹。”审讯完毕,又会把他关进牢房,等着士兵从窗口给他送饭。可以想象得出来会是什么样的饭食:普通士兵的饭。他一定会想到,当他回到山区,告诉家里“我被开除了”之后,父亲会如何处置他。他的父亲一定很暴躁,山里人个个是火暴脾气。从前,在学校里,我有个好朋友是普诺省的人,他上学的时候常常带着被父亲用皮带毒打的伤痕。这个山里人卡瓦大概度过了不少可怕的时光,我从心眼里同情他。也许再也见不到他了。生活就是这样,我们一起共同生活了三年,如今他要回到山区去了,再也不能念书了,只能一辈子同印第安人、同小羊驼打交道,只能当个无知的庄稼汉了。这座学校最坏的地方就是:对开除的学生来说,已经通过的考试成绩不再有效。这些混蛋绞尽脑汁要整人。这几天来,山里人卡瓦一定过得很苦。全班同学像我一样,都在考虑这件事。今天命令我们身穿蓝制服,站在院子当中让烈日暴晒,等待着把卡瓦带进来。没有人敢抬头,因为眼泪会流下来。等了一会儿,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接着,中尉们身穿检阅军服走进来,后面是兵营大尉。突然,上校到了。于是全体立正。中尉们一一上前报告。真是吓得我们出了一身冷汗。上校一开口讲话,全场马上肃静,鸦雀无声。我们不仅仅是害怕,而且还难过,特别是一班的同学。大家知道过一会儿那个人就要被带到我们面前来了。一想到他和我们朝夕相处,一起度过那样长的岁月,我们的心情就格外沉重。我们曾经和他起居与共,一道作业上课,如果毫无感觉,那恐怕真是铁石心肠。上校尖声细气地讲着。他火冒三丈,说了一些指责山里人、指责全班、指责全年级、指责大家的严厉话。就在这时,我发觉玛尔巴贝阿达在捣乱:它在咬我的皮鞋。“走开!玛尔巴贝阿达,”我心里暗骂着,“去,去,癞皮狗,去啃上校的鞋带。”“老实点儿!别趁火打劫!我的耐心可是有限度的。”我想轻轻踢它一下,赶它走开。但是不行。因为瓦里纳中尉和莫尔特准尉站在离我不到一米的地方,他们连我的呼吸声都听得到。“狗东西,你别趁机捣乱!”“停下来!狗东西。上帝的儿子比你生得还早呢。”我从来没有见过它这样固执。它咬住鞋带拉呀拉,最后拉断了。忽然,我觉得靴子变得肥大了。我心里想,它大概玩够了,该走开了吧。“玛尔巴贝阿达,你怎么还不走开呀?你已经弄坏一只鞋啦。”它非但没有安静下来,反而向另外那只鞋进攻了。它好像知道我是连一毫米也不能移动,好像明白我不能看它,更不能对它说一句粗话。正在这时,山里人卡瓦被带进来了。他走在两个士兵中间,好像要被绑赴刑场的样子。望着他那苍白的脸色,我感到胃里在翻腾,感到有股苦水涌上喉头。消瘦的卡瓦被夹在两个士兵中间继续走着。那两个士兵也是山里人,他们三人相貌酷似,仿佛三胞胎一样。不同的是卡瓦消瘦发黄罢了。他们从检阅场上走过来,大家都注视着他们三个。他们转过弯之后,面向着全营,在离中尉和上校几米远的地方踏步走。我暗暗在想:“他们为什么还在原地踏步?”后来我才明白,因为没有人下令“立定”,所以无论卡瓦还是两名押送兵,面对着军官们,便不知如何是好了。直到甘博亚跨出队列,打了一个手势,三人方才立定。接着,两个士兵向后转,把卡瓦留在“刑场”上走了。卡瓦不敢四面张望。“好兄弟,别难过,‘圈子’和你心连心。总有一天我们要为你报仇。”我又想,他会不会哭起来?“好兄弟,千万别哭。你一哭,那些混蛋该高兴了。要坚决忍住,立正站好,不要发抖,让那些混蛋好好看看。只要你沉住气,马上就会结束。假如可能,你笑一下。你会看到他们一定要气疯。”我觉得全班像座火山,真希望来个大爆发。上校又开口讲起来,他对着山里人说了一番话,企图折磨卡瓦的意志。他们随心所欲地把这个小伙子整了一通,现在还要折磨他。这些人真是坏透了。上校发出警告,要卡瓦吸取教训,要我们大家好好听着。他给卡瓦讲述莱昂西奥·普拉多的生平。他说,普拉多面对着准备枪毙他的智利人,这样喊道:“我自己指挥行刑队。”真是他妈的混蛋!后来,军号响起来。皮兰涅那家伙像条恶鱼似的活动着下巴,一直向卡瓦走去。我想:“真气得想哭。”可恶的玛尔巴贝阿达,它还在咬我的靴子和裤腿。忘恩负义的东西,你要为此付出代价,你要为你干的这些事后悔。“卡瓦,好兄弟,再坚持一下,最坏的一幕就要来了,以后你就可以平静地走上街头,再也不是军人,再也不会受到惩罚,再也不用夜间站岗了。”山里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脸色依然苍白。他的面孔本来是黝黑的,如今变白了。从远处可以看到他的胡须在颤抖。但是,他坚持住了。当皮兰涅从他的头上扯下帽徽,又撕下领章和袖标的时候,他挺立不动,没有流泪。他的军服被扯坏之后,军号又响了。那两个押送兵重新回到他的两侧,开始踏步。那个山里人几乎不抬脚。接着,他们向检阅场走去。我不得不斜视,才能看见他逐渐远去的身影。那可怜的人走路蹒跚,步履错乱,不时低下头,大概是想看看军服被撕成什么样。押送兵则相反,他们极力把腿抬高,那是做给上校看的。最后,墙壁把他们遮住了。这时,我心里想:“玛尔巴贝阿达,你等着吧。你继续咬我的裤子吧。现在该轮到你付出代价了。”可是,队伍仍然没有解散,因为上校又谈起前辈英杰来。“卡瓦,你大概已经到了大街上,在等候公共汽车吧。也许你会最后再看一次警卫室。别忘了我们!即使你忘记了,‘圈子’的朋友还在这里,他们一定会替你报仇雪恨的。现在,你已经不是士官生了,而是普通老百姓,你可以走到军官身旁,不必让路,不必让座,不必敬礼。”“玛尔巴贝阿达,你怎么不跳起来咬我的领带或者鼻子?你就为所欲为吧,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天气热得可怕,上校还在讲话。

中尉用询问的目光望望阿尔贝托。

“今天吃过午饭,你可以去看电影。我给你十个索尔的零用钱。”父亲慷慨地说道。

“报告中尉,我什么也没对他说。”

“是啊,谢谢,谢谢您。”他说,停顿一下后又补充了一句,第一次叫了一声“爸爸”。

甘博亚站了起来。他显然感到不自在,这样的会面使他不快。

“好啦,不必多说了。你很高兴,对吗?三年的军事生活一定会使你变个样。军人们很会办事。你的身心都会得到锻炼。假如有谁能这样关心我,就像我为你的前途这样地操心,那该有多好哇!”

“士官生费尔南德斯对你提出控告,关于什么事情,你已经知道了。学校当局认为控告缺乏根据。”他讲得很慢,竭力搜索无人称句的表达方式,力求简练。他的嘴巴时而痉挛露出牙齿,两片嘴唇引出两道小小的皱纹。“这件事不许再说了,校内不许,校外当然更不许。对校方来说这是有害的、令人讨厌的。因为事情已经结束,你们从现在起就回到班上去,一定要绝对谨慎。任何疏忽都将受到严厉的惩罚。上校亲自派我警告你们:任何不慎所造成的后果都由你们负责。”

“我一定考上,一定的。”他说。

“美洲豹”一直低头听着甘博亚讲话。但是中尉刚一闭上嘴巴,他便抬起头望着他。

“好极了。我给你在补习学校里报个名,买一份复习提纲。哪怕花钱再多,也是值得的,都是为了你好。那里会把你培养成一个真正的人。现在改正还不晚。”

“中尉,您看见了吧?我早就说过,那是这个告密分子的诬陷。”他用手轻蔑地指指阿尔贝托。

“我一定好好用功,尽可能考上。”他立下了保证。

“那不是诬陷,”阿尔贝托说,“你就是杀人凶手。”

“你有两个月的时间可以准备。考试一定很严格,不过你平时并不粗心,要想考取,不会太难,对吗?”

“住口,”甘博亚吼道,“住口,混蛋!”

他女人听了立刻起身走出房间。那男人马上就心平气和了,他说:

阿尔贝托和“美洲豹”机械地立正站好。

“我并没有征求你的意见。这件事由我做主。我只不过把这个决定告诉你就是了。”父亲口气专横地说道。

“士官生费尔南德斯,”甘博亚说,“两个钟头前,你当着我的面,收回了对同学的控告。如果你再讲这件事,就要受到极其严厉的惩罚。我将亲自负责这一惩罚。我认为我已经向你说明白了。”

“好吧,既然如此,不必再争,我也不说了。不过,你们记住:我是不赞成的。”母亲说。

“报告中尉,”阿尔贝托低声嘟哝说,“在上校面前,我不知道……确切地说,我没有办法不那样做。他一点说话的机会都不给,再说……”

他还在重复刚才那个想法:“那一定妙极了,一定妙极了。”

“再说,”甘博亚打断了他的话,“你不能控告任何人,不能审判任何人。假如我是校长,你早就到大街上去了。并且我希望你将来再也别搞那种黄色小说的买卖,如果你希望平安无事毕业的话。”

“孩子,你母亲认为你是个不会思考的傻瓜。现在你明白她给你造成的这些恶果了吧?”

“是,中尉。但是这和那个根本没有关系。我……”

“我懂,我懂,”他十分热心地回答说,“这对我再合适不过了。以前,我总是对您说,我愿意住校。我爸爸说得有道理。”

“你在上校面前已经收回了自己的话。你不要再开口了。”甘博亚转向“美洲豹”说,“至于你,可能与士官生阿拉纳的死没有关系。但是,你的错误是非常严重的。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你再也不能嘲笑军官了。这件事由我来办。现在你们回去吧,不要忘掉我刚才对你们说的话。”

“他连那是怎么回事都不懂。”母亲低声嘟哝道。

阿尔贝托和“美洲豹”走了。甘博亚在他们身后把门关上。他们在走廊里听到远处饭厅传来的人声与音乐声,水手舞曲已经代替了华尔兹舞曲。他们下到门外检阅场上。风已经停住,花草悄然直立着。两个人缓步向宿舍走去。

“啊,妇道人家都是这样,既愚昧无知,又多愁善感,”父亲用悲天悯人的口吻说道,“一点事理也不懂。孩子,你给她解释一下,进军事学校对你是再合适不过了。”

“军官们都是混蛋,”阿尔贝托不望着“美洲豹”说,“统统都是,甘博亚也在内。我原来以为他不大一样。”

“去军事学校里住校?”他的眼睛里闪耀着火花,“妈妈,那可妙极啦!我非常乐意去。”

“他们发现小说的事啦?”“美洲豹”问道。

听到这里,他马上扬起头来。

“嗯。”

“我看不见得吧。”母亲反驳说,声音很微弱。她不看着丈夫说道:“既然你愿意让他入学,你就看着办吧。别再问我的意见。我是不同意他去军事学校里住校的。”

“你可倒霉了。”

“那当然啰!”父亲说道。停顿一下后,他转身向妻子说:“你瞧,我不是说过吗,他首先就会感到兴趣。”

“没有,”阿尔贝托说,“他们对我搞了一次讹诈。要我收回对你的控告,他们就忘掉小说的事情。这就是上校极力要我明白的事。他们这样卑鄙,真让人难以相信。”

“是的,很动人。”他立刻答道。

“美洲豹”哈哈笑起来。他说:“你发疯啦?军官们什么时候保护过我?”

“你不觉得这场面动人吗?”父亲问道,声音显得颇为和蔼,但是他实在了解这种口气在声调和用词上的真实含义:那是意味着某种警告。

“那不是保护你。他们是保护自己。他们不愿意出问题。他们是些外强中干的家伙。‘奴隶’的死,他们根本就不在乎。”

他扭头一看,桌子上有本小册子,封面上有座高大的建筑物,下方有一行大写字母:“莱昂西奥·普拉多学校并非军人职业的入门”。他伸手拿起小册子,惊喜地翻阅起来。他看见里面有足球场、整洁的游泳池、明亮的餐厅、空无一人的井井有条的宿舍。在正中间,是一张彩色跨页照片,上面是一支步伐整齐的队伍,正在从检阅台前走过。那些士官生扛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戴着雪白的军帽,身穿带有金色肩章的军服,一个个显得威武雄壮。旗杆顶端,一面国旗在迎风飘扬。

“美洲豹”赞同说:“这的确是真的。据说他们不让‘奴隶’的家属去医务室探视。你明白这个意思吗?他死的时候,眼前只有几个中尉和医生。他们真是一些卑鄙的东西。”

“你看那边桌子上,有些东西是给你的。”父亲和蔼地说。

“你也一样,你也不在乎他的死,”阿尔贝托说道,“你一心要报复,就因为他检举了卡瓦。”

他感到比较放心。那种与世无争、毫无个性的憨笑,立刻浮现在唇边。这是他最好的盾牌。母亲在客厅里,一看见他进来,马上走过来,温柔地拥抱他。这使他感到不安,因为这种亲热的表示会改变父亲的好情绪。近几个月来,父亲经常强迫他以仲裁者或见证人的身份介入家里的争端。这既可怕,又令人感到屈辱:他不得不违心地应声说“是,是,是”,以回答父亲提出的那些必须加以肯定的问题。这些问题构成对母亲严重的指控:挥霍浪费、不善理家、无才无德。这一次,父亲又要让他为什么事情作证呢?

“什么?”“美洲豹”停住脚步,紧盯住阿尔贝托的眼睛问道,“什么事情?”

父亲给他开了门,满脸的笑容,眼神里毫无愠色。更令人惊讶的是,父亲竟然在他肩膀上亲切地拍了一下,几乎是欢快地对他说:“啊,你可回来啦。我和你母亲正在谈你的事。快进来,快进来。”

“什么什么事情?”

离家还有一个街区的时候,他的心脏猛然缩紧:那辆蓝色的轿车在家门口停着。难道自己没有时间概念了?他向一个行人打听钟点:十一点整。父亲从来没有在一点钟以前回过家。他连忙加快脚步。一迈进外面的大门,便听到父母争吵的声音。“我就说电车脱轨,不得不从马格达莱纳大街徒步回家。”想着,他伸手去按门铃。

“‘奴隶’告发了山里人卡瓦?”“美洲豹”的眼睛在纱布下闪烁着火花。

他本应该踏上萨拉贝利大街,却沿着巴西大街继续走下去,直至那座街头花园。他在长凳上坐下,双手插进衣袋,微微蜷曲着身体,一动不动地靠在那里。他觉得自己已经未老先衰,感到生活实在无聊,毫无诱惑力,是个沉重的包袱。在课堂里,同学们等老师一转身就挤眉弄眼,投掷纸团,互相取笑开心;他则板着面孔,惶惑地注视着他们。为什么自己不能跟他们一样无忧无虑地生活呢?为什么举目无亲,没有亲朋好友呢?他闭上眼睛,长时间地呆坐着,默默想着契克拉约,思念着阿德利娜姨妈,回忆起儿时盼望夏天的急切心情。最后,他只好起身,缓步向家中走去。

“你别犯混,用不着装蒜。”阿尔贝托说。

他已经忘掉那个既没有下雨也没有阳光的中午。他搭乘从利马开往圣米盖尔的电车,在他家前一站的巴西电影院下了车。他一向提前一站下车,宁可多走十个街区,即使下雨也无所谓,以免撞见父亲。那一天是他最后一次奔波。前一个星期,考试已全部结束,成绩册已发到手中。学校关门了,三个星期以后才能复活。同学们由于暑假的到来而欢喜雀跃,他却相反,感到担心害怕。学校是他唯一的避难所。整个夏天,他的命运将由父母主宰,终日陷于精神迟钝的状态中。

“真见鬼,我并没有装假。我并不知道是他告发了卡瓦。他死得活该。所有的告密分子都该死。”

“好吧,”那男人说,“一瓶可乐,再随便来点什么。”

阿尔贝托通过一只眼睛看不大清楚,无法测准距离,伸手去抓对方的胸膛,但是只捞到一把空气。

“没有咖啡,”保林诺不耐烦地说,“您要是愿意的话,就喝瓶可乐吧。”

“你发誓,以前不知道‘奴隶’检举了卡瓦。对着你母亲起誓。你说:假如你以前知道这件事,你妈就死掉。你起誓!”

“请来杯咖啡,”阿拉纳的父亲说道,“您喝点什么?”

“我母亲已经死了,”“美洲豹”说,“但是以前我是不知道。”

保林诺没说什么,从柜台下面拿出一盒火柴。那男人划了三根,才点着香烟。就在火柴燃烧的一瞬间里,阿尔贝托发现那男人的双手在颤抖。

“要是你算人,你就发誓。”

“不是我要,是给这位先生的。”

“我发誓,我以前不知道。”

“没有。”

“我原来以为你知道,并且认为因为这个,你就把他杀害了,”阿尔贝托说道,“如果你从前真的不知道,那么是我弄错了。‘美洲豹’,我请你原谅。”

保林诺不信任地看看阿拉纳的父亲,说道:

“道歉已经晚啦,”“美洲豹”说道,“不过,以后再也别当告密分子啦。没有什么比那个更卑鄙的了。”

“一盒火柴。”阿尔贝托说。

他们来到“珍珠”小店。保林诺双手托着下巴靠在柜台上。他望望阿尔贝托,仿佛第一次看见他一样。

午饭后,士官生们像潮水一样拥进来。阿尔贝托听到他们越来越近:走过草地,传来草丛被践踏的声音;接着,是像急促的鼓点一样,踩在检阅场上的声音;突然,院子里传来嘈杂的人声、几百双短靴敲击着水泥地面的声音。很快,隆隆声已到耳边,两扇门被推开,门框上出现了熟悉的面孔和身影。他听见有几个声音同时在喊他和“美洲豹”的名字。人流冲进宿舍以后,马上分成两股,一股涌到他身边,另一股向“美洲豹”待的地方奔去。跑到他这里来的人群中,为首的是巴亚诺。人人都在打手势,个个眼里闪烁着好奇的火花。众目睽睽,面对着七嘴八舌的问题,他觉得浑身通上了电流。刹那间,他仿佛觉得大家一定要拷问他。他想微笑一下,但是没有用:大家看不见,因为绷带几乎裹住了整个脸庞。他们说他是“德拉库拉”“魔鬼”“弗兰肯斯坦”“丽塔·海华丝”。接着,就是一连串的问题。他装作声音嘶哑、说话困难的样子,仿佛他被绷带勒得说不出话来那样。他低声说:“我碰上一场车祸,今天上午才出医院。”巴亚诺友好地说:“我看你要比从前丑了。”其他人也争着预言说:“你要瞎一只眼睛,我们不再叫你诗人了,管你叫独眼龙吧。”大家没有让他解释,谁也没问车祸的细节,都在暗暗地动脑筋,想争着给他起外号,做出怪模怪样,拿他开心。阿尔贝托说:“有辆汽车把我撞倒了。就在五月二日大街上,我摔了一个嘴啃泥。”但是围着他的人已经开始散开,有些人回到自己的床上去,另外一些又走上前来,并且大声嘲笑他脸上的绷带。突然,有人喊道:“我敢打赌,这些都是瞎说八道。‘美洲豹’和诗人一定打架了。”一阵哄堂大笑传遍了宿舍。阿尔贝托心中暗暗感激那位卫生员:脸上缠的绷带成了他的保护伞,谁也无法看到他的面部表情。他坐在自己的床上,那只独眼瞅着站在对面的巴亚诺,望着阿罗斯毕德和蒙特斯;他看着他们,眼前好像有一层浓雾。他可以猜出另外一些人在哪里,他听得到他们对他和“美洲豹”开的玩笑。那些玩笑毫无意义,但是十分幽默。有个人说:“‘美洲豹’,你怎么把诗人弄成那个样子的?”另一个人问他:“诗人,这么说你是像老娘儿们那样,用指甲抓人的啰?”阿尔贝托这时极力要从嘈杂声中认出“美洲豹”的声音来,但是没有办到;他也无法看见“美洲豹”,因为衣橱、床架和同学们的身体挡住了视线。玩笑在继续,巴亚诺的声音最突出,十分刺耳难听;这个黑人心血来潮,唾沫四溅,讲的话既刻薄又诙谐。

“我心情很乱。请您谅解,有时候我控制不住自己。”那男人说。

突然,“美洲豹”的声音压倒了整个房间的说话声:“够了,别讨厌了。”立刻,喧闹声减弱了,只听见轻轻的、做作的嘲笑声。通过那只不断眨动的独眼,阿尔贝托发现有个人影移到巴亚诺的床边,双臂攀住上铺迅速向上爬去,上身、胳臂、小腿在一节节上升,不久就爬到衣橱上面,渐渐地从他的视线里消失,最后他看见有两条长腿、一截乱七八糟的蓝色袜子和一双巧克力色的短靴,垂在同样颜色的衣橱上面。别的人还什么都没有察觉,仍然在吃吃地假笑。当他听到阿罗斯毕德那震耳欲聋的吼声时,他并没有想到会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情,但是本能地意识到自己很紧张,他的一个肩膀紧紧地靠在墙壁上,甚至感到了疼痛。阿罗斯毕德再一次吼道:“‘美洲豹’,你住嘴!‘美洲豹’,不许你再叫喊!”一刹那间,出现了死一样的寂静。这时,全班的人都转脸看着班长。阿尔贝托却无法看到他的眼睛,绷带妨碍他抬头,那只独眼只能看见两只一动不动的短靴;闭上眼睛再睁开,仍旧是那两只靴子。阿罗斯毕德还在不断地怒吼:“‘美洲豹’,你住嘴!‘美洲豹’,你别开口!”阿尔贝托听到一阵身体活动的声音:原来已经躺在床上的士官生,全都坐了起来,伸长脖子向巴亚诺的衣橱上望去。

“不晓得,”阿尔贝托含糊不清地说,“我是说当然不能。现在最重要的事是把阿拉纳治好。”

最后,“美洲豹”开腔了:“怎么回事?阿罗斯毕德,出什么事情了?你打算干什么?”

那男人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继续说道:“他母亲把过错都推到我身上。女人就是这个样子,不公道,不明白事理。但是我是问心无愧的。我把他送到这里来,为的是使他成才,是为了把他变成一个意志坚强的人。我又不是个算卦的,怎么能预先知道会出事?您说就因为这个,能把过错推到我身上吗?”

阿尔贝托躺在床上没有动,只是看着离他最近的几个士官生:他们的眼睛像钟摆一样,从宿舍的这一头望到另一头,从阿罗斯毕德这里望到“美洲豹”那里。

“先生,您平静一点,不必担心。我敢肯定危险已经过去。”阿尔贝托说。

阿罗斯毕德高声说:“咱们要说个清楚。我们有很多事情要跟你谈一谈。首先,你不要再喊叫了。‘美洲豹’,你明白吗,自从甘博亚把你关进牢房以后,宿舍里发生了很多事情。”

“不过,他还不错,”那男人热情地说,“他变了样,成了另外一种人。这是谁也无法否认的。您不知道他小时候是什么样子。这里使他受到了锻炼,使他有了责任心。这正是我所期望的:要有点大丈夫气概,要有点个性。再说假如他愿意退学,也可以对我说。我让他入学,他就同意了。这不能怪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他的前途着想。”

“我不喜欢你们说话的这副腔调。”“美洲豹”沉着地反驳说。但是他的声音并不高,要不是大家都保持肃静,他的话几乎听不清楚。“如果你愿意和我谈谈,最好从衣橱上下来,到我这里来谈。要像个有教养的人。”

“军人生活有点艰苦,不太容易习惯。一开始谁也不太愉快。”阿尔贝托说。

“我不是个有教养的人。”阿罗斯毕德尖声说。

“是的,他不是个坏孩子。您知道,这是我管教的结果。有时候,我对他不得不严厉一些,那是为了他好。我费了好大力气才使他成为一个男子汉。他是我唯一的儿子,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为了他将来着想。您愿意跟我谈谈他的事吗?谈谈他在学校里的生活。里卡多的嘴很严,跟我们什么都不说。不过有时候好像不太高兴。”

阿尔贝托心里想:“他非常生气,一肚子怒火。他不打算跟‘美洲豹’打架,只想当着众人的面使他难堪。”

“我们全班同学都很难过。”阿尔贝托说。他停了片刻,最后补充说:“我们大家都很尊重他。他是个好同学。”

“你是有教养的,”“美洲豹”说,“当然是啰。所有米拉芙洛尔区的人,像你一样,都是有教养的。”

“这实在不公平,”那男人说,“这样的惩罚是不公道的。我们都是老实人,每个星期天都去教堂。我们没有做过任何伤害别人的事。他母亲经常积德行善。上帝为什么给我们降下这样的灾难?”

“‘美洲豹’,我现在以班长的身份讲话。你别想挑衅打架,‘美洲豹’,别当胆小鬼。咱们现在先谈谈,然后,随你的便。这里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你听见了没有?刚刚把你关进牢里,你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这谁都可以告诉你。中尉和准尉突然就发了疯,他们冲进宿舍,翻箱倒柜,把纸牌、烧酒、撬锁工具全搜出来了。又是扣分又是处罚,好一场倾盆大雨。差不多全班的人都要待上很长时间才能外出,‘美洲豹’。”

“在,不过不是距离很近。我当时在另外一边。上尉发现了他,那时我们已经上了山。”阿尔贝托说。

“那又怎么样?”“美洲豹”问道,“这些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出事的时候,您在他身边吗?”那男人问道。

“你还问呐?”

他们走出医务室。在门口那间小小的办公室里,有个值班的士兵。他吃惊地望望阿尔贝托,探出头来看了一下,但是一言未发。天已经黑下来。阿尔贝托走过草地,向“珍珠”小店走去。远处是宿舍区的灯光,教学楼则是一片漆黑。周围没有一点喧闹的声音。

“对,我是要问的。”“美洲豹”平静地说。

“我跟您一起去,”那男人说,“待在这里,坐在走廊中间,又没有人说话,实在烦闷。我在这里已经过了两天。我的神经都错乱了。但愿上帝不要让那无可挽回的事发生在我们头上。”

“你以前对博阿和鲁罗斯说过,如果整到你头上,你就要让全班倒霉。‘美洲豹’,你就是这么干的。你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吗?一个告密分子。你把大家都坑害了。你是个叛徒,是个奸细。我以全班的名义告诉你:扇你耳光,我们都嫌脏了手。‘美洲豹’,你是个让人厌恶的东西。没有人怕你。你听见没有?”

“您等一下,我去找个火。”阿尔贝托说。

阿尔贝托轻轻侧过身去,用力仰着脑袋,这样才能看见阿罗斯毕德:他显得格外高大,头发是乱蓬蓬的,四肢很长,使他更显瘦高;他的两腿是分开的,眼睛睁得很大,露出歇斯底里的神情,两只拳头握得很紧。“美洲豹”在等什么?阿尔贝托不断眨动着眼皮,极力透过那层散不开的浓雾看出去。

接着他又摸摸脸,然后从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递给阿尔贝托一支。后者谢绝了。那男人把手又伸进衣袋,结果没有火柴。

“你的意思是说,我是个告密的人,”“美洲豹”说,“是这个意思吧?说呀,阿罗斯毕德,这就是你要说的话,对吗?我是个告密的人,对吗?”

“对,对,上尉先生给了我们很大希望。他是个很和气的人。我想他是叫加里多上尉吧,他还转达了上校对我们的慰问。您知道吗?”那男人说道。

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穿过房间中央,绕过衣橱和站在周围不动的士官生们,正好在阿尔贝托的视线内停下来。这个人是博阿。

“他会脱离危险的,”阿尔贝托说,“先生,学校里的医生是最好的。”

“下来,下来,草包,”博阿叫道,“下来!”

那男人两手揉揉前额,又用手背擦擦嘴巴,说道:“不知道。已经做了两次手术。他母亲已经有点疯了。我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而且又恰恰是在快要毕业的时候。最好还是先别想这件事吧,都是些愚蠢的想法。只要一心祷告就是。上帝会把他从这场灾难中拯救出来的。他母亲正在教堂里祈祷。大夫说也许今天晚上我们可以看他。”

他站在衣橱旁边,乱蓬蓬的头发像一团羽毛那样在那双穿着蓝袜的短靴下面几厘米的地方晃动。阿尔贝托心里想:“我知道,他要伸手去抓那两只脚,把他拉到地下来。”但是博阿并没有伸手,只是在那里挑战:“下来,下来。”

“他怎么样?大夫跟您说了什么?”阿尔贝托问道。

“走开,博阿。”阿罗斯毕德看也不看他。“我不是和你说话,走开!你别忘记你也怀疑过‘美洲豹’。”

“只让我看了一下,还是在门口。他们无权这样做。”那男人说。

“‘美洲豹’,”博阿说道,一面用那对冒着怒火的小眼睛盯着阿罗斯毕德,“你别相信他的话。我怀疑过那么一阵子,可是现在已经不怀疑了。你告诉他这些都是胡说八道,你把他宰了。阿罗斯毕德,你要是有种,就从那里下来。”

那男人点点头,显得心情十分沉重;他的两鬓和下巴长着稀稀落落的胡须,衬衣的领子满是皱褶和汗渍,领带垮了,露出一个小得可笑的结。

阿尔贝托想:“他是‘美洲豹’的朋友。我从来也不敢像他这样保护‘奴隶’。”

“我们两个同班,”阿尔贝托说,“他们也不让我进去。”

“‘美洲豹’,你是个告密分子,”阿罗斯毕德坚决地说,“我再对你说一遍:你是个肮脏的奸细。”

“他进了隔离室。不让我们见他。连我们都不能见。他们不该这样做。”那男人声音嘶哑地回答说,“您是他的朋友吗?”

“‘美洲豹’,那是他个人的看法。”博阿吼道,“‘美洲豹’,你不要相信他的话。谁也不认为你是告密的人。也没有人敢那么想。你告诉他,那是胡说,你过来抽他的嘴巴。”

“您能告诉我阿拉纳的情况吗?”阿尔贝托问道。

阿尔贝托已经在床上坐起来,他的脑袋靠在床栏杆上面,那只独眼像一块火红的煤炭,他不得不经常闭上眼睛。当他再次睁开的时候,阿罗斯毕德的双脚和博阿乱蓬蓬的脑袋已经距离很近了。

阿尔贝托跨上两级,和那个人站在同一高度。阿拉纳的父亲定睛看着他:这小伙子的眼圈发青,瞳孔里流露出焦虑和警惕。

“博阿,离开那里!”“美洲豹”说道,他的声音一直缓慢而又平静,“我不用任何人为我辩护。”

“我是他父亲。您有什么事?”

阿罗斯毕德高声喊道:“同学们,你们都亲眼看见了。事情就是他干的,他连否认的勇气都没有。他是个告密分子,是个胆小鬼。‘美洲豹’,你听见我的话没有?我刚才说了,你是个告密分子,是个胆小鬼。”

那男人仔细望望他,好像要认一认他是谁,接着回答说:

“他在等什么?”阿尔贝托心里想。刚才只是绷带下面有些疼痛,现在已经传遍整个脸部。但是他几乎没有感觉,因为他全神贯注地在听着;他焦急地等着“美洲豹”张开嘴巴,向全室喊出他的名字,就像把一堆废物抛给狗群一样;他等着大家吃惊而又愤怒地向他扑来。但是“美洲豹”以嘲讽的口气问道:

“对不起,您是士官生里卡多·阿拉纳的什么亲戚吗?”阿尔贝托问道。

“还有谁跟这个米拉芙洛尔人站在一起?别胆怯,真见鬼!我想知道还有谁反对我。”

那人已经踏上几级楼梯,听见有人招呼,便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博阿喊道:“‘美洲豹’,没有人。你别理睬他。你没看见他是个可恶的草包吗?”

“先生。”阿尔贝托招呼道。

阿罗斯毕德说:“大家都反对你。‘美洲豹’,你看看大家的脸色,就明白了。人人都鄙视你。”

阿尔贝托转身向楼下走去。当他正走到最下面几级楼梯时,迎面遇到一位上了年纪的人,这人面孔十分憔悴,眼睛里充满了悲伤。

“美洲豹”说:“我只看见一群胆小鬼,如此而已,草包加胆小鬼!”

还有,并不是玛尔巴贝阿达把虱子带进学校里来的。我认为恰恰是学校把虱子传给了这条母狗。这些虱子是山里人身上的。有一回,“美洲豹”和鲁罗斯把虱子往这只可怜的母狗身上扔。这两个人真不是东西!不晓得“美洲豹”以前到过什么下流的地方,我想大概是瓦底卡区第一条弄堂那种龌龊地方吧,弄了一身虱子回来。他让虱子在洗脸间里爬,它们在白瓷砖上显得有蚂蚁那么大。鲁罗斯对他说:“干吗不把它们扔到别人身上?”该是玛尔巴贝阿达倒霉,它正在旁边望着,于是就落到它头上了。鲁罗斯揪住它的脑袋,因为它又蹬又踹,“美洲豹”就用双手把虱子往它身上扔。完了之后,两个人乐不可支。“美洲豹”喊道:“我还有大批存货呢。咱们给谁‘洗礼’?”鲁罗斯嚷道:“给‘奴隶’。”我和他们一道去了。他正在睡觉,我记得当时我抱住他的脑袋,蒙住他的眼睛,鲁罗斯按住他的双腿,“美洲豹”把虱子撒到他头发里。我冲着“美洲豹”喊道:“小心点儿,哎呀,你把虱子弄进我的衣袖里了。”要是我那时候知道这个小伙子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我想当时决不会去抱他的脑袋,不会把他整得那么苦的。但是后来他并没有因为虱子出什么问题,而玛尔巴贝阿达却倒了大霉。它因为总在墙上摩擦,全身的毛几乎脱光了。由于满身烂疮,简直就像一条到处寻食的癞皮狗。它一定觉得身上很痒,总是在摩擦,特别是在寝室那凸凹不平的墙壁上。它的腰身好像是一面秘鲁国旗:红白相间,鲜血加石膏。“美洲豹”这时说:“我们要是给它身上撒点辣椒面,它一定会像人一样开口讲话。”于是他命令我:“你去厨房里偷点辣椒来。”我跑到厨房,厨师送给我几根辣椒。我们把辣椒放在瓷砖上,用石块碾成细末。山里人卡瓦在一旁说:“快点,快点。”“美洲豹”接着说:“你抓住它,按牢。我来给它治病。”真的,它差一点就要开口说话了;它又蹦又跳,跳起来足有衣橱那么高;它扭来扭去,好像一条大蛇;它嗥呀嚎呀,实在难听。准尉莫尔特闻声赶来,这里的喧闹简直把他吓坏了。一看见玛尔巴贝阿达这种跳法,他笑得前仰后合:“你们可真调皮呀!你们可真调皮呀!”但是最令人奇怪的是母狗居然痊愈了,它又重新长出毛来。我觉得它甚至比以前更肥了。它大概以为我撒辣椒面是为了给它治病。动物都不是那么聪明的,谁知道它脑袋里装进去的是什么东西。从那天起,它就像着了魔似的整天跟在我屁股后头转。站队的时候,它钻到我两脚中间,妨碍我开步走;在饭厅里,它蹲在我椅子旁边,摇晃着尾巴要我扔给它一块果皮;上课的时候,它趴在教室门口,一到课间休息,看见我从教室出来,它就摇头摆尾地逗我发笑;到了夜晚,它就跳到我床上,想用舌头舔我的脸。为了好玩,我有时揍它几下,它就走开了,但是仍然回来,不过总是用两眼揣摩着我的态度:“看这回你打不打我,我靠前一点,再走开一点,大概你不踢我了吧。”嘿,你看它多机灵。于是大家就纷纷嘲弄我说:“土匪,你干过了吧。”这可不是真的。我脑袋里一点也没有玩弄母狗的想法。起初,这狗东西这样黏黏糊糊地缠人,实在叫我恼火。不过,有时出于偶然,我给它搔搔头皮,于是便发现它很喜欢搔痒。夜晚,它爬到我身上,滚来滚去不让我睡觉,直到我伸出手去,在它头上抓一抓,它才安静下来。这条母狗在夜里非常有精神,大家一听到它在乱动,就纷纷起来骂我:“好啦,博阿,你让那畜生安静点吧。你把它勒死吧。”啊,对了,强盗,你喜欢挠痒痒,对吗?快过来!我给你抓抓狗头和肚皮。它立刻老老实实安静下来。我发现它舒服得直颤抖,可是只要我一停手,它就发火。黑暗中,我看见它张大嘴巴,露出雪白的牙齿。我不明白为什么狗的牙齿竟然这样白,而且每条狗都是如此。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哪条狗长着黑牙,也没有听说过哪条狗掉了牙,或是因为牙痛必须拔掉。这实在是很奇怪的事。同样,狗不睡觉,也是很奇怪的。我原来以为只有玛尔巴贝阿达不睡觉,但是后来别人告诉我,所有的狗都一样,都是夜间不睡觉的。开始我有些惊恐不安,因为只要一睁开眼睛,就会发现它在那里瞅着我。有时,一想到这条母狗竟然整夜不闭上眼睛,总是趴在我身边,我真是无法入睡。因为这会使任何人都感到精神紧张,好像它总是在那里监视着你一样,虽然它不过是条不懂事理的母狗。但是,有时它好像很懂得一些事情。

阿尔贝托心里想:“他不敢归罪于我,他害怕说出来。”

有一次,瘦子依盖拉斯给我一个索尔五十生太伏。他说:“拿去买烟抽吧。如果因为爱情心里难过,就喝一杯解解愁吧。”第二天,我和她正走在阿里卡大街上,人行道旁就是波雷涅电影院。恰巧我们在一家面包房的橱窗前停了一下。那里面有些巧克力点心,她说了一句:“真香呀!”我立刻想起口袋里的钞票,我还很少感到心里是这样的幸福。我对她说:“你等一会儿,我有一个索尔。我去买一块来。”她连忙说:“别,别乱花钱。我刚才是说着玩的。”可是我已经跑进去了,我告诉中国人,我要买块点心。我当时是那样地昏头昏脑,不等找钱就跑了出来。可是那位中国人非常诚实,他追出来对我说:“找给你一个丕塞他,拿着。”我把点心递给她,她却说:“可不能都给我一个人,咱们分吧。”我不同意,再三告诉她我不想吃。但是她一再坚持,最后她说:“你至少也得吃一口呀。”说着伸过手来,把点心放在我嘴边。我只好咬了一小块,她开心地笑起来。“你弄得满脸都是,”她说,“我真笨,怪我不好。我给你擦一擦。”说完她就举起另外一只手,伸到我脸上。我一动不动地站着,她那只手一碰到我的脸,我赶忙收敛起笑容。当她的手指擦到我的唇边时,我急忙屏住呼吸,闭紧嘴唇,否则她会以为我想吻她的手。“好了。”擦完后,她说。我们继续向拉萨叶大街走去,谁都没有说话。我为刚才发生的事激动得要死。我敢肯定,她的手在给我擦嘴的时候,曾经停了一下,要不然就是连续擦了几下,我心中暗暗在说:“说不定她是故意的。”

阿罗斯毕德喊道:“奸细!奸细!奸细!”

在我送她的路上,我们经常遇到拉萨叶的学生,他们都穿着奶咖色的校服。这是我们的又一个话题。我告诉她:“他们都是些同性恋,没法和五月二日学校的人交手。这些小白脸长得很像卡亚俄港玛丽斯塔兄弟学校的学生,玩起足球来像女人,假如踢中他们一脚,就哭爹喊娘。你看看他们那个长相就行了。”她听着笑起来,我继续说下去,最后讲完的时候,我心里想:“就要到了。”一想到她总是听我讲这老一套,很可能厌烦,我就有点心情紧张。不过,我自我安慰地心想,她给我多次讲的那些,也同样是老一套,我可从来没有觉得厌烦过。她和她姑妈在星期一妇女专场看的那部电影,她给我讲了两三次。有一次她刚说到电影院,我就大着胆子说了几句。她于是问我是不是看过某某影片,我说没有看过。“你从来不看电影吗?”她问我。我告诉她说:“如今不大看了。去年常看。那时候,我跟五月二日学校的两个孩子,每个星期三去萨恩斯·培尼亚揩油看晚场电影,因为我有个朋友的表哥是市里的警察,他值班的时候,就放我们进电影院的楼座。刚一熄灯,我们就下到池座里,这中间隔着一块木板,只要一跳就可以过去。”她问道:“从来没有抓住过你们吗?”我告诉她说:“既然警察是我朋友的表哥,谁来抓我们呀?”她又问我:“今年你们为什么不那样干了?”我说:“如今他们每星期四去看,因为那个警察换到这一天值班了。”“你怎么不去?”她问我。我不知不觉地竟回答说:“我喜欢到你家去,和你在一块。”话都说出口了,我才察觉它的含义,于是连忙闭上嘴巴。谁知这样更糟,因为她很严肃地盯着我看,我心里想,她一定生气了,于是赶忙说:“不过,也许哪个星期我会跟他们一起去看。说心里话,我并不是非常喜欢看电影。”我跟她谈起别的事来,可是心里总想着她那张与平时不同的面孔,好像她一听我这样讲,就会想起另外一些我不敢对她讲的事情来。

“来呀,”“美洲豹”说,“我讨厌胆小鬼。为什么没有别人也喊呀?用不着那么害怕嘛!”

瘦子依盖拉斯不断地给我钱花。他经常在贝亚必斯塔广场等我,为的是请我喝一杯酒,抽一支烟,再谈谈我的哥哥,聊聊女人,等等。他对我说:“你已经是个大人啦,不折不扣的大人。”有时候,我并没有向他借,他就给我钱花。每次给的不多,五十生太伏或者一个索尔,但是足够我用来坐车。我走到五月二日广场,沿着阿方索·乌加特大街走到她们学校,我总是在街头拐角的地方停一停。有时我上前迎她,她就对我说:“你好,今天你放学又很早呀?”然后她就和我聊起别的事情来,我也一样。我心里想:“她真聪明,为了不让我感到难堪,就换了话题。”我们向她叔叔家里走去,大约要过八个街区。我尽量走得慢一些,有时迈着小碎步,有时停下来看看商店的橱窗,但是无论如何也没有超过半个小时。我们谈的事情是一样的:她把她们学校里发生的事情讲给我听;我把我们学校里发生的事情讲给她听;我们还谈下午在一块念书的事;还谈什么时候会考试,能不能升班,等等。我知道她们全班同学的名字;她也知道我们班同学的诨名、老师的外号,以及有关五月二日学校里那些最出名的学生的流言蜚语。有一次我打算对她说:“昨天晚上我梦见咱俩长大结了婚。”我想她一定会问我很多问题,为了不张口结舌,我事先准备了好多话。第二天,当我们走在阿里卡大街上的时候,我突然对她说:“喂!我昨天晚上梦见……”“你梦见什么啦?”她问我。我只是对她说:“咱们都升班了。”她回答说:“但愿这个好梦能实现。”

“同学们,喊呀!”阿罗斯毕德说,“当面告诉他,他是个什么东西。说呀!”

我每星期有两三天的中午到她的学校门口去等她,不过,不是每次都上前打招呼。我母亲已经习惯自己一个人吃午饭,我不知道母亲是不是真的以为我是去朋友家里吃饭。无论如何,我不在家对她有好处,这样可以少花点吃饭的钱。有时她看见我中午回家,反而厌烦地问我:“今天你怎么不去秋古依多家了?”就我自己来说,我真想每天都去她们学校找她,可是在我们五月二日小学,下课前不准离校。星期一还算容易,因为那天有体育课,我可以在课间休息的时候,藏在石碑后面,等萨帕塔老师把全班带上大街的时候,就从大门里溜出去。萨帕塔老师当过拳击冠军,不过现在已经老了,不大好动。他从来不点名,常常把我们带到球场上说:“你们玩足球吧,这是对双腿最好的锻炼。可是别跑得太远。”他自己就坐在草地上看报。星期二根本不可能出去,因为算术老师熟悉全班的名字。星期三则相反,我们有图画和音乐,西古埃涅老师常常心不在焉。十一点课间休息之后,我就从汽车库的大门跑掉,在学校旁边登上电车。

阿尔贝托心里想:“他们不会喊的。没有人敢喊。”阿罗斯毕德打着拍子在吼叫:“奸细!奸细!”从房间不同的角落里,有几个声音加入进来,他们声音很低,几乎不张嘴地重复着“奸细”二字。低低的抗议声逐渐在增强,好像在上法语课。阿尔贝托开始能够区别出几个声音来:巴亚诺那像细笛一样的嗓音、契克拉约人努涅斯唱歌一样的声音,以及合唱声中其他几个人的声音。抗议声变得强大而普遍了。阿尔贝托挺直身子,向周围扫视一眼:大家的嘴巴整齐一致地张开又合拢。他被这个场面迷住了,刹那间,他的担心消失了,他不再害怕他的名字会在房间里响起来,不再担心这时士官生们对“美洲豹”发泄的全部愤怒会转到他身上来。他自己的嘴巴也在绷带后面开始低语:“奸细!奸细!”那只眼睛由于已经变得红肿,他随后就闭上了。周围发生的事暂时看不见了,直到喧闹声达到一定程度他才睁开眼睛。由于碰撞和推搡,衣橱在晃动,木床也在吱吱作响;漫骂声打乱了整齐一致的合唱。但是最先动手的不是“美洲豹”,后来才知道是博阿:他伸手抓住阿罗斯毕德的双脚,一下子把后者拉到地上。只是在这时,“美洲豹”才介入进来,他突然从宿舍那一头拔腿向这边跑来,谁也没有拦阻他,但是人人都在重复那两句歌词;他越是狠狠地盯着人家,人家越是拼命用力地高唱。他一直跑到阿罗斯毕德和博阿所在的地方。他们正在地上翻滚,半个身子已经滚进蒙特斯的床下。甚至当“美洲豹”并不弯腰,就在那里像踢沙袋一样开始野蛮地猛踢班长的时候,大家依然未动。后来,阿尔贝托记得众人在呐喊声中争先恐后地飞跑过来,他们从各个角落向宿舍中间跑来。他连忙卧倒在床上,免得挨揍,双臂也像盾牌一样支了起来。他伏在床上,从那里看到全班的士官生像闪电一样纷纷向“美洲豹”扑去。大家七手八脚地从那里揪起“美洲豹”,把他从阿罗斯毕德和博阿那里分开,扔到通道上。与此同时,呐喊声在狂飙。阿尔贝托在那一大堆人体中看到了巴亚诺、梅萨、巴尔迪维亚和罗梅罗的面孔,听到了他们在互相鼓励:“狠狠地揍!”“打他个满脸花!”“臭奸细!”“这个大草包,他总以为自己非常勇敢。”阿尔贝托心里想:“会把他打死的,博阿也一样。”但是,时间并不很长。忽然,哨子声在宿舍外面响起来,准尉要惩罚那最后迟到的三个人的威胁声也传了进来。喧闹和斗殴好像变魔术般地停止了。阿尔贝托急忙跑出去,站到队伍最前面的几个人中间。接着,他回头寻找阿罗斯毕德、“美洲豹”和博阿,但是,他们都不在。有人说了一句:“他们到洗脸间去了。没有洗干净,最好别出来。可别再闹了。”

“不行,”大夫说,“必须有上校的许可才成。”

甘博亚走出房间,在走廊里站了片刻,用手帕擦擦前额。他头上有汗水。他刚刚给妻子写了一封信,现在要去警卫室,让值班中尉给他当天寄出。走到检阅场上,他不知不觉地向“珍珠”小店走去。他从草地上看到保林诺正在用脏手切开面包,把香肠夹进去,准备课间休息时卖给士官生。他在报告中已经指出这个混血儿私运香烟和烧酒,为什么校方不采取任何措施抵制这个保林诺呢?保林诺的“珍珠”小店是正式得到过官方许可呢,还是仅仅是个屏风?他烦躁地驱散了这些想法,看了看手表:再有两个小时就可以下班了,然后将有二十四小时的自由时间。到哪里去呢?关在巴兰科大街上的冷清住宅里?这个想法他丝毫没有兴趣,他会感到焦躁和厌烦。他可以去拜访几位亲友,他们一向乐于接待他,总是责备他为什么不经常光临。晚上,可以看一场电影,巴兰科大街上的电影院经常放映战争片或武打片。当他还是士官生的时候,每个星期天他都和罗莎去看日场和晚场,有时还反复看同一部影片。他常常嘲笑罗莎,因为她看墨西哥音乐片时经常落泪,在黑暗中经常摸索他的手掌,好像要求保护似的,但是这种意外的接触使他暗暗激动。他们两个交往了将近八年的时间。几星期前,他还不曾这样追忆过去。闲暇的时光,他总是用来设计未来的蓝图。到目前为止,他的目标已经实现,还没有人夺走过他离开军事学院时所取得的职位。那么,为什么自从出了这许多问题之后,他总是痛苦地怀念那青春时代呢?

“假如我有兵营大尉的手令,可以见他吗?”

“中尉,您用点什么?”保林诺恭敬地点头问道。

“士官生阿拉纳不能说话,他失去了知觉。早晚会醒过来的。你离开这里吧,否则我不得不去叫军官了。”

“可乐。”

大夫把手放在他肩膀上,十分同情地望着他说:

这种饮料里甜腻的苏打气味使他感到恶心。那时候值得花那么多时间去背诵那枯燥乏味的书本吗?值得那样孜孜不倦地攻读条令章程和战略、战术以及军事地理吗?甘博亚嘴边露出一丝苦笑背诵起来:“秩序和纪律构成社会基础,它们是人类集体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工具。只有把现实生活纳入法律的轨道中,秩序和纪律才是可能的。”门德罗上尉甚至强迫他们熟记条令前言。大家都管上尉叫“律师”,因为他是个引用规章条款的狂热分子。甘博亚心里想:“他是位优秀的教师,一位了不起的军官。难道他要老死在波尔哈的边防军里吗?”从乔里约斯军事学院毕业之后,甘博亚处处模仿着门德罗上尉的举动。他曾经被派往阿亚库乔城,很快就赢得执法严厉的名声。军官们称他是“检察官”,士兵们则说他是“大坏蛋”。大家都笑他行事死板,但是他知道,人们还是怀着某种钦佩的心理暗暗尊敬他。他指挥的连队训练有素,纪律良好。经过严格训练和经常教育之后,他无需惩罚士兵,各项军务即能正常运转。到目前为止,对于甘博亚来说,命令别人守纪律和自己服从纪律是同样地容易。他原来以为军事学校里也理应如此。可是现在他怀疑了。发生了这些事情之后,对上级怎么能盲目相信呢?也许像别人那种做法是明智的。毫无疑问,加里多上尉是对的:条令章程应该用头脑分析一下,应该把个人的安危与前途置于一切之上。他想起自己被派遣到莱昂西奥·普拉多之后不久,同一个下士发生的一起冲突。那是个傲慢的山里人。甘博亚责备他的过失,他居然当面冷笑。中尉于是给了他一个耳光,这时下士咬牙切齿地说:“中尉,如果我是士官生,您就不会打我了。”无论如何,那个下士不是糊涂虫。

“不是,”阿尔贝托说,“不过我必须跟他谈一谈,事情很紧急。”

他付过可乐的钱,又回到检阅场上。那天上午,他送上四份有关偷窃试卷、发现烧酒、聚赌、越墙外出的新报告。按道理说,一班要有多一半的士官生应该送交军官会议。每个人都可能受到严厉制裁,其中几个会被开除。他的报告只限于一班。检查别的宿舍无济于事,因为士官生们有足够的时间可以销毁或隐藏纸牌和烧酒。报告中,甘博亚丝毫没有影射其他各连。让那些连队里的军官自己去管吧。加里多上尉当着他的面,心不在焉地读过报告,然后问他:“甘博亚,这些报告做什么用?”

“我感到非常抱歉。可是,这不由我决定,你知道这是有规章制度的。士官生阿拉纳已经被隔离了。谁也不能见他。你是他的亲戚吗?”

“上尉,什么‘做什么用’?我不懂。”

“昨天我来过三次,”阿尔贝托说,“他不让我进来,可是他今天不在。大夫,劳驾,我想看看他,哪怕一分钟也行。”

“事情已经了结啦。那件事已经做了处置。”

“不行,”大夫回答说,一面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那个站岗的士兵没告诉你禁止上楼吗?年轻人,上楼会处罚你的。”

“上尉,费尔南德斯那件事已经处理了。但是其余的事并没有处理。”

“大夫,我要见士官生阿拉纳。”

上尉做了一个厌烦的手势,重新拿起报告细细翻阅,下巴骨不知疲倦地蠕动着,那副咀嚼的样子既省力又好看。

“士官生,你有什么事?”

“甘博亚,我是说干吗要弄上这么一堆纸张。你已经向我做过口头报告了,何必还都写下来呢?一班差不多全体都挨罚了。你还想走多远呢?”

“这个学校的人,个个都是野人。”说着,他站起来拐进走廊。周围的墙壁好像刚刚粉刷不久,可是湿气又在墙壁上印出一块块的灰斑。过了不久,那个护士回来了,后面跟着一个戴眼镜的高大男人。

“假如军官会议召开,可能要求书面报告,上尉。”

“快叫大夫,他妈的,”阿尔贝托吼道,“该死的东西,快叫大夫。”

“啊!我看什么会议的那种想法,你还没从头脑里去掉。你打算让我们把全年级都整一下?”

“士官生,你发疯了还是怎么的?”

“上尉,我只报告本连的事。别的连队我概不负责。”

“既然您不肯叫大夫,我自己去找,”阿尔贝托说,“您不同意,我也要进去。”

上尉说:“好吧,报告你已经给我了。现在你就忘掉这件事吧,让我来管。一切由我负责处理。”

“我不喜欢这种玩笑。”那人说着早已把报纸扔在地上。

甘博亚离开了那里。从这时起,一直纠缠着他的沮丧情绪越发加深了。他下决心再也不管这件事,再也不采取任何积极行动。他想:“今天晚上我最好来个一醉方休。”他走到警卫室,把信交给值班军官,并且请他用挂号发出。出了警卫室,他看见阿尔杜纳少校正站在办公楼门前。少校招手请他过去。

“撒谎。您是护士,我要和大夫谈一谈。”

“你好,甘博亚,来,我陪你走走。”少校说。

“我就是值班医生。”

少校一向对甘博亚非常友好,尽管他们的关系只是严格地限于公务关系。他们两人向军官餐厅走去。

“我有急事,”阿尔贝托坚持道,“劳驾,让我跟值班医生谈一谈。”

“甘博亚,我不得不告诉你一个坏消息,”少校双手背在身后,边走边说,“这是朋友之间私下互通情况,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对吗?”

“不行,”那个人生硬地说道,“走吧。谁也不能探视士官生阿拉纳。他在隔离室。”

“明白,少校。”

“我想看看士官生阿拉纳。”

“甘博亚,大尉对你很恼火。上校也是一样。好家伙,这就足够了。不过,那是另外一回事。我劝你赶快到国防部去活动一下,因为他们已经要求把你立即调离。我担心事情会发展得很快。你的时间不多了。你的服役履历可以保护你,可是在这种情况下,上面有势力是很管用的,这你很明白。”

“士官生,请走开,这里禁止入内。”

甘博亚心里想:“现在离开利马,她一定不高兴。无论如何,我要让她在她们家待一段时间,直到找到房子和女佣为止。”他说:“少校,我非常感谢您。您知道会把我调到什么地方去吗?”

“是这码子事。”阿尔贝托喊道,用力一甩,方才脱身。他向前走,那两个小伙子还在后面争论。他快步走到军官楼,从那里拐弯,再有十米便是医务室。他勉强认出它的轮廓,因为大雾已经盖住了那里的门窗。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小小的值班室也是空空荡荡。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二楼,楼道口上有个身穿白围裙的人坐着,手里虽然拿着一张报纸,却并不在读,而是表情阴郁地望着墙壁。他一听见阿尔贝托的脚步,便站起身来,说道:

“如果让你去某个原始森林里的边防哨所,我是不会感到奇怪的。要不然,就是高寒地带。这种时候,城市里不大有升迁的变化,只有边防哨所有空缺。所以你别错过时机。也许能争取到一个重要城市里去,比如说阿雷基帕或者特鲁希略。啊,对了,千万别忘记,我对你说的这些事,还是保密的,朋友之间谈谈而已。我不希望找麻烦。”

“这样干不算数,”小个子说道,“你是在提示。”

“少校,请您放心,”甘博亚打断对方的话说,“让我再次谢谢您。”

“不放。你先告诉我是不是这码事。”

阿尔贝托看见“美洲豹”向宿舍外面走去;看见他穿过两排床中间的过道;看见他丝毫不理睬士官生们愤怒或嘲笑的目光,昂首缓步,直视前方,一直走到门边;看见他用一只手推开房门,然后用力一摔,扬长而去。这时,士官生们正坐在床上吸着烟蒂,把烟灰弹到纸片或空火柴盒里。当阿尔贝托看到“美洲豹”的面孔远远地出现在两只衣橱之间的时候,他再次暗暗思量: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以后,这张面孔为什么会依然完整无损呢?但实际上他走起路来是一瘸一拐的。打架的当天,乌里奥斯特在饭厅里声称:“是我把他打瘸的。”但是第二天巴亚诺抢走了这份荣誉,接着是努涅斯、雷维亚,甚至连体弱多病的加西亚也来抢这份功劳。他们当着“美洲豹”的面,高声争论这件事,就像在谈论一个不在场的人一样。相反地,博阿的嘴巴肿了,整个颈部绕着一圈血肉模糊的抓伤。阿尔贝托的目光在寻找博阿,发现他在床上躺着,玛尔巴贝阿达趴在他身上,用粉红的长舌头舔着他的伤口。

“你还不放开我吗?”

阿尔贝托心里想:“奇怪的是他也不和博阿说话。他不跟鲁罗斯在一起,是可以理解的,因为那天他跑掉了。但是博阿那天是拼了命的,也是为了他才挨揍的。真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除此之外,班上的人好像已经忘记了博阿参过战。人人都和他说话,像从前那样跟他开玩笑,大家围在一起吸烟的时候,也把香烟传给他。阿尔贝托想:“奇怪的是没有人主张冷落他。假如那时冷落了他,现在也许会好一些。”那天课间休息的时候,阿尔贝托从远处盯着博阿。“美洲豹”离开教室下面的院落,向草地上走去,他两手插在衣袋里,一路上踢着小石子。博阿这时走到他身边,一起并肩走着。显然,他们两个在争论什么,只见博阿连连摇头,挥舞着拳头。后来博阿就走开了。第二次课间休息的时候,“美洲豹”依然如故。这一次鲁罗斯走上前,但是刚刚靠近,“美洲豹”就把他一把推开了。鲁罗斯面红耳赤地回到教室里来。上课的时候,士官生们聊天,骂人,吐口水,用纸弹互相射击,不断模仿马嘶、牛叫、猪哼哼、猫儿“喵喵”、小狗“汪汪”来打断老师的讲课——生活又恢复了常规。但是人人都知道,他们中间有个异己分子。“美洲豹”双臂放在书桌上,蓝色的眼睛盯着黑板。他既不开口发言,也不做笔记,更不扭头去看同学,就这样一节又一节课地坐着。阿尔贝托心想:“好像是他在冷落我们,是他在惩罚全班,而不是相反。”从那天起,阿尔贝托就时刻等着“美洲豹”找上门来要求他把事情讲清楚,强迫他向大家说明真相。他甚至把检举一事的辩解词都已经考虑好了。但是,这一切,“美洲豹”同其他人一样,是毫无所知的。阿尔贝托还推测“美洲豹”正在准备一次大规模的报复行动。

那个矮个子士官生笑起来。

他下了床,走出宿舍。院子里有很多士官生。这时正是白昼与黑夜交替的朦胧时刻。模糊的阴影损坏了建筑物的外貌,衬托出士官生们身穿的军装的轮廓,但无法看清他们的面目。暮色给他们涂上了一层与院落、墙壁、检阅场和草地相同的深灰色。若明若暗的光线给人们的活动罩上一层假象:在昏暗的灯光下,走起路来显得更快或者格外缓慢;说起话来或者低声细语或者难听刺耳;当两个身影凑到一起时,好像是在拥抱或者像是斗殴。阿尔贝托向草地走去,一面竖起军装翻领。他没有听到海涛声,大海正在安静地休息。他发现有个人躺在草地上,于是开口问道:“是‘美洲豹’吗?”人家既没有回答他,也没有骂他,只是说:“我不是‘美洲豹’。你如果找棍子,我这里有一根。吃吧。”他一直走到教学楼的洗手间,隔壁的厕所里,有几点红光在闪闪发亮。他站在黑洞洞的门口高喊了一声:“‘美洲豹’!”没有人答应。但是,他知道大家都在瞅着他:那几颗火星一动不动地待着。他返回草地上,向“珍珠”小店旁边的厕所走去。那里夜间无人使用,因为老鼠成群地乱窜。他在门口看见里面有一点火星和一团黑影。

打算到人间来。

“是‘美洲豹’吗?”

原来是那小乖乖,

“什么事情?”

有股剧烈的疼痛,

阿尔贝托走进门去,划着一根火柴。“美洲豹”正站在地上,整理皮带。旁边没有别人。他扔掉火柴棍。

在我的卵巢里……

“我想跟你谈谈。”

那个士官生非但没有松开他,反而更用力拉他,接着唱道:

“咱俩没有什么可谈的。你走开!”“美洲豹”说道。

“我跟你说,放开我!”阿尔贝托说,“我得走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大家是我到甘博亚那里把他们给告发的?”

“是关于一首歌,”那个矮个子凑过来说,“一首玻利维亚的歌。他有一半玻利维亚血统,会唱那里的歌,是些稀奇古怪的歌。你唱一遍,让他听一听。”

“美洲豹”发出一阵轻蔑的冷笑。自从发生这些事情以来,阿尔贝托还没有听见过他这种笑声。黑暗中,他听到一阵急促的沙沙声。“他的笑声吓坏了老鼠。”他心里想。

“伙计,别生气。只要一分钟,我们两个打了赌。”小伙子坚持道。

“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吗?”“美洲豹”说道,“那你就错了。我不是告密的人,也不和告密分子说话。你走开吧。”

“松开手!”阿尔贝托说,“我忙着呐。”

“你让大家继续以为那是你干的吗?”阿尔贝托发现自己说话的口气十分尊敬,几近虔诚,“为什么要这样呢?”

“诗人,请你等一等,你是个有学问的人,我问你,卵巢只是女人才有,对吗?”小伙子问道。

“美洲豹”说:“我教会了他们要当个男子汉。你以为这对我很重要吗?就我个人来讲,人人都可以滚他妈的蛋。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不感兴趣。你的想法也是一样。走开吧!”

阿尔贝托觉得有人在拉他的胳膊,回头一看是张扁平脸,他想不起这个人是谁。但是那个小伙子向他一笑,好像老相识一样。在他身后还站着一个神情严肃的士官生,个子矮一些。阿尔贝托看不清两人的脸,因为这时虽然刚刚下午六点,却提前漫起了大雾。他们三人站在检阅场附近五年级的院子里。三五成群的士官生正在那里来回散步。

“‘美洲豹’,”阿尔贝托说道,“我找你为的是告诉你,发生了这样的事,我感到抱歉,非常抱歉。”

我为玛尔巴贝阿达这条母狗感到难过,昨天夜里它整宿都在哀鸣。我先用毯子,后来又加上枕头,把它裹紧,可是那长长的嗥叫依然可以听见。它好像随时会因窒息而死,真是可怕极了,哀叫声把整个宿舍的人都吵醒了。假如是在过去,那也就算了。如今大家都很烦躁,于是就骂起来,很恼火,还说:“你再不把它弄出去,就揍死它。”我只好从床上向各位一一说好话,差不多弄到快半夜也没法解决。我自己也困得不行,可是玛尔巴贝阿达嚎叫的声音反而越来越大,有几个人起床下地,手里拿着靴子跑到我的床边。既然现在大家这么懊丧,就不要肇事折磨全班。于是,我把它弄了出去,把它一直拉到院子里,把它扔在那里。可是我刚一转身,就发觉它跟着我,我很生气地冲着它说:“你老实在这儿待着,狗东西,你就在这里嚎吧!”玛尔巴贝阿达却坚持跟在我的身后,脚爪子胆怯地不敢向前迈。它极力地要跟我的那副样子,真叫人可怜。我只好把它抱起来,一直带到草地上。我把它放在草上,搔搔它的后脑勺,就回来了。这一次它没有跟着我。但是我睡得很不好,确切地说是没有睡着。本来还有些困,可眼睛唰地一下自己就睁开了,我想起了母狗。再说,我开始打喷嚏了,因为我把它带到院子里的时候,没有穿鞋,睡衣都是窟窿。我想那时大概有风,也许还在下雨。可怜的玛尔巴贝阿达,它在外面一定冻僵了,因为它非常怕冷。以前我夜里多次发现它发火,因为我一翻身就把被子踹掉了。它很懊恼,呜呜噜噜地爬起来,用牙齿咬住毯子重新盖在身上;要不然就钻到床脚,偎在我的脚下取暖。狗这种动物非常忠实,比亲戚朋友强多了,在这方面真是没话说。玛尔巴贝阿达的样子长得滑稽可笑,它是各种狗杂交的产物,但是心地很纯洁。我想不起它是什么时候到学校来的。肯定不是哪个人带进来的,而是路过这里的。它想进来看一看,结果爱上了这个地方,就留下来了。我记得我们入学的那年,它就已经在学校里了。也有可能它是在这里出生的,是莱昂西奥·普拉多的一员。那时候,它长得又矮又小,新生“洗礼”以后,它就总是往班里钻,于是我注意到了它。它觉得好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每当有四年级的人进来,它就往人家脚上扑,冲着人家狂叫,想咬一口。它非常顽强,人家一脚把它踢得老远,它就再次扑过来,一面狂吠,一面龇着那小狗牙。如今它已经长大了,大概有三岁多。这个年龄对狗来说已经算是老年,动物活的时间都不长,特别是那些滑稽可笑、吃得又少的动物。我从来也没有看见玛尔巴贝阿达吃过很多东西。有时我扔给它一些果皮,这就是它最好的美餐。因为平时它嚼些草根,咽点汁水就吐出来。它常常嘴里叼着草根,长时间在那里嚼呀,嚼呀,就像印第安人嚼古柯叶一样。它总是待在班里,有人说它身上有虱子,就把它赶出去,可是玛尔巴贝阿达照样回来。它被扔出去过上千次,不大一会儿,房门吱扭一声响,就在下面,差不多贴着地皮,露出了它那张狗嘴。它那股执拗劲常常使我们发笑。有时我们就放它进来,跟它玩一会儿。我不知道是谁想起来给它起了一个玛尔巴贝阿达的名字。有些绰号不晓得怎么就造出来了。大家开始叫我博阿的时候,我付之一笑。后来我有点恼火,就问是谁给我起的外号。于是他们就互相乱说是某某人、某某人。如今这个诨名简直去不掉了,甚至连我们的街道上也这样称呼起来。我猜想大概是巴亚诺起的。他总是对我说:“拿出来给大家看看,从皮带上面撒泡尿。”“把你那个长达膝盖的小白鸽给我看看。”不过,我不在乎。

“美洲豹”说:“你要哭鼻子吗?你最好不要再找我说话。我对你说过了,我一点也不想和你打交道。”

“你别这样打算,”阿尔贝托说道,“我愿意做你的朋友。我去告诉他们,那不是你干的,那是我干的。咱们做朋友吧。”

——保尔·尼桑

“我不愿意做你的朋友,”“美洲豹”说,“你是个可怜的告密分子,你叫我恶心。滚开这里!”

“我曾有过二十岁。我不同意任何人说那是最美好的年华。”

这一回,阿尔贝托服从了,他没有回宿舍,而是躺在草地上,直到吃晚饭的哨声响了,才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