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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他拥抱母亲,把她轻轻托起,抱着她转了一圈,说:“总有一天,一切都会解决的,好妈妈,你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她高兴地笑了,说:“咱们谁也不需要。”经过一场爱抚的旋风以后,他请求母亲允许他出去一下。

“那是他留给你的。”母亲站在门口对他说,她叹了口气又说:“这是我唯一接受的东西。我可怜的儿子,让你也跟着受罪是不公平的!”

“仅仅出去几分钟,换换空气就回来。”他说。

后来他们回到客厅,阿尔贝托请求允许他吸烟。她同意了,但是一看到他点燃香烟,就又哭了。她讲起飞逝的时光,讲起孩子们怎样长大成人,讲起生命是如何的短暂。她回忆起自己的童年,回忆起欧洲之行,回忆起学校里的女友,回忆起那灿烂光辉的青春,回忆起那一个个追求过她的人,以及为了这个如今竭力要毁掉她的男人而抛弃的巨大财富。这时她降低了声音,脸上露出忧郁的神情,开始谈起“他”这个人来。她反复不断地说:“年轻时,他可不是这个样子。”她想起过去他那副运动家的气派、他在网球冠军赛中的一场场胜利、他那时髦的衣着、他们去巴西的结婚旅行,以及他们手挽着手、半夜三更在伊巴涅玛海滩上的散步。她突然高声说:“那群狐朋狗友把他毁了。利马是世界上最堕落的城市。不过,我的祈祷一定能把他拯救过来!”阿尔贝托默默地听着她讲,心里却想着这个星期六仍然见不着的“金脚女人”;想着一旦“奴隶”知道他和特莱莎一起看过电影会有什么反应;想着那个和埃莱娜在一起的普鲁托;想着军事学校;想着有三年之久不曾再去的老街道。最后,母亲打了呵欠。这时他站起来,道过晚安,就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他正要脱衣服的时候,发现独脚小圆桌上有个信封,上面用印刷体写着他的名字。他拆开来,从里面抽出一张五十索尔的钞票。

她的脸上立刻掠过一片阴影,但她终究还是答应了。阿尔贝托回去系上领带,穿上外衣,梳理一下头发,就出去了。母亲在窗口提醒他:

母亲没有吭声,仍然恼怒地望着他,他心想:“几点钟开始?”没有过多久,她突然双手捂住面孔就悄声哭起来。阿尔贝托摸摸她的头发。母亲问他,为什么让她难过?他起誓说,他爱她胜过一切万物。她说他恬不知耻,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在叹息和祈祷声中,她说起从大街拐角那家商店里买来的糕点和饼干,她称赞这些点心如何精致;说起餐桌上已经放凉的浓茶;说起上帝为考验她的意志和是否有牺牲精神,便在她身上安排了孤独与悲伤。阿尔贝托轻轻抚摸着她的脑袋,然后俯身吻吻她的前额。他想:“这个星期六‘金脚女人’那里又去不成了。”后来他母亲平静下来,非要他尝一尝她亲手做的饭菜不可。阿尔贝托答应了。在他喝菜汤时,母亲搂着他说:“你是我在世界上唯一的支柱。”她告诉他,他父亲在家里待了将近一个小时,向她提出各种各样的建议:去国外旅行、表面上和解、离婚、友好地分居,但是她毫不犹豫地一概拒绝了。

“睡觉之前,别忘了祷告。”

“原谅我吧,”他再三重复说,“妈妈,你别生气啦。我向你发誓,我极力想快点回来,可是人家不让我走。我有点累了,我能去睡觉吗?”

是巴亚诺把那个女人的绰号带到寝室里来的。有个星期日的深夜,士官生们正在脱掉外出用的制服,从军帽里拿出躲过值班军官检查的香烟时,巴亚诺开始自言自语地说起来,接着他放开喉咙讲到瓦底卡区第四条弄堂里有个女人。他那双金鱼眼像个带有磁性的铁球一样在眼眶里不停地转动着,他所用的词汇和声调是撩拨人心的。

母亲刚一开门,阿尔贝托没有问候就连忙解释。她两眼充满了责备的目光,不住地叹气。母子两人在客厅里坐下。母亲一言不发,生气地看着他。阿尔贝托感到万分无聊。

“闭上嘴,小丑,”“美洲豹”说,“你让我们安静一会儿吧。”

特莱莎等着阿尔贝托走远不见了,才走进家门。

可是他仍然一边铺床,一边往下讲。卡瓦从床位上问道:

“我五点钟来找你。”他说。

“你刚才说她叫什么?”

“我没有什么事。多谢你。”

“‘金脚’。”

“对,我请你看电影。去不去?”

“大概是新来的,”阿罗斯毕德说,“第四条弄堂里的,我全都认识。这个名字听起来耳生。”

“明天吗?”她反问道。

等到又一个星期日回来,卡瓦、“美洲豹”和阿罗斯毕德也说起她来。他们互相用胳膊碰一碰,会心地笑起来。“我怎么对你们说的?”巴亚诺神气地说道,“听我的话没错。”一个星期之后,全班有一半的人认识了这个女人,“金脚”这个名字开始像一首熟悉的乐曲一样在阿尔贝托的耳边回荡。他从士官生口中听到的那些淫荡的叙述,虽然模糊不清,却刺激着他的想象。这个名字常常在梦中出现,它是肉欲的象征,陌生而又矛盾;女人总是那个女人,但容貌经常变换;当他要伸手去触摸的时候,那副模样就消失不见了。那女人的样子使他产生了非常荒唐可笑的冲动,有时则使他感到无限的温柔。于是他想,他要忍耐不住而死了。

“你明天有事吗?”阿尔贝托问道。

阿尔贝托是班上经常谈论“金脚”的几个人之一。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对瓦底卡这块地方的情况他仅仅是耳闻罢了,因为他经常臆想一些奇闻和编造各式各样的故事。但是这些丝毫不能排除他内心的不快。相反,他越是给同学们描述那些风流艳事——同学们哈哈大笑,或者装作毫不怀疑地听着,他就越觉得永远不能和一个女人同睡,除非在梦中。于是他感到很消沉,暗暗发誓,下周外出一定要去瓦底卡,哪怕是偷二十索尔也要去,哪怕是染上梅毒也要去。

她刚要举手敲门,这时惊讶地转过身来。

他在七月二十八日大街与威尔逊大街交叉的那一站下了车。他想:“我已经年满十五岁,而且外表显得岁数更大一些。我何必要紧张呢?”他点燃一支烟,抽了两口就扔掉了。他顺着七月二十八日大街走去,街上的行人逐渐多起来。穿过利马到乔里约斯的电车铁轨之后,他便来到闹闹嚷嚷的人群之中。这里有男工和女仆,有头发平直的白人和印第安人的混血儿,有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好像跳舞似的黑人和印第安人的混血儿,有古铜肤色的印第安人,有满面笑容的黑白混血儿。但是凭着空中散发的地方风味的饭香,以及几乎可以看到的甜酒、烧酒、啤酒和夹肉面包的香味,再加上汗臭和脚臭,他知道他已经来到维多利亚区。

“特莱莎。”

穿过人群拥挤的巨大的维多利亚广场,那个手指向前方的石雕印加国王,使他想起了这位英雄,也想起了巴亚诺的话,他说:“曼可·卡巴克是个嫖客,他指引着通向瓦底卡的道路。”拥挤的人群迫使他放慢了脚步,周围的空气使他感到气闷。街上的灯光好像故意变得微弱而分散,从而放大了男人们可怕的身影。他们不时把脑袋伸到人行道两侧样式一样的窗户里去。在七月二十八日大街与瓦底卡交叉的街口,有家日本矮子开的酒馆。阿尔贝托听到一曲谩骂的交响乐,看见一群男女围着一张摆满酒瓶的桌子,恶狠狠地在互相对骂。他在拐角的地方待了几分钟,然后双手插在口袋里,暗暗窥视着周围的面孔:有些男人的神色是急匆匆的,有些则露出十分快意的模样。

阿尔贝托转身走出几步,又折了回来。

他整理一下衣服,随后走进第四条弄堂——价钱最高的街巷。他的脸上露出一丝轻蔑的冷笑,但是眼睛里显出惶惑的神情。他记得“金脚女人”是第二家,只要再走几米就到了。那个门口已经站着三个男人,一个挨着一个。阿尔贝托从窗户往里一看,只见一盏红灯照亮着一个小小的木板前厅,里面有把椅子,墙上贴着一张模糊难认的照片,窗子下面有只矮凳。“是矮个子。”他心里想,有点失望。这时一只手碰碰他的肩膀。

“再见。”

“年轻人,”一个满嘴散发着洋葱气味的声音说,“你是没长眼睛,还是特别机灵?”

两人握握手。

路灯仅仅照着里弄的中央,那盏红灯也只照到窗台上,所以阿尔贝托看不清这个陌生人的面孔。这时他才发现这条街上的男人都是贴着墙根走的,几乎一个个都待在黑影里。街道中央反而空空荡荡。

“谢谢,多谢,多谢。”特莱莎说。

“喂,打算怎么办?”那男人问。

阿尔贝托想:“我真笨。”他听着特莱莎踏在石头路面上的小碎步。她迈两步才赶上他一步。他看到她微微低着头,两臂抱在胸前,嘴巴紧闭着。蓝色的缎带显得发黑,同乌黑的头发混在一起,难以辨认;只有经过路灯下面的时候才显出缎带的本色,但是黑暗随后就把它又吞没了。他们默默地一直走到家门口。

“您是怎么回事?”阿尔贝托反问。

“你在嘲笑我吗?”

“我倒是没关系,”陌生人说,“不过我也不是傻瓜。别上这儿来找便宜,明白吗?哪儿也不行!”

阿尔贝托热情地声称:“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姑娘之一。”特莱莎回身望望他,喃喃地说:

“对。可是您要干什么?”阿尔贝托说。

“啊,我可不漂亮。你以为我不知道吗?”特莱莎说。

“排队去,别想插队。”

“不想有情人。”他迟疑了一下,又说,“每个漂亮的姑娘都有她们喜欢的情人。”

“好吧,您别发火。”阿尔贝托说。

“有什么?”

他离开窗户,那男人也就不再拦他。他站在队尾,靠墙站着,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一共抽了四支。排在他前面的那个人进去了,但是很快就出来了。他一边远去,一边嘟哝着什么物价上涨的话。门后边,一个女人说了一声:

“那是因为你不想有。”

“请进。”

阿雷基帕大街和它那无尽无休来来往往的车辆,已经越来越远;街道越来越窄,暮色越来越浓。树叶和枝条上存留的雨珠,从树上滑下来,落在人行道上。

阿尔贝托穿过无人的前厅。一扇涂漆玻璃门把另外一个房间与前厅隔开。“我一点也不害怕。我是个成年人了。”他想着,推开玻璃门。这个房间像前厅一样的小。灯光也是红色的,不过更为强烈,更为刺眼;房间里堆满了东西。刹那间,阿尔贝托感到有些迷茫,他的目光扫来扫去,没有注意任何具体的东西,只是看到大大小小的黑影,甚至连那个躺在床上的女人也是飞快地掠过,没有看清她的长相,只是意识到她那前面开口的连衣裙上有些模模糊糊的图案,大概是些花卉或动物。等他觉得镇静了一些,那女人已经坐了起来。她果然是个矮个子,两只脚刚刚擦到地面;那乱蓬蓬的金黄色鬈发下面露出黑色发根,可以看出染过发;那张脸抹得十分浓艳。她朝他微微一笑。他低下头,看到地上有两条活泼肥胖的珍珠“鱼”,正如巴亚诺说的那样,“不用抹黄油,一口就可以吞下肚”。这两条“鱼”同上面那矮胖的身体很不协调,同那张毫无姿色的嘴巴很不协调,同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更不协调。她望着他说:

“你不相信我?我告诉你一件事:这是第一次一个小伙子请我看电影。”

“你是莱昂西奥·普拉多的,对吧?”

“不对,你一定有过好几个。”他说。

“是的。”

“假如现在我向她求爱,会怎么样呢?”阿尔贝托想道。

“五年级一班的?”

“我吗?一个也没有。”

“对。”阿尔贝托说。

“没有好几个,”阿尔贝托说,“只有一两个。你一定有很多情人吧?”

她放声哈哈大笑起来。

“你肯定在撒谎。说不定有过好几个呢。”

“今天八个,”她说,“上个星期不知来了多少个。我是你们的护身符啦。”

“没有,”他说,“我没有。”

“我是第一次来这里,”阿尔贝托红着脸说道,“我……”

她犹豫了一下,最后终于问道:“你有爱人吗?”

又一声哈哈大笑打断了他的话,这一笑比前一次更响亮。

“真的。你为什么不信?”

“我这个人不迷信,”她笑声不断地说道,“我干活绝不免费,花言巧语我已经听够了。每天都有人说‘我是头一次来’,真是没脸!”

“我不相信。”

“不是这个意思,我有钱。”阿尔贝托说。

“没有,我向你发誓。”

“这还不错,”她说,“把钱放到床头柜上。快一点吧,士官生。”

“你真的没有什么事情要办吗?”特莱莎问。

阿尔贝托慢慢地脱掉衣服,一件一件地叠好。她毫不动情地望着他。阿尔贝托脱好之后,她不太高兴地爬到床上,解开睡衣,里面只穿了一个玫瑰色的乳罩,有些向下,露出乳房的上部。“她的皮肤真的很白皙。”阿尔贝托想着,倒在她的身上。她立刻用双臂环住他的背,搂紧了他。他听到一阵喃喃的低语,但是最后传来一声咒骂。

他说没关系,坚持一定要送。通向林塞区中心的街道已经笼罩上暮色;一些情侣匆匆走过,另一些则停步在暗处,一看到他们,就不再喁喁私语或拥抱接吻了。

“咱们是睡午觉还是怎么着?”她问。

“用不着送我了,我可以自己回去。已经占去你不少时间了。”她说。

“你别生气,”阿尔贝托结结巴巴地说,“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又上了快车,两人并肩坐下。圣马丁广场上到处是看完电影散场出来的人,在路灯下走着。一辆辆汽车包围着这块四方形的中心。快到莱蒙地学校车站时,阿尔贝托按了一下铃。

“我可是知道,”她说,“你是个有怪癖的。”

他说:“可不是吗,我看你好像着了魔。”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骂了一声什么。那女人又哈哈地狂笑,一面把他推开,自己坐起。她在床上坐着,用猜疑的目光看了他一阵。阿尔贝托还没见过她的这种神色。

“我刚才说了,我非常喜欢电影。一看电影我就把别的什么都忘了,好像到了另外一个天地。”

“难道你真是个圣徒?”她说,“躺下!”

“你的记忆力真好,”他说,“那么多细节你怎么能都记住呢?”

阿尔贝托仰面躺在床上,他看到“金脚”跪在他身旁,看到她那光亮微红的皮肤,看到她身后射来的灯光加深了她头发的颜色。这时他想起博物馆里的滑稽人,想起蜡制的娃娃,想起马戏团里的母猴。最后那些象征和其他东西都消失了,仅仅剩下照着他的红灯和一阵阵强烈的渴念。

电影是彩色的,里面有很多舞蹈节目。跳舞的男演员是个滑稽角色,他总是弄混人家的姓名;他时而绊倒,时而做鬼脸,时而挤鼻子弄眼。“一看就是个娘娘腔。”阿尔贝托心里想,一面扭头望望特莱莎。这姑娘已经全神贯注地投到银幕上去了:她微微张着嘴,两眼紧紧盯着前方,时而露出担心的神情。看完电影,走出电影院的时候,她讲起这部影片来的那样子,好像阿尔贝托没有看过似的。她兴奋地描绘着女演员的服装、首饰;一想起那些滑稽的场景,她就天真地笑了。

在高尔梅纳钟楼下面,面对着圣马丁广场,有个开往卡亚俄港的电车终点站,这时是一片雪白军帽的海洋在那里波动。报贩、司机、乞丐和警察站在玻利瓦尔旅馆和罗马酒家前面的人行道上,欣赏着这不断拥来的士官生的潮流:他们从四面八方成群结队汇集到这里,聚在钟楼脚下等待电车到来;有些士官生从附近的酒吧间里出来,妨碍了交通,却用骂人的话回敬着要求让路的汽车司机;他们调戏这时敢于在这条街道走过的妇女;他们在街上晃来荡去,不住地谩骂打闹。士官生们飞快地挤满了电车,小心谨慎的市民们则宁可排到后面。三年级的士官生从牙缝里恶狠狠地低声骂着,因为每当他们刚踏上一只脚要挤上车去,就会感觉到脖子上有一只手,并且听到这句话:“士官生先上,狗崽子靠后。”

“喜欢,非常喜欢。每个星期日我都去看。不过都是离家不远的电影院。”

“十点半了,”巴亚诺说,“但愿最后一班卡车没有开走。”

“你不喜欢看电影吗?”

“现在刚刚十点二十,”阿罗斯毕德说,“咱们可以按时到达。”

“没有。我不太熟悉市中心的电影院。我下班的时间晚,六点半才能出来。”

电车里挤得满满的,他们两人只好站着。每个星期日,学校里的卡车都到贝亚必斯塔去接士官生。

“你以前没有来过吗?”

“你看,两个狗崽子,”巴亚诺说,“他们互相搂着肩膀,好让别人看不到肩章。真聪明呀!”

“梅特罗电影院很漂亮,”她说,“很别致。”

“劳驾让一让。”阿罗斯毕德在人群中说,一面向两个三年级士官生占着的座位挤过去。那两人看见他们过来,连忙说起话来。电车已经驶过五月二日广场,这时正穿过漆黑的旷野。

阿尔贝托买了一份报纸,声音不大自然地念着电影广告。特莱莎高兴地笑着,在柱廊下路过的人都回头望他们。最后他们决定去梅特罗电影院。到了那里,阿尔贝托买了两张池座的票。他想:“假如阿拉纳知道他借给我的钱花在这上面的话……‘金脚女人’那里又去不成了。”他向特莱莎一笑,她也微微一笑。时间尚早,电影院里几乎空无一人,阿尔贝托显得非常健谈,他把街道上多次听到的那些妙趣横生的笑话说给这位和他还不十分亲密的姑娘听。

“晚上好,士官生们。”巴亚诺说。

“我不知道,随便什么都行。”她答道。

两个小伙子装作不知道是和他们说话的样子。阿罗斯毕德拍拍其中一个人的脑袋。

“你喜欢看什么片子?”他问。

“我们累极了,你们站起来。”巴亚诺说。

和他们分手后,阿尔贝托听到那两人在背后低声议论。他觉得似乎整个街道上的人,都突然向他投来雨点般的恶意目光。

两个士官生照办了。

“我们在这儿扎根了。”普鲁托说。

“你昨天都干什么了?”阿罗斯毕德问巴亚诺。

“你们没去看电影吗?”

“差不多什么也没有干。星期六有个晚会,快结束的时候,变成了守灵。最初我以为是过生日,可是一到那里,发现乱成一团,给我开门的老太婆冲我喊着‘快去找大夫和神父’,我只好拔腿就跑。真是一场闹剧。啊,对了,我还到瓦底卡去了,我有点关于诗人的新闻要对全班讲。”

他高兴得脸红了。巴亚诺说得有道理:士官生给姑娘们留下深刻的印象,不过不是米拉芙洛尔区的姑娘,而是林塞区的。他开始讲起学校里的事来,他谈起各年级之间的对立情绪,也说到野外演习、小羊驼和母狗玛尔巴贝阿达。特莱莎专心地听着,她特别喜欢那些奇闻趣事。接着她也讲到她在城里一家办公室里工作的情况;她还告诉他,以前她在一家技术学校学过速记和打字。他们在莱蒙地学校那一站上了快车,在圣马丁广场下了车。普鲁托和蒂戈刚好站在柱廊下面。这两个家伙从头到脚使劲打量着他和特莱莎。蒂戈朝阿尔贝托笑一笑,又挤挤眼。

“什么事?”阿罗斯毕德问道。

“你们莱昂西奥·普拉多学校的人都非常好斗。”

“我给大家一起讲。这是个玛蜜果的故事。”

“不应该打扰一位有人陪伴的姑娘,”阿尔贝托说,“这实在是一种羞耻。”

但是他并没有等回到宿舍才讲。学校的最后一班卡车沿着棕榈树大街向拉白尔拉区的陡坡爬去。巴亚诺这时坐在自己的手提箱上说:

“别去理他们,”她说,“他们总爱说些混账话。”

“大家听着,这辆车好像是咱们班的专用车。差不多全体都在啦。”

离阿雷基帕大街越近,高大的建筑就越来越多,里弄巷道越来越少。行人一群群东来西往,有几个穿短袖衬衫的小伙子冲着特莱莎喊了几句什么。阿尔贝托扭身要追过去,但是她伸手把他拦住了。

“对,黑美人,”“美洲豹”说,“你可得小心点,我们会欺侮你的!”

“不让。可是我们偷偷地抽。”

“有件事你们知道吗?”巴亚诺说。

“学校里不让抽烟?”

“什么事?”“美洲豹”问道,“人家欺侮你啦?”

“不多。只有外出的日子才抽。”

“还没有,”巴亚诺说,“是关于诗人的。”

“你刚刚熄掉一支,”特莱莎说,“你抽得很多吗?”

“怎么回事?”阿尔贝托靠在车厢板上问道。

他俩向阿雷基帕大街走去,阿尔贝托又点燃一支烟。

“你在这里呀?那就更糟。星期六我到‘金脚’那里去了,她告诉我,你花钱让她玩你。”

“咱们去乘快车吧。”

“呸,我可以免费帮你这个忙。”“美洲豹”说。

“差不多快停了。”

有几个人勉强笑一笑,以示礼貌。

“还在下雨。”

“‘金脚’和巴亚诺两人在床上,一定是像咖啡加牛奶。”阿罗斯毕德说。

“那么好吧。”她说着伸出手,手心向上,一面望望天空。阿尔贝托发现她的两眼非常明亮。

“上面再加一个诗人,就是一个夹黑人的三明治,一个红肠面包。”“美洲豹”补充说。

“即便有,也没关系,”阿尔贝托说,“何况我真的没有什么事情要办,真的,这是实话。”

“全体下车!”准尉佩索阿大吼一声。卡车已经停在学校门口,士官生纷纷跳下车。进了门,阿尔贝托才想起香烟还没有藏起来。他向后退了一步,这时他惊讶地发现警卫室门前只有两个士兵,一个军官也没有。这实在不寻常。

她神情严肃地说:“你不要因为答应了人家就非得这么做。你真的没有别的事情要办吗?”

“那些中尉莫非都死光了?”巴亚诺说。

“不,”阿尔贝托说,“你改天再去看女友吧,咱们去看电影。”

“但愿上帝能听到你的呼声。”阿罗斯毕德应声说道。

“好啦,”特莱莎伸出手去说,“再见吧!”

阿尔贝托走进宿舍,房间里黑洞洞的,但是洗脸间的门敞开着,从那里漏出一束微弱的光:已经脱光衣服的士官生们站在衣橱旁边,一个个都好像抹过油。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阿尔贝托扔掉烟蒂,用脚踏灭。

“费尔南德斯。”有个人喊了一声。

“用‘您’称呼显得怪里怪气,上了年纪的人喜欢那样讲话。”阿尔贝托说。

“你好,”阿尔贝托问道,“出什么事了?”

“好吧,可以用‘你’,不用‘您’。”特莱莎说。

“奴隶”穿着睡衣来到他身边,脸色非常紧张。

他俩站在十字街头,从这里可以望见远远近近四条街的行人。天上又开始落起雨来。一阵阵细雨轻轻洒在他们身上。

“你还不知道吗?”

“咱们为什么不你我相称?”阿尔贝托问道。

“不知道,什么事情?”

“他跟我不熟,”她说,“这是我们第一次约了出去,他事先没有告诉您吗?”

“偷化学考卷的事被发现了,因为偷的人打坏了一块玻璃。昨天上校来了,他在饭厅里冲着军官们嚷了一通。他们一个个都像发了狂的野兽。那个星期五轮到咱们班夜间值勤的人……”

“你跟我出去玩,阿拉纳会生气吗?”

“对,怎么样?”阿尔贝托问道。

“她长得不好看,可是牙齿很漂亮,”阿尔贝托心里想,“‘奴隶’是怎样向她求爱的呢?”

“在没有发现是谁偷的以前,一律不准离校外出。”

“不过,就是太爱唠叨。”特莱莎口气肯定地说着,就哈哈地笑起来。

“他妈的,他们的心可真坏。”阿尔贝托说道。

“对,她是非常和蔼可亲的。”

“请您原谅我姑妈,”特莱莎说,她望着他的眼睛,好像较为镇定些了,“她为人很好,总是找个借口让我出来。”

有一次我想:“我从来也没有单独和她在一起待过。假如我到她学校门口等她,那会怎么样呢?”可是我不敢这么做,我对她说些什么呢?再说我从哪里弄到车票钱呢?特莱莎每天到利马城她们学校附近的亲戚家里吃午饭。我早就想中午陪她走到她的亲戚家里,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走一段路。去年有个小伙子为了一件手工活给了我十五个雷阿尔,可是一眨眼这点钱什么事都没办就花光了。只好想办法再弄一点钱。有一天我忽然想起,去跟那个瘦子依盖拉斯借一个索尔。他一向请我喝咖啡牛奶,或是一小杯白酒,或者请我抽烟,一个索尔不是什么大事。那天下午,我在贝亚必斯塔广场碰见他的时候,就向他开口借了。“可以,当然可以,朋友之间应当这样。”他回答说。我答应他等我过生日的时候再还账。他笑着说:“当然可以,你什么时候还都行。拿着吧。”我把这个索尔装到衣袋里,心中非常高兴。那天夜里我一宿没有睡着,第二天在课堂上总是打呵欠。三天后,我对母亲说:“我到秋古依多那里的一个朋友家去吃午饭。”在学校,我向老师请假,要求提前半个小时离校,因为我是最用功的学生之一,老师就同意了。

“可是有什么要谢的?”阿尔贝托说。

电车上几乎没人,我没法揩油,幸亏司机只收了我半票。我在五月二日广场下了车。有一次我和母亲到教父家去,经过阿方索·乌加特大街的时候,母亲告诉我:“特莱莎就在这座大房子里念书。”从此我就记住了。我知道,只要我再见到这座楼房,我就能认出它来。可是我找不到阿方索·乌加特大街,这时我想起我曾经从高尔梅纳大街走过。我一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连忙往回跑。就在这会儿我发现那座深灰色的楼房就在波罗内西广场附近。正好是放学的时间,女学生真多,既有大姑娘也有小女孩。这时我觉得非常不好意思。我转身向拐角的地方走去,躲进一家杂货铺的门里,半藏在橱窗后面向外张望。那时是冬天,我却在出汗。我从远处一看见她,第一个行动就是躲进商店,我的勇气完全消失了。后来我又来到街上,望着她的背影朝波罗内西广场走去。她是独自一人,尽管如此,我也没敢上前。直到看不见她了,我才回到五月二日广场。登上回去的电车时,心中恼火透了。学校已经关上门,时间也还早。我还剩下五十生太伏,可是什么吃的东西也没买。那一整天我的心情都不痛快。等到下午我们一起做功课的时候,我一声也不吭。她问我怎么了,我的脸羞得通红。

“我就到这儿了,我有个女友在另外那条街上。谢谢您。”

第二天我忽然在课堂上想到,应该再去等她。于是我到老师那里,又一次提出请假。“好吧,”老师回答说,“不过告诉你母亲,如果她每天都要你提前回家,那对你的功课可有影响。”这一回因为路已经熟了,在她们放学之前,我就到了学校门口。女孩子们一出来,我像前一天一样地害羞,但是我暗暗对自己说:“我要上前,我要上前。”在最后一群学生里面,她出来了,单独一个人走着。我等她稍微走远一些,就跟在她的后面。在波罗内西广场我加快脚步赶上了她。我叫她:“特莱莎,你好。”她有点吃惊,这是从她眼睛里看出来的,但是她回答我说:“你好,你在这儿干什么呐?”她说话的样子非常自然。我不知道该怎么编造好,于是就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我提前从学校出来,忽然想起要来等你。你问这个干什么?”她说:“不干什么,就是问问。”我问她是不是要去她的亲戚家里,她说:“是的。”她还加了一句:“你呢?”我说:“不知道。要是对你没什么影响的话,我送送你。”她说:“好吧,离这里很近。”她的叔叔住在阿里卡大街。在路上我们几乎没有说什么。我说的每一句话她都应声,但是并不望着我。我们走到一个路口的时候,她对我说:“我叔叔住在那边那条街上,你最好就送我到这里。”我朝她笑一笑,她向我伸出手来。“回头见。”我对她说,“晚上咱们还做功课吗?”她说:“做,做,我有一大堆功课要做。”过了一会儿,她又补充说:“谢谢你来找我。”

姑娘走到门口停下来,让阿尔贝托先出去。毛毛细雨已经停了,可是空气中还有一股湿漉漉的气味,人行道上、马路上显得油光发亮,走起来有些打滑。阿尔贝托让特莱莎走在路的里侧,随后掏出香烟,点燃了一支。他偷偷看了她一眼,只见她慌乱地迈着小碎步,两眼望着前方。他们一直走到交叉路口,两人都没有说话。特莱莎这时停住脚步,说:

“珍珠”小店坐落在草地尽头,位于饭厅和教室中间,靠着学校的围墙附近。这是一间小小的水泥建筑物,外面开着一扇特大的窗户,充做柜台用。每天早晚都可以看到保林诺那张怪脸在那里晃动。他是个混血儿,长着日本人的眯缝细眼,黑人特有的大嘴巴,印第安人特有的古铜色高颧骨、下巴颏和平直的头发。保林诺在柜台上出售汽水、饼干、咖啡、巧克力、糖果和点心,他还在小店后面,也就是说在那个依附着围墙的无顶地堡里,贩卖香烟和烧酒,但是价钱要比市面上贵两倍。此外,在夜间巡逻队来到之前,这里也是越墙外出的理想地方。保林诺睡在围墙旁边的一张草垫子上。夜间,蚂蚁常常从他身上爬过,好像在海滩上散步一样。草垫下面有块木板盖住一个地窖,这是保林诺亲手挖的,用来储藏民族牌香烟和烧酒瓶子,都是他秘密运进学校来的。

“你们可以出去玩玩,”老女人说,“您知道,我对她一向管得很严;我不允许她跟随便什么人出去。尽管她长得瘦,不像能干活的,却非常勤快。出去玩一会儿吧,我很高兴。”

每个星期六和星期日,被罚不得外出的学生便在午饭后前来光顾地堡。为了不引起注意,他们三三两两地来到这里。他们趴在地上,保林诺在开地窖的时候,就用扁平的小石头碾死蚂蚁。这个混血儿慷慨大方,但是存心不良。他可以赊账,但要人家首先恳求他,要让他开心。保林诺的地堡很小,最多只能容纳二十多个士官生。里面挤满了的时候,后来的人就躺在草地上,一面拿小羊驼当靶子投掷石块,一面等着里面的人出来换班。三年级的士官生几乎没有机会出席这种娱乐会,因为四、五年级的人会把他们赶出去,或者让他们在外面站岗放哨。娱乐会一开就是几个小时:午饭后开始,晚饭前结束。星期日他们还比较能够忍受惩罚,比较习惯这个不能外出的想法;星期六则不同,因为还怀有一线希望。他们千方百计地打算外出:他们想借助绝妙的谎话感动值班的军官,或者凭着鲁莽,在光天化日之下越墙而去,或者冲出大门。但是只有十分之一二的人能够达到目的。其余的人则只好在空荡荡的校园里徘徊,或者钻到床上,睁着双眼,用胡思乱想去解除心头的烦闷。假如有钱,就到保林诺的地堡去抽烟、去喝酒、去让蚂蚁蚕食。

布幔拉开了。阿尔贝托笑了一下。姑娘揉擦着双手,带着一副不太高兴的表情,比刚才更加拘束。

星期日上午,早饭之后要做弥撒。学校的神父是个性格快活、头发金黄的人,布道的时候总是带着爱国主义色彩。他宣讲伟人们无可指摘的一生;宣讲他们如何信奉上帝、热爱秘鲁;他呼吁要遵守纪律、维护治安;他把军人与传教士相比,把英雄与圣徒相比,把教会与军队相比。士官生们十分敬重这位神父,认为他是个真正的人,因为他们多次见到他身穿便服在卡亚俄港的下流地方闲荡,满嘴喷着酒气,两眼露出邪恶的目光。

她抓起特莱莎的一条胳膊,把她拉到隔壁房间去了。微风把那老女人的只言片语吹进了他的耳朵,他虽然明白个别词句的含意,却不能掌握整体的意思。但是他模模糊糊地听出那姑娘不愿意跟他出去玩,而那老女人却毫不费力地驳倒她,简单明了地勾画出阿尔贝托的巨大肖像,或者确切地说,一个象征性的理想人物:富有、美貌、英俊,令人羡慕的世界伟人。

第二天的事,他也忘掉了。那天早晨醒来之后,他闭着眼睛,长时间地躺着。门被打开的时候,他再次感到恐惧又占据了心头。他屏住呼吸,暗暗思量,那一定是“他”,是来揍他的。结果进来的是母亲,她显得格外严肃,定睛看着他。“他呢?”“他已经走了。现在十点多了。”他深深地叹口气,坐了起来。房间里充满着阳光。只是在这时他才注意到街上的动静,才听到隆隆的电车声和汽车的喇叭声。他感到非常虚弱,仿佛久病初愈一样。他等着母亲开口暗示昨晚发生的事情。但是她并没有那样做,而是走来走去,假装收拾房间:动动椅子,理理窗帘。“咱们回契克拉约吧。”他说。母亲走到他身旁,抚摸着他。她那长长的手指轻轻地在他头上滑动,然后顺着头发溜到脊背上。这样亲切愉快的感觉使他想起往昔的时光。现在他耳边回荡着的清泉一般的声音,使他想起自己的童音。他丝毫不注意母亲在说什么,话语成了多余的东西,吸引人的是那温柔的乐声。忽然,他母亲说道:“咱们再也不能回契克拉约去了,你要永远和爸爸生活在一起。”他惊讶地望望她,心里想,她一定会因为悔恨而昏倒。但是母亲十分平静,甚至还在微笑。他大声喊道:“我宁愿跟阿德利娜姨妈生活在一起,也决不跟着他。”母亲毫不生气,极力安慰他。她声调严肃地说:“问题是你以前没有见过他,他也不了解你。不过一切都会变好的,你看着吧。等你们两个人互相了解以后,一定会非常友爱,就像别的家庭一样。”他声音嘶哑地说:“昨天晚上他打了我一拳,好像我是大人一样。我不愿意跟他在一块生活。”母亲依然把手放在他的头顶,但已经不是温柔的抚爱,而是一种难以忍受的压力了。母亲说:“他的脾气不好,可是心地善良。要学会和他相处。你也有不对的地方,你一点也不努力亲近他。昨天的事,他对你很生气。你还太小,还不能明白。你将来就会知道我说得有道理,以后你一定会明白的。他一回来,你就为闯进房间的事求他原谅。要想法让他高兴,这是唯一的办法。”他觉得自己的心脏杂乱地怦怦跳动起来,好像是契克拉约老家果园里沸腾鼓噪的青蛙,好像是长着眼睛的扁桃腺体,好像是能伸缩的照相暗盒。他这时才明白:“她是站在他那边的,是个帮凶。”他决定小心行事,因为母亲已经靠不住。现在他是单独一人了。中午,当他听到街门打开的声音时,他走下楼梯,去迎接父亲。他低下头不去看父亲的双眼,说道:“请原谅昨天晚上的事情。”

“请您早点送她回来,”姑妈说,“堂阿尔贝托,年轻人不要在外面待得时间太晚。”她转过身对特莱莎说:“你来一下。对不起,先生。”

“她还对你说了些什么?”“奴隶”问道。

姑娘再次垂下眼睑,低头不语;她简直不晓得手脚该怎么放才好。

“没有别的了,”阿尔贝托说,“这句话你问了我一个星期。你就不能说点别的事情吗?”

“如果您允许的话,我们去看电影,”阿尔贝托说,“假如您觉得没有什么不便的话。”

“对不起,”“奴隶”回答说,“因为今天恰恰是星期六,她一定会以为我是个爱撒谎的人。”

“姑妈,”姑娘再次叫道,“您别……”

“既然你已经给她写过信了,她怎么会这样想呢?再说,她怎么想又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我这方面,你们用不着担心,”老女人宽宏大量、明白事理又富于自我牺牲精神地补充说,“年轻人单独待在一起会觉得更舒服一些。我也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现在已经老啦。这一辈子就是这样的,烦恼愁苦你们也会有的。一个人一上了年纪,可就该受罪啦。您知道,我的眼睛要瞎啦!”

“我爱上这个姑娘了,”“奴隶”说,“我不愿意她对我有不好的想法。”

“姑妈,”姑娘生气地扭着身体说,“人家是来捎信的,不是……”

“我劝你想点别的事情吧,”阿尔贝托说,“谁知道咱们还得关多长时间呢,也许得几个星期吧。想女人可没有好处。”

“可怜见的,”她说,“可怜的孩子,他的母亲会多么难过呀!我也有过儿子,我知道什么是做母亲的痛苦,因为我的孩子们都死了,天主就是这样的,最好不管它是怎么回事。不过下个星期马上就到了。这种日子对大家来说都很艰难。这个我很明白,你们都还年轻,顶好甭想这些事。请您告诉我,您打算带特莱莎上哪儿去玩?”

“我和你不一样,”“奴隶”谦卑地说,“我没有毅力。我很想不再挂念她,可是结果除了她,我什么别的也不能想。假如下个星期六再不能外出,说不定我要发疯了。告诉我,她没向你问起我吗?”

“为什么称先生?”阿尔贝托想。他搜索着姑娘的眼睛,但是她的两眼盯着地面。那老女人早已直起腰来,张开双臂;她的笑容已经冻僵在脸上,但是依然挂在颧骨上,挂在肥大的鼻梁上,挂在眼皮发肿的眯缝眼上。

“真见鬼,”阿尔贝托回答说,“在她家门口,我只看见她五分钟。我还得跟你重复多少次呀:我和她什么也没有谈。我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她的脸。”

“阿拉纳被关在学校里了,”特莱莎避开阿尔贝托和她姑妈的目光说,“这位先生捎来口信。”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给她写信呢?”

“请坐,请坐。”女人指着椅子,十分恭敬地弯着腰,好像一头巨大的哺乳动物。“别因为我感到拘束。这里就是您的家,虽然是个穷家,可是个正派人家,您知道吗,我这一辈子都按照上帝的吩咐,自食其力。我是个裁缝,凭着身上的汗水,让我的侄女特莱莎受到良好的教育。这个可怜的孩子从小就成了孤儿,您想想看吧,一切多亏了我啊,请坐,阿尔贝托先生。”

“因为不愿意,我不想写。”阿尔贝托说。

阿尔贝托说出自己的名字——他觉得手里握住的这只胖乎乎、软绵绵、汗腻腻的手简直像是一只大肉虫,这个女人戏剧性地一笑,立刻毫不停歇地叽里呱啦说起来。在那些像火花般往外迸的话语中,阿尔贝托童年时听到过的那些礼貌客套话,仿佛漫画一样,掺杂着大量的不花钱的形容词又出现了。他听出来,有时她称他为“先生”,有时加个“堂”。她还没完没了地问东问西,但是并不等着人家回答。阿尔贝托被卷进一座嗡嗡作响的迷宫、一只吵吵嚷嚷的蟹壳中了。

“我觉得奇怪,”“奴隶”说,“你替所有的人写信,为什么不愿意替我写呢?”

“他是阿拉纳的朋友,他叫……”特莱莎说。

“别人的姑娘我不认识,”阿尔贝托说,“再说,我现在没兴趣写信,我不需要钱花。要是我还得关上不知道他妈的多少个星期,我干吗要写信?”

“谁来啦?”一个不高兴的声音问道。阿尔贝托一看,那两只脚不见了。片刻之后,一张肥胖油腻的面孔露出布幔外。阿尔贝托站起身来。

“下星期六我无论如何要外出,”“奴隶”说,“哪怕是不得不偷跑出去也罢。”

“人人都有这种事,不过是个运气好坏的问题罢了,”他说,“下个星期六,他来看您。”

“好吧,”阿尔贝托说,“现在咱们到保林诺那儿去。我烦透了,要喝个醉。”

“罚他不准外出?”特莱莎问道。她的脸上露出不快的神色。她的头发用蓝色的缎带系在脑后。“他俩亲吻过吗?”阿尔贝托这时心里想道。

“你自己去吧,”“奴隶”说,“我留在宿舍里。”

“阿拉纳不能外出,”阿尔贝托说,“他运气不佳,今天上午宣布不准他外出。他告诉我,他跟您约好要见面,所以让我来请求您原谅。”

“你害怕吗?”

阿尔贝托坐在椅子边上,显得十分严肃。这把椅子能撑得住吗?通过隔开两个房间的布幔留下的空隙,阿尔贝托看见床边有一双女人乌黑的大脚。姑娘站在他的身旁。

“不怕,不过,我不愿意人家罚我。”

“请进,”姑娘拘束地说,“请坐吧。”

“他们不会罚你,”阿尔贝托说,“咱们去喝个痛快。谁要是先开玩笑,我就让他脸上开花,这样就太平了。起来,走吧!”

“我是受阿拉纳委托来的,里卡多·阿拉纳。”

宿舍里的人渐渐走光了。吃过午饭以后,班上被罚不准外出的十个人先是躺在床上吸烟,后来,博阿鼓动一些人到“珍珠”小店去玩。接着,巴亚诺和另外几个人去参加二班组织的赌牌。阿尔贝托和“奴隶”下床锁好衣橱,走出宿舍。五年级的院子里、检阅场和草地上都空无一人。他俩双手插在口袋里,一言不发,默默地向“珍珠”小店走去。这是一个既没有海风、又没有阳光的平静下午。突然,他们听到一阵笑声,接着就发现几米之外的草丛里有个士官生,帽子一直压到眼睛上。

“我就是。”

“士官生们,你们没有看见我,本来我可以把你们都打死。”他嘻嘻地笑着说。

“您好,特莱莎在家吗?”

“你不懂得见到上级要敬礼吗?”阿尔贝托说,“立正!他妈的。”

阿尔贝托踏上她家第一级台阶,一见到她的面,就想:“我早就知道她长得难看。”他立刻开口说:

小伙子一下子跳起来,敬了一个礼,马上变得非常严肃。

“在林塞大街吗?”普鲁托调皮地说,“好哇,你已经有打算啦,可爱的印第安混血儿。祝你顺利。别不露面,到咱们那条街上来玩吧。大家还都想着你呐。”

“保林诺那里人多吗?”阿尔贝托问道。

“不行,我要去找一个人。”阿尔贝托说。

“不多,士官生先生,十几个人。”

“跟我们一块去吧,”蒂戈说,“我们去看电影。我们给你介绍一个姑娘,相当不错的。”

“躺下去吧。”“奴隶”说。

“我要在这儿下车了。”阿尔贝托向他俩伸出手去。“再见。”

“狗崽子,你抽烟吗?”阿尔贝托问。

“好吧,太太,”蒂戈说罢转身看着那个姑娘,“小姐,我们请您原谅。”

“抽,士官生。可是我没有烟卷,不信,您可以搜查。我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有外出了。”

蒂戈和普鲁托仍然在笑。那姑娘把目光从街上收回片刻,一双灵动活泼的眼睛向周围扫视。一丝笑容在她那秀丽的脸庞闪过,随后就消失了。

“小可怜儿,”阿尔贝托说,“真叫人难受死了。拿着吧。”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给那个士官生看了一眼。那小伙子不放心地望一望,不敢伸手去拿。

“这简直不像话,”一位太太说道,“你们让这个姑娘耳根清净点吧。”

“拿两支吧,让你看看我是真正的好人。”阿尔贝托说。

阿尔贝托也向车窗外面望去:树木都是湿漉漉的,马路上照出万物的倒影;一辆辆汽车迎面驶来;快车已经把奥兰地亚区留在后面,五颜六色的高大建筑逐渐代替了深灰色的矮小房屋。

“奴隶”漫不经心地看着他们。那个士官生胆怯地伸出手去,两眼一动不动地瞅着阿尔贝托。他拿了两支,嘻嘻一笑。

“难道你没长着心吗?”蒂戈问道。

“多谢,多谢,士官生先生,”他说,“您真是好人呐。”

“你说得对,”普鲁托说,“我是个野人。十分抱歉,请你多原谅。告诉我,原谅我吗,要不然我就大闹一场。”

“没有什么,”阿尔贝托说道,“礼尚往来嘛,今天晚上你来给我铺床。我是一班的。”

“亲爱的,别理睬他,”蒂戈说,“他是个野人。普鲁托,给小姐道歉。”

“是,士官生先生。”

蒂戈和普鲁托哈哈大笑起来。姑娘依然望着车窗外的树木。

“咱们快走吧。”“奴隶”这时说道。

“没关系,”普鲁托说,“我可以为她而死。”他像朗诵诗歌那样张开双臂又说:“我爱她。”

保林诺的地堡入口处有一扇镀锌铁板做的门,支在墙上,由于没有固定住,所以只要一阵大风就可以刮倒。阿尔贝托和“奴隶”看清周围没有军官后才靠前。他们在外面就听见了笑声和博阿的高嗓门。阿尔贝托做个手势要“奴隶”别出声,自己则踮着脚尖悄悄向前。他把两手放在门上用力一推:铁皮哗哗响过之后,露出一条空隙,十几张惊恐的面孔出现在他眼前。

“别打搅我的未婚妻,”蒂戈说,“要不然我就捅进你的心窝。”

“都被捕了!”阿尔贝托高声说,“醉鬼,二流子,堕落分子,全都进监狱!”

“你好啊,小心肝儿。”普鲁托拉开嗓门唱道。

他俩站在门槛那里。“奴隶”在阿尔贝托身后,表情显得驯顺而又服从。一个动作敏捷、类似猿猴的人物,从挤在地下的士官生中跳了起来,站到阿尔贝托面前。

他带头向车后的座位挤过去。蒂戈和阿尔贝托跟在后面。那姑娘意识到危险临近,扭头去看车窗外面的树木。她长得美丽而又大方,两扇鼻翼仿佛小兔嘴唇那样翕动着。她几乎整个贴在车窗上,把光线都挡住了。

“进来,快点,快点,他妈的,不然人家会看见你们。诗人,你别开这种玩笑,早晚有一天会因为你的过错弄得我们大家倒霉。”

“嗨,你们看见我盯上的那个没有?花蝴蝶。”普鲁托说道,他已经被车厢后面的什么东西吸引住了。

“你少跟我来这一套‘你你我我’的,臭杂种。”阿尔贝托说着走进门里。士官生们回头看看保林诺,只见他正皱着眉头,两片肿胀的嘴唇好像牡蛎壳似的张开着。

“瞎编,”阿尔贝托说,“完全是瞎编。”

“小白脸,你是怎么回事?”他说,“你是想要我把你轰出去还是怎么的?”

“时间过得真快呀!”蒂戈说。

“怎么的?”阿尔贝托说着躺在地上。“奴隶”在他身边也躺下来。保林诺这时笑得前仰后合,嘴唇打颤,不时地露出那残缺不全的牙齿。

“当然喜欢过啦!”普鲁托说,“一定喜欢过!你还为她发过狂哩。你还记得那一回在埃米略家里我们教你跳舞的事吗?当时我们还告诉你怎么样向她求爱。”

他说:“你把你的小婊子带来了。我们要是强奸了他,你会怎么样?”

“我吗?从来没有过。”阿尔贝托说。

“好主意,”博阿喊道,“咱们来玩‘奴隶’吧。”

“当然啦,伙计。有时她母亲还请我吃饭呐。喂,是你以前喜欢过她吗?”

“干吗不去玩那个猴子保林诺?”阿尔贝托说,“他长得更肥呀。”

“她家里允许她跟你出来玩吗?”

“他是逮住我不放了。”保林诺说着耸耸肩膀,在博阿身边躺下。不知道谁又把门重新关好。阿尔贝托发现拥挤的人堆中有一瓶烧酒。他刚要伸手去拿,保林诺把他拦住了:

“到明天我们就一个月了。”波浪发式的青年面孔绯红地说。

“喝一口五个雷阿尔。”

“你跟埃莱娜好上啦?”阿尔贝托问道。

“强盗!”阿尔贝托说道。

“还好,”蒂戈说,“现在我们每周都聚会一次。姑娘们正在考试,只有星期六和星期日才出来。情况已经大不相同了,家里面已经让她们出来和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去参加舞会了。老太婆们也变得开明起来,姑娘们也可以有情人了。你知道吗?普鲁托跟埃莱娜好上了。”

他掏出钱包,给了保林诺一张五索尔的钞票。

“你真是头猛兽,”阿尔贝托说,“区里的情况怎么样?”

“十口。”他说。

蒂戈自鸣得意地在一旁笑着。

“就你自己喝,还是也给你那个小娘儿们?”保林诺问道。

“那是后来的事,蒂戈忽然异想天开,要沿着阿多共戈街开倒车转一圈,结果一家伙就撞到电线杆子上去了。你看看这块伤疤。他呢,反而屁事没有,真不公平!该他走运!”

“给两个人喝。”

“那撞车的事情呢?”阿尔贝托问。

博阿放开喉咙大笑起来。酒瓶在士官生中间传来传去。保林诺估计着每一口的多少,假如有谁超过规定的饮量,他就一下子把酒瓶夺过来。“奴隶”喝了一口,就呛得直咳嗽,两只眼睛充满了泪水。

“好家伙,你住在什么地方啦?蒂戈是头猛兽。”另一个高兴地笑起来。“他和那个疯子胡利奥打赌,就是那个住在法国大道上的家伙,你还记得吗?他们顺着防波堤一直赛到峡谷。那天刚下过雨,那真是两个野家伙!我给他当副手。巡逻车把疯子抓住了,可我们逃开了。那天我们是过完节回家,你想想看。”

“这两个家伙一个星期以来形影不离,”博阿指着阿尔贝托和“奴隶”说道,“我很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没有,我一点也不知道。”

“好哇,”靠在博阿脊背上的一个士官生说,“打赌好吗?”

“怎么?你还不知道吗?”另一个小伙子非常激动地问道,“你没听说防波堤上赛车的事吗?”

保林诺已经处于十分激动的状态,他大声笑着,拍拍每个人的肩膀,不断地说着:“一定的,一定的。”士官生们趁着他蹦蹦跳跳的时候,大口大口地偷着喝酒。三五分钟以后,瓶内就一滴不剩了。阿尔贝托脑袋枕着双臂,望望“奴隶”:一只黑红的小蚂蚁正在他面颊上爬动,他好像毫无感觉,眼睛里闪出一种纯净的光芒,皮肤透出紫红色。“现在弄他一张钞票、一瓶酒,或是一盒香烟,那么马上就会掀起一场轩然大波。大家骂成一团。甘博亚这时如果露面,来闻闻这股气味,我倒是很高兴。”这时保林诺蹲在地下挖土。不一会儿,他双手提着一个钱袋站起身来,一晃动口袋,里面就响起哗哗的钱币声。他整个脸上露出异常亢奋的表情,鼻翼急促地扇动着,青灰色的嘴巴张得大大的,仿佛要吞食什么猎物;太阳穴上的青筋在跳动,汗水沿着那火气十足的脸上淌下。“他马上就会坐下,会像马或狗那样地喘气,会唾沫四下横飞、双手痉挛、喉咙嘶哑:‘把你那个脏手拿开!’会跳呀、唱呀、喊呀、尖声喊叫,会在蚂蚁堆上打滚,会让头上的硬毛落到前额:‘拿开你的手,不然的话,我可要扇你啦。’会躺在地上,把脑袋钻进草丛和沙土;会号啕大哭,最后就一动不动地躺下挺尸。”

“我的车?”穿鹿皮鞋的答道,“那是我父亲的,他已经不借给我用了。我把它撞坏了。”

“五十个硬币,差不多有十索尔,”保林诺说,“下面还有一瓶烧酒是给第二名的,不过他得请大家喝。”

“你的轿车呢?”阿尔贝托问道。

阿尔贝托把头埋在胳膊里,两眼在黑暗中侦察着一个小小的宇宙,双耳聆听着一片激动兴奋的声音:身体伸屈的声音、吃吃的笑声、保林诺疯狂的喘息声。他翻了一个身,脑袋枕着土地,看到头上有块铅皮和灰色的天空,两者的大小相等。“奴隶”俯身望着他,他不仅脸色苍白,脖子和双手也是白色的:蓝色的静脉血管在皮肤下面显得十分突出。

快车终于来了,里面已经挤满了人。他们只好抓着上面的拉手站在车里。阿尔贝托想起每个星期六在拉白尔拉区的公共汽车上,或者是利马到卡亚俄港的电车上所遇到的人:花里胡哨的领带,车中充满了汗味和臭气。在快车上,人们都穿得干干净净,彬彬有礼,满面笑容。

“费尔南德斯,咱们走吧,”“奴隶”在他耳旁说,“咱们出去吧。”

“没有那么厉害。慢慢就习惯了,日子过得并不坏。”

“不,我要赢那个钱袋。”

“在军事学校念书?”鸡冠发型的那个问道,“你干了什么事情,让人家送进那里面去了?一定很可怕吧?”

这时博阿的笑声越发放肆了。阿尔贝托侧过头看到博阿那两只大皮靴、两条粗腿、卡其衬衫和露出的肚皮、粗壮的脖子和那无神的眼睛。保林诺舔着嘴唇,围着这个由人体组成的扇形兜圈子。他一手拎着那个哗哗响的钱袋,一手提着烧酒瓶子。有人说了一句:“博阿希望把母狗玛尔巴贝阿达带来。”可是谁也没笑。阿尔贝托半闭着双眼,极力回忆着“金脚”女人的脸庞、身材和头发;但是她的形象是难于捕捉的,常常溜掉,让位给一个黑发姑娘。这个姑娘也是跑掉又回来,向他招手,露出一张秀丽的小嘴;毛毛细雨落在她的身上,打湿了她的衣裳;瓦底卡的红灯在那对乌亮的眼睛后面闪闪发光。他骂了一声“他妈的”,“金脚”的大腿出现了,接着又消失不见了。阿雷基帕大街上充满了经过莱蒙地车站的车辆,他和那个姑娘就在那里等车。

“如今我住在阿尔甘弗莱斯街,”阿尔贝托说,“在莱昂西奥·普拉多学校住宿。只有星期六才能出来。”

“你,还等什么呢?”保林诺生气地说。“奴隶”躺在地上,纹丝不动,脑袋藏在手中。那个混血杂种站在他面前,显得异常高大。“保林诺,玩玩他,”博阿叫道,“你玩玩诗人的未婚妻。我起誓,诗人要是敢动,我就把他打烂。”阿尔贝托看看地面:一群群黑色的小东西爬过栗色的土壤,但是一块石头也找不到。他挺起身,握紧了拳头。

“我们原来以为你已经不住在米拉芙洛尔区了。”另一个身材矮小粗壮的小伙子说,他脚上穿着印第安式的鹿皮鞋和花格袜子,“你很长很长时间没有到区里来了。”

“你要是碰一碰他,我就把你的脸劈成两半。”阿尔贝托说。

“这么长时间,你一直钻在什么地方?”其中一个身穿运动服的小伙子问道,他头上的波浪式发型令人想起公鸡的鸡冠,“简直叫人难以相信!”

“他恋上‘奴隶’了。”博阿说道,不过他的声调说明,他对保林诺和阿尔贝托已经不感兴趣。他的声调是微弱的,被什么堵塞着,显得很遥远。那个混血杂种嘻嘻一笑,张开嘴巴,伸出舌头舔舔嘴唇。

一场毛毛细雨落在阿尔甘弗莱斯街两侧的树叶上。阿尔贝托走进街头的商店,买了一包香烟,向拉尔科大街走去。街上行驶着许多汽车,有一些是最新款的,色彩鲜艳的车篷与铅灰色的天空形成鲜明的对照。熙熙攘攘的行人来往不绝。他盯着一个穿黑裤子的身材高挑的丰满姑娘瞅了一会儿,直到她消失不见,才继续前进。直达快车姗姗来迟。阿尔贝托一眼看见有两个小伙子在微笑,迟疑了片刻才认出他们。他脸红了,低声咕噜了一句:“你们好。”两个小伙子张开双臂向他扑过来。

“我一点也不会碰他,”他说,“只不过他太懒了,我来帮帮他的忙。”

她两眼闪闪发光,好像十分高兴。

阿尔贝托转过脑袋:铅皮成了白色,天空成了灰色,耳边传来一阵音乐,那是黑黄色的蚂蚁在它们的地下宫殿里对话;那座宫殿里有红色的灯光,灯光照耀下的周围的东西是黑黝黝的;那女人的皮肤,从染过的头发直到那双可爱的小脚,好像都被火光吞掉了一样;墙上留下一块巨大的黑斑;那个小伙子有节奏的摇摆好像钟摆一样,在指示着时间,他把地堡钉在地上,不让别人飞起来,不让别人落到瓦底卡那红色的弹簧上,不让别人落到那牛奶加蜜糖的腿上。那个姑娘在细雨中轻快地走着,显得优美而苗条;但是这一次那火热的洪流来了,它在他心中某个点上永远停住,然后从那里开始上涨,通过身体的各个秘密渠道伸出触须,把那姑娘从脑海和血液中驱赶出去,散发出一阵阵芳香、一阵阵酒气。这时他双手摸着肚皮,突然一阵火热冲动的感觉在上升。他看到、听到并且感觉到一种热乎乎的快感在骨骼、肌肉和神经中舒展开来,向那无限的极乐世界冲去,黑红的蚂蚁是绝对进不了那个乐园的。但是正在这时他分散了注意力,因为保林诺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正在喘息,对博阿说着一些不连贯的话。他重新躺在地上,当他再次观看的时候,眼睛却像针扎一样剧痛起来。“现在臭味要出来啦;几秒钟内,酒瓶就会喝光;然后就该唱起来啦;有人会讲笑话;那个混血儿会伤心起来;我会感到口干舌燥;香烟会使我感到恶心;脑袋昏昏然想睡觉;总有一天我会染上肺病。格拉大夫说,假如一个人跟女人连续睡七次就会得肺病。”

“有个约会,”特莱莎说,“有个小伙子请我去看电影。”

他听到博阿叫喊的时候,并没有动,因为他是一个昏睡在玫瑰色贝壳里的小人,无论是风雨或炎热都无法进入他那隐身的地方。接着,他又回到现实中来:博阿把保林诺按在地上扇耳光,嘴里还高声喊着:“你咬了我一口,可恶的杂种,乡下佬,我宰了你。”有几个人已经坐起来,带着懒洋洋的神气看着这个场面。保林诺不加自卫。过了片刻,博阿把他放开了。混血儿沉重地从地上爬起来,擦擦嘴巴,从地上把钱袋和酒瓶子捡起来,把钱袋给了博阿。

“拿着吧,”她说,一面以进行什么密谋的神情看着特莱莎,“你干吗要用这个?上哪儿去?”

“我是第二个完的。”卡德纳斯说道。

那小姑娘点点头,神秘地把手指举到嘴唇上,随后就消失在走廊尽头,不久又悄悄地走了回来。

保林诺拿着酒瓶子向他走去。但是阿尔贝托身旁的瘸腿比利亚把他拦住了。

“罗莎,劳驾帮个忙。把你那条蓝色的缎带借我用一下,就是星期六你戴的那个。今天晚上我就还给你。”

“撒谎,”他说,“不是他。”

罗莎一直送她到门口。特莱莎在走廊里低声对她说:

“那么是谁?”保林诺问。

“再见,特莱西达,”那男人说,“你要高兴就随时来吧。”

“是‘奴隶’。”

“我马上就走,”特莱莎说,“太太,多谢您。”

博阿停止数钱,一对小眼睛望望“奴隶”,后者仰面躺在那里,双手放在身旁。

“你把地板弄湿了。”

“谁能想得到呢,”博阿说,“他是个真正的男子汉。”

洗澡间是个一米见方的小黑屋,地面上放着一块带洞眼的长满了青苔的木板。一个离地面不高、嵌进墙壁的水龙头,代替了淋浴喷头。特莱莎关好门,把毛巾搭在龙头柄上,又查看一下锁孔是否堵严,便脱光了衣服。她身材苗条,曲线优美,肤色微红。她拧开龙头,水是凉的。往身上擦肥皂的时候,她听到那老女人吼道:“从这儿滚开,骚老头子!”那男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她听见他们在争论着什么,便擦干净身体,穿上衣服,走了出来。那老头子正坐在桌旁,一见这位姑娘出来,就朝她丢了个眼风。那女人皱皱眉头,咕哝说:

“你呢,是头驴,”阿尔贝托说,“别这样子啦。”

“时间不要太长,”那女人说,“水不多了。”

博阿哈哈大笑,跳过一具具人体,在地堡里跑了一圈,嘴里喊着:“我尿你们大家。照你们的说法,我博阿只要一次就可以干掉一个娘儿们。”别的人掸掸土,穿好衣服。“奴隶”早已打开烧酒瓶子,喝了一大口,吐在地上,然后把瓶子递给阿尔贝托。大家也喝起来,一面吸着香烟。保林诺坐在墙角,垂头丧气,忧心忡忡。“咱们该出去啦,洗洗手。就要吹哨集合去食堂啦。”“一、二、一,吃完饭,出食堂,回宿舍。”有人会叫唤:“我们参加过比赛。”有人会说:“我们去过混血杂种那里。”“博阿赢了。”博阿会说:“‘奴隶’也赢了。是诗人把他带去的,他居然在比赛中捞了个第二名。”“熄灯号响了,咱们睡觉吧,明天是星期一。不知道还得等多少个星期呢。”

特莱莎递过去一个发暗的硬币:一个失去光泽的索尔,由于长时间的触摸,花纹已经模糊不清。

埃米略在他的肩头拍了一下,说:“她在那边。”阿尔贝托抬头一望:埃莱娜半弯着腰从走廊的栏杆上望着他,正在微笑。埃米略用胳膊碰碰他,又重复说:“她在那边。去吧,去吧。”阿尔贝托低声说:“闭上嘴,伙计。你没看见她和安娜在一起吗?”在栏杆上面,那金黄头发的旁边,又露出一个黑发姑娘——埃米略的妹妹安娜。他说:“你甭担心,我来照顾安娜。走吧。”阿尔贝托点点头。他们登上特拉萨斯俱乐部的楼梯。走廊里站满了年轻人,从俱乐部那一头的客厅里传来一阵阵欢快的音乐。“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你都别上前。”他俩一面上楼,阿尔贝托一面低声说,“别让你妹妹打搅我们。你高兴的话,就跟在我们后边,不过可要远一点。”他们走到两个姑娘身旁,她们笑起来。埃莱娜年龄大一些,苗条、温柔、性格爽朗,乍一看不像是那种胆大的姑娘。但是区里的男孩子都认识她。别的姑娘在大街上被包围的时候,会放声哭起来。她们低着头,显得非常拘谨和害怕。埃莱娜则不同:她针锋相对,像头猛兽一样,眼睛里燃烧着怒火,回击来犯者的挑衅。她用响亮有力的声音一一反击每一句嘲讽;要么就采取主动,指名道姓地称呼每个男孩子最难听的绰号,对他们一一发出警告。大家看到,她挺着胸脯,高昂着脑袋,摆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她挥舞着小拳头,抵抗着围攻,最后冲破包围圈,以胜利者的姿态扬长而去。但是这些都已成为往事。因为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知道哪年哪月哪个季节,大概是从七月暑假里,蒂戈的父母为给他过生日而举行的晚会上开始的吧),男女之间对立冲突的气氛开始缓和。男孩子不再吓唬她们,不再拿她们取乐,不再拦住她们的去路。相反,他们看见哪个姑娘来了,会感到高兴,会产生一种胆怯而朦胧的热望。同样,当姑娘们站在劳拉或安娜家的阳台上看见哪个小伙子走过时,她们也不再高声交谈,而是窃窃私语,然后唤着小伙子的姓名表示问候。小伙子本人一方面感到由衷的喜悦,另一方面也察觉到他的到来在姑娘们身上引起的激动。小伙子们躺在埃米略家的花园里时,谈话的内容也变了样。谁还去想足球比赛、长跑比赛和从悬崖到海滩的野游呢?他们一边不间歇地吸烟(已经没有人呛烟了),一边研究如何潜入十五岁以上的人才能入内的电影院。他们猜测下一次舞会上的种种可能:父母让不让放留声机?让不让跳舞?让不让像上次那样一直开到半夜?每个人都讲一讲自己同姑娘们会面和谈话的详情。父母的作用占据了特别重要的地位,有些父母,比如像安娜的父亲和劳拉的母亲,赢得了一致的好评,因为他们向小伙子们打招呼,允许他们和自己的女儿交往,还询问他们的学习情况;另外一些父母则不同,如像蒂戈的爸爸和埃莱娜的妈妈(他们既严厉又多疑),他们经常吓唬和赶走这些男孩子。

“行,”那女人冷冷地说道,“一个索尔,有吗?”

“你去看早场的电影吗?”阿尔贝托问道。

“太太,我想洗个澡,”特莱莎说,“可以吗?”

他和她沿着海堤肩并肩地走着。他听到背后埃米略和安娜的脚步声。埃莱娜点点头说:“到莱乌罗电影院去看。”阿尔贝托决定再等一个机会:黑影里说起来更容易些。蒂戈几天前就曾经试探过,埃莱娜回答说:“这种事没办法事先知道,不过他要是向我挑明,我也许会同意。”这是一个夏日明朗的早晨,太阳在蔚蓝色的天空上闪耀金光,照耀着旁边一望无际的海洋。他感到颇有勇气,因为兆头吉利。他在如何跟区里的女孩子打交道的问题上一向很自信;他对她们开些意味深长的玩笑,或者是正经严肃地和她们谈话。但是和埃莱娜不易谈得拢,她什么都要争论一番,哪怕是最简单的是与非的问题,也从来不随声附和,她很有主见。有一回,阿尔贝托告诉她,听完传福音,他又去做了弥撒。埃莱娜冷淡地回答说:“没有用。你如果今天晚上死了,也要下地狱。”又有一次,安娜和埃莱娜从阳台上看他们赛足球。比赛结束后,阿尔贝托问她:“我踢得怎么样?”埃莱娜回答说:“非常糟糕。”但是一星期前,区里一群青年男女聚在米拉芙洛尔公园,他们围着里卡多·帕尔马塑像玩了一会儿。阿尔贝托和埃莱娜一起散步,她显得非常亲热。别的人回头望着他俩说:“多好的一对呀!”

这个男人——已跨进晚年,大腹便便,两腿微弯,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满面笑容,怀着善意向姑娘的脸蛋伸出手去。特莱莎向后退了一步,他的手在空中晃了几下,落下来。

他和她离开海堤,折向胡安·方宁大街,朝着埃莱娜的家走去。阿尔贝托已经听不到埃米略和安娜的脚步声了。他说:“咱们在电影院再见好吗?”埃莱娜摆出一副极其天真无邪的样子,反问道:“你也去莱乌罗吗?”他说:“是的。我也去。”在离埃莱娜家不远的拐角处,她向他伸出手去:“好吧,那也许咱们能再见。”科隆大街与迭戈·费雷街交叉的十字路口是街区的中心,这时却十分安静。小伙子们都待在海滩上,或者是特拉萨斯俱乐部的游泳池里。阿尔贝托问:“你一定会去莱乌罗,对吗?”她说:“是的。除非发生什么事情。”“会发生什么事呢?”“不晓得。地震或者这一类的什么事。”她一本正经地说道。阿尔贝托说:“在电影院里,我有话要向你说。”她望望他的眼睛,眨动一下睫毛,显出十分惊讶的样子。“你有话要对我说?什么事情呀?”“到电影院里再说吧。”她问:“为什么不能现在讲?”接着又说:“做事最好尽量提前。”他极力抑制住脸红,说道:“你知道我要对你说些什么?”她显得更加惊讶地回答说:“不,我一点也想不出会是什么事。”阿尔贝托说:“你要是愿意听的话,我干脆告诉你吧。”她说:“应该这样,你大胆地说吧。”

“您好。”

“现在咱们该出去啦。然后就吹号,集合,一、二、一,开往食堂。咱们围着空荡荡的饭桌吃饭。吃完饭,来到空荡荡的院子里,走进空荡荡的宿舍。有人会喊:‘我们比赛过啦。’我会说:‘我们去过混血杂种那里。博阿赢了。’博阿总是第一名。下个星期六他还会第一。吹过熄灯号,咱们就睡觉。明天是星期日,后天是星期一,外出的人就会回来了。咱们从他们手里买些香烟,我用代写书信或编写小说的办法付钱。”阿尔贝托和“奴隶”躺在两张相邻的床上。宿舍里空无一人。博阿和其他被罚不准离校的人都到“珍珠”小店去了。阿尔贝托抽着一截烟头。

走廊的尽头是餐室。罗莎的爹妈正在静悄悄地吃饭。有把椅子已经没了靠背,那上面坐着女主人。那男人从铺在盘子旁边的报纸上抬起头来,看看特莱莎说:“亲爱的特莱莎。”说着站起身来。

“会一直到年底。”“奴隶”说。

“没有。不过,我想看。”

“什么事情?”

“你见过这张相片吗?”罗莎问,“今天上午人家送给我的。他叫格林·福特。你看过他演的电影吗?”

“不准离校。”

她们穿过一段黑暗的走廊,走廊两边的墙壁上贴着从杂志和报纸上剪下来的画片:电影明星和足球运动员。

“你干吗非说这个他妈的‘不准离校’?闭上嘴,睡觉吧。不准离校的人又不止你一个。”

“进来吧。”

“这我明白。可是,说不定会把我们一直关到年底。”

“你好,罗莎。我可以洗个澡吗?”

“嗯,除非卡瓦被发现。不过他们怎么能发现呢?”阿尔贝托说。

“你好,特莱莎。”

“这不公平,”“奴隶”说,“这个山沟里来的小子,他倒是每个星期六心安理得地出去。我们反而关在这里,代他受过。”

特莱莎洗罢杯碟,姑妈已到旁边的房间里去休息。这时姑娘拿起毛巾和肥皂,踮着脚尖来到街上。紧邻着这条街,有一所狭小的黄色房舍。她上前敲敲门,一个面带笑容、模样消瘦的小姑娘给她开了门。

“生活就是这么讨厌!没有什么天理公道!”阿尔贝托说。

阿尔贝托吻吻父母,走出门口后连忙把门关上了。

“到今天为止,我有整整一个月没有外出了,”“奴隶”说,“我从来没有被罚过这么长时间。”

“我儿子的前途由我负责。”母亲嚷道。

“慢慢就会习惯的。”

“可以,孩子。我尽量说服你母亲,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你不用担心,好好念书吧,以后一定会有远大的前途。你知道,假如考得好,明年我送你去美国留学。”

“特莱莎没有给我回信,”“奴隶”说,“我给她写了两封信了。”

父亲有些慌乱,但是马上亲切地一笑,并且点点头说:

“那有他妈的什么关系?”阿尔贝托说,“世界上有的是女人。”

阿尔贝托说:“爸爸,请原谅,我得出去办件事,我可以走吗?”

“可是我就喜欢她。别的姑娘我不感兴趣。明白吗?”

母亲这时号啕大哭起来。在抽噎声中,她痛骂丈夫,说他是“通奸犯”“道德败坏分子”“不可救药的垃圾”。

“我明白。也就是说,你心里烦恼。”

“亲爱的,你别打断我的话。假如你愿意,咱们可以重新生活在一起。咱们在这儿,在米拉芙洛尔区,找一套漂亮住宅,要么就在迭戈·费雷街弄一所房子,或者在圣安东尼奥也行,一句话,你愿意在哪里,就在哪里。不错,我要求绝对自由:我希望自己支配自己的生活。”他毫不矫揉造作地说着,样子非常平静,但是眼睛里闪烁着曾经使阿尔贝托吃惊的那种欢快的火花,“咱们别来那些戏剧性的场面,因为咱们的出身门第都不错。”

“你知道我是怎么认识她的吗?”

“恬不知耻!”母亲喊道,随即又弯下腰去。

“不知道。我怎么能知道你的事呢?”

“你操心的是采取什么形式,”父亲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应该尊重社会上的规矩。”

“以前我每天都看见她从我家门前经过,我就从窗户里看着她,有时跟她打招呼。”

这个女人再次变成一尊悲剧的塑像。可是阿尔贝托却发现她透过睫毛,用审慎的目光窥视着父亲。

“你想她的时候,你怎么样?”

“我来向你提个建议,”父亲说,“你听我讲一秒钟。”

“我总是想见到她。”

阿尔贝托听了,很想笑出声来。有一次他在利马市中心看见父亲和一个金发美人在一起。父亲也看见他了,但是急忙扭转头,佯装不见。那天晚上他来到阿尔贝托的房间,带着一副和刚才一模一样的表情,对他说了同样的那些话。

“真浪漫呀!”

“住口!”父亲说,一面摆出一副长辈的严厉神情,“你还很年轻。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生活不是那么简单。”

“有一天,在她经过之前我下了楼,在街口上等着她。”

“爸爸,请您别吵架了。”阿尔贝托丝毫不起劲地劝道。

“你拧她了吗?”

“阿尔贝托,”母亲激怒地喊起来,“你不能让他骂我呀!他当着所有利马人的面侮辱了我还嫌不够,又想害死我。孩子,你总得想点办法呀!”

“我走上前,跟她握握手。”

“你现在生活得像个叫花子,”父亲说,“你难道连面子都不要了吗?什么鬼东西迷住了你的心窍?为什么你不愿意我给你找一处公寓?”

“你对她说什么?”

“你滚出去!”母亲吼起来,“这是一所干净的住宅,你没有权利来玷污它。滚到你那些骚货家里去吧。我们不想听你的那些事。收起你的臭钱!我的钱足够让儿子受教育。”

“告诉她我叫什么名字,也问她姓什么。我对她说:‘认识你我很高兴。’”

“卡尔梅拉,”父亲说,“你冷静点。我不愿意跟你吵架,来点和平吧。你再也别这样下去了,这是荒唐的。你应该离开这座破房子,应该有用人,应该生活下去。你不能自暴自弃。看在儿子的面上,你照我的话办吧。”

“你真是个傻瓜。她对你说什么?”

父亲堵住双耳,露出滑稽的样子。阿尔贝托看看手表。母亲开始哭起来,身体随着抽泣在颤动。她让泪水流下,并不擦拭,泪水流过的面颊显露出一道金黄色的茸毛。

“她把她的名字告诉我了。”

“你是个不要脸的东西,是个坏蛋!”母亲突然变了脸色,尖声喊起来;她挥舞着拳头,脸上顺从的表情已经完全消失。她满脸通红,两眼冒出愤怒的火花:“滚出去!这里是我的家,是用我的钱付的房租。”

“你吻过她吗?”

“你冷静一点,”父亲接口说,“咱们都是有教养的人。任何事情都可以心平气和地解决。”

“没有。我从来没有跟她出去玩过。”

“没什么可谈的,”母亲说,“用不着废话。”

“你是个谎话篓子。来,你起誓,从来没有吻过她。”

阿尔贝托感到高兴。父亲与母亲不同,他显得年轻、健康、精神饱满。在他的举止和言谈之中,有着某种难以抑制、急于表白的东西。难道他很幸福?

“你是怎么回事?”

“卡尔梅拉,”父亲高兴地说,“过来,亲爱的,咱们谈一谈。可以当着阿尔贝托的面谈,他已经长大成人了。”

“没事。我不喜欢别人骗我。”

这个男人毫不发窘地关上门,把皮包往沙发上一扔,现出一副笑容可掬、精神十足的模样。他自己坐下来,同时向阿尔贝托打个手势,让他坐到自己身边。阿尔贝托望望母亲:她依然待在原地不动。

“我为什么要骗你呢?你以为我不想吻她吗?我和她在大街上仅仅待过三四次。就因为这个倒霉的学校,我见不到她了。说不定已经有人向她求爱了。”

“你干什么来啦?”母亲低声说,没有改变姿势。

“谁呀?”

“卡尔梅拉,你好。”

“那怎么能知道是谁呢?总会有人吧,因为她长得很漂亮。”

他是个身材矮小粗壮的男人,已经有些秃顶。一身蓝色的服装,穿戴得无可指摘。阿尔贝托吻他的面颊时,闻到一股刺鼻的香味。父亲满脸笑容地拍拍他的肩膀,随即朝房间里扫了一眼。母亲站在通向洗澡间的过道里,摆出一副听天由命的神气:低垂着脑袋,半睁半闭着眼皮,双手拢在一起放在裙子上,脖颈微微向前探出,仿佛要给行刑的刽子手提供方便一样。

“不很漂亮。要是让我说,她很丑。”

“爸爸,您好。”阿尔贝托说。

“我觉得她漂亮。”

果然,几秒钟后电铃响了。阿尔贝托向街门走去,母亲说:“别给他开门。”但是并没有伸手阻拦他。

“你真是个娃娃。要是睡觉,我喜欢成年女人。”

“是他来了。”母亲说。

“因为我喜欢这个姑娘。”

阿尔贝托走出洗澡间。他俯身亲吻母亲,她把前额伸给他,但是只及他的肩头。阿尔贝托感到母亲十分柔弱。她的头发几乎全白了。他想:“她再也不染发了,好像越发苍老啦。”

“我真要感动得落泪了。”

“真是个漂亮的小伙子。”母亲站在客厅里说。“你很像你父亲。”她又伤心地加了一句。

“她如果能等到我念完书,我就跟她结婚。”

阿尔贝托正在整理领带。洗澡间的镜子里映出来的面孔难道是他吗?那脸蛋刮得干净漂亮,头发梳理得整洁服帖;衬衣是雪白的,领带是鲜艳的;这身绿灰色的衣服、这块露在口袋外面的手绢……总之,这个衣冠楚楚、整齐漂亮的人,难道就是他吗?

“我想你是迷上她了。不过,没关系,如果你愿意,我给你当证婚人。”

“还在学校里呀?”老女人生气地接着说,“我以为他已经是个独立的成人了呢。呸,我老不老对你又有什么要紧。你盼望的就是我干脆一下子死掉。”

“你干吗说这个?”

“不是。他在莱昂西奥·普拉多学校念书。跟其他学校一样,只不过是由军人管理的罢了。”

“你长了一副乌龟相。”

“他是军人吗?”老女人问。

“也许她还没收到我那两封信。”

她一面扫地,一面望着自己脚上那双灰色的高跟鞋:已经相当破旧。她想:阿拉纳会不会带她去看一部新片子?

“可能。”

“明白了,姑妈。”特莱莎说道。

“你为什么不愿意替我写信?这一星期你给人家写了好几封。”

“你马上就要满十八岁,”老女人说道,一面竭力制服那缕调皮的头发,“可是你还不明白,我就要瞎了,你要是不能干点什么,咱们可就要饿死啦。你可别放跑了这个小伙子。你交上好运了,他已经看中你啦。在你这个年龄,我已经怀上孕啦。天主既然让我生了个儿子,可是为什么后来又夺走了呢!呸!”

“因为我不想替你写。”

那老女人突然一个急转身就跑回厨房。火已经熄灭,但是汤锅依然在沸腾。

“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啦?我怎么让你生气了?”

“没有。我和那小伙子只是谈过一次话,那还是两个星期以前的事。本来上个星期日他要来,可是不能离校,就给我寄了一封信。”

“不让外出这件事弄得我心烦意乱。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因为出不去才烦闷吗?”

“你坐过他的汽车吗?”老女人十分热心地问道。

“你为什么要进莱昂西奥·普拉多?”

“嗯,是辆蓝色的。”特莱莎说。

阿尔贝托哈哈一笑,说:“为了挽救家庭的声誉。”

“那是个好人家,穿得漂亮,还有汽车呢。”

“你说话总是不正经。”

老女人走近特莱莎,两只肿胀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说:

“我现在就很正经,‘奴隶’。我父亲说,我糟踏了家庭的传统。为了改造我,就把我送到这里来了。”

“是的。他在军事学校里呢。今天放假外出,六点钟他来找我。”

“那你入学考试的时候,为什么不弄一个不及格?”

“是那个穿军装的吗?”老女人追问道。

“那都是一个姑娘闹的,失望了。明白吗?为了我的家庭,也由于灰心,我就进了这个猪圈。”

“对。”

“你恋上那个姑娘啦?”

“是这样叫的吗?阿拉纳?”

“我喜欢她。”

“两层楼的那座砖房。他叫阿拉纳。”

“漂亮吗?”

“哪个拐角?”

“漂亮。”

“住在大街拐角的那个小伙子。”特莱莎说着一面把扫帚落到地上。

“她叫什么名字?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汤锅已经在沸腾。老女人好像忘记了汤锅。她转身向着隔壁房间,等着特莱莎的回答,头发又滑到了前额,但是她仍旧一动不动地期待着。

“埃莱娜。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再说,我不愿意讲自己的事。”

“看电影?谁请呀?”

“我可把我的事都说给你听啦。”

“嗯。”姑娘的扫帚停住不动,离开地面几厘米。“有人请我去看电影。”

“那是因为你乐意。你要是不想讲,就什么也别说。”

“约会?”

“你有烟吗?”

纸板在半空中停住不动了,老女人抬起头来。她的注意力分散了片刻,但她一察觉,便又重新扇起火来。

“没了。咱们去弄一包。”

“不行。我有个约会。”

“我一分钱也没有了。”

老女人生气地摇动着作扇子用的纸板。

“我有两个索尔。起床!咱们到保林诺那儿去。”

“不行?”

“我讨厌那个‘珍珠’小店。博阿和那个混血儿叫我恶心。”

“我明天去,今天不行。”特莱莎说。

“那么你留下睡觉,我自己去一趟。”

汤锅里开始翻起泡沫,那女人的瞳孔燃起了两点火花。

阿尔贝托坐起来下床。“奴隶”看着他戴上帽子,整理好领带。

“下午到你叔叔那里去一趟,”老女人说,“但愿他们别像过去那么狠心。”

“我告诉你一件事,好吗?”“奴隶”说,“我知道你会笑我的。不过,没关系。”

特莱莎没有吭声,她刚刚下班回来,正在收拾房间。星期一至星期五是由她姑妈来打扫的,但是星期六和星期日就该由她来干。这并不是什么特别劳累的活:除去厨房之外,只有两间住房。一间是寝室,另一间作吃饭、会客和做针线的地方。这是一所破旧的房子,里面几乎没有家具。

“什么事?”

“你不会弄,”女人冷冷地说道,一只手搅着汤锅,另一只手在擤鼻涕,“你什么活也不会干,做饭、缝补,一样也不会,你真笨!”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从前我没有朋友,只有一些熟人。我是说从前在家里。这里连熟人也没有。你是我唯一喜欢待在一起的人。”

“要我帮忙吗?”

“这好像是同性恋。”阿尔贝托说。

“你耳朵聋啦?我说,我要瞎了。”

“奴隶”轻声笑了。

“什么?”姑娘问道。

“你很粗野,但是个好人。”他说。

“没事。”老女人咕哝一声,低头看看锅子。汤还没有开。

阿尔贝托向外走去,到了门口,他说:“假如弄到烟,我给你带一盒来。”

“什么事呀?”特莱莎从另外的一个房间里问道。

院子里已经浇湿。阿尔贝托没有发觉,他们在宿舍里谈话的时候,外面正下着雨。他看到远处有个士官生坐在草地上。不知道是不是星期六放哨的那个。“现在我就到混血儿那里去。我们来个比赛,博阿一定会赢,一定会有那种臭味。然后回到这没有人的院子里,走进宿舍以后,一定会有人说:‘我们比赛过。’我就说:‘我们到保林诺那里去了。’博阿赢了第一名,下个星期六博阿还会是第一名。然后,熄灯,睡觉。明天是星期日,后天是星期一,不知道还得关上多少个星期。”

这个女人肥胖、臃肿,而且肮脏,僵直的头发不时地滑到前额,她总是用左手把头发拢向后面,并且顺势搔搔头皮。她的右手拿着一块方纸板,那是用来扇风的。因为煤块夜里受了潮,点火的时候,冒出一股股浓烟,结果厨房的四壁被熏得一片漆黑,连这个女人的脸上也沾满了煤灰。她低声咕哝道:“我要瞎啦。”煤烟和火星呛得她泪水直流,所以她的眼泡也总是肿胀的。

“好孩子,别在外面耽搁太久,”她应声说,“我去买些茶点。”

他可以忍受那从小就熟悉的孤独和屈辱,那只能伤害他的心灵,可怕的是这种监禁、这种他不曾选择的外部孤独,这是有人强迫他穿上的一种疯人用的紧身衣。他站在中尉的房门前,还没有举手敲门,但是,他知道他会敲的,因为他等待了三个星期才下定决心。他已经既不害怕,也不烦恼了。只是那只手不听使唤、软绵绵地一动不动地贴着裤子。这种事并非第一次。在萨莱西诺学校,大家管他叫“女娃娃”。因为他胆小,人家都吓唬他。课间休息的时候,同学们把他围住,冲着他大喊:“哭吧,哭吧,女娃娃。”他步步后退,直到背脊撞上墙壁为止。一张张面孔向他逼近,喊声越来越大,孩子们的嘴巴好像野兽的血盆大口一样准备咬他。他放声大哭。有一次他想:“我得有点行动。”他在课堂上向全年级最厉害的一个学生挑战。他已经忘记那个人的名字,忘记他的模样,忘记他那准确有力的拳头和大声的喘息。他在垃圾堆上与那个学生相遇的时候,周围站了一群看热闹的观众。他并不害怕,丝毫也不激动,只是感到灰心丧气。他并不回手,也不躲避打击,只是等到对方打累为止。为了惩罚这个懦弱的躯体,为了使它有所改变,他经过一番努力通过了进入莱昂西奥·普拉多的考试。为此,他已经忍耐了漫长的二十四个月。但是,现在他已经不抱希望,他永远也不会像“美洲豹”那样运用暴力建立威信;也不会像阿尔贝托那样不卑不亢,善于伪装,从而没有人敢拿阿尔贝托当牺牲品。对他,人家一眼就能看穿:软弱无力,不能自卫,像个奴隶。现在,他最关心的是自由。有了自由,他便能够按照自己的愿望,驾驭心中的孤独;能够带她去电影院;能够和她单独关在随便什么地方。他举起手,敲了三下。难道瓦里纳中尉还在睡觉?中尉那滚圆的脸上那双肿胀的眼睛像两个烂桃子,头发乱蓬蓬的,正睡眼惺忪地望着他。

“五点以前我就回来。”他说。

“报告中尉,我想和您谈谈。”

他坐下吃饭的时候本来很饿,现在他觉得这顿饭十分乏味,好像没有个完似的。每周他都盼望着离校外出,但是一走进家门,他便觉得恼火:母亲过分的殷勤照顾就像关禁闭一样地令人难受。此外,最近有些新的变化,也使他很难习惯。从前,她经常找个借口就把他打发到大街上去,以便随心所欲地和每天下午都来打牌的女友们玩个痛快。现在则相反,她总是拉住他不放,总是希望阿尔贝托把全部空闲时间在她身旁度过,听她没完没了地抱怨那悲惨的命运。她经常陷于亢奋状态:祈求上帝,高声祷告。在这方面她也变了许多。以前她经常忘记做弥撒,阿尔贝托还多次发现母亲和她的女友们私下议论神父和那些信徒的长短。她现在则几乎每天都去教堂,还找了一个灵魂导师,那是一个耶稣会的教士,她称他做“圣徒”;任何逢七逢九的祷告她都参加;有个星期六,阿尔贝托在床前小橱里发现一本利马的圣罗莎传记。母亲把盘子收好,用手把散落在桌上的面包屑扫起来。

雷米希奥·瓦里纳中尉在军官中所处的地位与在士官生中相同:一个不称职的人。他身材矮小,体弱多病;发号施令的嗓音令人发笑;甚至大发雷霆也吓唬不住任何人。准尉们送交报告的时候也不立正,甚至轻蔑地望着他。他指挥的连队是全校最糟的一支。加里多上尉当着众人的面责备他。士官生们在墙上画讽刺他的漫画。据说他在高等住宅区开着商店,由老婆经营糕点。那么,他为什么要进军官学校呢?

“妈妈,我就出去一个钟头,”阿尔贝托不快地说,“也许不到一个钟头。”

“什么事情?”

“我总是看不见你,”她说,“你一出去,就在街上逛一天。你不可怜可怜妈妈吗?”

“我可以进去吗?报告中尉,是件重要的事情。”

母亲几次睁开又闭上眼睛,阿尔贝托真担心她会哭起来。

“你希望被接待吗?应该按级请示。”

“是的,妈妈,替一个被罚的同学办件事。我很快就回来。”

不仅士官生们模仿甘博亚中尉的行动,瓦里纳也学他的样:说话时立正站好,喜欢引用军事条令。但是就凭这双干瘦的手、可笑的胡须和带有黑斑的鼻子,难道就能唬住谁吗?

“你要出门吗?”

“报告中尉,我不希望别人知道这件事,因为关系重大。”

他从母亲面前走过,一面摸摸母亲的头发,心里想:“咱们一分钱也拿不到了。”他在喷头下面冲了很长时间:仔细抹了肥皂之后,用双手擦洗全身,用热水和冷水交替着冲了几次。“好像要洗去心中的醉意一样。”他想着,一面穿上衣服。像每个星期六一样,便服使他感到亲切,感到极为舒适;他觉得自己仿佛赤身裸体一样,这使他怀念起皮肤与粗布摩擦的感觉。母亲正在餐室里等着他。他默默地吃着午饭。他刚吃完一块面包,母亲就连忙把面包筐递给他。

中尉把他让进房里。床上乱糟糟的。“奴隶”立刻联想到修道院的斗室,大概也就是这副样子:光秃秃、黑乎乎、阴森森。地上有个烟灰缸,里面放满了烟头,其中一个还在冒着轻烟。

“我去冲洗一下,”他说,“身上脏极了。”

“什么事情?”瓦里纳又追问一句。

“他星期二来过,”她说,“我不知道是谁,就给他开了门。你想想看吧,他简直毫无顾忌,阿尔贝托,你真想象不出他的那副样子。他要你去看他,又要给我钱,他是打算把我折磨死。”她轻轻闭上眼睛,降低声音说:“孩子,你只好听天由命了。”

“关于打碎玻璃的事。”

她再次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脸颊变得绯红。

“你的姓名和班级。”中尉急忙问道。

“您没有见到我爸爸吗?”

“士官生里卡多·阿拉纳,五年级一班。”

她在门框的地方停住脚。她是个身材矮小、皮肤洁白、眼窝深陷而没有生气的女人;脸上没有化妆,头发蓬乱;裙子外面系了一块皱巴巴的围腰。阿尔贝托回忆起不久前的那段时间里,母亲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待在镜子面前,用化妆品掩盖脸上的皱纹,描眉毛画眼圈,涂脂抹粉。那时她每天下午都要去理发馆烫发。如果准备出门,光是挑选衣裳就弄得他神经紧张。但是自从父亲离家出走以后,她完全变了样。

“玻璃怎么啦?”

“妈妈。”

这时轮到舌头畏缩不前了:它拒绝启齿转动。他觉得口干舌燥,舌头像块粗石一样僵硬。是恐惧作怪?“圈子”伤害过他,除去“美洲豹”,最坏的就数卡瓦了。卡瓦抢他的烟,抢他的钱,有一次他在睡觉时甚至朝他身上小便。因此,在某种程度上,他是有权利这样做的。学校里人人尊重复仇行动。尽管如此,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责备他。“我背叛的不仅是‘圈子’,而是整个年级,是全体士官生。”他想。

她转身向门口走去。

“什么事情?”瓦里纳中尉生气地问他,“你是来看我脸的吗?难道你不认识我?”

“好吧,那么我去准备午饭。”

“那是卡瓦干的。”“奴隶”说着低下头来,“这个星期六我可以外出吗?”

“不用。我洗淋浴更舒服。”

“什么?什么?”中尉问道,他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立刻编个谎话就离开还来得及。

“是吗,”母亲应声说,“要我给你澡盆里放上水吗?”

“玻璃是卡瓦打碎的,”他说,“他偷了化学考题。我看见他向教学楼走去的。不准外出的惩罚可以撤销了吧?”

“今天上午我考了一次,那题目真难呀,”阿尔贝托打断了她的话,“我考得不好。”

“不行。”中尉说,“再等等看。你先把刚才说的话重复一遍。”

“谁还会注意我的手呢?”她说着叹了一口气,“我是个被抛弃的可怜女人。”

瓦里纳的面孔变成了椭圆形,嘴角露出一丝笑纹,面颊在轻轻地颤动,眼睛里闪出颇为得意的神色。“奴隶”觉得心里平静了下来,仿佛学校、外出、未来对于他来说,都已经无关紧要。据说瓦里纳中尉是个无情无义的人,这是很自然的,因为这里不是他的天地,而且说不定他还讨厌这个地方。

“那样会把手弄坏的,妈妈,您不应当干这样的活。”

“写吧,”瓦里纳说,“马上就写!这里有纸和笔。”

“今天早晨我刚刚擦过。”母亲说道。

“写什么?中尉。”

“好吧。”阿尔贝托说道,一面穿上拖鞋,又拉开衣柜的抽屉,拿出衬衫、内裤和袜子。最后,他从独脚小圆桌底下掏出一双锃亮的皮鞋。

“我来口述,你写:‘我看见士官生——’他叫什么?‘卡瓦,他是某个班的,在某日某时,向教学楼走去,为了非法窃取化学考试题。’写清楚点!‘应雷米希奥·瓦里纳中尉的要求,我特此声明,是中尉发现了这一盗窃犯,以及我胁从……’”

“我把你的军服洗烫一下,那上面全是土。”

“报告中尉,我没有……”

阿尔贝托在脱下衬衣、脱掉裤子之前,先披上了浴衣。自从他当上士官生以后,母亲再也没有见过他的裸体。

“‘违心地胁从,所以我是现场见证。’你签字吧。用印刷体写上你的名字,字要大一些。”

“妈,想极了。”

“我并没有看见他偷考题,”“奴隶”说,“他只是向教学楼走去。报告中尉,我已经四个星期没有外出了。”

“你想我了吗?”

“别担心,一切都由我来办。你用不着害怕。”

“我先洗个澡吧。”

“我不害怕。”“奴隶”高喊道,中尉吃惊地抬起头来,“报告中尉,我已经四个星期没有外出了,到这个星期六,就已经是五个星期啦。”

“你想马上就吃午饭吗?”

瓦里纳点点头说:“签字吧。我允许你今天课后就外出,十一点返校。”

母亲早已接过手提包和军帽,跟在他后面走进他的房间。这所房子不大,只有一层,但很亮堂。阿尔贝托脱下军装,解开领带,然后把这两样东西扔到椅子上,母亲连忙拿起来,小心仔细地叠好。

“奴隶”签了字。中尉念着纸片,眉飞色舞,高兴地翕动着嘴巴。

“到卡亚俄港的电车总是挤得满满的,妈妈,每隔半小时才过一辆。”

“会怎么处置他呢?”“奴隶”问道。这个问题很愚蠢,他自己也知道,但是总得说点什么。中尉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把那张纸捏起,他不愿意弄出皱褶。

“阿尔贝托,你怎么回来晚啦?”

“这件事你向甘博亚中尉谈过吗?”片刻前,在他那缺乏棱角而且毛发稀少的脸上所出现的兴奋神情,仿佛突然凝结,提心吊胆地在等着“奴隶”的回答。熄灭瓦里纳心中欢乐的火焰,剥夺掉他那胜利者的神情,真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只要说一声“谈过”就足够。

阿尔贝托在阿尔甘弗莱斯站下了公共汽车,快步走过通向他家的三个街区。穿过马路的时候,他看见那里有一群小孩。接着,一个嘲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来:“你卖巧克力吗?”别的孩子听罢放声大笑。几年以前,他和街道上的孩子们也管军事学校的士官生叫过“卖巧克力的”。天空是铅灰色的,但是没有一丝寒意。阿尔甘弗莱斯这条胡同显得毫无生气。母亲给他开了门,一面吻着他说:

“报告中尉,没有。没有和任何人谈过。”

“好极了,不必多说啦,”中尉说道,“你等着我的命令。下了课,穿上外出的制服,你来找我。我送你到警卫室。”

后来那些乏味屈辱的日子,他也忘掉了。他起得很早,因为失眠而浑身酸痛,他在那准备安放家具的陌生房间里徘徊着。他在屋顶上面的阁楼里发现了一大堆的报纸和杂志,于是终日待在里面,心不在焉地翻阅。他躲避着父母,开口说话也只是一言半语。有一天,母亲问他:“你觉得爸爸怎么样?”他说:“不觉得怎么样。”又有一天,母亲说:“小里卡多,你快活吗?”“不快活。”到达利马的次日,父亲来到他的床前,望着他露出一丝笑容。里卡多说:“早晨好。”人却仍然躺在床上没有动弹。一丝阴影从父亲的眼睛里掠过。从那天起,无形的战争便开始了。里卡多一直等到父亲离开家关上大门之后才下床。吃午饭的时候,一看到父亲,他急忙说一声“你好”,随后就跑回阁楼上去。有些下午,父母带他上街去兜风。里卡多坐在汽车后面的座位上,对公园、大街和广场装作极感兴趣的样子。他没有开口,但是他的耳朵在极力捕捉父母的每一句话。有些影射性的话,他不大明白其中的含意。那天晚上他更是失眠得厉害。他不断地感到惊悸。假如他们突然跟他说话,他便猛然反问:“什么?怎么啦?”一天夜里,他听见父母在隔壁房间里谈论他。母亲说:“他刚满八岁,慢慢就会习惯的。”父亲回答说:“已经过去不少时间啦。”那声音与母亲的迥然不同,既冷淡又严厉。母亲坚持说:“他以前没有见过你。这不过是个时间问题。”父亲说:“你没有把他教育好。他现在这个样子,全都怪你。简直像个女的。”后来他们的音量逐渐降成低声细语。过了几天之后,他突然产生这样一种感觉:父母亲的表情变得神秘了,他们的谈话也十分费解。他加强了侦察活动,对他们每个细微的表现、每个具体的动作,甚至每种眼色都不轻易放过。但是,他自己并没有找到答案。一天早晨,母亲一面拥抱着他,一面对他说:“你要是有个小妹妹该多好啊。”他想:“假如我死掉,那都怪你们,将来你们就得下地狱。”那时正是夏末的最后几天。他心里烦躁极了。四月份他就得上学去。到那时候,白天的大部分时间他可以在外面度过。一天下午,他在阁楼上仔细考虑之后,跑到母亲那里说:“能不能让我住校?”他以为声调很自然,但话一出口,只见母亲两眼含着泪水望着他。他双手插在口袋里,补充解释说:“我并不怎么喜欢念书。你记得阿德利娜姨妈在契克拉约说的那些话吗?爸爸会认为那样不好。一住校,就不得不用功读书了。”母亲两眼紧盯着他,这使他感到慌乱。“那样一来,谁陪着妈妈呀?”里卡多毫不犹豫地回答说:“她呀,我的妹妹。”痛苦的神情从母亲的脸上消失了,她眼睛里流露出沮丧的神色。她说:“不会有什么小妹妹了。这话我忘记告诉你了。”整整一天他都在想这件事自己做得不对。一种内疚的感觉在折磨着他。那天夜里,他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很大,思索着改正错误的方法:“尽可能不和他们讲话。每天在阁楼上待的时间再长一些。”想到这里,一阵越来越响的嘈杂声打断了他的思路。突然,一个雷鸣般的嗓音和一些他从未听到过的词汇传进了房间。他感到害怕,再也无法思考下去了。那一串串可怕的谩骂声清晰地传到了他的耳中。在那男性的吼声中,时而夹杂着母亲微弱的哀求声。那嘈杂的声音停顿了片刻,响起噼噼啪啪的爆裂声。随后便传来母亲的喊叫声:“小里卡多!”他急忙起床,向房门冲去。门一开,他便向隔壁的房间跑去,一面推开门,一面大叫:“别打妈妈!”他一眼就看到母亲穿着睡衣,折射的灯光使她的脸变了形。他听到她在低声抽泣,但是一个高大的白色身影立刻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想:“他竟然赤身裸体。”他感到毛骨悚然。父亲一个大巴掌朝他打来,他一声没吭就摔倒在地。他马上爬了起来,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他刚要开口说,他从来没有挨过打,怎么能随便打人呢!可是话还没有出口,父亲就又打了过来,他再次跌倒在地上。昏迷中,他仿佛看到母亲从床上跳下来,看见父亲半路拦住她,轻而易举地把她推倒在床上。接着他又看见父亲转身朝他走来,口里高声叫骂着。随后,他觉得自己被举在空中,很快被扔进自己乌黑的房间里。那男人的身影刚在黑暗中浮现,又一个巴掌打在他的脸上,这时,他刚好看到那男人插在他和跑进门来的母亲中间。只见他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像拉拖布似的把她揪走了。房门立刻关上了。他很快陷入头晕目眩的噩梦中。

“是,中尉。”“奴隶”犹豫了一下,补充说,“我不愿意士官生知道……”

但是五年级的没有来,大概是军官们进行了干涉。我们以为是他们来了,便连忙从床上跳下来。可是夜间哨兵拦住我们说:“别着急,是警卫部队的士兵。”深更半夜,这些山沟里来的大兵被叫下床,全身披挂,武装到牙齿,站在检阅场上如临大敌。中尉和准尉也是这副样子。这说明他们已经闻到了火药味。事后我们知道,五年级的人确实想找上门来,他们整夜没睡觉,随时准备出发。据说,他们甚至预备了弹弓和燃烧瓶。他们是怎样地大骂警卫部队哟,他们火冒三丈,从远处向我们挥舞刺刀。听说上校把瓦里纳中尉差点揍了一顿。有人说,瓦里纳真的挨了打。他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他值班时发生的这件事。上校一定会说:“瓦里纳,你真是个废物。”我们当着国防部长和各国使节的面又给上校一个下不来台。听说他险些哭起来。如果第二天不是节日,事情也就过去了。偏偏这位上校安排了一些好事:让我们像猴子似的表演,持枪操练,说是给红衣主教看的。又安排了校友会餐,为国防部长表演体操和跳远,然后又是给各国使节表演军事操练。又是演讲,又是会餐,安排得好哇,实在好哇。大家估计空气这么紧张,一定会出事。“美洲豹”说:“今天在操场上,我们要在各项表演里都赛过他们,一项也不能输。一定要让他们落个零分,无论赛跑还是拔河,我们都要赢。”但是别的项目并没有出事,只是在拔河的时候才乱起来了。由于用力过度,现在我的胳膊还痛呢。他们是怎样地狂喊哟:“博阿,使劲!博阿,加油!博阿,用力!拉呀,拉呀!”那天早晨,早饭前,大家聚到乌里奥斯特、“美洲豹”和我待的地方,七嘴八舌地说:“你们要使劲拉,死也不许后退。”唯一没有觉察出火药气味的人,就是瓦里纳那个大傻瓜。那个老鼠准尉却嗅觉灵敏:“小心点,别在上校面前干蠢事。别想出我的丑,我个子虽矮,打架摔跤却是冠军。”安静点,狗东西,否则把你那讨厌的狗牙拔掉,玛尔巴贝阿达。操场上挤满了人,事前士兵们从饭厅里搬来不少椅子。可是人山人海之中,根本认不出谁是门多萨将军,何况穿军装的又是那么多。大概是那个奖章最多的人吧。一想起那只麦克风,我简直要笑破肚皮。那只话筒真是糟透了,可是我们真开心呀!一想起它来,真要笑破肚皮呢。假如甘博亚中尉当时在场,我的脑袋立刻就得被揪下来。他可真是个严肃的人啊。可是你再看看五年级那帮小子的模样吧。他们的眼神里闪烁着愤怒的火花,一个个恶狠狠地瞪着我们。他们翕动着嘴巴,好像在骂娘。我们也开始骂他们。玛尔巴贝阿达,你老实点。士官生们,准备好了吗?注意口令。广播器里发命令说:“按照哨音,进行队列变换!”“左转弯走!踏步!”“立正!齐步走!”接着,轮到指挥拔河的人上场了,但愿他们已经把身上洗干净了,这些脏家伙。一、二、一,跑步走!敬礼!那个小矮子指挥拔河可是个好手,他身上没什么肌肉,但是非常灵活。我们没有看见上校,不过这无关紧要,凭着猜测我也能认出他来。他干吗要把那种猪油似的东西抹到头发上去呀?别来那套什么军容风纪。上校一解开武装带,大肚皮就会耷拉到地面上,那副怪模样该是多么可笑呀!我想他唯一喜爱的事情就是表演和检阅:“你们看,我手下的小伙子们一个个多么精神。”“特拉咚咚,特拉咚咚”,马戏表演开始了。“看看我这些训练有素的小狗,看看这些小丑,看看这些善于平衡的母象吧”,“特拉咚咚”。他的这副腔调,真不像是军人的嗓门,我吸着烟都会打起瞌睡来。野外演习的时候,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很难想象他会在战壕里蹲着,可是搞起检阅来却是一次又一次:“士官生们,第三排歪了。军官们注意,行进间步调要一致,要精神抖擞、态度严肃。”这个大傻瓜,等到拔河的时候,会叫你目瞪口呆。据说部长急得直出汗,他对上校说:“这些混蛋是不是要发疯呀?”不错,我们四年级跟他们五年级,就要在足球场上交手啦!看台上的观众真是激动哟。人们在座位上像蛇一样来回扭动,极力想看个明白。坐在一旁的狗崽子们还蒙在鼓里呢。再等一会儿,有好戏叫你们看了。瓦里纳在我们身边转来转去,他问:“你们说咱们能赢吗?”“美洲豹”对他说:“假若赢不了,您可以罚我一年不外出。”我心里可没有那么大的把握,因为他们那一边也有几头身强力壮的野牛:甘巴里纳、里索埃涅、卡尔内罗等人都是些可怕的猛兽。再说几天前我的胳膊就在疼,何况我还有点紧张。看台上有人在喊:“让‘美洲豹’打头阵!”还有人高叫:“博阿,我们就看你的了。”接着全班同学一起高呼:“哎呀呀,哎呀呀,哎呀呀。”瓦里纳一直高兴地在笑,后来他才发觉这是在拿五年级开心,于是抓耳挠腮着急起来:“这些畜生,他们想干什么?门多萨将军就在主席台上。大使和上校也都在旁边,他们要干什么呀?”要骂人的神情已经从他的眼里流露出来。我一想起上校说的这段话,就不免想发笑。他说:“你们不要以为拔河只是个拼力气的事,那里面也有聪明、计谋和战略的问题。把众人的力量拧成一股绳并非容易的事情。”听了以后,我简直要笑死了。同学们在给我们鼓掌,其热烈的程度,真是前所未有的。任何一个有心肝的人听见,都会激动万分。五年级的穿着黑色运动衣走进球场,也有人给他们鼓掌。一个中尉在画线,看来马上要比赛了。听听拉拉队在怎样尖叫吧:“四年、四年、四年级!”“不管你喜欢不喜欢,四年级的要领先!”“不管你乐意不乐意,四年级是你们的老子!”“美洲豹”问我:“你怎么也喊起来啦?你没看见这会消耗体力吗?”可是这实在太令人激动了。“一鞭子抽在这儿,劈啪;一鞭子抽在那儿,啪劈。劈啪,啪劈,四年级的啪、啪、啪。”瓦里纳说:“好了,该轮到人家喊了。小伙子们,表现得好一些,要保持咱们年级的好名声。”他居然还没有猜到即将发生的事情。“小伙子们,拉呀!‘美洲豹’,加油!加油!加油!乌里奥斯特,加油!加油!博阿,加油!加油!罗哈斯,加油!加油!托雷斯,加油!加油!里奥弗里约,帕利亚斯达,佩斯达纳,奎尔瓦斯,萨帕塔,加油!加油!宁死不能让半分!憋足劲,加油!”主席台就近在身边,看看能不能找到门多萨将军那张脸。“大家别忘记,只要托雷斯一喊到‘三’,就把胳膊举起来。”看来观众比预料的要多。那一大片军人大概是部长的助手吧。我很想看看各国使节的模样,看看他们怎样为我们喝彩助兴。可是怎么还不开始呢?好了,转过身来。中尉大概已经把绳子准备好了。我的天主,但愿你打好结。瞧瞧五年级那伙人阴沉的面孔,算了吧,别吓唬我啦,我已经紧张得发抖了。“噼啪,啪噼,啦啦啦。”甘巴里纳这时走过来,他丝毫不理睬正在拉绳子、数绳结的中尉,开口说道:“这么说你们想打活结,小心别掉了蛋。”“美洲豹”立刻问道:“那你妈怎么办?”甘巴里纳气狠狠地说:“过一会儿咱们俩再算账。”中尉这时说:“别开玩笑啦!双方队长到这里来。站好队,哨子一响就开始拉。一方越过对方的界线,我就吹哨,双方就全停。三盘两胜。我保证公平,谁耍赖也没有用。”做做准备活动吧,闭上嘴巴跳一跳。拉拉队脸红脖子粗地在喊:“博阿,博阿,‘美洲豹’。”我简直要发疯了。干吗不吹哨,还在等什么?“美洲豹”喊道:“伙计们,预备!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甘巴里纳松开绳子,向我们挥舞着拳头。瞧他们那副极度紧张的样子,怎么会不输呢?最来劲的是同学们灌到我耳朵里的喊叫声。这声音不知给我的双臂增添了多大的力量。弟兄们,一、二、三,不,天主哟,上帝啊,圣母呀,四、五,这条绳子像条蛇。我知道绳结并不很大,双手在滑动,六、七,要是不成功,我就成仁。侧着身子狠命地拉呀。小伙子们个个满头大汗。八、九,加油!加油!再坚持一秒钟!弟兄们,使劲呀!使劲呀!哨声响了。差一点要了我的命。五年级的人立刻尖声喊起来:“有鬼,有鬼。中尉。”“中尉,我们没有过界。”轰的一声,四年级的人全都站了起来,摘下军帽摇晃。那真是一片帽子的海洋。博阿,他们在喊什么?啊,他们在唱,在哭,在叫。秘鲁万岁!小伙子们,打倒五年级!坏蛋,你们何必要摆出这副嘴脸来呢。我简直要笑破肚皮。“噼啪,啪噼,啪啪。”中尉这时宣布说:“别乱吵!一比零,四年级领先。准备比赛第二盘吧!”加油!同学们。四年级的拉拉队真是呱呱叫。那简直是在咆哮。卡瓦,你这个山里人,我看见你了。鲁罗斯,放开喉咙喊吧,那可以使肌肉增加热量。我可真是汗流浃背了,简直像个喷泉。长蛇,你别跑。玛尔巴贝阿达,你老实点,别咬我。我的两只脚,真是糟糕透顶,好像穿了冰鞋一样地打滑。我觉得身上某些地方要散架了,后脑勺上的血管仿佛要破裂。谁在那里松劲?别蹲下去呀!谁要松劲,谁就是叛徒!抓紧这条蛇!请你们想想整个年级的名誉吧!一、二、三,加油呀!拉拉队出什么事了?“美洲豹”这个鬼东西!结果拉成平局啦。不过他们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们全都躺倒了,接着双臂一张躺在地上,像牲口一样张着嘴巴大喘气,汗水一个劲地往下流。中尉说:“一比一。别像老娘儿们似的臭吹。”因为他们开始挖苦我们,企图挫败我们的斗志。“比赛一结束,你们就得完蛋。”“要不是有上帝,我们早就把你们揍扁了。”“闭上你们的猪嘴,不然的话,我们马上就动手。”中尉干预道:“你们这些不顾前后的混蛋。你们不知道主席台上能听见这些骂人的话吗?为你们这些脏话,我会付出很大的代价。”他妈的,好像真要打起来一样。“噼啪,啦啦啦。”这个回合进行得很快,也很滑稽。人人都挺胸凸肚,张着嘴巴,满脸涨红地狂喊:“四年级,四年级,四年级!”口哨也刺耳地响起来。“不管你喜欢不喜欢,四年级的要领先!”我们猛地一拉,他们就落得个一败涂地。“美洲豹”事前说过:“他们会朝我们扑过来的。他们可不管主席台上是不是坐着将军。这样的打群架恐怕多年没见了。你们看看,甘巴里纳那小子是怎么样在看我的?”拉拉队的叫骂声一直传到球场上空。远远地可以看见瓦里纳气急败坏地跳来跳去:“各班班长,每个班记下四五个、十个八个的人名,罚他们一个月或两个月不准外出。”小伙子们,用力拉呀!最后再使一把劲!看看谁是真正勇敢的莱昂西奥·普拉多人。当我们还在拔河的时候,我看见从五年级的看台上下来黑压压的一大群人,由一小块斑点迅速扩大成一片逼近我们。“五年级的来了!”“美洲豹”叫了起来,“小伙子们,快自卫!”这时甘巴里纳扔掉长绳,五年级其他拔河的成员摔倒在地并且越过了界线。我高呼一声“我们赢了”,“美洲豹”霎时间便和甘巴里纳动手打起来。乌里奥斯特和萨帕塔这时也气喘吁吁地跑到我身边,向五年级的好汉们抡起拳头来。五年级的人越来越多,这时帕利亚斯达急忙脱下运动衫,朝着四年级看台的方向发出了信号:同学们,快点来呀!他们打算收拾我们。负责指挥拔河的中尉想把“美洲豹”和甘巴里纳拉开,却没有看到在他身后人们已经打成了一锅粥。“混蛋,你们没看见上校就在上面吗?”另外一群人从看台上跑来了。那是我们的人来啦!整个四年级形成了一个大团体。亲爱的卡瓦,你在哪里呀?鲁罗斯老兄,咱们背靠背地跟他们干。大家全都回到“圈子”里来了,我们几个成了首领。忽然,上校的细嗓门在四面八方响起来:“全体军官,全体军官,立刻制止这场骚乱。这样的事让学校太丢脸啦!”曾经给我“洗礼”的一个家伙,正张着紫红的猪嘴巴望着我呢。小老弟,你等一等,咱俩还有点账没算呢。假如我哥哥看见我也有一副山里人的猪嘴巴,他会怎么样呢?(他是十分厌恶山里人的。)突然,军官和准尉们解下武装带开始猛抽。据说看台上被请来做客的一些军官也抡着皮带动起手来。这哪里有半点学校的气味?真是奇耻大辱!我的身上也挨了一下,我想那不是皮带抽的,而是被上面的铜扣划破了一大块。“将军,这里面一定有阴谋。我一定不会饶恕这种行为。”“什么阴谋!什么诡计!您赶快想办法叫这群混蛋住手。”“上校,请您关上开关,麦克风还开着呐。”周围是一片口哨声和鞭打声。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军官。我脊背上的伤口像火一样地烧痛。“美洲豹”和甘巴里纳在草地上像两只乌贼一样纠缠在一起。总的来说,我们还算走运。玛尔巴贝阿达,挪开你的臭牙,癞皮狗。等到站好队伍的时候,我浑身上下一片酸痛,还有疲劳,那是怎样的疲劳呀!我真想就在原地、在足球场上躺倒睡一觉。操场上没有人说话,这死一样的寂静简直令人难以相信。人们喘息未定,胸膛仍在起伏,有谁会去考虑假日外出的事呢。我敢肯定大家唯一的希望就是上床睡觉。这下子可好了,我们自讨苦吃:国防部长命令年底以前不准我们外出。最滑稽的是三年级狗崽子们的嘴脸,既然你们什么也没干,何必要怕成那个样子呢?赶快回家去吧,别忘了这场见识。中尉们更是害怕极了。瓦里纳,你满脸蜡黄,去照照镜子吧。你那副模样可真叫人难受。鲁罗斯在我身边说:“那个穿蓝衣服的女人身旁的胖子,大概就是门多萨将军吧?我以为他是步兵的,可是这老家伙戴着红领章,说明他从前是炮兵。”上校攥着麦克风,不晓得该说什么,只是尖声细气地喊着:“士官生们。”停了一下,又叫道:“士官生们。”接着喉咙就嘶哑了。狗东西,当时我真想放声大笑,可是大家都紧绷着脸,默不作声,索索地在发抖。玛尔巴贝阿达,他都说了些什么呀?我是说,他反复说了几遍“士官生们,士官生们,士官生们”之后,又讲了一些什么呢?他讲了一些请来宾们原谅的话:“我以大家的名义,以你们的名义,以各位军官的名义,以我本人的名义,请各位来宾多多原谅。至于发生的事情,我们自己一定会妥善地处理的。”后来,他身旁那个女人的话竟然博得了五分钟的掌声。据说她看到我们热烈地为她鼓掌的时候,激动得哭了起来,接着就向大家抛吻。遗憾的是离得太远,不知道长得漂亮不漂亮,年轻不年轻。玛尔巴贝阿达,当她说“三年级的穿好制服!四、五年级的留在场内!”的时候,你不感到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吗?狗东西,你知道为什么谁也不肯动吗?军官不动,班长不动,三年级的狗崽子不动,客人也不动。因为魔鬼在那里呐。这时她跳了起来:“上校!”“尊敬的夫人。”人们纷纷动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上校,我求求您……”“尊敬的大使夫人,我没有什么要说的了。”“关上麦克风吧。”“上校,我恳求您……”玛尔巴贝阿达,那时过了多少时间?没有多久,大家齐齐瞅着那个胖子、麦克风和那个女人。他和她同时开口讲话的时候,我们发现她是个外国人。“上校,您看在我的面上讲几句吧。”全体官兵立正听着。死一样的寂静笼罩着球场上空。“士官生们,士官生们,让我们忘掉这件羞耻的事吧。今后再也不要发生类似的事件了。让我们谢谢大使夫人的关心和同情。”甘博亚中尉事后说:“真是丢人!修女学校里也不会有这样的事,老娘儿们居然在兵营里发号施令。”大家谢谢尊贵的客人吧。学校里谁发明的这种掌声?好像一辆慢慢启动的火车头:哐,一、二、三、四、五;哐,一、二、三、四;哐,一、二、三;哐,一、二;哐,一;哐,哐,哐,哐,哐。再来一次,接着又是哐,哐,哐。在田径比赛的时候,瓜达卢佩学校的人跟我们的拉拉队为了这个你死我活地厮打起来。我们给这位女大使也来了一个哐,哐,哐。其实应该给她来个噼啪,啪噼。甚至连狗崽子们也鼓起掌来。准尉和中尉们也是这样干的。别停手,继续拍下去!哐,哐,哐。大家的眼睛都盯着上校。女大使和部长要走了。部长一再回头看,他也许这样想:你们还高兴呢,我要把你们都给扫出校门去。可是,他却笑了。门多萨将军、各国使节、军官们和来宾们,哐,哐,哐。哎呀,真开心死了!哎呀,我的爹,我的妈,哐,哐,哐。咱们大家都是百分之百的莱昂西奥·普拉多人。秘鲁万岁!士官生们,总有一天,祖国会召唤我们去战斗,那时我们就会挺身而出。我们都有崇高的理想、坚定的信念。“甘巴里纳在哪儿?让我吻吻他吧?”“美洲豹”说,“我把他摔得够呛,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听了掌声,那女人哭了。玛尔巴贝阿达,学校生活既艰苦又有牺牲,但是也有补偿。遗憾的是“圈子”不会像从前那样了。我们三十个人在洗脸间开会的时候,那心里是多么痛快哟!那个长着犄角的长毛魔鬼到处插手。即使因为山里人卡瓦我们都倒了霉,那又怎么样呢?就根据那么一块破玻璃,他们就把卡瓦开除了。就算把我们也开除,那又怎么样呢?玛尔巴贝阿达,小母狗,别咬我!

瓦里纳再次立正说道:“一个真正的人应该敢于承担责任。这是在军队里首先要学会的。”

不玩足球、不爬悬崖、不围着街道赛自行车的时候,他们就去看电影。星期六他们成群结伙地去埃斯塞肖尔电影院或者里卡多·帕尔马电影院看早场,通常都买顶层楼座的票。他们坐在第一排,故意大声喧哗,把点燃的火柴投向池座,扯着喉咙争论着电影里的情节。星期日的情况就不同了。早晨他们都得去米拉芙洛尔区的香柏纳学校做弥撒,只有埃米略和阿尔贝托是到利马城里念书。一般情况下,他们于上午十点在中央公园集合。大家坐在一条长椅上观看进入教堂的人群,要么就跟别的区里的孩子打嘴架。下午去看电影,这一天他们买池座的票,而且衣帽整齐——家里人强迫他们穿硬领衬衫,系上领带,这弄得他们喘不出气来。有的男孩不得不陪着自己的妹妹玩,别的孩子就沿着拉尔科大街跟在他们后面,把他们叫作保姆和娇气鬼。这条街上的小姑娘和男孩子一样多,她们也结成一个紧密的团体,与男性团体剑拔弩张地对峙着。两个团体之间一直存在着针锋相对的斗争。假如他们正聚在一块,看到她们中间有人走来,大家就一拥而上,去拉姑娘的头发,直到把她弄哭为止。他们还嘲笑为保护妹妹而提出抗议的哥哥。这位哥哥则说:“她会告到爸爸那里,爸爸会因为我没有保护她而揍我。”反过来也是一样,如果他们某个人单独露面,姑娘们就会向他做鬼脸,给他安上各种各样的绰号;他呢,只好忍受着侮辱,满脸羞得通红,但是并不加快脚步,以证明自己并不是怕女人的胆小鬼。

“是,中尉。不过,如果他们知道是我告发的……”

迭戈·费雷街第二街区与奥乔兰街交叉的路口旁边有一所住宅,它有两道白墙分别位于这两条街上,每道有一米高、十米长。两道墙的交汇处,有一根电线杆子竖在人行道边。这根杆子加上对面平行的墙壁经常被用作球赛的球门。哪一队抽中签,就使用它;没抽中的就在五十米远的地方,顺着奥乔兰街的方向,把一块石头或一堆毛衣加上别的衣裳放在街边上当球门。整条街道都是球场,球门则只有马路那么宽。他们经常踢足球,也像在特拉萨斯俱乐部的球场上那样穿上球鞋,但故意不把气打得太足,免得足球弹性太大。踢的时候,大家都传低球,距离球门很近的时候才射门,而且不很用力。底线是用粉笔画的,鞋踩球擦,玩上几分钟之后底线就模糊了。于是,为了进球是否有效,常常争得面红耳赤。比赛常常是提心吊胆的。有时尽管小心谨慎,但总免不了有个普鲁托之类得意忘形的人,狠命一脚,或用力一顶,足球就飞进场地旁边的院墙里面砸坏花园里的天竺葵。假如球势很猛,砰一声砸在门上或窗户上,事情就麻烦了,因为震坏或打碎玻璃的话,那么就只好把球扔给人家,球员们哄叫一声,撒腿便跑。大家一面跑,普鲁托一面叫:“人家追来了,在后面追咱们呢。”谁也不回头证实一下那话是否确实,但是人人都加快了脚步,并且随声附和地说:“快跑,人家追来了,把警察也叫来了。”就是在这时候,阿尔贝托跑在最前面,由于费力而憋得半死。他连声喊道:“到悬崖下面去!咱们到悬崖下面去!”大家跟在他后面叫着:“对,对,到悬崖下面去!”他听到周围伙伴急促的呼吸声:普鲁托的呼吸像头野兽似的放肆;蒂戈的短促;贝维的听起来越来越远,因为他的速度最慢;埃米略的呼吸均匀,是田径运动员式的,他科学地分配体力,严格地用鼻子吸气,通过口腔呼出;他的旁边是帕科,再过去是索尔毕诺,以及其他人的呼吸,所有这些汇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富有生命力的低沉的交响乐。这种声音围在他身边,鼓舞着他继续加快速度,沿着迭戈·费雷街向科隆街口跑去,从那里向右拐。拐弯的时候,他紧贴着墙根,以便少跑弯路,争取领先。随后跑起来就比较容易了,因为科隆大街是条下坡路,再说,不到一个街区的前方,隐约可见防波堤的红砖,以及与地平线相连的灰色的大海,这说明他们很快就可以到达。街道上的孩子们常常嘲笑阿尔贝托,因为他们一躺在普鲁托家那一小方块草地上,商量游戏计划的时候,他总是急忙建议:“咱们去悬崖吧!”悬崖之行的路途既遥远又困难。他们从科隆大街的尽头翻过砖墙,准备从一小块斜堤上往下爬,大家神情严肃地观察着、试探着犬牙交错的怪石,争论着前进的路线,从上面一一记下通往满布石砾的海滩的途中所存在的障碍。这时,阿尔贝托便成了最热情的军事战略家。他一面不断地观察着峭壁,一面简短地指示前进的路线,模仿着电影里面英雄们的姿态和手势:“先从那块有羽毛的石头上下去,那块石头结实;从那儿只要往下跳一米就行了,不过要多加小心;然后,踩上那几块扁平的黑石头,以后再下去就很容易了。要是走另外一边,那里有青苔,咱们会滑倒。你们看,这条路可以到达咱们以前没到过的那片海滩。”假如有谁提出异议的话(比如埃米略,他有做首领的才干),阿尔贝托便狂热地维护自己的观点,区里的孩子也就分裂成两派。火热的争论燃红了米拉芙洛尔区潮湿的早晨。在他们背后,连绵不断的车辆沿着海堤隆隆驶过,偶尔也有乘客把头探出车窗望望他们。如果那个乘客是个孩子,他的眼睛便充满了羡慕的神情。阿尔贝托的看法常常占上风,因为在争论时,他那种固执己见的劲头使其他人感到厌烦。他们慢慢向下爬,任何争执的迹象都消失不见,大家完全沉浸在团结友爱的气氛中,这种精神流露在眼神里、微笑中以及相互鼓励的言谈里。每当某个伙伴克服了一处障碍,或者成功地跳过一个危险的地方时,其余的人就给他喝彩。时间过得慢极了,而且空气也很紧张。随着目的地的逐渐接近,他们也变得越发大胆。他们听到那独特的轰鸣已近在耳边,这种轰鸣,他们常常在夜晚,躺在米拉芙洛尔区的家里听到过,现在这个声音变成了海水与石头的喧嚣。他们的嗅觉器官,也感受到了海盐与洁白的贝壳送来的咸味。不久,他们就到达崖底,这是山岗与海岸之间形成的一片扇形的滩头。他们在那里挤成一团,互相打趣,嘲笑下山时遇到的困难,在一片吵闹声中假装要把对方推进大海。假如上午天气不十分冷,或者下午意外地在铅灰色的天空里露出了温暖的太阳,阿尔贝托便脱掉鞋袜,在别人高声喝彩的鼓舞声中,把长裤卷到膝盖之上,然后跳进水中。他的双脚立刻感触到冰凉的海水和光滑的卵石。接着,他一只手拉住裤管,另一只手则撩起海水向孩子们泼去。这些孩子便你躲在我的背后,我躲在你的背后,避开飞来的冷水,直到一个个都脱掉鞋袜,前来迎战,并且把他弄湿,战斗就宣告正式开始。最后,每个人都湿得一塌糊涂,才回到沙滩,躺倒在石头上,开始讨论起爬山的事来。向上爬既困难又累人。一回到自己那条街,大家就躺在普鲁托家的花园里,吸着从街头商店里买来的总督牌香烟,一面嚼着薄荷香糖,为的是去掉那股烟草的恶臭。

“我明白。”瓦里纳第四次把纸片举到眼前。“他们会把你揍扁。不过,用不着害怕。军官会议总是保守秘密的。”

看电影那件事比偷母鸡和揍新兵狗崽子更为有趣。安静点!玛尔巴贝阿达,你的牙齿在动,这我知道。现在好了。自从甘博亚解散了全班的大团体之后,我们四个人就成立了“圈子”。事情已经过去一年,“美洲豹”却总是说:“早晚有一天大家还会回到团体里来的。那时候,咱们四个就该当头目了。”这一次比当新兵的时候更好,因为那时团体只限于我们一个班;这一次几乎全年级都参加进来,我们四个人真的成了领导,当然“美洲豹”的权力比我们的还大。从那个新兵狗崽子摔断手指的事情上可以看出来,全班同学是跟我们站在一起的,是支持我们的。鲁罗斯说:“狗崽子,顺着梯子向上爬,快一点!不然我可要生气啦。”那个小伙子是怎样地瞅着我们哟。“士官生们,爬那么高,我头晕。”“美洲豹”笑弯了腰。卡瓦却生气地说:“狗东西,你知道你是在嘲笑谁吗?”他不得不向上爬去,但是一定非常害怕。鲁罗斯说:“小伙子,爬呀,向上爬呀!”“好啦,开始唱吧!”“美洲豹”下令说,“可得像艺术家那样手舞足蹈地唱。”那小子像个猴子似的攀登着,梯子撞得砖地哒哒直响。“士官生们,我如果摔下来怎么办?”“你一定得摔下来。”我对他说。他颤抖着直立起来,开始唱歌。卡瓦说:“他马上要摔得头破血流了。”“美洲豹”已经笑弯了腰。不过,摔一下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演习的时候,我从更高的地方往下跳过。“他干吗要抓住擦枪的通条呢?”看到那小子的手在流血,“美洲豹”说,“我以为他的手指头拉断了呢。”上尉每天晚上都说:“肇事者赶快自首,处罚一个月不准外出,否则更长。”全班同学都表现得很出色。“美洲豹”对同学们说:“既然大家这样齐心,为什么不重新加入到团体里来呢?”低年级的狗崽子们生下来就是低声下气的。跟五年级的人打架比给狗崽子“洗礼”可有意思多了。那一年我终生难忘,特别是影剧厅里发生的那件事。整个事件是“美洲豹”一手闹起来的。当时他在我身边,差一点就打到我身上来。狗崽子们这一回走运,我们没有动他们,因为对付五年级的人已经让我们忙得不可开交了。这个仇报得很痛快,我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就像那天在操场上发生的事一样,那时刚好有个给我搞过入学“洗礼”的家伙从我跟前走过,我就痛打了他一顿。影剧厅里这一次,险些把我们开除出校,但是那也值得,我发誓,确实如此。三、四年级之间的事只不过是儿戏,真正的对手还是五年级。谁能忘记当年他们对我们的“洗礼”呢?在影剧厅里,我们插在五年级和三年级狗崽子中间,就是故意要闹事。耍军帽也是“美洲豹”发明的:假如看见有五年级的士官生走过来,就等到他走到我们面前一米左右的地方,把手举到前额,好像要给他敬礼的样子,他刚一回礼,我们就脱下军帽。“你在拿我开心吗?”“没有,我亲爱的士官生,我的头皮痒痒,抓抓后脑勺。”从影剧厅里的形势可以清楚地看出,大概要发生冲突了。尽管是冬天,大厅里却很热,因为洋铁皮的屋顶下面容纳了一千多人。大家挤在一起,都快闷死了。一进影剧厅,我就听见有人在耳旁说话,我看不见他的脸,我猜想大概是个山里人。这时“美洲豹”说:“真挤呀!我的屁股这么大,板凳可实在太小了。”他在四年级的队尾压阵。诗人拉了一下不知什么人:“喂,你以为我会免费白干,还是因为你的脸蛋漂亮?”这时大厅里已经黑了灯,有人冲他嚷道:“安静点,不然就揍扁了你。”可以肯定地说,“美洲豹”垫砖头并不是故意挡住别人视线,而是为了看得更清楚。一听见五年级那小子说话,我的香烟落到地上了。于是我点燃一根火柴,弯下腰,蹲到地上去找。正在这时,人们开始骚动起来。“喂,士官生,拿掉屁股底下那些砖头!我要看电影。”我问道:“士官生,你是在跟我说话吗?”“不是。是你旁边那个人。”“美洲豹”问他:“你是跟我说话吗?”“不是跟你还是跟谁呀?”“美洲豹”说:“劳您驾,安静点,先让我看看这些放牛的汉子。”“你不拿掉那些砖头吗?”“美洲豹”说:“我不想撤掉。”这时我已经重新坐好,不再找那支烟了,再说哪里找得到呢。看来要出事,最好赶快系紧皮带。“你不听劝告吗?”“美洲豹”答道:“不听。为什么要听你的?”他显然在肆意地拿那小子开心。这时后面有人吹起口哨来。诗人也放开喉咙唱起来:“哎呀呀呀……”全班同学也一起跟着唱。五年级那小子问道:“你们这是在取笑我吗?”“美洲豹”回答说:“好像是吧,我亲爱的士官生。”事态在逐渐发展。这样的事一般是在街道和广场上发生的,以前从未见过在影剧厅里发生。“美洲豹”说第一个动手的是他,可我的印象却并非如此,是另外那个人首先开打的。要么就是那个要替他出这口气的朋友。那家伙一定非常恼火,对准“美洲豹”便猛扑过来。那一声尖叫震得我耳膜发疼。人们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我看见有个黑影朝我头上扑来,接着就挨了几脚。这个情景我记得很清楚,电影的内容却不记得了,因为刚开演不久。诗人是真的挨了打,还是故意装疯卖傻乱喊一通?瓦里纳中尉的吼声也响起来:“开灯!准尉,开灯!你聋了吗?”我们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以为两个年级趁着黑暗一起向我们扑了过来。烟头在空中飞来飞去,每人都想躲开火星。尽管他们想用烟头袭击我们,可奇怪的是居然没有引起火灾。打得真热闹呀!小伙子们,报仇的时候到了,动手呀!让他们每个人都挂彩!我的天主,真不知道“美洲豹”怎么能够活着出来。一群群黑影从我身旁过来过去,我对准他们拳打脚踢,弄得我手脚生疼。我大概连四年级的一些人也揍了几下。漆黑一团,谁能分得清楚呢?瓦里纳吼道:“巴鲁阿准尉,这些倒霉的电灯怎么还不亮?你没看见这群畜生在互相残杀吗?”的确,四面八方都在挥舞老拳,大打出手。真走运,每个人都捞到不少便宜。电灯亮起来的时候,响起一片口哨声。瓦里纳不晓得在哪里。五年级和三年级的中尉和准尉都在场。“让路!让路!他妈的。”谁要是肯让路那才见鬼呢,那几个家伙可真野蛮,最后他们发火了,对准学生就乱打起来。那个老鼠准尉冲着我的胸口就是一拳,打得我喘不过气来,这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用目光跟踪他。我想如果有人打伤了他,可就替我报了仇了。可是那家伙站在那边,比谁都威风。他左一拳,右一脚,咧着嘴巴乐得要命,命比猫还多。当事情涉及需要共同对付中尉和准尉的时候,士官生们表现得很出色,都装得一本正经地说:“这里没有发生什么事,我们都是好朋友。刚才的事,我不知道。”五年级的也是这个口气。讲话要公道嘛。后来,三年级的狗崽子被带出去了,新兵们就这样昏头昏脑地走了。接着五年级的也被叫走了。影剧厅里只剩下我们这个年级。于是大家就放开喉咙唱起来:“哎呀呀呀……”“美洲豹”这时说:“那两块让他讨厌的砖头,我硬是让他咽下去了。”大家也七嘴八舌地说起来:“这次可把五年级的给气坏了。咱们让他们在狗崽子面前跌了跤。今天晚上他们一定会来偷袭咱们四年级的宿舍。”这时当官的像群耗子一样从这头窜到那头,一边不停地追问:“这场乱子是怎么闹起来的?”“说呀!不然都关禁闭。”我们根本不予理睬。我们在考虑:他们会来进攻的,不能让他们偷袭宿舍,我们要到空地上去等着他们。后来,“美洲豹”站在存衣间,我们就像当年新兵入校时,为了报仇,“圈子”在洗脸间开会时那样,听他给大家讲话:“一定要自卫,事先有准备的人,一个可以顶两个。哨兵,到检阅场上去放哨。只要他们一露面,就马上来喊我们。大家开始准备炮弹,缠好卫生纸,要把手缠紧,这样拳头抡出去才会像马掌那么硬。鞋尖上要绑上刮脸刀,就像高利塞奥露天剧场的斗鸡那样。衣袋里要装满石头。别忘了裤子里要系上保护带,男子汉爱护裆部要赛过心肝。”大家都服从他的命令,鲁罗斯高兴得像当年成立“圈子”时那样在床上蹦来跳去。不同的是现在整个年级都卷进这锅粥里来了。“喂,你们听,别的寝室也在准备参加这场大战呢。”“石头不够用呀,真他妈的,”诗人说,“咱们去揭瓷砖吧!”大家互相请抽烟,亲热地拥抱着。很多人穿着制服上了床,有人甚至还穿着靴子呢。他们来了吗?他们来了吗?安静点,玛尔巴贝阿达,不要张牙舞爪的,鬼东西。甚至连这条母狗都惶惶不安起来,平时它非常安静,现在又叫又跳。玛尔巴贝阿达,你应该和小羊驼睡觉去了。我必须守卫这些弟兄,不能让五年级的人偷袭我们。

“奴隶”心里想:“说不定也会把我开除。”他走出瓦里纳的房间。这时谁也不会看见他,午饭后,士官生们都躺在床上或者草地上休息。走到户外,他看见那只小羊驼站在那里用鼻子嗅着空气,显得稳重而又端庄。他想:“这是一种忧郁的动物。”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他本应该感到激动或者恐惧,这种告密行为本来应该产生某种身体上的紊乱。他以为罪犯在杀人之后会陷于一种短期的神经混乱,仿佛吞下安眠药一样。可是他只感到冷漠。他想:“我可以在街上待六个小时。我可以去看看她,但是发生的事情,可不能对她讲。”如果能有人谈一谈,他可以理解我,或者至少能够听得进去,那该有多好呀!怎么能信得过阿尔贝托呢?他不仅拒绝替他给特莱莎写信,而且近日来经常惹他生气(当然是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在别人面前,阿尔贝托还是护着他的),好像对他也有责备的意思。“我谁也不能信任,”他想,“为什么人人都和我为敌呢?”

那时我住在萨恩斯·培尼亚,出门上街的时候,经常要拐到贝亚必斯塔大街去。在那里我常遇到依盖拉斯。他是我哥哥贝利戈入伍前的朋友。他总是问我:“他有什么消息吗?”“没有。自从把他们送进大森林以后,一直没有来信。”“你急急忙忙上哪儿去呀?走,跟我去聊一会儿。”我想赶快走上贝亚必斯塔大街,但是依盖拉斯比我岁数大,他邀请我的样子就像我和他是同年一样。他带我走进一家酒馆里,问我:“你喝点什么?”“不知道。什么都行,随你的便。”又瘦又高的依盖拉斯说:“好吧。喂,混血种,来两杯烧酒。”他拍拍我的肩膀。“小心点,别喝醉啦!”一喝下烧酒,喉咙里火辣辣的,呛得我直流泪。他说:“嘬一口柠檬,就会好一些。抽支烟吧。”我们谈起足球、学校和我的哥哥。他讲了很多有关贝利戈的事情。我原来认为我哥哥是个和气的人,谁知竟然是一只好斗的公鸡。他说,有一天晚上,我哥哥让一个女人用匕首给逮住了。另外,没有想到,他居然搞过女人。依盖拉斯说,贝利戈搞上一个姑娘,人家差一点强迫他结婚。我听了真有些目瞪口呆。他告诉我:“你有个侄子,现在大概四岁了。你不觉得自己也变老了吗?”我只能聊一会儿,接着便找个借口走了。一进家门,我就紧张起来,母亲要是怀疑起来,那该多么难堪呀!我一面掏出书本,一面说:“我去邻居家念书。”她没有作声,只是稍微点点头,有时连头也不点。邻居家比我们的房子大,但是也很破旧。敲门之前,我搓搓双手,一直擦得发红,甚至出汗才罢休。有时特莱莎给我开门,一看见是她,我心里就高兴起来。但是经常开门的是她的姑妈。这个老女人是我母亲的好朋友,但是并不喜欢我。据说我从小总爱给她捣乱。她把我放进门,嘴里喃喃地抱怨说:“在厨房里念书吧,那里的灯光亮。”我们俩开始做功课。姑妈在一旁做饭。房间里充满了洋葱和大蒜的气味。特莱莎把什么都弄得井井有条。看看她那包得整整齐齐的作业本和教科书吧,真叫人佩服。她那秀丽的小字实在叫人喜欢。她的本子上一个污点也没有,所有的标题全用红颜色画出来。为了叫她高兴,我说:“将来你一定是个画家。”我说完,她就笑起来。她笑的模样令人难忘。那笑声发自内心。她一面哈哈大笑,一面拍着巴掌。我有时在路上遇到她放学回家。谁都可以看出来,她跟别的女孩不同,她的头发从来没有乱过,手上也没有墨水的痕迹。对我来说,我最喜欢的还是她的脸庞。她的两腿是细长的,胸脯还没有显露;也许开始显露了,但是可以说,我从来没有注意过她的乳房,也没有想过她的大腿,只想着她的脸容。每到晚上,当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就会想起她来。我感到害羞,时时想小便,一阵阵产生想吻她的冲动。我一闭上眼睛,就看见她那张脸,看见我们俩在一起,好像我们已经长大,并且结了婚……我们俩每天下午都要在一起待上两个多钟点,有时还要长些。我总是撒谎说:“我有一大堆作业呢。”就为了在厨房里我们可以多逗留一会儿。虽然我说“你要是累了,我就回家”,但她从来没有露出疲倦的样子。那一年,我在学校里的分数高极了,老师非常喜欢我,常常拿我做模范,叫我到黑板前面示范,有时还代理老师监管同学。萨恩斯·培尼亚胡同的孩子们管我叫书呆子。我和男同学不来往,仅仅在课堂上说说话,只要一出教室,我立刻和他们分手。我只和依盖拉斯见面,他常在贝亚必斯塔广场的拐角处等着,一看见我来了,便马上迎过来。那时候,我每天盼望的就是快点到下午五点钟;那时候,我唯一痛恨的就是星期日,因为我和她一直学习到星期六,星期日特莱莎要和她姑妈到利马亲戚家里去。每到那天我就关在家里过一天,要么就去波达奥看第二流的球队比赛。我母亲从来不给我零用钱,她总是抱怨父亲死后给的抚恤金太少。她说:“最坏的事莫过于为政府服务三十年。没有谁比政府更忘恩负义的了。”抚恤金只够付房租和饭费。以前我和学校里的同学看过几次电影,但是那一年我连影院顶层的楼座都没有沾过边,也没有看过足球,任何地方也没去过。第二年我虽然有了钱,可是一想起每天下午和特莱莎念书的情景来,心里就感到很痛苦。

推开宿舍的两扇门,看见卡瓦站在衣橱旁边,他双手轻微地颤抖了一下——这是他身体上唯一的反应。“要是他看我一眼,就会明白我在背后告发了他。”他想。

“你怎么啦?”阿尔贝托问他。

甘博亚说:“好吧。那么您要知道,我必须处罚您:星期六和星期日不许外出。军队生活就是如此,不准和任何人攀亲,和天使也不行。”他看看手表,说道:“时间到了。交卷吧!”

“没事。你干吗问我?”

“知道,中尉先生。”

“你脸色煞白。快到医务室去,一定会让你住院的。”

“您知道考试是个别进行的吗?”

“我没病。”

“里卡多·阿拉纳。”

“那没有关系,”阿尔贝托说,“既然罚你不准外出,让你住院,不是求之不得吗?我的脸色要是这副模样,那该多好啊!医务室里吃得好,也睡得香。”

“姓名?”甘博亚问道。

“可是外出的机会就要错过了。”“奴隶”说。

阿尔贝托扭头一看,“奴隶”站在那里,脸色苍白,仿佛没有听见别人的笑声。

“什么外出?咱们在这里还得待一段时间呢。尽管有人在说,下个星期日也许让全体外出,因为那是上校的生日。那不过是说说而已。你哭什么?”

“是我,中尉。”一个低低的声音传过来。

“没有什么。”

“已经过去十五秒了,”甘博亚说道,“我刚才说的是三十秒。”

阿尔贝托怎么能这样无动于衷地谈着不准外出的事?他怎么能够习惯这个不让出去的想法?

士官生们互相观望着。

“除非你打算翻墙出去,”阿尔贝托说,“不过,从医务室出去更容易一些,那里夜间没有人管。但是必须从海岸那边的山上下去,而且有可能像烤肉那样被叉在栏杆上。”

“请坐吧,把考卷交给我,”甘博亚把那张纸条撕成碎片,把纸屑放在书桌上,说道,“三十秒之内,这位守护天使必须站出来。”

“自从派了夜间巡逻队,跳墙的人已经很少了。”

“不知道,中尉。”

“以前容易一些,”阿尔贝托说,“不过仍然有很多人出去。乌里奥斯特那个杂种是星期一出去的,第二天早晨四点钟回来的。”

“您的守护天使,”甘博亚说,“您知道是谁吗?”

确实,干吗不去医务室呢?为什么要上街呢?大夫,我视线模糊,头痛,心跳加快,出冷汗,我是个胆小鬼。被罚不准外出的人经常设法钻进医务室。在那里可以整天身穿睡衣,饱食终日。但是学校里的大夫和护士越来越严格。光是发烧还不能住院,因为他们知道,把香蕉皮在前额贴两小时,体温就可以升到三十九度。自从“美洲豹”和鲁罗斯的鬼把戏被揭穿以后,仅仅有淋病也不能住院,因为他们把浓缩牛奶掺在尿瓶里送到医务室去检查。“美洲豹”还发明过呼吸困难:在大夫检查之前,极力抑制呼吸,直到憋得流出泪来才罢休,这样连续憋几次,心跳就会加快,就会像大鼓一样地轰鸣。医护人员便诊断为:“心跳过速,入院检查。”

“不知道,中尉。”

“我从来没有翻过墙。”“奴隶”说。

“恰恰就是试题。您觉得怎么样?您知道这份礼物是谁送给您的吗?”

“毫不奇怪,”阿尔贝托说,“去年我跳过几次。有一次我和阿罗斯毕德去普达参加舞会,吹起床号以前我们才回到学校。到了四年级,日子好过一些了。”

“不知道,中尉。”

“诗人,你在拉萨叶学校念过书吗?”巴亚诺高声问道。

“士官生,您知道这上面写着什么吗?”

“念过,怎么啦?”阿尔贝托说。

阿尔贝托站起来,甘博亚接过纸团。他打开来,向背着阳光的方向举起。他一面读着纸条,两只眼睛一面像蚱蜢一样从纸条上跳到书桌上。中尉问道:

“鲁罗斯说拉萨叶的人一个个都是同性恋,是真的吗?”

“士官生,可以把刚才落在您书桌上的那个小东西递给我吗?其他人,肃静!”

“不是,”阿尔贝托说,“拉萨叶里没有黑人。”

教室里传来一片嗡嗡声和书桌的撞击声。“我要去洗脸间抽支烟。”阿尔贝托想着,一面在考卷上写好姓名。就在这时,有个小纸团落到他的书桌上,他看见纸团滚了几厘米,在他胳膊旁边停下来。在伸手去拿之前,他向周围扫了一眼。但是他刚一抬头,就发现甘博亚中尉正在冲他冷笑。“难道被他看见了?”阿尔贝托想着连忙低下头去。中尉这时却开了口:

鲁罗斯哈哈笑起来,他对巴亚诺说:“你吃亏了,诗人把你给耍了。”

“八点三十分。还有十分钟。”甘博亚中尉说。

“黑人,可是比谁都有种,”巴亚诺声称,“谁愿意来试一试,请吧。”

这一天下午,他们离开饭厅的时候,在那只小羊驼忧郁目光的注视下,班里发生了第一起打架事件。“我会让别人那样欺负吗?巴亚诺会吗?卡瓦会吗?阿罗斯毕德会吗?那么谁会呢?没有任何人。只有他才会那样。可‘美洲豹’并不是上帝呀!如果开口回答,整个情况就不同了。动手以后,假如他抄起一根棍子,或捡起一块砖头,情况也就不同了。要是他拔腿跑开,情况也就不同了。无论如何不该发抖呀,伙计,那当然不行了。”那时大家正走在台阶上,挤成一团。突然之间就乱了起来,有两个人失足绊倒,摔到草地上。他们爬了起来,三十双眼睛好像站在看台上一样从台阶上注视着他俩。人们还没有来得及去劝架,也没有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只见“美洲豹”像只受到攻击的雄猫一样,猛然转身,朝对方脸上打去,接着便扑到那个人身上,一下又一下地打在对方的头部、脸部和脊背上。士官生们只看得见两只铁拳不停地飞舞,连那人的叫声都听不到。“应该说,‘美洲豹’,我推你完全是无意的,我发誓,那完全是偶然的。”“无论如何不应当跪下,再说,双手合十的样子,就像妈妈在九旬斋祷告一样,就像小孩子第一次在教堂里领圣餐那样,就好像‘美洲豹’是神父,而他是在忏悔一样。罗斯庇格里西说:‘好家伙!我一想起这件事来,浑身就起鸡皮疙瘩。’”“美洲豹”站在那里,轻蔑地望着地下跪着的小伙子,一只拳头高举在空中,好像还要落到那紫红肿胀的脸上去一样。别的人全都不动地站在旁边。“美洲豹”说:“真叫人恶心。一点人的尊严都没有,真是个奴隶。”

“哎呀,真可怕呀,”有人说,“哎哟,我的妈呀!”

虽然“美洲豹”后来继续给他成立的小组命名为“圈子”,但是实际上“圈子”再也没有开会。六月的第一个星期六来到了。这个班的士官生站在生锈的铁栅栏后面,望着别的班的新兵狗崽子神气活现地像股洪水一样倾泻到海岸街上。他们那崭新的制服、雪白的军帽和锃亮的靴子,使这条大街面目一新。他们看见一些新兵背向大海,聚集在被海浪冲刷的大堤上,等待着往返于米拉芙洛尔与卡亚俄港之间的公共汽车;而另一些新兵则走在马路中央,向棕榈树大街走去。一直到这些新兵消失不见,柏油路上已经空无一人,浓雾打湿了地面,他们仍然贴着栅栏站着。直到吃午饭的号声吹响,他们才慢吞吞、无声无息地向班里走去,离开了那个盲目眺望着的英雄塑像。这位英雄既看不到离校者欢喜若狂的表情,也欣赏不到被罚留校者的烦恼。最后,连这一群人也走进铅灰色的大楼里面去了。

“哎呀呀,哎呀呀。”鲁罗斯唱道。

阿罗斯毕德斜视了一下同学们,甘博亚中尉像棵大树一样静静地等在那里。他心里想:“就对他哭一通怎么样?”“中尉,我们哭了,因为我们是您的部下。您不知道他们是怎样给我们‘洗礼’的,那是怎样的耻辱哟!我们自卫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中尉,那实在难堪哟!他们揍我们,打伤我们,咒骂我们的父母。中尉,您看看蒙得西诺斯的屁股吧,他们踢了他多少个‘直角’呀!他哭得像个泪人,真难堪呀!他什么也没有对大家讲,还有什么好说的呢。都是事实,根本用不着多说。”“一个一个地讲!不要吵吵嚷嚷影响别的班睡觉。真丢人现眼!刚刚宣读了校规,按理说,应当把你们都开除。可是军队是宽宏大量的,它知道你们这些新兵还不懂得军人生活,还不懂得尊敬上级和士兵之间的友爱。这场游戏该结束了。”“是的,中尉。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今后我再也不参加了。中尉,我取消他们第一次外出的假日。是的,中尉,请您看着,我们一定能成为真正的男子汉。”“你们记住,下不为例。这一次我不提到军官会议上去。”“是,中尉。”“好好熟读校规,如果你们想下个周末外出的话,就要熟读校规。睡觉去吧!哨兵去站岗,五分钟后向我报告。”“是,中尉。”

“‘奴隶’,你去试一试。然后给我们讲一讲这个黑人是不是像他说的那么有种。”“美洲豹”喊道。

甘博亚平静地说道:“把这场游戏给我详细说个明白。从头讲起,一点也不准漏掉。”

“我可以把‘奴隶’一下子劈成两半。”巴亚诺说。

阿罗斯毕德向前迈了一步。

“哎哟,我的妈呀!”

“一共三十二名,全班都在。谁是班长?”

“对你也一样,”巴亚诺高声叫道,“拿出勇气来试一试。我这儿准备好了。”

“事情并不像他们说的那么严重,也不像当时我觉得的那样。那天熄灯号响过以后,甘博亚来到洗脸间。如果不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也没有什么了不起。那一个月不能和那几个不让外出的星期天相比,一点也不能比。”那几个星期天,三年级成了学校的主人。中午给他们放了一场电影,下午探视的家属来了,新生们在亲人的包围中在检阅场、草地上、体育场和院落里漫步。外出前的一周里,他们已经试穿过呢子制服:靛蓝色的军裤,黑色的制服,上面缀着金黄的纽扣,还有雪白的帽子。脑袋上的头发已经逐渐长起,如同上街的渴望一样,与日俱增。“圈子”开过会之后,士官生们交谈着首次外出的计划。“甘博亚是怎么知道的呢?纯粹出于偶然?还是有人告密?假如那时值班的军官是瓦里纳或者科沃斯中尉,那又会怎么样呢?对,至少不会那么快解散。我想‘圈子’如果没有被发现,班上也不会乱得一团糟;总还可以活动下去,不至于这么快解散。”当时,“美洲豹”正站在当中,介绍四年级一个班长的模样。别的人像往常那样蹲在地上,一手传一手地吸着香烟。烟雾袅袅上升,撞到天花板上再折回地面,仿佛有个半透明的、变化多端的魔鬼在房间里游荡。巴亚诺听罢开口说:“‘美洲豹’,事情要干,可是不能背上个杀死人的罪名。”乌里奥斯特说:“报仇是对的,但是不能太过分。”巴亚斯塔说:“这件事让人恶心的是,会把他弄成独眼龙。”“美洲豹”解释说:“有志者事竟成嘛。如果把他打伤了,那更好。”甘博亚是怎么干的呢?是先推门,还是先叫喊?哪件事在前?中尉一定用双手推门来着,不然就是一脚踢开的。士官生们吓了一大跳,那不是由于门响,也并非因为阿罗斯毕德的喊声,而是看到那停滞不动的烟气忽然顺着寝室的黑门洞溜走了。这个黑门洞被甘博亚中尉堵住了好大一块,只见他双手撑着门站在那里。香烟纷纷落地,在那里继续冒烟。大家都打着赤脚,所以没人敢去踩灭。他们一个个呆望着前方,摆出一副好汉的架势。甘博亚用脚踏灭烟头,清点了一遍人数。他说:

“怎么回事?”博阿声音嘶哑地问道,他刚刚醒来。

巴亚诺带着殷切期望的神情,转动着眼珠说:“新制服会像蜜糖一样吸引小娘儿们。”

“博阿,黑人说你是个同性恋。”阿尔贝托语气肯定地说道。

第二天开始上课了。课间休息的时候,四年级的人向狗崽子们扑过来。他们要组织“鸭子”竞走:让十个或十五个三年级同学站成一排,两手放在臀部,双腿弯曲,然后听口令向前跑,一面模仿鸭子的动作,一面口中嘎嘎地叫个不停。跑输了的人要被罚“站直角”。此外,还要对狗崽子搜身,抢走全部钱财和香烟。不仅如此,他们还准备了机油、豆油和肥皂水,打算给低年级的狗东西们当作“开胃剂”,强迫他们衔着杯子一饮而尽。两天以后,吃过早饭,“圈子”开始了行动。三年级的学生闹闹嚷嚷地出了饭厅,像一块块黑斑似的散布在草地上。突然,一阵石雨劈头盖脸地落到他们的光头上。其中有个士官生惨叫一声瘫倒在地。集合的时候,大家看到那个伤员由伙伴们抬着送往医务室。第二天夜里,四年级一个睡在草地上的哨兵受到一些蒙面黑影的袭击。黎明时分,号手发现那个哨兵被赤身裸体地捆着,皮肤上有大块的擦伤,已经冻得奄奄一息。此外,连续有人被石头打伤,或被蒙住摔伤。最大胆的行动是对厨房的袭击:把成包的粪便扔进四年级的汤锅里,致使许多学生由于腹泻而被送进医务室。面对这些匿名的报复行动,四年级极为恼火,他们变本加厉地继续那残忍的“洗礼”。“圈子”每天晚上都开会,研究各式各样的行动计划。“美洲豹”从中选定一个,加以完善,最后下达指令。在非常激动的状态中,被强迫关在校内的一个月飞快地过去了。除了“洗礼”和“圈子”的行动所造成的紧张气氛外,又增加了一个新的激动因素:第一次离校外出的日子临近了,在这之前,早就给他们定做了靛蓝色的制服。每天,军官们就上街的行动规则给新生讲授一小时的课程。

“他说他可以证明你是个同性恋。”

“不好,”“美洲豹”说,“那像是小孩做游戏。咱们就叫‘圈子’吧。”

“他就是这么说的。”

“‘猎鹰’怎么样?”有人胆怯地提议说。

“他已经糟踏你一个多钟头了。”

“美洲豹”点点头,说:“对,我们一定要自卫。对四年级那帮家伙要报仇,要让他们为自己的那些恶作剧付出代价。重要的是要记住面孔;假如能够做到,也要尽量记住班级和姓名。咱们大家进进出出要成群结队。晚上吹过熄灯号以后,咱们再集合。啊,对了,应当给咱们的组织起个名字。”

“扯谎!”巴亚诺说,“兄弟,你说我能背后说人家坏话吗?”

卡瓦首先开口道:“听说这样的洗礼要进行一个月。总是发生今天这样的事可不行。”

又一次爆发出笑声来。

大家蹲在地上,围成一圈。有几个人点燃香烟,一个传一个地吸起来。烟气渐渐充满了房间。“美洲豹”在卡瓦的陪同下走进洗脸间的时候,众人才明白卡瓦是言过其实的,因为“美洲豹”的颧骨和下颚显然都挨了打,扁平的鼻子也中了一拳。他站在圈子中央,透过金黄色的长睫毛望着大家。他眼睛里有着惊人的湛蓝,流露出凶狠的神情;嘴角边的怪样十分做作,就像他那傲慢的姿势和看人时的怒色一样是强装的;他那突然爆发、震动房间的强笑也是如此。但是没有谁制止他。大家纹丝不动地静静等着他审视完毕,收敛笑声。

“他们在嘲笑你呐?你还不明白吗?”巴亚诺补充说,“诗人,你要是再跟我开这种玩笑,我可要揍扁你。”他提高嗓门说:“我警告你,差一点儿,你就在我和这个小子之间挑起一场纠纷。”

“你去叫他!”阿罗斯毕德说。

“哎呀呀,”阿尔贝托说,“博阿,你听见了吗?他管你叫‘小子’。”

“没有什么了,”卡瓦说,“那些人就放他回去了。接着就给我‘洗礼’了。”

“黑人,你打算对我怎么样?”那个嘶哑的声音说。

“后来呢?”阿尔贝托问道。

“没有事,兄弟,”巴亚诺马上回答说,“你是我的好朋友。”

“他们俩没有打多久,我就明白为什么人家称他是‘美洲豹’了,”卡瓦说,“因为他非常灵活,灵活得叫人惊讶。你们别以为他很强壮,不是的。他像一块弹性胶皮。气得甘巴里纳眼珠子都快爆出来了,因为他抓不住‘美洲豹’。而那位呢,拳打脚踢,脑袋猛撞,揍呀,揍呀,那大个子只有招架的功夫,一拳也没有打着对方。过了一会儿,甘巴里纳说:‘算了吧,不玩这种游戏了。我累了。’大家上去一看,果然大个子已经精疲力竭。”

“那你就别再叫什么‘小子’了。”

“后来呢?”阿罗斯毕德问道。

“诗人,我起誓,一定要把你劈成两半。”

卡瓦说:“没有。他们让出一块场地。他呢,脸上总是挂着笑容。你们想想看,就是动手打起来也是在笑。”

“汪汪叫的黑鬼不咬人。”“美洲豹”说。

有个人问了一句:“他们笑了吗?”

“奴隶”这时心里想:“实质上,他们都是朋友。表面上他们又吵架,又骂街,可是心里头,他们在一块很开心。只有对待我好像陌生人一样。”

“那是为了让他们俩打一架,”卡瓦说,“那些人喊道:‘喂,狗东西,你既然好斗,给你找来一个个子一样的对手。’他回答说:‘我叫“美洲豹”。如果喊我狗东西的话,你们可要当心!’”

“她有两条丰满、雪白、光滑的大腿,真是妙不可言,令人产生咬一口的欲望。”阿尔贝托停笔念着这个句子,极力推敲会产生怎样的性感,最后他觉得不错。阳光穿过凉亭的脏玻璃,落到他的身上。他趴在地上,一手支着脑袋,一手拿着圆珠笔,笔尖离那张写了一半的白纸有几厘米高。地面上到处是烟灰、烟头、火柴棍,旁边放着几张活页纸,有些已经写满了字。这座凉亭建在学校旁边的小花园里,里面有个游泳池,水多少年以前就已经排干,长满了青苔,游泳池上空有成群的蚊子在盘旋。没有人真正知道这座凉亭的用途,恐怕连上校校长本人也不例外。它由四根水泥柱子架在离地面两米高的空中,通过一道狭窄的旋梯连接上下。在“美洲豹”用一把特制的撬锁卡钳破门而入之前,大约还没有哪个军官或士官生到过这座凉亭。几乎全班的同学都参加了这把卡钳的制造。大家为这座幽静的凉亭安排了用场:给那些不想上课而打算睡上一觉的人充当隐蔽所。“房间好像发生了地震一样地颤动。那女人呻吟着,揪着自己的头发哼道:‘行了,行了。’但是那男人仍然不肯放开她,继续用那只激动的手摸索着她的身体,边摸索,边深入。那女人像死尸般地静卧时,那男人放声笑起来,那声音仿佛是野兽的呼号。”他把笔叼在嘴上,从头到尾读了一遍,最后又加了一句:“那女人想,这最后轻轻的咬啮才是最甜蜜的部分。一想到那男人第二天就会回来,她心里又高兴起来。”阿尔贝托向这满纸的蓝色字迹扫了一眼:在不到两小时的时间里,他已经写了四篇小小说。他心里很高兴。离下课的哨声还有几分钟。他翻了一个身,把头枕在地上,身体松弛而绵软地躺着。这时,太阳抚摸着他的脸庞,但是用不着闭上眼睛,因为阳光微弱。

“可是为什么要称呼他‘美洲豹’呢?”阿罗斯毕德固执地追问说。

他是吃午饭的时候出来的。那时饭厅里突然明亮起来,那令人头昏的嘈杂声也戛然而止。一千五百个脑袋都转向户外:果然,草地上像抹了一层金黄色,附近的建筑物也投出阴影。这是阿尔贝托入学以来,十月份第一次出现太阳。他立刻想起:“到凉亭里去写作。”列队的时候,他低声对“奴隶”说:“假如点名,你替我答‘到’。”一进教学楼,他趁军官不注意,就溜到厕所里去了。士官生们进教室的时候,他赶忙钻进了凉亭里。他一口气写了四页,到最后一页才感到昏昏欲睡,才想起扔掉圆珠笔,去思索一些模模糊糊的事情。几天前他的香烟就抽完了,他想抽凉亭里捡到的烟头,但是刚吸了两口,变质的烟草和尘土就呛得他不住地咳嗽。

“把那家伙叫去干什么?”阿尔贝托问。

“巴亚诺,再念一遍!把最后那部分再念一遍,亲爱的黑人,再念一遍吧。”“我那被抛弃的可怜母亲,如果想到她的儿子是生活在这样一群乡巴佬中间,那会怎么样呢?万一她来到这群人中间,听见有人在念《埃莱奥多拉的消遣》,大概不会害怕吧。”“巴亚诺,再念一遍。”“洗礼已经结束,咱们上街回来,你会比谁都开心,手提箱里装着《埃莱奥多拉的消遣》。我只带回吃的东西,我要是知道有这样的书……”那天,小伙子们坐在床上或者衣橱上,聚精会神地盯着巴亚诺的嘴巴,听这个黑人用火热的语调高声朗读。他时而停下来,眼睛不离书本地等待着——鼓噪声和抗议的吵闹声立刻响起来。“巴亚诺,再念一遍。”“我已经想出一个消磨时光而且能赚上几个钱的好办法。”“尽管母亲星期六和星期天都在祈求上帝和圣徒,她却把我们大家拖上不幸的窄路;父亲则被那些埃莱奥多拉式的女人迷住了心窍。”巴亚诺把那本黄色的小书读过三四遍之后,就装到自己的军装口袋里去了。他得意地看了一眼周围用羡慕的目光望着他的同学们。其中有个人大着胆子说了一句:“借给我看看吧。”马上有五个、十个、十五个人围上来喊道:“借给我看看吧,好黑人,好兄弟!”巴亚诺张开那畸形的大嘴笑了。他那活泼异常的眼睛狂喜地转动着,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整个宿舍的人都围着他,哀求他,恭维他。他反而骂骂咧咧地对大家说:“你们这些脏东西,干吗不去念《圣经》或者念《堂吉诃德》?”人人都向他讨好,个个都为他喝彩,大家纷纷说:“哎呀,可爱的黑人,你是多么聪明呀,哎呀呀,真了不起呀。”巴亚诺忽然发现此时此刻有赚钱的可能,于是便说:“我出租这本书。”这时人人都推搡他,个个都威胁他,有人啐他,有人骂他:“臭财迷,癞蛤蟆。”他哈哈大笑,躺倒在床上,掏出《埃莱奥多拉的消遣》,举在心怀敌意的众人眼前,翕动着两片好像蚂蟥一样的嘴唇,装作阅读的样子。“五支香烟,十支行不行,亲爱的巴亚诺,借给我《埃莱奥多拉的消遣》看一看,好不好?”“我的妈呀,我早就知道第一个要借的人准是博阿,因为黑人朗读时,他抚摸着玛尔巴贝阿达的样子就可以看得出来,弄得那只狗‘嗷嗷’直叫,好不耐烦。这个消磨时光而又赚钱的好主意我那时候就想到了。我有一大堆好主意,只不过没有机会实现罢了。”阿尔贝托看见准尉径直向队列里走来,他用眼角一望,发现鲁罗斯还在埋头阅读:他把书贴在前排那个士官生的背脊上,念起来一定非常吃力,因为字印得很小。阿尔贝托无法通知他准尉过来了,因为这位下级军官不错眼地紧盯着他,像只猫一样悄悄逼近猎物,所以阿尔贝托不可能挪动手脚。准尉弯下腰向前一跳,扑在鲁罗斯身上。后者吓得尖叫一声,《埃莱奥多拉的消遣》就已经被抢去了。“不过,不一定会烧掉或者撕毁。他不应该抛弃母亲,他不应该去追妓女。我们不应该丢掉迭戈·费雷街那座带花园的大房子。我不应该认识街区那些人,不应该认识埃莱娜。不应该罚鲁罗斯两星期不得外出。我不应该动手写小小说。我不应该离开米拉芙洛尔区。我不应该认识特莱莎,更不应该爱上她。巴亚诺大声笑着,但是无法掩饰他的灰心、忧愁和痛苦。他时而严肃地说:‘他妈的,我恋上埃莱奥多拉了。鲁罗斯,就是因为你的过错,我把自己心爱的娘儿们丢了。’士官生们唱着‘哎呀呀,哎呀呀’,一面像跳伦巴舞似的扭动着身体,一面掐巴亚诺的腮帮子和屁股。‘美洲豹’好像中了魔一样地向‘奴隶’扑去,把‘奴隶’举起来,这时大家鸦雀无声,静静地望着。只见‘美洲豹’把‘奴隶’朝巴亚诺身上一扔,说:‘我把这个婊子送给你。’‘奴隶’爬起来,整整衣服,走开了。博阿又从背后捉住他,把他举起来,但是累得他脸红脖子粗,只举了几秒钟,就把他像扔麻袋一样扔到地上去了。‘奴隶’一瘸一拐地慢慢出去了。巴亚诺说:‘真他妈倒霉,我向你们发誓,我真痛苦死了。’我于是说,给我半包烟,我给你写一个比《埃莱奥多拉的消遣》还要好的故事。那天早晨我就知道出事情了。凭着血缘上的联系,或者是上帝的启示,我就知道了。我对她说,妈妈,您和我爸爸之间发生什么事情了?巴亚诺说:‘真的吗?拿着纸和笔,希望天使给你灵感。’她于是说,好儿子,拿出勇气来,一个巨大的不幸落到了咱们头上:他失踪了,他抛弃了咱们娘儿俩。我于是坐在衣橱旁开始写起来,全班的人都围着我,就像黑人念小小说的时候那样。”阿尔贝托用有力的字体每写一句话,七八颗极力伸过来的脑袋就从背后念一句。他停下来,举起笔,昂着头读了一遍。大家纷纷夸奖。有的人提了几条建议,他表示不屑一顾。他越往下写,胆子越大——庸俗的描写让位给大量色情的寓意,但是缺乏具体细节,而且又总是那套循环:前戏、通常的情话、嘴巴、手脚、狂喜、昏迷、器官间的激烈战斗,然后又是前戏,等等。编完之后——正反两面共有十页——阿尔贝托忽然灵机一动,将其命名为《肉体的恶习》。他热情洋溢地念起自己的作品来。宿舍里的人都尊敬地听着,不时冒出一两声低语。最后大家向他热烈鼓掌,还拥抱他。有人说了一声:“费尔南德斯,你是个诗人。”其他的人应声说:“对,是个诗人。”“就在那一天我和博阿洗澡的时候,他一脸神秘地走近我身旁说:‘给我写一篇这样的小小说,我花钱买。’好小子,你是我第一个顾客,我永远都会想着你。我说每一页五十生太伏,标点不算,你表示抗议,但最后还是接受了。我们搬了家,于是就真的离开了米拉芙洛尔区和那里的朋友们,开始了我做小说家的生涯,虽然有奸商骗我,但我挣的钱还不算少。”

卡瓦说:“不是我叫的。是他本人这么说的。那些人跑去包围他,把我给忘在一边了。他们挥舞皮带威胁他。他就破口大骂,骂所有在场的人。这时有人说:‘应该把甘巴里纳叫来对付这个畜生。’接着就把一个大个子士官生喊了来。那家伙满脸横肉,据说是搞举重的。”

那是六月中旬的一个星期日。阿尔贝托坐在草地上望着那些在家属陪伴下沿着检阅场散步的士官生。离他几米远的地方有个小伙子,也是三年级的,不过是另外一个班。他双手捧着一封信翻来覆去地读着,脸色很焦急。“是你值日?”阿尔贝托问道。小伙子点点头,指指臂上紫色的袖章,上面绣着“值日”两字。阿尔贝托断言:“这比不准外出还糟。”对方说:“是的。”后来我们两个一起到六班去,我们躺下来,抽着印加牌香烟。他告诉我说,他是伊盖多人,父亲把他送进军事学校,是因为他爱上了一个出身低下的姑娘。他把那个姑娘的照片拿给我看,还说:“我一离开这个学校,就和她结婚。从那天起,母亲就不再梳妆打扮,不再去看望女友,也不再打牌了。每个星期六从家里出来,我就想,她比以前更老了。”

“你为什么管他叫‘美洲豹’?”阿罗斯毕德问。

“你已经不喜欢她了吗?”阿尔贝托问道,“你谈起她来,为什么这副样子?”

“那些人问他:‘狗东西,你是个好斗的家伙吗?’说着他们就扑了上去。嘿,你们猜怎么样?他呢,却哈哈大笑。我告诉你们,当时那里有一大群人,数不清有多少,一二十人,也许更多吧。可就是抓不住他。有人解下皮带去抽他,可还是没法接近他,这我可以向你们发誓。我向圣母保证,他们真害怕了。我发誓,我是亲眼看见的,有不少人摔倒在地上,有些人捂着裆部,有些人头破血流。你们猜他呢,却笑着,喊着:‘你们还想给我洗礼吗?好呀!’”

那小伙子降低嗓门,自言自语似的回答说:“我不会给她写信。”

“后来呢?”这时阿尔贝托问道。

“为什么?”阿尔贝托问道。

“那些人有点吃惊地望着他,”卡瓦说,“你们想想看,他们好像有十几个人呐。一到操场上,四年级的士官生更多了,差不多有二十几个人围上来,也许更多,总之是一大群。他仍然在笑,说道:‘看来你们想给我洗礼啰?好呀,好呀!’”

“什么为什么?就因为不会。她非常聪明,给我写的信非常漂亮。”

“后来呢?”阿罗斯毕德问道。

“写封信是很容易的事,”阿尔贝托说,“那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了。”

卡瓦说:“不,不是因为这个。他有些与众不同。他就没有被‘洗礼’。我是亲眼看见的。他根本没让他们得手。他们把他和我一起拉到寝室后面的操场上。他对着那些人放声大笑说:‘这么说,你们打算给我洗礼啰?试试看吧,试试看吧。’说着哈哈大笑。他们好像有十几个人。”

“不,不,想知道说些什么很容易,可是真要说就难了。”

“干吗要喊‘美洲豹’来?”阿罗斯毕德问道,“难道咱们这些人还不够吗?”

“哼,我一小时内可以写十封情书。”阿尔贝托说道。

“是的,”卡瓦说,“他在床上。挨着洗脸间的那张床就是。”

“真的吗?”那小伙子定睛望着他,问道。

他们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有人问道:“谁?是咱们班上的人吗?”

“我替他写了一封又一封,姑娘也回了信。那个值日生请我吸烟,又请我到‘珍珠’小店去喝可口可乐。有一天他带来八班一个混血儿,问我能不能给他在伊盖多的姑娘写封信。我问母亲,是不是要我去看看他,和他谈谈?她说,只要多祈求上帝就是了。她已经逢七逢九去做弥撒,求神指示。阿尔贝托,你要多行善事,敬爱上帝,长大以后,才不致像你父亲那样受到魔鬼的引诱而堕落。我对他说,可以写,但是要付钱。”

“我去把那个叫‘美洲豹’的喊来吧。”卡瓦建议说。

阿尔贝托心里想:“那已经是两年多以前的事啦。时间过得真快呀!”他闭上眼睛,回忆起特莱莎的面貌和身材,心中充满了不安。这是他第一次忍受处罚而不感到凄凉。就连他收到的那姑娘的两封信也激不起他外出的欲望。他想:“她用廉价纸给我写信,字体也不好看。我读过很多比她漂亮得多的信。”那两封信,他在没人的地方看了好几遍。(他把两封信藏在军帽衬里中,就像星期日往学校里带香烟一样。)头一个星期,他收到特莱莎一封信,准备立刻给她回信。但是写上日期以后,他觉得厌烦和不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任何语言都显得虚假和无用。他撕了几次草稿,最后决定写几行实情作为回信:“由于一场纠纷,我们被罚不得外出。我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出去。收到你的信我非常高兴。我经常想念你。一旦准许上街,我首先要去看你。”“奴隶”到处跟着他,请他吸烟,给他水果和夹肉面包吃,跟他说知心话。无论是在饭厅里、队列中还是影剧厅里,“奴隶”总是设法挤到他身旁来。他想起“奴隶”那苍白的面孔、那忠顺的表情、那乞求赐福的微笑,便感到厌恶。每当看见“奴隶”走近,他就觉得不舒服。这样或那样的谈话总要落到特莱莎身上,阿尔贝托只好装假,扮演一个厚脸皮的角色,而且经常做出友好的姿态,给“奴隶”一些预言性的忠告:“用不着写信求爱。这是当面说、当面讲的事情,那样可以看看对方的反应。下次外出,你就去她的家里,当面表示。”那张消沉的面孔严肃地聆听着,毫无异议地点着头。阿尔贝托心里想:“一旦有外出的机会,一出校门,我就把全部真相告诉他。他已经这样拙笨不堪了,何必再让生活给他增添苦恼呢。我就这样对他说:‘我很抱歉,可是我喜欢这个姑娘。你要是再去见她,我就揍扁了你。世界上有的是女人,你再去找吧。我要去看她,要带她去奈戈切阿公园。’”(这个公园位于防波堤的尽头,坐落在垂直的褐黄色悬崖上。米拉芙洛尔湾的海水喧闹地冲击着崖底。冬天,站在崖顶的边缘,透过迷雾可以看到一幅幻象般的图景:孤寂、深沉的石头海滩。)他想:“我将坐在靠近白木栏杆旁边的最后一条长椅上。”阳光温暖着他的面颊和全身,他不想睁开眼睛,以防那个情景消失。

“咱们不能这样下去,必须行动起来。”阿罗斯毕德说。他那白皙的面孔在这群有着古铜色方脸的小伙子中间显得十分突出。他非常气愤,用力在空中挥动着拳头。

当他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周围已是暮色苍茫。他挪动一下身体,感到背脊的骨头隐隐作痛,头脑昏沉,这是睡在木头上姿势不舒服的结果。由于睡意未消,他还不想起来,他眨眨眼睛,觉得很想吸烟。最后他笨拙地爬起来,四下望望。花园里空无一人,教学楼周围也一片寂静。几点钟了呢?吃晚饭的哨声是七点半。他小心翼翼地察看着四周,学校里死气沉沉。他走下凉亭,急忙穿过花园和教室间的楼房,没有望见一个人。只是走到检阅场上,他才发现一群士官生在追逐那头小羊驼。检阅场的尽头,在离他五百米左右的地方,他猜想那里有些士官生穿着草绿色军装三三两两地在院子里散步,他还隐约听到宿舍里的喧闹声。他非常想抽一支烟。

那时众人都已经上床,但是没有人能够入睡。号兵刚刚从院子走开,突然,一个黑影下了床,穿过寝室,跑进洗脸间,身后留下两扇门在继续扇动。不久,响起了哇哇的作呕声,接着便是惊心动魄的呕吐传了进来。几乎在同一时间里,所有的人都从床上跳下,赤着脚跑到洗脸间去。只见高大而消瘦的巴亚诺正站在灯光昏黄的房子中央,双手揉着腹部。他们没有上前,只是注视着那黑人呕吐时涨红的面孔。终于,巴亚诺走到洗手池边,漱了一下口。只是在这时,众人方才万分激动地开口讲起来,大家七嘴八舌,用最脏的话咒骂四年级。

他在五年级的院子里停住脚步,没有穿过去,反而折身向警卫室走去。这天是星期三,可能有信件。有几个士官生挡在门口。

后来,他被拉到室外,带到体育场上。他已经记不清那是白天,还是夜幕正在降临。在那里,他被脱光了衣服。那个声音命令他在跑道上围着足球场“仰泳”一圈。接着,他又被弄回寝室,命令他铺好床,站在衣橱上唱歌、跳舞,模仿电影演员的动作,擦拭短靴,舔净地板,用力骑压在枕头上,喝尿……总之,是一连串狂热的神经错乱。忽然,他回到了自己的班里,躺倒在自己的床上。他想:“我发誓,一定要逃走,明天就跑。”寝室里静悄悄的。小伙子们面面相觑,尽管他们个个被殴打、唾骂、涂抹,甚至被尿浇过,却显得严肃与拘谨。就在那个夜晚,熄灯号吹过之后,“圈子”诞生了。

“让我过去。值星官叫我有事。”

“它们互相舔来舔去。一开始,它们亲热地闻一闻,然后就舔起来。”

谁也不肯动。

“报告士官生,不知道。”“奴隶”答道。

“排队去。”有人说。

“行了,”那个声音说道,“你赢了。可是那小个子骗了我们。他不是公的,是母的。你们知道,公狗和母狗在街上相遇会怎么样吗?”

“我不是来拿信的,”阿尔贝托声称,“值星官叫我。”

“奴隶”不记得那个和他一起接受新生“洗礼”的少年的面庞。大概是八、九、十班中的某个新生,因为他身材矮小。由于恐惧,那张脸已经变了形。那个声音刚一停,小伙子便朝他扑过来,一面狂叫着,一面喷吐着白沫。突然,“奴隶”感到肩膀上被疯狗咬了一口,这时,他的身体才有了反应。他在边叫边咬的同时,以为自己真的长了一身皮毛,嘴巴也是既长又尖的,好像真的有条尾巴像皮鞭一样在背上甩来甩去。

“活该。人人都得排队。”

“狗咬狗。”那个声音说,“它们会互相狂叫、扑打、撕咬。”

他只好等着。出来一个士官生,队伍就乱起来,大家都争着往前挤。阿尔贝托心不在焉地看着挂在门上的布告牌,只见上面写着:“五年级。值班中尉:佩德·皮塔卢加。准尉:华金·莫尔特。年级出勤:应到三百六十人;住院医疗八人。特别命令:取消对九月十三日夜间哨兵的禁令。年级上尉签字。”他把最后这部分又念了两三遍,不由得高声骂了一句。警卫室里传出准尉佩索阿追究的声音:

“报告士官生,我不知道。”

“谁在那里骂人呐?”

“奴隶”的屁股上挨了一脚。他立即回答说:

阿尔贝托向宿舍跑去,他的心已经急不可耐。在门口他遇到阿罗斯毕德,便高声喊道:

这时只听得那个声音说道:“好啦,两条狗在街上相遇的时候,它们会怎么样?士官生,你回答!我是在跟你说话呐。”

“禁令取消了。上尉发疯了。”

当他弯下身子双手触地的时候,立刻感到胳膊上火辣辣地疼。忽然,他发现身边另外一个小伙子也四肢着地趴在那里。

“没有发疯。你还不知道吗?有人背后捅了一刀。卡瓦进了禁闭室。”

“那你站着干什么?狗是四只脚走路的。”

“什么?有人把他告发了?谁干的?”阿尔贝托问道。

“报告士官生,是狗。”

“嗨,那早晚会知道的。”阿罗斯毕德说。

“你是狗还是人?”那个声音问道。

阿尔贝托走进寝室。像通常发生了重大事件那样,室内的气氛已经两样。他那穿靴子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宿舍里显得颇不寻常。不少眼睛从床上追随着他的背影。他走到自己床边,用眼一扫,发现“美洲豹”、鲁罗斯、博阿都不在室内。隔壁那张床上,巴亚诺正在翻阅讲义。

他心里想:“大概要结束了。”可是实际上那仅仅是开始。

“知道是谁干的吗?”阿尔贝托问他。

“撒谎!”那个声音吼道,“既然不疼,你为什么要哭?狗东西。”

“总会知道的,”巴亚诺说,“开除卡瓦之前,就会知道了。”

真的,他已经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和疼痛的感觉。他的心正陶醉在欣赏埃腾港那没有浪涛的海水上,他听到母亲对他说:“小心鳐鱼,小里卡多。”她一面伸出长长的胳膊为他遮挡刺眼的阳光。

“别的人在哪儿?”

“不痛。”“奴隶”说。

巴亚诺把头一摆指指洗脸间。

“啊,对了,狗崽子,你的胳膊痛不痛?”

“他们在干什么?”

过了片刻,那个不知疲倦的声音又问道:

“在开会。我不知道谈些什么。”

“这么说是不分胜负啰?”那个声音追问说,“那么他们还得打破平局。”

阿尔贝托起来,走到“奴隶”床边。床是空的。他推开一扇洗脸间的门,觉得全班的眼睛都在背后注视着他。开会的人蹲在角落,围成一圈,“美洲豹”在圈子中央。大家都望着他。

“两个人打得一样重。”

“你要干什么?”“美洲豹”问。

又一拳击来,“奴隶”摇晃一下,但是没有跌倒,围着他的士官生伸手挡住,又把他送回了原地。“这次你感觉怎么样?谁打得痛?”

“小便,”阿尔贝托回答说,“我想大概可以吧。”

另外一个声音立刻叫起来:“啊,什么?这么说我是笨蛋?好吧,咱们再试试,你注意点。”

“不行,”“美洲豹”说,“出去!”

“左边这个。”

阿尔贝托走回寝室,朝着“奴隶”的床走过去。

“好,哪一个打得重?”那个声音问道。

“他在什么地方?”

右边的士官生首先猛击一拳,“奴隶”立刻感到前臂上火辣辣地痛。左边的马上也打了过来。

“谁?”巴亚诺眼不离书本地说。

那几张嘴又喷吐起来。他连忙闭上眼睛,直到那阵细雨停住方才睁开。这时,那个声音又响起来:“狗崽子,你身旁有两个士官生。立正站好!对,就这样。他们两个打了赌,由你来做裁判。”

“‘奴隶’。”

“谁叫你擦嘴的?没让你擦呀!”

“他外出了。”

他从地上爬起来,用手擦擦脸,又掸掸臀部上的尘土。这时,那个声音质问说:

“什么,什么?”

“站起来!”

“下课以后,他就离校了。”

随后又用古巴曼波舞曲和克里奥约华尔兹舞曲唱下去。最后那声音命令道:

“上街啦?肯定吗?”

“够了,”那个声音说道,“现在用西班牙博莱罗舞曲再唱。”

“还能上哪儿去呐?大概他母亲病了。”

这一次他服从了,用《在那边牧场上》的调子,喉咙嘶哑地唱出命令他唱的那句话。那是很不容易的事。去掉原来的歌词,那和谐的旋律霎时变成了难听的尖叫。但是,对他们来说,这好像无关紧要,他们认真地听着。

“告密分子、撒谎专家。我早就知道他摆出那副嘴脸是要去干什么。大概他母亲快死了。我应该马上到洗脸间去说,‘美洲豹’,告密的人是‘奴隶’。你们起床也没用,他已经上街去了。他让大家都以为他母亲病了。你们不必绝望,时间过得很快,让我加入‘圈子’,我也想替卡瓦报仇。”但是卡瓦的面孔已经消失在一片云雾中,这片云雾还卷走了“圈子”和寝室里的其他士官生,冲散了片刻前他满腔的愤怒与轻蔑。但是到最后,云雾吞食了云雾,脑海里浮现出那副强装笑脸的忧伤面容。阿尔贝托走到自己床边,躺下来,在口袋里翻找,只摸到一些烟丝。他骂了一声。巴亚诺从书本上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秒钟。阿尔贝托把一只胳膊放在脸上,他感到心中充满了焦急,感到皮肤里的神经在痉挛。他模模糊糊地想到,总会有人以某种方式发现地狱就设在他的心中。为了掩饰这种心情,他故意大声打了个呵欠。他想:“我真是个笨蛋。今天晚上他就会回来把我叫醒。我早就知道他会摆出怎样一副嘴脸。我好像看到他已经来了,好像看到他对我说:‘背信弃义的东西,你竟然请她去看电影,竟然给她写信,她也给你写信,可你什么也不对我讲,你总是让我谈她,可你却……’但是不等他开口,不等他叫醒我,不等他挨上我,不等他到我的床边,我就扑到他身上,把他摔倒在地,毫不留情地揍他,一面高喊:‘大家快起来,我逮住了告发卡瓦的坏蛋!’”这样或那样的想法纠缠在一起,宿舍里依然静悄悄的,真是令人不快。假如他睁开眼睛,他会通过衣袖与身体间的空隙看到一部分寝室的玻璃窗,看到天花板,看到室外几乎完全黑下来的天空和路灯的闪光。“他也许已经到了那里,也许正在下公共汽车,也许正走在林塞区的大街上,也许正和她在一起,也许晃着那副令人厌恶的嘴脸在求爱。好妈妈,但愿他永远也别回来,你就永远被扔在阿尔甘弗莱斯区的房子里吧。我也要扔下你了,我要去美国旅行,从此再也没有人知道我的消息。但是在这之前,我发誓一定要把他那张蛆虫脸打烂,一定要把他踩扁,一定要告诉大家,你们看这个告密分子落得什么下场,你们闻一闻,摸一摸,拍一拍。然后我就去林塞区,对她说:‘你是一个只值四个雷阿尔的可怜虫,你跟我刚才痛打的这个告密分子正好合适。’”他直挺挺地躺在吱吱作响的窄床上,两眼瞪着上铺的垫子,它仿佛要挤破那编成菱形的钢丝网,直落到他身上,要把他压扁似的。

于是,那些面孔张开嘴巴,朝他啐起来。不是啐一次,而是许多次,使他不得不紧闭双眼。唾啐一停,那个像轴承一样滚动的无名声音又一次响起来:“用墨西哥民歌的调子,唱一百遍‘我是一个狗崽子’。”

“现在几点钟了?”他问巴亚诺。

“他不想唱。这狗崽子不想唱。”那个声音说。

“七点。”

他已经吓呆了,唱不出来。两只眼睛好像要夺眶而出,喉咙里干渴得要烧起来。胸口上那只脚在逐渐加大压力。

他起身向外走去。阿罗斯毕德站在门口,双手插在衣袋里,好奇地看着两个士官生在院子中央高声争吵。

“先用墨西哥民歌的调子唱一百遍‘我是一个狗崽子’。”

“阿罗斯毕德。”

那时“奴隶”独自一人正从饭厅的楼梯下来,向草地走去。突然,两只铁钳似的大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一个声音在他耳旁说:“跟我们走!狗崽子。”他露出一丝微笑,顺从地跟他们走了。在他周围,很多早晨刚刚认识的同学也被拦截,随即带过草地,向四年级的寝室走去。那一天没有上课。从中午到吃晚饭,三年级的狗崽子在四年级学生手中待了八个多小时。“奴隶”不记得是哪个班的什么人把他带走的。只记得那个房间里烟气腾腾,站满了穿军装的人;只听到阵阵笑声和喊声。起初进门的时候,他嘴边还挂着微笑。突然,他的背上重重地挨了一击,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他一个翻身,脸朝上躺在地上。他想坐起来,但是不行,有只脚踏在他的胸口上。十张陌生的面孔像欣赏小虫似的望着他。他们的身影挡住了天花板。有个人说:

“什么事?”

“圈子”的诞生是随着士官生的生活一道开始的。他们脱掉便服,一个个被校内的理发师推成光头,穿上了卡其军装。然后,在哨子和吆喝声中,全体崭新发亮地首次集合在操场上。四十八小时以后,就发生了那件事。那是夏季的最后一天。海滩被炭火般的阳光暴晒了三个月之后,利马的天空蒙上了白云,城市进入了昏昏欲睡的时期。他们来自秘鲁各地,以往素不相识,现在集合在一起,站在那陌生的水泥建筑物的门前。加里多上尉高声宣布说,他们已经结束了老百姓的生活;他们要过三年军队生活;在这里他们要成长为真正的人;军人的生活是由三个要素组成的:服从、勤劳和勇敢。但是不久以后,就发生了那件事。那是吃罢学校的第一顿午饭后,当他们终于摆脱了军官和准尉们的监护走出饭厅的时候发生的。那时他们正混杂在四年级和五年级的士官生中间,略带恐惧、好奇甚至有些好感地望着那些高年级的学生。

“我要外出。”

甘博亚笑了。他停住脚步,站在教室中央,双臂交叉;奶油色的衬衣里,显出发达的胸肌。他的目光扫视着全班,仿佛在野战演习中指挥他的连队穿越沼泽和草地、攀登岩峰那样,只需一个简单的手势、一下短促的哨声就够了。他手下的士官生看到其他连队的官兵最后被包围、被伏击、被歼灭时那副激怒恼火的神情,感到十分得意。面对那占据山头和峡谷以及控制着滩头悬崖的无形敌人,甘博亚异常镇定而无畏;在早晨的阳光下,他戴着闪闪发亮的钢盔;当他指着一段高墙,下令“小鸟们,飞过去!”的时候,一连的士官生便像流星般地冲出去。他们高举着明晃晃的刺刀,心头充满了无限的勇气,朝一片农田冲去。当他们脚下无情地践踏着禾苗的时候,“啊,假如这是智利人或厄瓜多尔人的脑袋,那该多好啊!若是靴底下能溅出鲜血来,入侵者都死掉,那该多好啊!”他们跑到高墙脚下,气喘吁吁,喊声不迭;接着,把步枪往身后一背,伸出发胀的双手抓住砖缝,身体贴住墙壁笔直向上爬去,两眼紧盯着渐渐接近的墙头,随后便曲腿弓腰纵身而下。落地后,只听到一片叫骂声和胸口与太阳穴里热血沸腾激荡的声音。这时甘博亚却已经站在他们前方一块几乎难以立足的岩石上,呼吸着海风,又在计划着什么了。士官生们有的蹲着,有的卧倒,大家全都注视着甘博亚,似乎生死都取决于他那两片嘴唇。突然,他目光一扫,生气地发现小鸟已变成了昆虫。“散开!怎么能像臭虫那样挤在一块。”昆虫们急忙爬起来,向四面散开。那千疮百孔的野战军服随风飘荡,一块块补丁好像伤疤一样地外露着。他们回到泥沼中,混杂在草丛里。但是眼睛依然顺从而哀求地望着甘博亚,就像在那个可诅咒的黑夜,中尉扼杀“圈子”时那样。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阿尔贝托把会做的试题解答完毕之后,望了巴亚诺一眼:黑人正咬着下唇刷刷地写着。他极其小心地环视一圈教室:一些人拿笔在离开纸面几毫米的空中晃动着,假装在答题。他把考卷重新看了一遍,又答了两道题,那答案是似是而非的。从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一点声音。士官生们在座位上不安地动起来。空气变得紧张了。有个肉眼看不见的东西,飘浮在这些埋头答题的脑袋里,似乎是一团温暖而不可捉摸的东西、一片乌云、一个无影无形的怪物、一阵露水在洒过。怎样才能使中尉的警惕性放松一点呢?怎样才能躲开他的监视呢?

“我去翻墙。”

黑人摇摇头,并不看着他,只用手指在脖子上抹了一下,仿佛上了断头台一样。阿罗斯毕德这时已经把考卷分发完毕。士官生们都赶忙埋头看起试题来。“十五加五,加三,加五,空位,加三,空位,哎呀,空位,加三,不对,空位,一共多少?三十一。到气管里面去了。但愿他能中途走开。希望有人来找他。要么出点什么事情,他就得走开。‘金脚’女人呀!”阿尔贝托用印刷体慢慢地在答题。甘博亚的鞋后跟敲击着瓷砖地。当某个士官生从考卷上抬起头时,总会遇到中尉那嘲讽的眼色,并且听到他在说:“你想让我提示你?低下头去!只有我的老婆和女仆才能看我。”

“你去好啦,”阿罗斯毕德说,“你去和夜间哨兵说一下。”

阿尔贝托低声说:“巴亚诺,协定有效。”

“不是晚上走,”阿尔贝托回答说,“我要马上出去,队伍集合去饭厅的时候,我动身。”

佩索阿又敬了个礼,就走开了。化学老师跟在他后面也走了,好像害怕待在这一大群穿军装的人中间。

阿罗斯毕德这时颇感兴趣地看看他。

“啊,是吗?”甘博亚说,“佩索阿,你到二班去,我来照看这些年轻人。”

“我一定要出去,”阿尔贝托说,“事情非常重要。”

全班纹丝不动,室内静得出奇。

“你有约会,还是舞会?”

准尉敬罢礼,说:“报告中尉,他们在起哄。”

“你点名时没有我,行吗?”

“佩索阿,发生什么事情了?”

“不知道,”阿罗斯毕德说,“如果你被发现,我也跟着倒霉。”

甘博亚中尉和化学教师出现在教室门口。化学教师是个消瘦猥琐的矮个子。他与那个高大健壮的甘博亚站在一道,加上又穿着一套过于肥大的服装,就更加显得无足轻重。

“只有一次集合了,”阿尔贝托固执地说,“只要你在点名簿上写个‘全到’就行了。”

“肃静,鬼东西们!”准尉怒喝一声。

“好了,就这样吧,”阿罗斯毕德说,“假如再有集合,我就算你出席。”

座位上开始活跃起来。书桌离开地面几厘米,然后落下来,起初噼里啪啦毫无节奏,随后便协调起来,与此同时大家还齐声喊着:“老——鼠,老——鼠。”

“谢谢。”

佩索阿吼道:“这不是一个人在喊。我想看看这位一直在叫老鼠的勇敢分子。”

“你最好从操场那边出去,”阿罗斯毕德说,“你赶快藏起来,马上就要吹哨了。”

“老鼠。”

“好吧,我知道了。”阿尔贝托说。

“八点整。考四十分钟。”

他回到宿舍,打开衣橱。还有两个索尔,足够乘汽车的了。

阿罗斯毕德在分发考卷。准尉看看手表,说:

“头两班的哨兵是谁?”他问巴亚诺。

阿尔贝托说:“协定作废。我没想到是老鼠来监考。我想抄书。”

“拜纳和鲁罗斯。”

准尉生气地猛一转身,脸色通红,眼睛上好像有两块伤疤;他那孩子般的小手紧紧地揪住衬衫。

他同拜纳谈了一下,后者答应算他“出席”。然后他来到洗脸间。那三个人还蹲在那里,“美洲豹”一看见他就站了起来。

“老鼠。”

“你难道没懂我的话吗?”

他说:“凡是抄书或偷看同桌的人,考试无效。另外,还要在惩戒簿里记上六分。班长,分发考卷。”

“我要和鲁罗斯说两句话。”

准尉佩索阿端着高高一叠考卷出现在门口。他眨动着不怀好意的小眼睛,环顾着众人,不时地舔着那唇边稀疏的胡须。

“和你妈说去!走开!”

他说:“四封信。每封两页纸。”

“我马上要去翻墙。我想让鲁罗斯算我‘出席’。”

巴亚诺放声笑了。

“马上走?”“美洲豹”问。

“难道像上次那样?那一回恰恰很糟。”

“对。”

一张书桌坐两个人。阿尔贝托和巴亚诺坐在最后一排。他俩前面是博阿和卡瓦。这两个人的宽大的后背是躲避监视的良好屏障。

“好吧,”“美洲豹”说,“卡瓦的事你知道了吗?是谁干的?”

“我给你口述。”

“要是我知道的话,我早把他揍了。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总不会把我当成告密分子吧?”

阿尔贝托回答说:“不行。至少三十分。题目我来点。另外,不要口述,给我看考卷。”

“我希望你不是,”“美洲豹”说,“为了你自己好。”

“只给二十分。一分也不多给。我可不想为了几封信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巴亚诺说。

“对付告密分子轮不到别的人,让我来干好了。”博阿说道。

一班的教室位于新楼的第二层。这座教学楼由于潮湿已经污染褪色了。它的旁边矗立着影剧厅,这是新楼的附属建筑,里面有些粗制的板凳,每周给士官生放映一次电影。蒙蒙细雨把检阅场变成一面无底的镜子。靴子踏在那闪亮发光的路面上,伴着哨声,落下又弹回。队伍一上楼梯,齐步走换成小步跑,靴子飞快地移动着,准尉们高声叫骂着。从教室里向下望去,有片水泥铺的院子。三、四年级的士官生向自己所属的楼房走去时,随时都可能受到五年级投掷的东西或唾液的袭击。有一次,黑人巴亚诺扔下一块木头,立刻传来一声尖叫。接着,三年级一个狗崽子双手捂住耳朵,一路呻吟着穿过院子,一缕鲜血从指缝间汩汩地流出,把军装染红了一片。全班被处罚两周不准离校外出,但是肇事者没有被发现。两周过去后,可以外出的第一天,巴亚诺给三十个士官生带来两包香烟。黑人不高兴地说:“好家伙,代价太高了。为那个脑壳,一包烟就够了。”“美洲豹”和他手下的人立刻警告说:“两包。否则‘圈子’开会。”

“你闭上嘴。”“美洲豹”说。

巴亚诺点点头,伸出舌头舔舔嘴边的面包屑。

“你给我带一包印加烟来,我就算你‘出席’。”鲁罗斯说。

“好吧,四封。”

阿尔贝托答应了,他一进宿舍就听到哨子响,准尉在下令站队。他拔腿便跑,像闪电一样从尚未成形的队伍中穿过庭院。他沿着检阅场猛跑,双手捂着红色肩章,免得被别的年级的军官截住。三年级的队伍已在楼前集合完毕,阿尔贝托不再跑步,而是急步走着,显得十分从容。他从年级军官面前走过时,敬了礼,中尉机械地还了礼。当走进操场、远离楼房时,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绕过士兵住的棚子,听到里面传出说话和骂人的声音。他贴着学校的栅栏一直跑到尽头拐角的地方。那堆砖头瓦块还在那里放着,那是以前翻墙的人用来垫脚的。他卧倒在地,仔细望望长方形足球场那边的宿舍楼。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但是听到哨声:部队正向饭厅走去。棚子附近也没有发现什么人。他没有起身,而是蹲在地上捡来砖头一块块码在墙角下边。会不会向上爬的时候没有力气?他以前总是从“珍珠”小店旁边越墙而过。他向四周最后望了一眼,猛地跳起来登上砖堆,伸手向上爬去。

“四封。”

墙壁凹凸不平,阿尔贝托弓身屈臂,终于爬到墙头。他放眼一望,田野几乎完全笼罩在黑暗中,远处是沿着进步路种植的一排线条优美的棕榈树。几秒钟后,他开始翻墙,这时他两眼只看到墙壁,双手紧紧地抓住墙缘。“这下子可好,我凭着上帝起誓,‘奴隶’,你要为这一切付出代价。你要当着她的面,为我付出代价。假如我滑下去摔断一条腿,赶快通知我的家人;要是父亲来了,我就告诉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因为翻墙外出,人家把我开除了。可是,你从家里跑出去逛妓院,那就更坏。”他慢慢向下爬着,双脚紧紧蹬住粗糙的墙壁,两个膝盖也紧紧贴在突出的地方。阿尔贝托在上面像只猴子一样缩成一团。现在,只要选中一块平地就行了。接着,他纵身一跳。落地后,他向后一滚,紧闭着双眼,恼火地摸摸脑袋和膝盖,然后翻身坐起,活动一下身体后站了起来。他开始跑起来,脚下踩着庄稼,穿过一片农田,踏进松软的土地,时而感到枝叶划过脚面,不少茎叶被他的靴子踢倒。“任何人看见了我的军帽和肩章都会说,看那家伙横冲直撞的样子,大概是逃学的士官生,就像我父亲那样。既然我去过‘金脚’女人那里,我就可以对母亲说:‘妈妈,行了,你就答应他吧,你已经完全老了,信你的上帝就行了。’可是你们两个要为我翻墙这件事付出代价,那个老妖婆姑妈、那个拉皮条的女人、那个老裁缝、那个可恶的东西,都要付出代价。”汽车站上一个人也没有。公共汽车擦身而过,他不得不飞身抓车。他挤在乘客之中,再度感到心中异常平静。车窗外面,夜幕刚刚降临,周围已经漆黑一片,看不到任何东西。但是他知道汽车正穿过旷野、农田、工厂、铁皮与纸板盖成的破烂贫民窟,最后开进了斗牛广场。“‘奴隶’走进她家的门说:你好。满脸堆着胆怯的微笑。她对他说:你好,请坐。老妖婆于是出来说话,她说:先生,你好。随后就上街去了,留下他和她单独在家里。他对她说:我来这里是因为……是为了……你想想,明白了吧。我写信给你说……她于是说:啊,你说的是阿尔贝托,对,他带我去看过电影,也不过如此,后来我给他写过信。他说:哎哟,我为你发了疯。他俩于是接吻、接吻、接吻……上帝呀,你就让他俩在我进门的时候接吻吧。我的天主,你就让他们赤条条地搂抱在一起吧。”在阿方索·乌加特大街,他下了车,向波罗内西广场走去,周围是正从咖啡馆出来或者就待在街头巷尾的公务员和职工,他们三五成群,说说笑笑,一片嗡嗡声。他穿过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来到波罗内西广场。广场中央,在高高的纪念碑上竖立着一尊英雄铜像,他是被智利的子弹射中倒下的,现在,他站在远离灯光的黑暗中。“对着祖国神圣的旗帜,想着英雄先烈的鲜血,你们宣誓。沿着悬崖海滩我们往下爬,普鲁托这时对我说,往上看,埃莱娜在上边。我们宣誓,我们齐步走;部长在擦鼻涕,在抓耳挠腮。我可怜的母亲,你再也别玩牌了,再也别参加舞会了,再也别请人吃饭了,再也别外出旅行了。爸爸,带我去看足球吧。孩子,足球是黑人的体育,明年我让你当上划船俱乐部的会员,做个荡桨手。说完他就带着像特莱莎的妓女走了。”他顺着科隆林荫路向前走,这里人烟稀少,给人以隔世之感。那一座座十九世纪的正方形住宅,说明这条街已经错过一个时代。那里面住着仅只外表华丽的家族,建筑物的正面刻满了大量的题词。这条林荫路上没有车辆,只有残破的长凳和塑像,接着,他登上来自米拉芙洛尔区的快车,车上灯火辉煌,亮堂得如同一辆雪白的冰车。他周围的人并不说笑。他在莱蒙地学校那一站下了车,沿着林塞区那些黑暗的街道走着。这里店铺稀落,路灯昏暗,家家户户处于黑暗之中。“你居然说从来也没和任何一个小伙子出去过。这回看你说什么?总而言之,你摆出一副上帝安排好的嘴脸,还说什么梅特罗电影院很漂亮。算了吧!咱们看一看‘奴隶’会不会带你去市中心看日场,会不会带你去公园、去海滩、去美国,每个星期日会不会带你去乔西卡。咱们就碰上了这样的事。妈妈,我得告诉你一件事:我恋上一个出身卑贱又好虚荣的姑娘。她对我不忠,就像我父亲对你不忠一样,不同的是我们还没有结婚,我还没有正式向她求爱,我什么都没做呢。你看怎么办?”他来到特莱莎家那条街的拐角处,紧贴着墙壁躲在黑影里。他向四周望一望,街道上空无一人。身后,从住宅里面传出一阵搬动东西的声响,有人在整理(也许是弄乱)橱柜之类的东西。他做得从容不迫。他摸摸头发,轻轻梳一梳,用一根指头碰一碰分缝,发现依然整齐完好,便掏出手帕擦擦前额和嘴巴。他又理了理上装,然后抬起右脚来,用左腿的裤管擦擦右脚的皮鞋头,擦完之后又擦左脚的。“我马上就进去,跟他俩握握手,然后笑着说:请你们原谅,我只待一分钟。特莱莎,请把我那两封信还给我。这是你的信,你也拿回去。‘奴隶’,你先别着急,咱们随后再谈,这是男人之间要解决的事。为什么要当着她的面闹纠纷呢?你说,你算不算男子汉?”阿尔贝托站在门前的三级水泥台阶下面。他侧耳听了听,什么也听不到。但是他们一定在里面,因为有灯光从门缝里漏出来。几秒钟前,他曾感到有个无形的东西触动了他一下,好像一只手想找个安放的所在。“将来我驾驶着敞篷的小轿车,穿着美国造的皮鞋和细麻布衬衫,抽着烟丝金黄的香烟,披着皮夹克,戴着一顶有鲜红羽毛的礼帽,来到这里,按按喇叭,请他俩上车。并且告诉他们,我昨天刚从美国来,咱们去兜一圈,然后到我那个位于奥兰地亚区的房子去,我希望你们见见我的妻子,她是美国电影明星。我毕业那年,我们在好莱坞结的婚。来吧,来吧!上车,‘奴隶’。上车吧,特莱莎。你们想听收音机吗?”

“黑人,三封信。”

阿尔贝托敲了两下门,第二下更重一些。片刻后,他看见门楣上露出一个女人的侧影,一个面目不清、没有声响的身影。屋里射出的光线仅仅照到姑娘的肩膀和颈部。她问了一句:“谁呀?”阿尔贝托没有回答。特莱莎稍稍向左面让开一些,一束柔和的光线照在阿尔贝托脸上。

大家一听见哨子响,立刻起身向草地跑去。甘博亚正在那里等候他们,他双臂抱在胸前,口中叼着哨子。大批人群拥进草地的时候,那只小羊驼吓得撒腿就跑。“我会对她说,‘金脚’,你没看见由于你的缘故,我化学不及格了?你没看见我为你得了相思病吗?你没看见吗?拿着这二十索尔吧。这是‘奴隶’借给我的。你如果愿意,我可以给你写信。但是你别捣乱,别吓唬我,别让我化学不及格。你没看见‘美洲豹’连一分都不愿意卖给我吗?你没看见我比那个玛尔巴贝阿达母狗还要穷吗?”各班班长又查过人数,报告给准尉,准尉报告给甘博亚。天上开始下起毛毛雨来。阿尔贝托用脚碰碰巴亚诺的腿,后者斜视了他一眼。

“你好,”阿尔贝托说,“我想和他谈一谈。事情非常紧急。请你叫他一下。”

“最好别对任何人说你看见他了。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美洲豹’说,他们没弄到考卷。你看那山里人的脸色。”

“你好,阿尔贝托,”她说,“我没有认出你来。请进,快进来。你吓了我一跳。”

“对,肯定是他。”“奴隶”说。

他走进屋内,脸上的神情非常严肃,一面向四下望望:屋子里没有人,把房间分成两半的布幔在轻轻摇动。他看到那后面有张大床,上面乱糟糟的,旁边有张小床。他脸上的表情柔和下来。他转过身,看见特莱莎正在关门,背脊对着他。阿尔贝托注意到,她在转身之前,很快用手拢拢头发,接着又理理裙子的皱褶,然后才转过身来。突然,阿尔贝托发现,几个星期来他朝思暮想的那张脸上呈现出果断的神色,这在梅特罗电影院里,他是没有见过的。就是在告别的时候,他看到的也只是一张拘谨的面孔,一双不断回避着他的胆怯的眼睛,好像由于夏日阳光的刺激而不断眨动着。这时,特莱莎轻轻一笑,好像有些慌乱:她的两手握紧了又松开,一会儿放在胯骨上,一会儿撑在墙上。

“奴隶”刚刚坐下,伸手去拿面包,阿罗斯毕德就在他手上打了一巴掌。面包在桌上跳了一下,滚到地下去了。阿罗斯毕德哈哈大笑,弯腰去捡。这时众人的笑声停住了。他重新坐正的时候,脸色变了,立刻站起来,伸出胳膊,一把揪住巴亚诺的衣领。“我说,光天化日之下,要看清各种东西的颜色,不能装傻,否则算你生不逢时,命运不济。我说,要想偷东西,就得手疾眼快,哪怕是一根鞋带、一针一线。”“假若阿罗斯毕德把他打出脑浆来,那会怎么样?白人跟黑人打架,结果会怎么样?”“我根本没想到我是黑人。”巴亚诺说着,从靴子上解下一根鞋带。阿罗斯毕德接过来,方才息怒。他说:“要是你不给我,我就揍扁了你,黑鬼。”大家扯着喉咙,使劲而热烈地嚎着:“哎呀呀呀。”巴亚诺想:“呸!我发誓,毕业之前我一定把你的衣橱掏光。”他说:“现在我需要一根鞋带。卡瓦,你卖给我一根。你总是有存货的。喂,你没看见我是在对你说话吗?臭跳蚤,你是怎么回事?”卡瓦猛然从空碗上抬起头来,害怕地望望巴亚诺,忙问:“什么?什么?”阿尔贝托低声问“奴隶”:“昨天晚上你肯定看到卡瓦了吗?”

“我是从学校里偷跑出来的。”他说着低下头来,脸色绯红。

“还好。”巴亚诺说,“你要觉得合适,就告诉我。”

“你是偷跑出来的?”特莱莎张开嘴巴,但是再也没有说出什么,只是焦急地望着他,两只手又重新紧握在一起,距离阿尔贝托只有几厘米远。“告诉我,出什么事情了?好,你先坐下,家里没有别人,我姑妈出去了。”

“你妈妈呢?”阿尔贝托问,“她好吗?”

他抬起头来,对她说:“你和‘奴隶’见过面吗?”

“五封信。”

她眼睛睁得大大地望着他说:“谁?”

巴亚诺转动着突出的鱼眼睛,向四周不放心地看看,低声说:

“我是说,里卡多·阿拉纳。”

“你提示我好吗?要多少?”

“啊,住在拐角的那个小伙子。”她说道,好像平静下来了,并且又轻轻一笑。

“不行。”

“他来看过你吗?”他又追问一句。

五年级进来入座。四分之三的桌子是空位,餐厅显得相当宽敞。一班占了三张桌子。从窗户望出去,草地在闪闪发亮。那只小羊驼一动不动地站在草丛里,两耳直直地竖着,两只湿润的大眼睛凝视着远方。“你以为没有人看见,可我就看见你像个成年人那样用胳膊肘开路,好在我身旁坐下。你以为不可能,可是当巴亚诺问谁打饭时,大家都喊‘奴隶’,我才说为什么不是你们的爹妈,说说看为什么?他们于是唱起‘哎呀呀’来。我看见你放下一只手,差一点碰到我的膝盖上。”八个像笛子似的尖嗓门继续模仿女人的声音,“哎呀呀”地唱着。几个兴奋过度的家伙把拇指和食指捏拢,将面包圈推向阿尔贝托。“我是两性人?”阿尔贝托问道,“如果我脱下裤子,会怎么样?”“哎呀呀,哎呀呀,哎呀呀。”“奴隶”站起来给大家倒牛奶。众人纷纷威胁说:“假如你倒少了,我们就把你给阉了!”阿尔贝托转身问巴亚诺:“黑人,你的化学行吗?”

“看我?”她说,“没有。干吗问这个?”

队伍一走进食堂就解散了。士官生们脱掉军帽,高声交谈着走向各自的座位。每十个人占一桌。五年级的坐前排。三年级一进饭厅,值日官便吹响第一声哨子。士官生们立正站在椅子前面。第二声一响,全体坐下。吃正餐的时候,扩音器里播送军乐或者秘鲁音乐、海岸华尔兹舞曲和水手舞曲、山区的瓦依纳民歌。早餐则只有士官生们无尽无休的吵嚷声:“我说世道变了,不然的话,我的士官生,这样的牛排怎么能整块吃呢?”“给我们一小块肉好不好?”“我说,跟着他们就是受罪。”“喂,费尔南德斯,你为什么就给我打这么一点汤呀?你为什么就给我这么一点肉呀?怎么这样一点冰糕呀?”“喂,别往饭菜里吐唾沫!”“你看见他那副嘴脸了吗?”“狗娘养的,你别跟我来这一套。”“我说,要是那些狗崽子把鼻涕流到汤里,我和阿罗斯毕德就叫他们光着屁股学鸭子走,否则就扇耳刮子。”“我说,尊敬的狗崽子。”“您还要牛排吗,士官生?”“谁今天给我铺的床?”“我,士官生。”“谁今天请我吸烟来着?”“我,士官生。”“谁请我在‘珍珠’小店喝的‘印加’可乐?”“我,士官生。”“我说,今天谁吃我的甲鱼?谁?”

“说实话,”他提高了嗓门说道,“你为什么要对我撒谎呢?就是说……”他停下来,咕哝了一句什么,闭上了嘴巴。特莱莎十分严肃地望着他,几乎不动声色,双手静静地放在身体两侧,但是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新的因素、尚未肯定的因素和一种调皮的目光。

“各班带回!”甘博亚下令说。

“你干吗要问这件事?”她的声音非常柔和、缓慢,还包含着隐隐约约的嘲讽。

阿尔贝托只注意观看前几个站直角的,随后便努力回忆最近那几节化学课上的内容。他的脑海里只飘浮着几条模糊的公式和几个零散的专用名词。“巴亚诺复习了没有?”“美洲豹”跟别人换了位置,现在就在他身边。阿尔贝托低声说:“‘美洲豹’,我至少需要二十分。要多少钱?”“美洲豹”答道:“你是傻瓜怎么的?我对你说过了,我们没有考题。你别再说这件事了。这是为你好。”

“‘奴隶’今天下午离校外出了,”阿尔贝托说,“我原来以为他是出来看你的。听他的说法,大家以为他母亲病了。”

接着,轮到其他各班。到八班、九班和十班的时候,由于他们个子矮小,准尉一脚踢去,便一一滚到检阅场里去了。甘博亚对任何人都没有忘记发问,是站直角,还是罚六分。他对每个人都说了这么一句:“你们可以自由选择。”

“他为什么要上这里来?”她问。

甘博亚命令说:“二班的三个人。”

“因为他爱上了你。”

这位准尉的脸色发白了。他那两只斜眼紧盯在努涅斯身上。这一次他运足力气用脚尖猛然一踢。那个士官生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弹出两米,跌倒在地上。佩索阿忐忑不安地瞅瞅甘博亚。中尉微微一笑。士官生们笑了。努涅斯这时已经爬了起来,他用两手揉揉屁股,也笑了。佩索阿再次用足力气踢过去。乌里奥斯特是一班、也许是全校身体最结实的士官生。他微微叉开双腿以便更好地保持平衡。这一脚飞去,他基本上没动。

听到这里,特莱莎整个脸庞容光焕发:面颊、嘴唇、前额显得整洁明亮,一缕黑发在前额上轻轻飘动。

然后,他说:“哎呀,佩索阿,你的力气呢?你没有踢动他呀!”

“以前我不知道,”她说,“我只不过和他谈了一小会儿。但是……”

接着,他向准尉佩索阿打了一个手势。这是一个肌肉发达的矮个子混血种,他有一张食人猛兽般的大嘴巴。他的足球踢得十分出色,脚头上颇为有力。佩索阿快步走过去,他微微一侧身,飞起右脚,一道闪光从地上腾起,啪的一声踢了出去。雷维亚立刻发出一声哀叫。甘博亚命令这个士官生归队。

“我是因为这个才跑出来的,”阿尔贝托说道,他沉默了片刻,张着嘴巴,最后才添了一句,“我很嫉妒,因为我也爱上了你。”

“用双手捂住裤裆。”

三人的身体像门窗上的合页那样弯下腰去,上半身与地面平行。甘博亚望望他们,用胳膊把雷维亚的脑袋向下压一压,然后指示说:

她总是那么干净漂亮,所以我常常想:怎么别的姑娘从来不是这样呢?她并不经常换装,正相反,她的衣服并不多呀。我和她在一起念书的时候,她只要手上沾了墨水,便把书本扔下,去洗手。假如墨水落到作业本上,哪怕是一小滴,她也要扯下那一页,重新做过。我对她说:“你这样做就太浪费时间了。最好还是擦掉吧。你去借一片刮脸刀片,回来一刮,一点也看不出来。”她不接受我的劝告。这是唯一使她恼火的事。她的太阳穴猛跳,鬓角在黑发的保护下好像心脏那样颤动,嘴巴也噘了起来。但是从水龙头那里一回来,她又是满面笑容了。她穿的学生制服是一条蓝裙子搭配一件雪白的罩衫。看见她从学校回来,我常常想:“她的衣裳一处皱褶、一点脏痕也没有。”她还有一件花边领的齐肩无袖方格连衣裙,穿的时候,在外面罩上一件肉桂色的毛坎肩,而且只扣最下面的一个纽扣,走起路来,两片对襟轻轻舞动,看上去实在妙不可言。这是件星期日穿着走亲戚的衣服。星期日是最苦的日子:我很早便起床,来到贝亚必斯塔广场,要么坐在长凳上,要么去看电影剧照,同时还得丝毫不放松对她家的监视。她们只要出来,就不可能躲过我的视线。别的时候,特莱莎常去面包房买东西,那是中国人笛楼开的,就在电影院隔壁。我一看见她,就说:“你看多巧呀!咱俩经常在这儿碰上。”如果人多,特莱莎就留在外面,我挤进去。笛楼这个中国人是位好朋友,总是先来接待我。有一次,笛楼看见我们两个走进店铺,就高声说:“啊,未婚夫妇来啦。还照以前那样吗?每人两片热面包干?”正在买东西的顾客听了便笑。她脸色变得绯红。我赶忙说:“好啦,笛楼,别开玩笑了,快去忙生意吧。”可是星期日面包房不开门。我就在贝亚必斯塔电影院的前厅里,或者是公园的长凳上,注意着她和她的姑妈。她们经常等候通往海岸的公共汽车。有时我装作无意的样子,双手插在口袋里,吹着口哨,脚下踢着石子或瓶盖,从她们身旁经过。我并不停住脚步,就向她们打招呼:“早上好,太太。特莱莎,你好。”我继续望着前方,走进家门,或者一直走到萨恩斯·培尼亚,因为只好如此。

三人回答说:“站直角。”中尉点点头,耸耸肩膀,“我了解你们,就像了解我亲生的儿子一样。”他翕动着嘴唇说。努涅斯、乌里奥斯特和雷维亚感激地笑笑。甘博亚下令道:“站直角!”

星期一晚上,她也穿那件方格连衣裙和毛坎肩,因为她姑妈带她去贝亚必斯塔电影院看妇女专场。我跟我妈说了一声“我去借个作业本”,就来到广场上等着散场。我常常看见她和她姑妈一路上评论着影片,走了过去。

甘博亚说:“是站直角,还是罚六分,随你们的便,可以自由选择。”

有些时候,她还穿一条咖啡色的裙子。这是条旧裙子,颜色已经褪掉五成。我经常看见她姑妈在缝补这条裙子。她缝得实在好,补的地方几乎看不出来,因为她是个裁缝呀。有时,是她自己补这条裙子,那是放学回来,她还穿着校服。为了不弄脏这身制服,她在椅子上先铺一张报纸。穿这条咖啡色的裙子时,她就配一件只有三颗纽扣的白衬衫,只扣着下面两个纽扣,她那丰满而微红的脖子就露在外边。冬天,在那件白衬衫外边,她也套上那件肉桂色的毛坎肩,一个纽扣也不扣。我常想:“她收拾打扮的本事可真不小!”

乌里奥斯特、努涅斯和雷维亚跑步离开队尾。经过巴亚诺身边时,他对他们说:“小鸽子们,算你们走运,赶上甘博亚值班。”三名士官生立正站在中尉面前。

她只有两双皮鞋,她的本事也就有些无用武之处了,不过,当然总可以有所发挥。上学的时候,她穿一双有带子的黑皮鞋,看上去像是男鞋。她虽然脚小,却装作合适的样子。这双鞋她总是保持锃亮,一点灰尘和污斑都没有。大概她一回家就马上脱下来擦拭。因为我看见她走进家门的时候,脚上穿的是黑皮鞋,可是过了不久,我到她家念书的时候,她已经穿上了白色的皮鞋,那双黑的正放在厨房门口,但是像镜子一样闪光发亮。我想她并不是每天都上鞋油,但是一定会拿布擦拭一番。

“最后三名站到这里来,”他喊道,“快!一个班一个班地站。”

她那双白皮鞋是旧的。她心不在焉的时候,就双腿交叉,一条腿跷在空中,我看到鞋底有好几处地方已经磨损。有一次她一脚踢在桌子上,痛得尖叫起来。她姑妈连忙跑来,给她脱下鞋子,轻轻揉搓那只脚。我注意了一下,发现皮鞋里面有一块双层的硬纸,我这才明白:“鞋底原来是透的。”有一次,我看见她擦这双白皮鞋。她小心翼翼地用一支粉笔一块块地涂抹这双鞋,就像做作业一样,因此,她能使这双鞋显得崭新,但是为时很短,因为只要跟什么东西一碰,白粉脱落,鞋上便满是黑斑了。所以我想:“假如我有很多很多的粉笔,她的皮鞋就可以保持洁白了。她可以口袋里带着一支粉笔,什么地方一掉颜色,掏出粉笔一涂就行了。”我们学校对面有家文具店,一天下午,我去问了一下一盒粉笔的价钱:大盒的六个索尔,小盒的四个索尔五十生太伏。我没有想到会这么贵。我不好意思再向瘦子依盖拉斯借钱,因为上次那个索尔我还没有还给他。我们的关系比过去更亲密了,虽然只是偶尔在从前那家小酒馆里见一面。他给我讲笑话,问我学校里的事,请我抽烟,教我吐烟圈,教我把烟憋住,再从鼻子里喷出去。有一天我鼓起勇气说,我要借四索尔五十生太伏。他说:“当然可以,伙计,你借多少都行。”他把钱给了我,根本不问我干什么用。我跑到文具店,买了一盒粉笔。我原来打算对她说:“特莱莎,我给你带来一件礼物。”走进她家大门,我仍然想这样说;可是一看见她,我就推翻了那个想法,只是说:“学校里送给我这么一盒,可是我用不着粉笔。你需要吗?”她说:“当然需要啦。你给我吧。”

“是我发昏了,还是有人在队列里说话?”中尉问道。士官生们立刻静下来。甘博亚双手叉腰,踱到班长们面前。

我认为世界上没有魔鬼,可是“美洲豹”常常使我产生怀疑。他说,他不相信有鬼。不过那是撒谎,纯粹是装腔作势。那一回阿罗斯毕德由于说了不敬圣罗莎的话,就挨了他一顿打,于是暴露了他的本相。他说:“我母亲是圣罗莎的虔诚信徒,说她的坏话,就像说我母亲的坏话一样。”这纯粹是故作姿态。魔鬼一定也长着“美洲豹”那样的一张脸,也是像他那样地笑。不同的是他没有犄角。他说:“事情已经被发现,他们要来抓卡瓦。”我和鲁罗斯非常紧张,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却在那里哈哈大笑。他是怎么猜出来的呢?我常常做这样的梦:我从他背后慢慢靠近,一拳把他打倒,踢翻在地,砰,啪,啪嚓。我想看看他醒来以后会怎么样。鲁罗斯一定也这样想过。那天下午他对我说:“‘美洲豹’是只野兽,博阿是个野人,真是少有的两个宝贝。你看他是怎么猜出那个山里人的事的?他是怎样地笑呀?”如果倒霉的是我,他一定会笑破肚皮。可是他后来急得像发了疯,那并不是为那个山里人,而是为他自己。“他们这是冲我来的,可是他们不晓得是在跟谁交手。”但是关禁闭的是卡瓦,这真让我毛骨悚然,假如当时的骰子挑中了我呢?我真希望有人能把“美洲豹”整一整,看看他是怎样的一副嘴脸。可是从来没有人能治他,这实在令人生气。他什么都可以猜得出来。据说动物能凭嗅觉了解事物,它们一闻,好啦,要发生的事情就从鼻子里吸进去了。我母亲说:“一九四〇年发生地震的那一天,我就知道要出事,因为街上的狗突然发了疯,到处乱跑、乱叫,它们好像看见了头上有角、满脑袋钢丝头发的魔鬼一样。过了不大工夫,地震就发生了。”“美洲豹”也是那样,也摆出那样的一副嘴脸。他说:“有人告密了。我对着圣母起誓,一定是有人告密了。”瓦里纳和莫尔特根本就没有露面,根本就没有听见他们有任何动静,一点也没有。直到卡瓦被关进禁闭室之前,还没有任何一个军官或准尉发觉这桩事。真是丢脸!三个星期以来,他一直可以外出上街。肯定是哪个士官生干的。真恶心!也许是哪个狗崽子,也许是四年级的人。他们也是狗崽子,不过大一些,懂事一些罢了。其实,仍然是狗崽子。我们之所以没有落到狗崽子那个地步,要归功于“圈子”。我们赢得了尊敬,那是花了很大代价的。我们在四年级的时候,五年级哪一个敢让我们给他们铺床?我敢一脚踢翻他,啐他一口。“美洲豹”、鲁罗斯、山里人卡瓦,你们愿意帮助我吗?我要对付那个家伙,我的手已经痒得难受了。那时候的五年级连我们四年级十班的小个子都不敢碰。这一切要归功于“美洲豹”。他是唯一没有被“洗礼”的人,他做出了榜样,是个敢做敢当的好汉。他为什么能做到呢?我们有过一段好光景,比后来的一切都好。但是,我并不希望时间倒退,恰恰相反,我希望已经毕业了不要因为山里人这件事出麻烦。假使他害怕了,把大家牵连进去,我就宰了他。鲁罗斯说:“我替他担保,就是一块热铁塞进他嘴里,他也不会吐露真情。”眼看就要毕业考试了,就因为那块倒霉的玻璃,结果被出卖了,呸,真是命苦!我可不想再当一回狗崽子,在这里重新待三年实在令人讨厌。现在有了体会,我可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了。有的狗崽子常常这样说:我要当陆军,我要当空军,我要当海军。所有的小白脸都愿意当海军。你再等几个月吧,然后咱们再说。

立刻响起一片掌声。有人甚至喊了一声:“甘博亚万岁!”

客厅面向一座五彩缤纷的大花园,里面种满了各式各样的鲜花。窗户敞开着,一股鲜草的气味吹进房间。贝拜第四次放上那张唱片,命令道:“起来,别泄气,这是为了你好。”由于筋疲力尽,阿尔贝托早就斜躺在大沙发上。普鲁托和埃米略以观众身份参加舞蹈课,他们总是开玩笑,说些暗示的话,不断谈到埃莱娜。马上他会再度出现在客厅里的大玻璃镜中,在贝拜的怀抱里非常严肃地摇晃,令人敬畏的神情会重新占据他的心头,普鲁托会说:“又来啦,你一跳舞简直像个机器人。”

“是罚六分,还是站直角?”

他站起来。埃米略点燃一支香烟,和普鲁托轮换着吸。阿尔贝托看到他们坐在沙发上争论是美国烟草好,还是英国的好,他们并没有注意他。贝拜说:“预备,这一回你带我跳。”他开始跳起来,起初跳得很慢,严格按照华尔兹舞的动作:向右,向左,转弯,再转弯。“现在好多了,”贝拜说,“再跳得快一点,随着音乐的节奏。听着:嘣嚓嚓,嘣嚓嚓,嘣嚓嚓。”阿尔贝托果然感到比较放松、比较自由,也不再一味考虑舞蹈本身了,而且双脚也不再和贝拜的脚打架。

这道命令见效了。各班班长走出队列,在离准尉们两米远的地方立定,一碰靴跟,敬礼;交出纸张后,他们低声说:“报告准尉,请求入列。”准尉或者点点头,或者说:“入列!”班长们便快步回到各自的班里。接着,准尉把纸片送给甘博亚。这位中尉戏剧性地一碰鞋跟;他有自己独特的敬礼方式,不是把手举到太阳穴上,而是放到额前,这样一来手掌就挡住了右眼。士官生们看到名单交上去了,个个神情紧张起来。纸张在甘博亚手中像扇子那样晃动着。他为什么不下令出发?他的眼睛戏弄地审视着连队。突然,他微笑一下,说:

“跳得还不错,”贝拜说,“就是别那么紧绷绷的,这不仅是个挪动双脚的问题。转弯的时候,必须微微弯腰,注意,就是这个样子。”贝拜微微一弯身,乳白色的脸上露出一丝礼节性的微笑,身体随着脚后跟转了半圈;一恢复到原来的姿势,脸上的微笑便消失了。“换步子、摆姿势等等都是些小技巧,以后你慢慢就学会了。现在你必须学会按照规定的那样带领你的舞伴。别害怕,姑娘到时候就知道你的意思。你把手放在她身上,要用力,有点气派。让我带你跳一下,你来体会体会。明白了吗?用左手握住她的手,跳的时候,如果你发现有机会,就和她的手指交叉在一起,要一点一点地靠近,要从她的背上慢慢地、轻轻地把她往怀里搂。要做到这一点,从一开始就要把手的位置放好,不仅仅是手指尖儿,整个手掌,一个大巴掌贴住她的后肩。随后,一面跳,手掌一面向下移动,好像纯粹出于偶然,好像每转一圈,那只手不由自主地下降一点。如果姑娘有些生气,或者向后挣脱,你就赶快开口,说什么都行,说呀,说呀,笑呀,笑呀,但是一点也别松手,继续搂紧,继续靠近。因此要多转圈,总要按同一个方向转弯。向右转弯的人不头晕,可以连续转五十个圈;可是她因为要向左转弯,所以很快就会头晕。那时你会发现,只要她一头晕,就会轻轻贴住你,为的是觉得有个依靠。那你就可以把手放在她的腰上,不必担心,就可以和她手指交叉,甚至可以轻轻贴上脸。你明白了吗?”

“肃静!”甘博亚大吼一声,“肃静!他妈的!”

华尔兹舞曲结束了,电唱机发出最后一声哀鸣,贝拜把它关掉了。

“谁在那里说话?”中尉喝道。低语声继续了片刻,随即减弱,接着便消逝了。

“这个家伙,偷鸡摸狗的事他都知道,”埃米略指着贝拜说,“真滑头啊!”

队列里立刻响起一阵轻微的低语声。各班班长手持纸笔,钻进各自的排尾。嗡嗡声颤抖着,仿佛一群飞蛾争先恐后地躲避那粘虫的纸片。阿尔贝托用眼睛的余光寻找着一班的牺牲品,他们是:乌里奥斯特、努涅斯、雷维亚。雷维亚一声低语传到他的耳中:“‘猴子’,你已经被关了一个月,再罚上六分又能把你怎么样呢?你的位置给我吧。”那个叫“猴子”的说:“要十个索尔。”“我没有现钱。要是你同意,我先欠你的。”“不行,你自认倒霉吧。”

“好啦,”普鲁托说,“阿尔贝托已经会跳了。咱们打牌,好不好?玩‘快乐区’。”

“把最后迟到的三名叫出队伍。”他补充说道。

“快乐区”这个老名字,由于和瓦底卡妓女区谐音而被放弃了,但是自从蒂戈办起桥牌馆用上这个名字之后,它又复活了。这个桥牌馆是几个月前在特拉萨斯俱乐部的一个客厅办起来的。玩法是:把牌在四个人手中分光,庄家指定王牌。玩的时候,对门是朋友。这种玩法一出现,这片街区就只玩这一种纸牌了。

最后这一句他加重了语气。说话时,他的睫毛微微眨动着。连队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甘博亚立刻向前跨进一步,他的眼睛紧盯着士官生们纹丝不动的行列。

“可是他只学会了华尔兹和博莱罗,”贝拜说,“他还差曼波没有学。”

“各班班长,出列!”甘博亚下令道。

“不学了,”阿尔贝托说,“改天再接着学。”下午两点,他们走进埃米略家的大门时,阿尔贝托是兴致勃勃的,不断回击着别人的玩笑。四个小时的舞蹈课,弄得他很疲劳。只有贝拜还依然热情如故,别的人都已经厌倦了。

又是一阵笑声,这次更为大胆。士官生们的面孔依旧保持严肃的神情,那笑声发自胸腔,到了唇边就已煞住,目光和表情却毫无变化。甘博亚迅速把手叉到腰部,全队立刻又安静下来。队列整齐得像刀切过一样。准尉们直瞪着甘博亚,似乎个个服过安眠药。“他今天情绪不错。”巴亚诺低声说道。

“随你的便,舞会可就在明天。”贝拜说。

“我的意思是说,三年级的士官生们。”

阿尔贝托颤抖了一下,他想:“的确,拍板定情就要在安娜家里进行。可能整宿都会放曼波舞曲。”安娜和贝拜一样,是舞会上的明星,她姿势优美,善于变换步伐。假如在她身边人们等着轮流和她跳舞,她的眼睛就会放出幸福的光芒。“难道我整个舞会都坐在墙角,看着别人和埃莱娜跳舞吗?假如仅仅是本街区的人,倒还好说。”

低沉的笑声像波浪一样传遍整个连队。甘博亚扬起脸,皱着眉头——全连立刻肃静下来。

确实,自从前不久以来,本街区便不再是座孤岛,不再是与世隔绝的空间了。各种各样的陌生人——来自七月二十八日大街、多面堡街、法国大道、峡谷街等属于米拉芙洛尔区的小伙子,还有圣伊西德罗甚至巴兰科的青年——突然之间出现在本街区的各条胡同里。他们追逐姑娘,在她们的家门口谈话。他们不顾男子汉的敌视,甚至公然挑战。他们比本区的男孩子高大,所以敢于挑衅。那些女的也有过错,她们把这些人招引进来;对他们的入侵,她们好像十分满意。普鲁托的表妹就接纳了圣伊西德罗的一个小伙子。这小伙子时常有一两个朋友陪同,安娜和劳拉常常去和他们聊天。特别是在有舞会的日子里,这些入侵者更是蜂拥而至。这些人好像着了魔似的往这里跑。从下午起,他们就在举行舞会的住宅附近游荡,和女主人开玩笑,极力恭维奉承。如果没有被邀请,夜晚仍然可以见到他们那一张张贴在玻璃窗上的面孔,从外面焦急地望着里面的一对对舞伴;他们打手势、做鬼脸、开玩笑,搬出全套的花招,以引起姑娘们的注意,唤起她们的同情。有时某个姑娘(较少跳舞的一位)到女主人面前去替他们求情。这下子就行了:客厅里很快就充满了陌生人,到最后,干脆排挤了本街区的人,占据了电唱机,拉走了姑娘。安娜恰恰对本区的人热情不高,集体精神极为淡薄,几乎微不足道。比起本区的小伙子,她对外区的人更感兴趣;虽然她并不去邀请他们,但是很可能会放他们进门。

“三分钟。”他说。他的目光从头到尾扫视一遍,仿佛牧羊人在查看羊群。“狗崽子们集合只用两分半钟。”

阿尔贝托说:“对,你说得有道理。教我跳曼波舞吧。”

士官生们不再作声。中尉原来双手叉腰,这时放了下来,两手一晃垂直不动了。他向队列走去,脸色阴沉,板着面孔,毫无表情。三名准尉——巴鲁阿、莫尔特、佩索阿——跟在他后面三步远的地方走着。甘博亚停下来看看手表。

“好吧,不过先让我抽支烟,你先跟普鲁托跳。”贝拜说道。

“肃静!”他高声喝道。

埃米略打了一个呵欠,用胳膊肘碰一碰普鲁托说:“去露一手吧,曼波舞专家。”普鲁托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开朗而洪亮,全身随着哈哈的笑声而颤动。

沸腾的人声重新响起来,又沉落下去。阿尔贝托拔腿便跑,一路上把牙刷和梳子放进衣袋,又把毛巾像腰带似的系在军装与衬衣之间。人们正在站队。他向前一扑撞在前面一个人身上,不知何人又从后面把他拉住了。阿尔贝托紧紧抓住巴亚诺的皮带,他轻轻跳动着,免得后到的人踢着他。那些人横冲猛撞,企图搞乱队形,占据一个位置。“混蛋,别推呀!”巴亚诺喊道。排头渐渐有了秩序。班长开始让报数检查实到人数。排尾你推我搡仍然混乱一团,迟到的几个极力威胁他人,用胳膊肘挤着,企图争夺一席之地。甘博亚中尉站在检阅场的边沿,注视着集合的情况。他长得高大壮实,军帽微斜,显出一副傲慢的神气。他轻轻摇摇头,闪过一丝嘲笑。

“跳不跳?”阿尔贝托不高兴地问道。

“各班班长,把最后三名记下来!”

“别生气,我跳。”普鲁托说。

集合哨响了。从洗脸间和寝室里传出的嗡嗡声越发高涨,随后便戛然而止。甘博亚中尉的吼声仿佛雷鸣般地从院子里传进来:

他起身挑了一张唱片。贝拜点着烟,脚下按照音乐的节奏在打拍子。

“没有呀。我们连这种打算都没有。”

埃米略说:“喂,有点事我不明白:你是第一个起来跳舞的,我是说,在区里最早的那些舞会上,那时候咱们刚刚开始和女孩子在一起玩。你忘了吗?”

“没有弄到考卷吗?”

“那不是跳舞,只是乱蹦。”阿尔贝托说。

“诗人,这次你要不及格了。”“美洲豹”对着镜子极力梳平头发,但是那些刺猬毛既硬又黄,梳子一过就又竖起来。“没有考卷,没去弄。”

“我们都是从乱蹦开始的,”埃米略声称,“不过后来我们都学会了。”

“化学这门课我需要五十分,”阿尔贝托说,嘴里充满牙膏沫,“要多少钱?”

“这是因为不晓得多长时间他不参加舞会了。你们难道不记得了?”

阿尔贝托从床上跳下,穿上袜子和依然没有鞋带的靴子,张口骂了一句。他穿好鞋袜的时候,大部分士官生已经铺好床,开始穿衣服。巴亚诺喊道:“‘奴隶’,唱点什么听听。我洗脸的时候,愿意听你唱歌。”阿罗斯毕德吼起来:“值班的,有人偷了我的鞋带。你有责任。你要受罚的,鬼东西。”有一个人说:“那是‘奴隶’干的。我起誓,我看见了。”巴亚诺建议说:“应该报告上尉。我们寝室里不要小偷。”一个嘶哑的声音说:“啊,这位黑美人害怕小偷呀!”几张喉咙唱道:“哎呀呀,哎呀呀。”整个寝室都跟着嚎起来。巴亚诺狠狠地说:“都是他妈的婊子养的。”说罢把门一摔,出去了。阿尔贝托穿好衣服,连忙跑到洗脸间去。隔壁的洗手池上,“美洲豹”已经梳洗完毕。

“对,正是因为这个才把我给耽误了。”阿尔贝托说。

“还有七分钟。”巴亚诺站在寝室门口,扯着嗓子大吼一声。室内立刻骚动起来。生锈的双层床吱吱咯咯地响起来,衣橱的小门在轧轧作响。接着,鞋跟敲打着地面;两人相撞或擦身而过,发出一阵阵嚓嚓声。但是谩骂加威胁压倒了任何一种声音,仿佛居于浓烟之上的火舌。那众多的喉咙喷吐出一阵阵咒骂,不过并没有固定明确的靶子,只是抽象地瞄准上帝、军官和老娘。看来士官生之所以这样做,与其说为了话中的含义,不如说为了骂声中的音乐感。

“你好像要去当修士,”普鲁托说道,他刚选好一张唱片,正拿在手里转着玩,“你差不多连门都不出了。”

他微微一笑就走开了。阿尔贝托想:“他想做我的朋友。”他再度合上眼睛,精神却很兴奋:迭戈·费雷街的路面由于洒过水而闪闪发光,波尔塔小巷和奥乔兰街的人行道上落满了夜风吹下的树叶。一个衣着华丽的青年走在那条街上,嘴里叼着一支吉士牌香烟。“我发誓今天一定要去玩妓女。”

“嗨,那不是我的过错,我妈妈不放我出来。”

“奴隶”说:“好吧。我以为你还睡着呢。”

“那么现在呢?”

“我知道,”阿尔贝托回答说,“来得及。”

“现在可以了。她和我爸爸之间的事也好多了。”

“甘博亚中尉值班。”

“我不明白那跟你有什么关系?”贝拜说。

起床号吹过不久,阿尔贝托还没有睁开眼睛,心里盘算着:“今天是外出的日子。”不晓得谁说了一声:“差一刻六点了。该用石头打那个可恶的东西了。”接着寝室又安静下来。他睁开眼睛:一缕灰白色的阳光从窗户上射进房间。“周末应当出太阳。”洗脸间的门开了。阿尔贝托看见“奴隶”那张苍白的面孔出现了。往前一走,双层床便遮住了他的头部。他已经刮脸、梳洗完毕。阿尔贝托想:“他起床号前就下床,好在集合时第一个站好。”然后他又闭上了眼睛。他觉得“奴隶”来到他床头停住,拍拍他的肩膀。他半睁开眼睛,看到“奴隶”的脑袋以及那裹在蓝色睡衣里骨瘦如柴的身体。

“你不知道他父亲是个唐璜式的人物吗?”普鲁托说,“你没见过夜里他父亲回家时,进门之前怎么样用手绢擦嘴的吗?”

周末,五年级的士官生只能在床上多待两三分钟。因为不是十五分钟,而是在不到八分钟内要洗漱、穿衣、铺床、集合完毕。但是本星期六例外,由于五年级要考化学,所以他们的出操取消了。六点钟,这些高年级学生听到起床号的时候,三年级的狗崽子和四年级的士官生已经齐步走出学校大门,向着联结拉白尔拉区和卡亚俄港之间的荒地走去。

“对,有一次咱们在马掌街看见他了,他用轿车带着一个怪模怪样的女人,简直是头猛兽。”

晨风吹进拉白尔拉区,把浓雾推向大海。莱昂西奥·普拉多军事学校这块地方,仿佛是一个刚打开窗户的充满烟雾的房间,逐渐明亮起来。这时,一个不知名的士兵出现在棚子门口,他一面打呵欠,一面揉眼睛,向士官生的宿舍走去。他手中握着的铜号,随着身体一起摆动,在晨曦中闪着金光。他走到三年级的院子里,在四面距离相等的院中央站住。他那件深绿色的军装,在残余的雾气里褪去了颜色。这个士兵看上去像个幽灵。他慢慢地行动起来:挺起胸膛,摩擦双手,吐口唾沫,接着便吹响了军号。随后昂首听着军号的回音。几分钟后,传来了三年级狗崽子们的谩骂声。他们把由于夜晚结束而产生的愤怒全都发泄在他的身上。在渐渐远去的骂声中,他向四年级的宿舍走去。最后一班夜间哨兵从门口迎出来,他们从狗崽子们的起床声中知道这个号兵要到了,于是便出来嘲笑他,骂他,有时还朝他扔石头。之后,号兵就转身向五年级的院子走去。那里空无一人,他的步伐也格外有力。那里还没有动静,因为这些有经验的学生都知道,从起床号到集合哨要十五分钟,其中一半的时间可以泡在床上。号兵一路摩擦着双手,吐着口水,回到棚子。三年级狗崽子们的愤怒、四年级士官生的火气,丝毫吓不住他,他几乎不予理睬。但是周末除外,这一天因为有野战演习,起床号要提前一小时吹响,号兵们都害怕在这一天值班。五点钟,天空还仍然漆黑的时候,士官生们就得睡眼惺忪地爬起来,所以十分恼火,纷纷从窗口射出各种炮弹,轰击号兵。因此,每到星期六,号兵们便违反规定站在检阅场上远离宿舍的地方吹号,而且吹得很快。

“那女人浓妆艳抹,穿得非常华丽。”普鲁托说道。

阿尔贝托点点头,心里暗暗高兴。

卡瓦告诉我们:士兵棚子后面有母鸡。山里人,你撒谎,那不是真的。我起誓,我亲眼看见的。吃罢饭,我们去了。为了躲开宿舍,我们绕了一圈,还像战地演习那样匍匐前进了一段。看见了吗?你们看见没有?那个可厌的山里人说。那里有一个白色的鸡窝,里面有芦花母鸡,你们要什么?你们还想什么?咱们偷那只黑毛鸡?还是偷黄毛鸡?黄毛鸡更肥一些。傻瓜,你还等什么?我抓住它,我按住两个翅膀。博阿,你堵住它的嘴。你别以为那么容易。不行,你别想跑,小爪子,来,来!它怕他,它看他长得丑。你们看,它冲他晃尾巴呢。那个可恶的东西说道。可是它真的啄了我的手指头。咱们到操场去,你们把这家伙的嘴巴一下子堵住。假如鲁罗斯爬到那小伙子身上,会出什么事呢?“美洲豹”说:“最好把它的爪子和嘴巴都捆住。”翅膀怎么办?如果它用翅膀扇了某个人的话,你们会说什么呢?博阿,它可跟你没缘分。山里人,你能肯定吗?你也干啦?没有。不过,我是亲眼看见的。我拿什么捆住它呢?真笨,真笨!一只母鸡不过是个小东西,小玩意罢了,如果是小羊驼呢!假如鲁罗斯爬到那小伙子身上,那会出什么事呢?那时,我们正在教室外面的露天地里抽烟。把灯拿下来,臭蝙蝠!“美洲豹”来精神了,好像刚让人玩过一样。“美洲豹”,好了吗?成功啦?成功啦?安静点,切着我的手了,我得集中注意力。爪子,好了吗?好了吗?鲁罗斯说:咱们玩那个胖子怎么样?谁?九班的那个胖子。你没拧过他的屁股吗?哎哟。这个主意不坏,可是他让干不让干?有人告诉我,拉尼亚斯值班的时候玩过他。哎哟,总算完了。那个可恶的东西问:好了吗?好了吗?谁头一个?这么乱哄哄的我可没有兴致了。这儿有根细线可以拴嘴巴。山里人,别松手,说不定它会飞掉。有自告奋勇的吗?卡瓦抓住屁股;鲁罗斯,别让它的嘴巴动弹,无论如何也要把它堵住;我来捆住爪子。咱们最好还是抽签吧,谁有火柴?把一根火柴的头去掉,其他的火柴给我看一下,我是个老手了,别想弄虚作假。该轮到鲁罗斯。喂,你知道它让干不让干呀?我可没把握。这笑声像是在啄什么东西:“鲁罗斯,我答应了,不过仅仅玩玩而已。”假如它不让干呢?安静,好像是准尉来了。幸亏他从远处过去了,我可是个男子汉。要是咱们玩准尉一下怎么样?那个可恶的东西说,博阿干过母狗。他干吗不玩那个胖子呢,他至少是个人呀。他被关禁闭了,刚才我看见他在饭厅,正在饭桌上打低年级的八个狗崽子。也许它不让干。谁说害怕?有人说害怕吗?我把一个班的胖子一个一个地玩一遍,他们一个个像莴苣那么鲜嫩。“美洲豹”说:“咱们订个计划,这事很容易。”是谁抽到那根签了?母鸡静静地躺在地上喘气。那个山里人卡瓦抽上那根签了。你们没发现他已经准备试一试了吗?母鸡已经死了,没有用了。最好让博阿玩一下,他的家伙早就着急了。已经抽过签了,没什么可说的,这母鸡你玩不玩?要么我们就像你们村里那样干你一通。没有小小说吗?把诗人叫来,让他讲一段故事怎么样?纯粹瞎编,伙计们,我只要一想那玩意儿,就急了,只要心里想。喂,我如果染上病怎么办?我的心肝,你怎么啦?小乡下佬,你怎么啦?你从什么时候起往后缩啦?你知道博阿玩过那个玛尔巴贝阿达母狗之后,比你妈还健康。小跳蚤,说说你的胡思乱想吧,你没听说过母鸡比母狗要干净卫生吗?哪怕弄死了,我们也心甘情愿。巡逻队呢?是瓦里纳那个笨蛋值班,星期六的巡逻队是官样文章。如果有人告密呢?那“圈子”就开会研究:被玩过的士官生会不会是告密分子?可是你能张嘴说,你被人玩过啦?咱们出去吧,要吹熄灯号了。混蛋,把灯拿下来。那可恶的东西说,好吧。它可要独自留下了。把它递给我。你拿着。我吗?就是你。你能肯定母鸡后面有窟窿吗?除非这只小嫩鸡还是个雏儿。你们看,它还在动弹呐,说不定是只肥公鸡。别笑,对不起,别出声。这笑声真让人讨厌。你们看见山里人那只手了吗?你在抚摸它呀,强盗。我正在找那个说“别动我”的人。我已经找到了。伙计,他说什么?有窟窿吗?请安静,看在各位圣徒的面上,你们别笑了!大家睡着了。真笨!我弟弟说,山里人是坏蛋,比什么都坏。叛徒,胆小鬼,连心肝都是歪的。堵上他的嘴,婊子养的!甘博亚中尉,这里有人正在玩母鸡。鲁罗斯说,十点多了,快十点一刻了。你们看看有没有哨兵?我也玩一个哨兵。你什么东西都干,我看你胃口不坏,你起誓,你没玩过你那神圣的母亲吗?寝室里没有哨兵,但是在二班可有,咱们不穿鞋出去吧。我要冻死了,说不定感冒了。我坦白,只要听到哨声,我拔腿就跑。咱们上楼梯吧,弯着腰,警卫室能看得见。真的吗?咱们悄悄进寝室。“美洲豹”,鬼东西,你说什么只有两个哨兵?那边有十多个侏儒呢。那么跑吗?谁?你知道哪个是他的床。你过去,我们不会玩别人的。这是第三只鸡了,你们没闻到有股馋人的味道吗?羽毛都掉了,我看它已经死了。死没死?说呀!你总是干得那么快,还是仅仅玩母鸡的时候如此?你们瞧瞧这个婊子,我想是那个山里人把它弄死的。我吗?它没法呼吸,所有的窟窿都堵死了。假如它还在动的话,我起誓那是在垂死挣扎。你们认为动物会有感觉吗?感觉什么?傻瓜,莫非它们有灵魂吗?我是说它们会有快感吗,就像女人那样?玛尔巴贝阿达那只母狗跟女人一个样。博阿,你真叫人恶心。瞧瞧你干的那种事。喂,那娘儿们站起来了。它开了心,还想干吗,怎么样?它走起来像喝醉了似的。现在咱们当真要吃掉它吗?你们别忘记那山里人在鸡里留种了,谁要吃了,会下蛋的。我不知道人家怎么宰母鸡。安静点,用火一烧,细菌就死了。你揪住它的脖子,提起来一拧。博阿,你按住它,我来开刀,你抓住它。好的,先生,举高点,爪子放好。现在它可完蛋了,好家伙,全拧碎了。好家伙,全拧碎了,闻着爪子上的这股臭味,谁能吃它呢?你起誓,火烧可以杀死细菌吗?咱们去点个火堆,不过得远一点,到围墙后边更隐蔽一些。安静点,我把你分成四块。快爬上来,抓紧,笨蛋。那个侏儒在怎样地跳脚呀,你还等什么,还不赶快爬上来,你没看见他睡得像头死猪一样吗?喂,博阿,你别那样捂住他的脸,他会闷死的。鲁罗斯说,现在把我推倒了,我只好擦擦手,你别动,我宰了你,我把你捏成粉末,我对你进行轰炸。你又踢又跳,还想干什么。咱们快躲开吧,侏儒们起床了,我没告诉你吗,臭货,所有的侏儒都起床了,这里要血流成河了。点灯的那个人是个流氓。那个人大声喊:他们在玩一个同学,快去打呀,伙计们!那个这么喊的人也是个流氓。他们玩我的时候,也干过点灯的事,所以我才松开他的嘴巴?弟兄们,救救我吧!这样的喊声,我只听过一次,那是我母亲把椅子朝我弟弟头上摔去时,弟弟喊的。侏儒们,有人邀请你们来的吗,你们都起床干什么?难道有人下令点灯的吗?下令的是班长吗?我们不能允许你们对这个小伙子干这种事,你们这群色鬼。我发疯了,我在做梦,从什么时候起开始这样对士官生说话的?立正!你喊什么?你没看到这是一场玩笑吗?你们等着,我把那些侏儒踩扁几个。“美洲豹”还在笑,我记得我玩那些侏儒的时候,也听到他这样笑。现在咱们走吧,不过,你们听着,别忘了:假如谁要张嘴告密的话,咱们就把整个寝室的人都揍一遍。不要跟侏儒打交道,他们都是些心理变态的人,不懂得开玩笑。要下楼梯,咱们还得弯腰吗?鲁罗斯啃着骨头说:呸,这肉有股烟熏火燎的味道,上面还带毛呢。

“不让你参加舞会为什么和他的事有关系呢?”

“好吧,”阿尔贝托说,“不过,我可得先说明,我踢得不好。”

阿尔贝托说:“我爸爸一有越轨行动,我妈妈就把我看起来。她怕我长大后会像他一样;她担心我也会成一个色鬼、一个不可救药的人。”

“下来,”普鲁托说,“咱们玩射门。等人来多了,就分拨比赛。”

“棒极了,她的心地真好。”贝拜说。

蒂戈像玩篮球那样在地上拍起球来。

“我父亲也是个不讲廉耻的人,”埃米略说,“有时不回家睡觉,手绢上经常擦得花花绿绿。可是我母亲不在乎,她笑着叫他:老风流。只有安娜跟他吵架。”

“这条街的人到处赶我们,抢走足球,不让我们玩。”普鲁托说。

“喂,咱们什么时候跳舞?”普鲁托问。

“不好不坏。你为什么问这个?”阿尔贝托说道。

“等一下,伙计,咱们先聊一会儿。到舞会上咱们跳个够。”埃米略回答说。

“你父亲是好人吗?”蒂戈问。

“咱们一说起舞会,阿尔贝托就脸色发白,”贝拜说,“伙计,你不要傻了。这一回埃莱娜准会答应你。随便你打什么赌都可以。”

“人家管我叫普鲁托。管他叫蒂戈,他踢起球来像个老妈妈。”

“你认为行?”阿尔贝托说。

“咱们区又多了一个人。”蒂戈说道。

“他已经爱得五体投地了,”埃米略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谁像他这样恋爱的。他那些做法我可办不到。”

“他住在迭戈·费雷街的第一个街区,”普鲁托说,“我住在那边拐弯的地方,奥乔兰街。”

“我的什么做法?”阿尔贝托问道。

“你们都住在附近吗?”阿尔贝托问道。

“求爱二十次。”

“噢。”蒂戈应道。

“只有三次,你干吗要夸张?”阿尔贝托说。

“刚搬来的,以后就在这里住下了。”

“我认为他做得对,”贝拜声称,“如果他喜欢她,就要一直追到她答应为止。以后再让她吃些苦头。”

普鲁托点点头。蒂戈这时已经把球捡了回来,他把足球扛在肩上,一只手扶住它。他看看阿尔贝托,双方相对一笑。普鲁托瞅着蒂戈说:

“但是这太没有志气了,”埃米略说,“假如一个姑娘把我甩了,我当时就去追另一个。”

“嗯。我们是今天才搬来的。”

“这一次她一定会认真听你讲,”贝拜对阿尔贝托说,“那天我们在劳拉家聊天,埃莱娜在打听你,蒂戈一说‘你想他啦’,她的脸就变得红极了。”

“以后你就住在这里啦?”普鲁托问道。

“真的吗?”阿尔贝托问。

普鲁托双手插在口袋里,像职业运动员在比赛前那样在原地跳动着,以便让四肢灵活。

埃米略说:“你们看他的眼睛在闪闪发光,他像条公狗一样多情。”

“你好。”阿尔贝托答道。

“问题大概是你求爱的方式不对。你要给她留下强烈的印象。准备跟她说些什么,你心里有数吗?”贝拜问道。

搬家那一天,他起得很早,心情愉快地到学校去了。中午便直接去新住宅。他在萨拉萨尔公园那一站下了快车,那时候他还不晓得这座临海花园的名字。随后,他走进迭戈·费雷街,街上没有行人。一进家门,他听见母亲在威吓女佣,说如果她在这里仍然和四邻的厨娘与司机来往,就会被辞退。午饭刚刚吃罢,父亲就说:“我得出门,有件要紧的事。”母亲吵嚷道:“你又在骗我,你敢正视我的眼睛吗?”后来,在男女佣的陪同下,她开始仔细检查在搬家的过程中是否遗失或损坏了什么。阿尔贝托则上楼跑到自己的房间里,往床上一躺,心不在焉地在书皮上画来画去。过了不大一会工夫,窗户外面传来孩子们的嬉戏声。喊声时断时续,还有足球撞在门上弹回来的咚咚声、木门被打中的砰砰声、应声而起的叫声。他立刻从床上跳下来,跑到阳台上去看。一个孩子穿着惹人注目的红黄相间的衬衫,另一个穿着白色绸衫,没有系纽扣。前者是高个子,黄头发,说话和看人的样子都很狂妄。后者矮胖,一头黑鬈发,行动却十分灵活。黄头发的站在汽车库门前当守门员,黑头发的用一个崭新的足球在射门。“接住,普鲁托。”黑头发的喊道。普鲁托弯着腰,像演戏那样做着鬼脸,摆着架子,双手擦擦前额和鼻子,装出一副准备扑球的模样。如果接住一个点射,他便哈哈狂笑,说道:“你真是个善心的老妈妈,蒂戈。我只要用鼻子就能截住你的罚球。”黑头发熟练地用脚把球截住,放在罚球点上,看好方向,举脚猛踢,几乎每球必中。蒂戈嘲笑说:“你这个漏勺,是个花蝴蝶罢了。这个球事先告诉你:右上角,重炮。”起初,阿尔贝托冷眼旁观,他们也装出视而不见的样子。渐渐地阿尔贝托露出仅仅对体育本身感兴趣的神情;蒂戈每次射中,或者普鲁托接住球,他便像个行家那样面不带笑地点点头。接着他又注意起两人之间的玩笑来,脸上的表情也相应地有所变化。两个玩球的人也不时地表示他们已承认他的光临:两人扭头望望他,好像要请他来裁判。他们双方通过目光、微笑和点头,很快就建立起一种无声的交流。突然,普鲁托用脚挡住蒂戈的一个猛射。那球一下子飞得很远,蒂戈连忙跑去捡球。普鲁托抬头望望阿尔贝托,招呼道:“你好。”

“差不多吧。有个思路。”阿尔贝托说。

阿尔贝托的家位于迭戈·费雷街左边第二个街区的第三个门里。他见到这所住宅的时候正是夜间。那时他们刚刚把家具从圣伊希德罗大街搬到这里。他觉得这套房子比从前那套大得多,而且明显地有两个好处:他的卧室离开父母的房间远得多;另外,这所住宅后面有座花园,父母大概会同意他养狗。但是,新房子也有不便利的地方。从前住在圣伊希德罗大街的时候,每天早晨有位同学的父亲用车把他俩送到拉萨叶中学。今后,他就得乘直达快车,在威尔逊大街那一站下车了。从那里差不多要穿过十个街区才能到达阿里卡大街。尽管拉萨叶是体面人家子弟的学校,却坐落在勃莱纳区的中心,而这里恰恰是黑人与工人居住的所在。早晨,他只好起得更早一些;中午,就得边吃边去上学。他家在圣伊希德罗大街住的时候,对面有家书店,老板经常让他在柜台后面阅读《贝内卡斯》和《毕依金》,有时还允许他借回家看一天,不过,不能撕坏或弄脏。此外,迁居之后还剥夺了他一件颇有刺激性的娱乐:爬上屋顶去看纳哈尔家的院落。每天早晨,那一家人都打网球;有阳光的时候,便在花格阳伞下面吃午饭;夜晚常有舞会,他可以偷看一对对男女在网球场上悄悄接吻的情景。

“这是最主要的,”贝拜肯定地说,“把要说的话全都准备好。”

在拉尔科大街、防波堤和波尔塔巷所包括的地段里,有六个街区,共有一百多所住宅、两三家食品店、一家药房、一座冷饮亭、一家鞋铺(一半藏在汽车修理间中),还有开设在一道围墙后面的秘密洗衣店。东西走向的那几条街的两侧,全种有树木。迭戈·费雷这条街则没有。上述那些店铺统治着这里的经济生活。这片地方没有名字。为了参加每年一度的特拉萨斯俱乐部冠军赛,小伙子们组织足球队的时候,就用“快乐区”这个名字去报名。但是比赛一结束,这个名字便弃之不用了。因为,桃色新闻上经常把那条妓女街,即瓦底卡·德·拉·维多利亚大街的一部分称作“快乐区”,这同样的名字实在令人难堪。所以小伙子们只用“区里”二字。至于人家问哪个区,为了有别于米拉芙洛尔区、七月二十八日区、雷杜多区、法国大道区、阿尔甘弗莱斯区,便说:迭戈·费雷区。

“这也要看情况,”普鲁托说,“我倒是喜欢当场现编。开始追某个姑娘的时候,我很紧张,可是只要一开口,好多事情就到了嘴边。真是产生了灵感。”

迭戈·费雷这条街的长度不足三百米。初次走过这里的行人,会以为它是条死胡同。确实,从与拉尔科大街交叉的路口上一望,过了两个街区,就到了这条街道的尽头。尽头有一幢两层楼的建筑,楼前有一个带绿色栅栏的小花园。这幢楼从远处看去仿佛堵住了迭戈·费雷街的去路,但实际上它是波尔塔巷。这条小巷与迭戈·费雷街交叉,横断了后者的去路。在拉尔科大街与波尔塔巷中间,还有另外两条平行的街道:科隆街和奥乔兰街。它们把迭戈·费雷街一共切成三段。科隆街和奥乔兰街横切迭戈·费雷街之后,向西伸展大约二百米,在防波堤上猛然截止。这道红砖的海堤环抱着米拉芙洛尔区,是城市的边缘,它刚好建在悬崖之上,沐浴在利马湾那奔腾咆哮的碧绿海水之中。

“不,还是贝拜说得有道理,”埃米略说,“我也是事前一切都准备好。到时候,你就一心想着说话的方式,考虑用什么样的目光注视着她,什么时候去握住她的手。”

几分钟以后,值班军官的哨声划破了夜空,阿尔贝托没有听见;他已进入梦乡。

“这些你要记在脑子里。如果可能,先在镜子前面预演一下。”贝拜说。

“诗人,总有一天,我要敲碎你的脑壳。”巴亚诺打着呵欠说道。

“好的。”阿尔贝托应道。迟疑了一下后,他又问道:“你都说些什么呢?”

“有人在偷鞋带!”他叫喊起来。

“那就多种多样了,要根据姑娘的情况决定。”贝拜回答说。埃米略在一旁满意地赞同道:“对埃莱娜,你可不能直截了当地问她愿意不愿意一辈子跟你在一起。你得首先在她身上下一番功夫。”

阿尔贝托听到巴亚诺踮着脚走过来,接着便是一阵翻东西的声音。

“也许就因为这个她才把我推开了,”阿尔贝托坦白地说,“上一回,我突然问她愿意不愿意做我的爱人。”

“安静点!”有人喊道,“值班的,叫这些狗娘养的闭上嘴!”

“你真是个笨蛋,”埃米略说,“再说,怎么能一大早就向她求爱呢,而且还是在大街上。简直是发疯了!”

“有人偷了我一根鞋带。”

“我有一次是在做弥撒的时候求爱的,结果很好。”普鲁托说。

“出什么事情了?”阿尔贝托问道。

“不,不,”埃米略打断他的话,转身对阿尔贝托说,“听着,你明天请她跳舞,要等到播送博莱罗舞曲时再讲,千万别在跳曼波时求爱,必须是在浪漫的乐曲声中再开口。”

“这里的人可太有意思了,太有意思了。”巴亚诺叫起来。

“这个你不必担心,”贝拜说,“他下定了决心之后,给我打个手势,由我来放雷奥·马里尼的《我喜欢你》。”

阿尔贝托走到自己床边,开始脱衣服。

“这正是我的那首博莱罗舞曲!”普鲁托叫起来,“只要跳着《我喜欢你》,我张嘴求爱,人家就答应,从来没有落空过。”

“真的吗?”巴亚诺说着坐了起来。

“好吧,我给你打个手势。”阿尔贝托说。

“步枪和手电在这里,”阿尔贝托说,“你如果愿意,就继续睡下去。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查哨的就在二班呢。”

“你请她跳舞,要搂紧她,”埃米略说,“你要不知不觉地转到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别让其他的舞伴听到你的话。你就在她耳边说:‘亲爱的埃莱娜,我要为你死去了。’”

寝室那一端,博阿在骂“奴隶”,他也是刚刚被叫醒的。

“胡闹!”普鲁托喊道,“你想让她再把他推开吗?”

“要是你提前叫醒我,我就揍你屁股。”

“为什么?”埃米略问道,“我一向就是这样求爱的。”

“一点钟了。该你的班了。”阿尔贝托说。

“不行。这种求爱方式毫无艺术,实在粗鲁,”贝拜说,“你首先脸上要十分严肃,你对她说:‘埃莱娜,我要跟你说件非常要紧的事。我喜欢你。我爱上你了。你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你妈的,你妈的!”巴亚诺暴怒地叫起来。

“假如她默不作声,”普鲁托补充说,“你就对她说:‘埃莱娜,你对我没有感觉到什么吗?’”

他们走进寝室。阿尔贝托走到巴亚诺床边,弯腰解下一根鞋带,然后用双手推推黑人。

“这时,你就握住她的手,要慢慢地、非常温柔地握着。”贝拜说。

“该交接班了,”阿尔贝托说,“咱们走吧。”

“伙计,别脸色发白。不用担心,这一次她会答应你的。”埃米略拍了阿尔贝托一巴掌说道。

几间寝室好像又有了生气。从五年级各班的宿舍里传出脚步声、开关衣橱声,甚至还有骂人声。

“对,一定会答应的。”贝拜说。

“好吧,伙计。我替你写二十封。说定了,可是你得把她的信给我看看,了解一下风格嘛。”

“你表白过之后,我们就把你俩围起来,”普鲁托说,“我们就对着你俩唱《这里有一对情人》。这由我来负责,一言为定。”

“还没有,”“奴隶”说道,“不过将来也许会有的。”

阿尔贝托微微一笑。

“写信?你?恋爱啦?”

“可是现在你必须学会曼波舞,”贝拜说,“去吧,你的舞伴在那儿等着你呢。”

“奴隶”低下头说:“不。最好是用写信。”

普鲁托已经戏剧性地张开了双臂。

“好极了,好极了。我一个铜板也没有了。你要是同意的话,我可以用写小说还账。”

卡瓦曾经说过,他要当陆军,但是不当骑兵,只当炮兵。近来他不再说这个了,不过一定在考虑。山里人都很固执,脑袋里装进去什么就是什么。几乎所有的陆军成员都是山里人。我想海边的人是不会当陆军的。卡瓦有一张山里人同时也是陆军的脸,样样事情都不顺利:学校、才干,还有这件最使他恼火的事情。山里人运气不好,他们经常出事。就因为这么一个烂了舌头的告密者,要当着大家的面摘掉卡瓦的肩章了。而那个告密者也许还暴露不了。但是看着那个场面,我会吓得够呛,假如那天轮到我去偷,现在大概也被关进去了。不过,我是不会打破玻璃的,莽撞的人才会打坏玻璃。山里人都有些莽撞。大概那天卡瓦很害怕,虽然平时这个山里人并不是胆小鬼,但是这回他是害怕了,事情只有这样解释,当然也有运气不好的原因。山里人运气不好,坏事都出在他们身上。生来不是山里人真是运气。糟糕的是这种坏运气是谁也预料不到的,任何人都无法预料。他一直很高兴,在法语课上,给那个同性恋封丹纳捣乱呀,捣乱呀,真是开心极了。封丹纳这个人真是个怪物。卡瓦说,封丹纳样样都是一半:一半男人,一半女人;一半黄发,一半黑发;一半高个子,一半矮个子。他那两只眼睛的颜色比“美洲豹”的还要湛蓝,但是看人的神色则不同:半严肃,半嘲笑。据说他并不是法国人,而是秘鲁人,他不过是在冒充法国人罢了,这就叫作狗娘养的东西。“背叛祖国”,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卑劣的了。不过这也许是假的。从哪里放出这么多有关封丹纳的传闻呢?每天总得有点新闻。忽然又说他并不是什么同性恋,那么他那怪里怪气的细嗓门又是怎么回事呢?还有那令人想拧上一把的脸蛋又是怎么回事呢?假如他真的是冒充法国人,那么从前跟他捣乱,我倒是很高兴;现在捣乱,我也高兴;一直捣乱到最后一节课。有时,他也令人可怜。他不是坏人,只不过有点怪罢了。有一次他哭起来,我记得那是为了刮脸刀片的事。“嗡,嗡,嗡。”“美洲豹”说:“每人带片刀片,把它插进活页纸夹的边缝里,拿指头尖轻轻地拨,弹出声音来。”封丹纳直动嘴巴,可是只能听到一片嗡嗡声。为了节拍一致,谁也不笑。那个同性恋继续张嘴说话,嗡嗡嗡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整齐,看谁先疲倦吧。我们就这样干了四十五分钟,也许更长。谁赢,谁输?封丹纳就像是一个只会张嘴的哑巴,而交响乐反而越来越美,越来越整齐。于是他只好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眼泪就出来了。他是个同性恋,但是他仍然翕动着嘴巴,真是个顽固的家伙。嗡,嗡,嗡。他出去了,大家都说:“他去叫中尉了,这回咱们该倒霉了。”但是他只是命令我们安静,这是最好的。我们天天跟他捣乱,可是他从来也不去叫军官。他大概怕挨揍,好在他并不像胆小鬼。有时他好像喜欢别人跟他捣乱,同性恋都是怪里怪气的。这个家伙心肠不坏,从来不用考试整人。别人之所以捣乱,他自己也有过错;在一个男子汉的学校里,他干吗要那样说话、那样走路呢?卡瓦总是跟他捣乱,他是真正恨他。只要一看见他走进教室,卡瓦就开始了:“老师,‘同性恋’法语怎么说?”“老师,您喜欢擒拿术吗?”“您既然很懂文艺,那为什么不用您那副甜嗓子唱些法国歌呢?”“封丹纳老师,您的眼睛长得像丽塔·海华丝。”那位同性恋并不沉默,总是做出回答,但是用法语。“喂,老师,您别那么激动。别骂‘他妈的’。我跟您决斗,用拳击。”“‘美洲豹’,别那么没教养。”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是我们把封丹纳给制服了。一次,他在黑板上写字,我们在后面啐他。结果他呕吐了。卡瓦说:“真脏呀!上课之前,您应当洗澡。”啊,那一回他可去叫中尉了。那是唯一的一次,真是个木偶。从此再也没有叫过。甘博亚实在厉害,那一次我们可知道甘博亚的厉害了。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封丹纳。真是心惊肉跳!人人都屏住了呼吸。“老师,您叫我做什么?”“在教室里,您是指挥官。”“要赢得尊重是很容易的事。您瞧着吧。”他盯着我们望了一阵,说道:“立正!”好家伙,不到一秒钟,全体都站好了。“跪下!”好家伙,不到一秒钟,我们全体都跪在地上了。“原地鸭步走!”我们两腿分开,就在原地摇摆起来。我想总有十多分钟。我觉得好像有个石匠的铁锤在敲打我的膝盖。一、二、一,一、二、一,个个非常严肃,仿佛鸭子一样。到最后,甘博亚才说:“停!”他问大家:“有人打算较量一下吗?一个对一个。”没有人动一动。连苍蝇也不敢飞。封丹纳望着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老师,您应该叫他们尊重您。这些人不喜欢那套善良的方法。对他们就得打骂。您要我处罚全体吗?”封丹纳回答说:“您不必麻烦了,中尉。”嘿,回答得多么妙。“不必麻烦了,中尉。”我们心里说:“你真是个同性恋。”卡瓦那天下午干的是这样一件事:他能从胸腔里发出声音。他那副山里人的嘴脸丝毫不露声色,两眼直视,接着从身体里发出一种很清晰的声音。不是亲眼看见,简直难以相信。正在这时,“美洲豹”说:“他们要来抓卡瓦了。事情被发现了。”说完冷笑起来。卡瓦急忙望望周围。我和鲁罗斯都说:“兄弟,这是怎么回事?”瓦里纳这时出现在教室门口,他说:“封丹纳老师,很抱歉,有件重要的事。卡瓦,跟我们走。”山里人卡瓦真是好样的,他站起来,不看我们大家就出去了。“美洲豹”说:“他们不晓得是在跟谁交手。”接着,便破口大骂卡瓦:什么山里人真混蛋,粗心大意自找倒霉,等等。好像卡瓦被开除也完全是他自己的过错。

阿尔贝托拍了对方一下,说:

他忘记了那些类似的生活琐事,忘记了自从发现母亲也不可信任之后的那些时光。但是,他没有忘记那占据心头的沮丧、痛苦、愤怒和恐惧。那时,每个夜晚他都是在这种心绪下度过的。更糟糕的是必须装假。以前,他总是等父亲出门后才起床。但是,一天清晨,当他还在梦乡的时候,他的被子一下子给拉掉了。他觉得冷,初升的阳光迫使他睁开了眼睛。他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父亲站在床头,眼睛里冒出怒火,同那个夜晚一模一样。他听到这样一个声音:

“二十索尔,可以。”

“你几岁了?”

“借给我二十索尔,可以吗?”

“十岁。”他说。

“有一点。”

“你是男的吗?回答!”

“你有钱?”

“是的。”他低声说。

“我借给你一些好吗?”“奴隶”问道。

“那么下床!”那个声音说,“只有女的才整天躺在床上呢。因为她们懒惰。她们是女的,有权利这样做。你从小娇生惯养,一副女声女气的样子。可我要把你改造成男子汉。”

“我没有钱了。‘美洲豹’那小子是个强盗。”

他站到床下穿衣裳,匆忙的动作造成很多失误:穿错了鞋子,穿反了衬衫,扣错了纽扣,找不到皮带,两手发抖系不上鞋带。

“奴隶”说:“没有拿到。不过‘圈子’大概搞到了。卡瓦刚才从这里走过,他到教学楼那边去了。他们现在一定在解题呢。”

“今后,每天我下楼吃早饭的时候,你必须在饭桌旁边等着我。事先要梳洗得干净整齐,听见没有?”

“我这样做,不过是为了解闷罢了。”阿尔贝托说。他立刻又继续说道:“你拿到考试题了吗?我对化学可是一窍不通。”

和父亲一起吃早饭,要看着他的脸色行事。假如父亲面带笑容,气色平和,他就连忙提些父亲喜欢听的问题,全神贯注地听着父亲说话,不时地点头,极力睁大眼睛。最后他还要问问父亲是否要擦车。反之,如果看见父亲脸色阴沉,不理睬他的问候,他就保持缄默,俯首帖耳地听着训斥,仿佛十分悔恨的样子。吃午饭的时候,空气没有那么紧张,因为母亲起了牵制作用。父母两人在交谈,他就可以不引起注意地度过这段时光。直到夜幕降临,苦刑才告结束。他晚饭吃得早,父亲回来得晚。一过七点钟,他就开始在母亲身边蘑菇,说他又累又困,头又痛。急急忙忙吃罢饭,他就跑回自己的房间去了。有时,他正在脱衣服,忽地听得汽车的刹车声,便连忙熄灯上床。待过一小时后,再悄悄起床,脱掉衣服,换上睡衣。

“谢谢。”“奴隶”说道。他把手再次放到阿尔贝托胳膊上,脸上掠过一丝怯生生的微笑,同时望着阿尔贝托的眼睛。

有时,上午他出去遛一圈。十点钟的时候,萨拉贝利大街是安静的,间或有辆乘客不多的电车隆隆地驶过。他一直走到巴西大街,在拐角的地方停下来。他并不穿过那条乌黑发亮的大马路,因为母亲禁止他那样做。望着那些驶往市中心的汽车渐渐消失在远方,他记起了这条大街尽头的波罗内西广场。那天父母带他去散步,他见到了这样一幅情景:广场上熙熙攘攘的行人、喧闹的汽车和电车、便道上嘈杂的人群,好像镜子一样明亮的轿车顶篷,把四周五光十色的广告和霓虹灯映照了出来。利马使他感到害怕,这个城市实在太大了。独自出门会迷失方向,永远也找不到家门。街上的行人全是陌生的。而在契克拉约,他时常独自外出,路上的人抚摸着他的脑袋,呼唤着他的名字。他向他们报以微笑。这些人,他在自己家里,在阿尔玛广场的露天音乐会上,在星期日的弥撒中,在埃登海滩上,早已见过多次。

阿尔贝托狠狠地盯了他一眼,但是既没有责骂,也没有嘲笑,只耸了耸肩膀。

随后,他走到巴西大街的尽头,在那座半圆形的街头小花园里找条长凳坐下。这条长凳靠近悬崖边缘,面对着马格达莱纳海面。契克拉约的花园——只有寥寥几座,他都能背得出——也像这座一样的古老,但是长凳上没有铁锈,没有青苔,没有这副令人忧伤的外貌。这里的一切使他感到孤独。周围的气氛使他感到忧郁,大海的涛声使他感到十分惆怅。接着,他转身背向大海坐着,眺望着巴西大街。看上去它像来利马那天迎面而来的北方公路一样。望着这些,他真想痛哭一场。他回想起阿德利娜姨妈从外面买东西归来的情景:她走近他,笑容可掬地问他:“猜猜看,我买了什么?”说着从提包里掏出一包糖果、一包巧克力。他便一把从她手上抢走了。他回想起那里的太阳,回想起终年照耀着全城的阳光,它使大街小巷温暖宜人。他回想起那星期日的兴奋心情,回想起前往埃登海滩的郊游,回想起那炽热的黄沙以及湛蓝的天空。他抬头望天:远远近近都是深灰色的迷云,一丝亮光也没有。最后,他起身回家,缓缓踏上归途,像个老人般地拖着沉重的双腿。他心里想:“等我一长大,就回契克拉约,再也不到利马来了。”

“我只解下一根。”“奴隶”说道,犹豫了一下,又说,“真对不起。”

“鞋带呢?”

甘博亚中尉睁开眼睛:房间的窗户上只有远处检阅场的路灯射来的微光,天空还是一片漆黑。不久,闹钟响了。他坐起来揉揉眼睛,摸索着下地,找到毛巾、肥皂、刮脸刀架和牙刷。走廊和洗澡间里还是黑洞洞的,附近的房间还听不到响动。像往常一样,他总是第一个起床。十五分钟以后,他已经梳洗整齐回到房间,这时听到别的闹钟铃响了。东方开始破晓,昏黄的路灯后面,天际远处,升起一条鱼肚白,曙光还十分微弱。他不慌不忙地穿上野战服,然后走出门去。他没有去士官生的宿舍,而是穿过草地走向警卫室。天气有点冷,可是他并没有穿军大衣。值班的士兵一看见他,立刻敬礼,他还了礼。值班中尉佩德罗·皮塔卢加缩在一把椅子上,双手蒙头在打瞌睡。

阿尔贝托点点头。走到一班门口的时候,他转身问他的伙伴:

“立正!”甘博亚大喊一声。

“马上一点钟了。”“奴隶”说。

那位中尉一下子跳起来,眼睛还没有睁开。甘博亚放声笑起来。

“到洗脸间去。看看是不是有污点。再检查一下纽扣,注意可别是另外一种颜色的。”

“别捣乱,伙计,”皮塔卢加说着又坐了下去,一面搔搔头皮说,“我以为是皮兰涅。我困极了。现在几点钟了?”

“没有。”

“快五点了。你还有四十五分钟,时间不多了。你干吗要睡呢?那更不好。”

“奴隶”用手电仔细查看着军装。

“我知道,”皮塔卢加打着呵欠说,“我违反条令了。”

“上面有标记吗?”

“对,”甘博亚微笑着说,“不过,我不是因为这个才说你的。你要是坐着睡觉,身体会觉得酸痛。最好是干点什么,这样时间不知不觉地就过去了。”

他俩来到本年级的走廊里。阿尔贝托用一只手轻轻推推门,房门无声地开了。他伸进脑袋,像只窥探洞穴的野兽。漆黑的寝室里静悄悄的。房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他会不会拔腿跑掉呢?他会不会发抖?会不会失声哭起来?然后怎么跑开呢?如果真的是‘美洲豹’拿了他的制服,他会急得出汗吗?万一现在电灯亮了,我怎么脱身呢?”阿尔贝托的嘴唇贴近“奴隶”的面颊,低声说:“到里面去。那边有个离床远的衣橱。”“什么?”“奴隶”问道,一动也不动。阿尔贝托说:“他妈的,过来!”他们踮着脚尖,像慢镜头动作那样穿过房间,两手向前探出,免得遇到障碍。“假若我是个瞎子,就把眼珠挖出来,对那个‘金脚’女人说,我把眼珠给你,赊给我一次吧。爸爸,好啦,别再去逛妓院了。算了吧,什么除非死掉,否则不得擅离职守。”他们在衣橱旁边站住。阿尔贝托用手指摸索着橱壁,然后把手伸进衣袋,掏出一把撬锁的铁钩。他一只手摸准挂锁,闭上眼睛,咬紧了牙关。“万一出事,我就说,中尉,我发誓,我是来取书的,因为明天要考化学。‘奴隶’,我发誓,我永远不会原谅你那些眼泪,也不会原谅你为了一件军装宰了我。”那把铁钩伸进锁孔,滑入铁槽,勾了一下,向前动动,向后动动,向左动动,向右动动,向里面又捅了一下,铁钩不动了,轻轻一顶,锁头就开了。阿尔贝托又摆弄了一阵,方才把铁钩抽出。衣橱的门慢慢开了。从寝室某个角落传来一串不连贯的呓语。“奴隶”的手紧紧抓住阿尔贝托的胳膊。“镇静!”阿尔贝托低声说,“要不然我就宰了你。”“什么?”对方问道。阿尔贝托用手在里面摸索着,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几平方厘米毛茸茸的军装,仿佛抚摸着爱人的脸庞或头发,仿佛只要一接触那周围的空气,就可以体会到触觉所产生的快感。阿尔贝托说:“解下两根鞋带。我要用。”“奴隶”解下一根,弯着腰,悄悄地走开了。阿尔贝托把军装从衣钩上摘下来,接着,为了不发出声音,他把锁头推进锁孔,用手紧紧一压,便锁好了。他向门口挪去。“奴隶”迎上来,拍拍他的肩膀,两人就出去了。

“干点什么事情?和士兵聊天?他们只会说:‘是,中尉;不,中尉。’他们个个都很有意思。只要你一开口和他们说话,他们马上就会向你请假。”

“你缺什么?制服还是短大衣?”阿尔贝托问道,“那么到三班去吧。”

“我值班的时候念书,”甘博亚说,“夜里是看书的好时光。白天我念不下去。”

“咱们到九班或十班去,”“奴隶”说道,“小家伙们睡觉像死猪。”

“当然啰,你是模范军官嘛。”皮塔卢加说,“对了,你起床干什么?”

“奴隶”跟在他后面。夜雾越发浓重了。他们一直向看不清的寝室走去,靴子上的铁钉踏弯了潮湿的野草。海风伴着有节奏的涛声呜呜地吼着,吹进教室和军官宿舍之间那些没有门窗的建筑物里。

“今天是星期六,你忘啦?”

阿尔贝托说:“真见鬼!你没看见为了给你搞一件军装,我可能丢掉外出的假日吗?我讨厌胆小鬼。夜间哨兵都在七班的洗澡间里。他们在那里赌钱。”

“野战演习。”皮塔卢加想起来了。他向甘博亚递去一支烟,后者谢绝了。“这一值班,起码可以免掉演习。”

“那夜间哨兵……”“奴隶”低声耳语道。

这句话使甘博亚回忆起军事学院的生活来。皮塔卢加是他的同班同学,虽然不很用功,但是分数很好。有一次演习,他骑着马向江里冲去,水深过肩膀,那匹马惊慌地嘶叫着。士官生们都高喊着劝他回来,但是皮塔卢加继续前进,最后终于战胜激流,到达彼岸。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但是脸上露出幸福的神情。年级上尉当着全体士官生的面向他祝贺,并且对他说:“你真是个好样儿的。”可是如今,皮塔卢加却抱怨值班,抱怨演习,跟士兵和士官生一个样,一心想着外出上街。那些人至少还有个借口:他们在部队里只是混日子,因为有些人是从他们所在的村镇里被强拉到军队里来的,另外有些人则是家里人为了甩掉他们而被送进队伍里来的。而皮塔卢加却是自己选的这个职业。他的这种情况并不独一无二:瓦里纳为了外出,每两星期就要编造一次“女人有病”的谎话。马丁内斯值班的时候偷偷喝酒,大家都知道他那个装咖啡的小暖瓶里实际上灌满了烧酒。他们为什么不提出退伍呢?皮塔卢加早已发胖,他从来不读书,经常从街上喝得烂醉归来。甘博亚想:“他还得在中尉这一级待上很多年。”接着他又更正了一下,“除非他有靠山帮忙。”甘博亚热爱军人生活中的纪律、上下级关系、军事演习,而这些正是别人所憎恶的。

“快点!”阿尔贝托催促道。

“我来打个电话。”

“奴隶”像弹簧似的跳起来,但是一步也没有迈出,只是站在原地不动,仿佛期待着什么即将来临而又无法躲避的东西一样。

“在这个时候?”

“等一下,”阿尔贝托站起来说,“还有时间,咱们去掏一件军装。”

“对,我老婆一定起床了。她六点钟要出门去旅行。”

“十二点四十五分,”“奴隶”说,“可以回去了。”

皮塔卢加脸上做了一个含糊的表情。他像一只缩进甲壳的乌龟那样,又把脑袋埋进双手。甘博亚在电话里的声音既低沉又柔和,他提了几个问题后提醒她晕车药别忘了带,天气冷,要当心身体;他坚持要她从某个地方发电报来,还几次重复问道:“你身体好吗?”最后说了一句简短的话,作为告别。皮塔卢加机械地张开双臂,脑袋像只钟一样地倒挂着。睁开眼之前,他眨了几下,不大起劲地一笑,说:“你好像还在度蜜月。你跟你老婆说话的劲头,就像刚刚结婚一样。”

“几点钟了?”

“我结婚三个月了。”甘博亚说。

“这个我倒不怕。明天有检查,甘博亚会把我记到惩戒簿上。我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有上街了。”

“我已经一年了。我才没有那份心思跟她说话呢。她和她母亲一样,是个脾气暴躁的人。我要是在这个时间给她打电话,她马上会大叫大嚷,骂我是个臭警察。”

“会让你赔一百索尔,也许还要多。”

甘博亚笑了,他说:“我老婆很年轻,只有十八岁。我们要有儿子了。”

“不知道。他们是从衣橱里拿走的。”

“很抱歉,我不知道。那可要多加小心。”

“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我希望有个儿子。”

“奴隶”说:“本来明天我可以离校上街。可是他们把我的军装给撕坏了。”

“啊,当然啦。我已经明白了,将来让他当个军人。”

阿尔贝托扭头望望,看见“奴隶”身上穿着卡其衬衣,上面套着一件栗色毛背心。

甘博亚好像有些吃惊。

“我的军装……”“奴隶”说,“他们捣鬼,想不让我外出。”

“我不知道是不是要他当军人,”他喃喃地说,一面从头到脚打量着皮塔卢加,“不管怎么说,我绝不让他当像你这样的军人。”

“是不是他们欺负你了?伙计,不要哭嘛!”阿尔贝托说。

皮塔卢加站了起来。

阿尔贝托又吸了一口。火星闪闪发亮,香烟与雾气混合在一起。这时浓雾压得很低,几乎到了地面。五年级的院子已经模糊不清,宿舍那片建筑成了黑魆魆的一团。

“这个玩笑是什么意思?”他口气恼怒地问道。

“没有什么。”

“嗨,忘掉它吧。”甘博亚说着,转身走出警卫室。哨兵们再次给他敬礼,其中有个兵把军帽一直压到耳朵上。甘博亚刚要提醒他注意,但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犯不上和皮塔卢加吵架。这时皮塔卢加已把乱蓬蓬的脑袋重新埋进双手,但是这一次他没有蒙眬入睡。他骂了一句,高声唤来一个士兵,要他端一杯咖啡。

“你怎么啦?”他问。

甘博亚来到五年级的院子时,号兵早已在三年级和四年级那里吹过起床号,现在正准备在五年级的宿舍前吹。号兵一看见甘博亚,连忙放下举到嘴边的军号,立正,敬礼。学校里的士兵和士官生发现甘博亚是莱昂西奥·普拉多唯一按军规给下级回礼的军官。别的军官只是点点头,有时甚至连头都不点。甘博亚的双臂放在胸前,等着号兵吹完起床号后看了看手表。各个宿舍的门口都有夜间哨兵,他走过去一一加以检查:他们一看见他,就在把手举到太阳穴之前,连忙立正,戴好军帽,整好领带和军裤;敬罢礼,转过身,才消失在宿舍里。平日的低语声早已响起,片刻后,准尉佩索阿跑来了。

他又划了一根火柴,点燃香烟,吸了一口,然后从口鼻中把烟喷出来。

“早晨好,中尉。”

“你他妈的哭什么?”阿尔贝托说道,一面张开手,让火柴头落下去,“他妈的,又烫了一下。”

“早晨好。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奴隶”没有作声。可是几秒钟后,阿尔贝托感到有只胳膊伸到胸前。他触到一只手,手里递过来满满一包烟。他抽出一支,叼在嘴上,用舌尖舔舔那芬芳的烟丝。他点燃一根火柴,火焰在双手围成的小洞里轻轻地摇曳。他把火光凑近“奴隶”的面孔。

“没有,中尉。您为什么问这个?”

“你还有烟吗?”

“您应当和号兵同时到达院子里。您的职责是检查宿舍,催促人们快点起床,对吗?”

夜雾越发浓重,路灯显得也更小,灯光也更微弱。阿尔贝托在衣袋里摸索着。两天前他就没有香烟了,但是,每当他想吸烟的时候,两只手便下意识地重复这个动作。

“是的,中尉。”

“我一度想当海员,”“奴隶”说,“可是现在已经不想了。我不喜欢军队生活。也许我也想当个工程师。”

“那您还在这里干什么?快到各个宿舍里去。如果七分钟内全年级没有站队完毕,我要请您负责。”

“你真是个傻瓜?我要做工程师。我父亲准备送我去美国念书。我替别人写情书、编小说,是为了赚钱买香烟。那没有什么意思。你呢,将来干什么?”

“是,中尉。”

“你将来要做诗人吗?”“奴隶”问道。

佩索阿拔腿向前边几个班的宿舍跑去。甘博亚仍然站在院子中央,不时看看手表。他听到院子周围发出的充满生机的嘈杂声,正像马戏团帐篷上的条条绳索会聚到中央篷杆上一样地向他这里集中;他不必去宿舍,就清楚地知道士官生们由于睡梦被打断而引起的恼怒;他知道他们为收拾床铺和穿衣的时间短暂而生气;他知道那些喜欢玩枪弄炮的人急不可耐的激动心情;他知道那些懒人由于要去野外摸爬滚打而产生的不快心理,他们完全是由于职责所迫,所以毫无热情;他也知道全体士官生那潜在的快乐,即演习一结束,他们就急忙穿过操场,在集体浴室冲洗一番,再赶忙穿上蓝黑色的呢制服,兴冲冲地上街。

“我是装疯卖傻。这一手也管用,人家制不服你。假若你不张牙舞爪地自卫,马上就会有人扑上来。”

五点过七分,甘博亚吹响一声长哨。他立刻听到不满声和谩骂声,但是几乎与此同时,各个宿舍的房门打开了,黑窟窿里吐出一团团绿色的士官生。他们你推我搡,一只手边跑边穿衣服,另一只手则高举着步枪;经过一番吵嚷和拥挤之后,一排排队伍乱哄哄地开始出现在他周围。这一天是十月里的第二个星期六,天刚破晓。它像往日的黎明一样,像以往的周末一样,像过去任何一个演习的日子。突然,他听到一下沉重的金属撞击声和一句骂人的话。

“奴隶”说:“你并不爱打架。可是别人也不敢欺负你。”

“那个把枪扔到地上的人出列!”他吼道。

“这的确是真话,对吗?我并不愿意当兵,不过,在这里却可以锻炼得像个男子汉大丈夫。可以学会自卫,可以认识人生。”

杂乱的嗡嗡声立刻消失了。人人都望着前方,个个都把步枪紧贴在自己身边。准尉佩索阿踮着脚尖快步跑到中尉站的地方后停下来。

“甘博亚中尉有一次也是这么说的。”

“我刚才说,那个把枪扔到地上的士官生出列!”甘博亚又重复了一遍。

“那用不着学。只要想打就行。”阿尔贝托说道。

肃静的气氛被一阵靴子响声所打破。全连的目光一起转向甘博亚。中尉直视着那个士官生的眼睛说:“你的姓名。”

“奴隶”说:“我不想打架。说确切点,我也不会打架。”

小伙子低声说出姓名和所在的连队和班级。

“我也不想。可是眼下,不管你乐意不乐意,你得先当着。在军队里,要紧的是必须像个男子汉,手里要有铁拳头,明白吗?要么你吃人,要么让人家吃掉,没有其他选择。我可不愿意人家吃掉我。”

“佩索阿,检查一下这支枪。”中尉说道。

“我不想永远当兵。”

准尉急忙走到那个士官生身边,拿起武器,极其细致地检查起来:这支步枪在他的目光注视下缓缓地移动着,然后又翻转过来,接着又举向天空,好像要看个明白。他打开枪膛,又验验标尺,扳动一下枪机。

“正因为如此,所以你总是受欺负。”阿尔贝托说,“大家都知道你胆子小。要想让别人尊重你,就得经常不断地挥老拳。不然的话,你就得一辈子受气。”

“报告中尉,枪托划破,”他说,“而且没有好好上油。”

“不。那是从前的事。”

“士官生,你在军事学校待了多长时间了?”

“在这里吗?”

“报告中尉,三年。”

“只打过一次架。”

“难道还没有学会持枪吗?一定不能把武器摔在地上。即使摔破脑袋也不能把枪扔掉。对于士兵来说,武器就像他的眼睛一样重要。士官生,您爱护自己的眼睛吗?”

阿尔贝托重复道:“对,他经常欺负你。”他张开嘴巴又闭拢。一只手伸到舌尖上,用两个手指拿下一丝烟草。他用指甲掐断,把两小段放到嘴唇上吹掉。“你从来也没有打过架吗?啊?”

“是的,中尉。”

阿尔贝托扔掉烟蒂。火星在他两脚中间的草地上挣扎了一会儿,随后就熄灭了。五年级的院子里依然空空荡荡。

“好吧,那就要爱护自己的步枪。回班上去吧。”甘博亚又说,“佩索阿,给他写一个扣除六分的签条。”

“你好像是他的一条狗。”阿尔贝托说,“他经常欺负你。”

准尉掏出笔记本,把铅笔头在舌尖上蘸了蘸后写起来。

“我就不学他那个样子。”“奴隶”说道。

甘博亚下令齐步走。

阿尔贝托笑了。他猛然收住笑声,说:“的确。我的笑法很像‘美洲豹’。为什么人人都在模仿他呢?”

五年级最后一个班走进饭厅以后,甘博亚便向军官食堂走去。里面还没有人。过了不久,中尉和上尉才纷纷而至。五年级的几位连长——瓦里纳、皮塔卢加和卡萨达在甘博亚身边坐下来。

“可我就是不怕你。”

“快点,野人,军官一进食堂,早饭就要端上来。”皮塔卢加说。

“他对待你就像对待奴隶一样。大家也都把你当成奴隶看待。真他妈的,你怎么这样胆小呢?”

端饭的士兵低声说了一句道歉的话,甘博亚没有听清,因为一架飞机的马达声划破了黎明的寂静。中尉抬起头,望望那死气沉沉的天空,空气里充满了湿气;他低头望望操场,一千五百支士官生用的步枪,每四支一组,互相架着,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操场上,在浓雾中等待着主人。那头小羊驼穿行在这些金字塔形的行列里,不断地嗅来嗅去。

“我自己乐意。跟你有什么关系?”“奴隶”反驳说。

“军官会议有结果了吗?”卡萨达问道。他是四个人里面最胖的一个。他小口咬着面包,说话的时候,嘴里塞得满满的。

“你为什么这样窝囊?替‘美洲豹’站岗,你不觉得害臊吗?”阿尔贝托说道。

“昨天我们很晚才结束,已经过十点了。上校大发雷霆。”瓦里纳说。

“我抽得不多。”

“他一向爱发火,发现点什么要生气,发现不了也生气,”皮塔卢加说着用胳膊碰碰瓦里纳,“可是这一次你没什么可抱怨的,你走运啊。值得在服役簿里记上一笔。”

“你的烟为什么能抽到今天?”阿尔贝托问他,“我最多抽到星期三就完了。”

“对,可是真不容易啊。”瓦里纳说。

一只汗腻的手碰到他的手上,丢下一支两头已经掉空烟丝的香烟,就立刻缩了回去。阿尔贝托划着一根火柴。“小心!”“奴隶”耳语道,“巡逻兵会看见你的。”“他妈的,烧手了。”阿尔贝托说了一声。灯光闪烁的检阅场伸展在他们的前方,好像浓雾笼罩下市中心的林荫大道。

“什么时候扯下他的肩章?那大概是件很好玩的事情。”卡萨达说。

“我在模仿你妈。”阿尔贝托说着,把手中的步枪放在草地上,然后,竖起军服翻领,搓搓双手,在“奴隶”身旁坐下,“有烟吗?”

“星期一中午十一点。”

“奴隶”温和地说:“你在模仿‘美洲豹’的笑声。那大概更让你扫兴吧。”

“纯粹是些犯罪分子,”皮塔卢加说,“他们一点也不接受教训。明白吗?真正是一桩破门盗窃案。打从我到这里以后,学校已经开除了近半打。”

“你是在替‘美洲豹’站岗,”阿尔贝托说道,“这真让我扫兴。”

“他们不是自愿来校学习的。这就很不好。”甘博亚说。

阿尔贝托笑起来,笑声好像打嗝,在夜空里振荡。过了片刻,这一味嘲弄而不带笑意的声音重新响起来。

“对,他们觉得自己是老百姓。”卡萨达说。

“我在站岗。”

“有时他们拿咱们当神父,”瓦里纳声言道,“有个士官生要向我忏悔,他让我给他出主意,真是令人难以相信!”

“奴隶”举起一只手挡住射来的光线。阿尔贝托于是关上手电。

“有一半人是父母怕他们当小偷而被送到这里来的,另外一半是怕他们变成同性恋。”甘博亚说道。

“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们以为学校是座教养所,”皮塔卢加在桌子上拍了一下说道,“在秘鲁,什么事情都是半途而废,所以什么事情都弄得很糟。拉到兵营里来的人都是些肮脏不堪、长满虱子的歹徒。要用棍子吓唬,才能变得文明。在军队里待过一年,身上才能去掉土气,只留下一些硬毛。可是这里正相反,人长得越大,越糟糕。五年级的比三年级的狗崽子坏多了。”

没有回答。阿尔贝托掏出手电——夜间哨兵除去步枪,还带着手电,并需佩戴紫黑色的臂章——手电射出的光柱照在一张疲惫的脸上,照在柔和细嫩的皮肤上,照在由于胆怯而眯缝起来的眼睛上。

“学问是打出来的,”卡萨达说,“遗憾的是对这些孩子连碰一下都不行。你刚一举手,他们就叫唤,马上就是一场纠纷。”

“是‘美洲豹’吗?”

“皮兰涅来了。”瓦里纳低声说。

他听到后面有人在骂他。回到院子里,他犹豫片刻,便向操场走去。“‘美洲豹’会不会正睡在草地上,会不会在我站岗的时候,他已经偷了考试题呢,狗东西。也许他跳墙外出了吧……”他穿过草地,一直走到学校后面的围墙下。违反校规的人常常从这里跳墙,因为墙外边是平地,向下跳的时候,没有摔断腿的危险。有一个时期,每天晚上都有黑影从这里越墙而过,黎明时分再赶回来。但是,新校长一到,就开除了四名四年级的士官生,他们是在往外跳的时候被发现的。从那时起,学校派了两个士兵在墙外彻夜巡逻。跳墙的人数骤减,他们不再从那里出入了。阿尔贝托转身向回走,远处是五年级的院子,那里空空荡荡,模模糊糊。他看见在操场中央有一点火星,便朝那里走去。

四名中尉全都站了起来。加里多上尉一一点头答礼。他身材高大,皮肤白皙,颧骨那里稍有点红。大家管他叫皮兰涅,因为他长得像亚马孙河里的一种食肉凶鱼:两排雪白的大板牙突出在唇外,下巴骨总是在蠕动。他递给每人一张纸。

“我去报告上尉,”阿尔贝托边说边朝外面走,“山里人值勤的时候玩扑克赌钱。”

“关于演习的命令,”他对四名中尉说,“五年级从庄稼地后面过去,一直前进到小山周围的开阔地。动作要快一点,咱们要行军近一个小时呢。”

“去吧,诗人,别捣乱了。”有个人说道。

“上尉,我们去集合队伍,还是再等您一会儿?”甘博亚问道。

“我不和山里人一块玩。”阿尔贝托说着,一面把两只手放到两腿中间,“我只是这样玩他们。”

“你们去吧。我追得上你们。”上尉回答说。

“打小百分。来一把吗?要玩,就得先望风一刻钟。”

四名中尉一起走出食堂。到了操场上,他们沿着一条直线拉开距离,吹响哨子。从饭厅里传出的喧闹声越来越大。片刻后,士官生们快速飞跑出来,跑到各自的地段,拿起步枪,走向检阅场,按班站好。

“你们在玩什么?”

不久后,全营走过校门和持枪立正的卫兵,踏上了海岸街。柏油马路清洁而明亮,士官生们三人一排,间距很宽,以至于两边的队伍竟然走到街道的两侧去了,中间的队伍则走在马路中央。

“他没有到这里来。”

全营走到棕榈树大街以后,甘博亚下令转向贝亚必斯塔大街。在肥大弯曲的阔叶树下,他们沿着这条下坡路走去,不久,士官生们便看到前方有片模糊不清的建筑,那里就是海军船坞和卡亚俄海港。这条路的两侧是拉白尔拉区的古老住宅,高大的墙壁上爬满了藤萝,生了锈的铁栅保护着大大小小的花园。大队人马走近进步大街的时候,早晨的街道开始活跃起来:出现了提着菜篮和网袋的赤脚女人,她们停下来望着脸色通红的士官生;成群的狗追着队伍,扑跳着、狂吠着;肮脏瘦弱的孩子们紧跟在两侧,就像那远海上的鱼儿追逐着轮船一样。

“你们看见‘美洲豹’了吗?”

队伍在进步路停住,因为小轿车和公共汽车形成了一股没有尽头的洪流。甘博亚做了个手势,准尉莫尔特和佩索阿立刻站到马路当中,拦住这股车流,让队伍通过。有些司机愤怒地按着喇叭,士官生们就骂他们几句。甘博亚走在大队前面,他举起一只手,指挥队伍绕过一片嫩绿的棉田,从野地里直插过去,而不再取道港口的那条路。当大队走到荒地上的时候,他把几个准尉召集到一起,用手指着棉田尽头那边一片模糊不清的高地说:“你们看见那座山了吗?”

阿尔贝托走进洗脸间。十几张疲倦的面孔抬起来看着他。里面烟雾腾腾,好像在哨兵们头上张起了一片布篷。一个熟人也没有,都是些粗糙黝黑的脸。

“是,中尉。”莫尔特和佩索阿齐声应道。

“是上校。谁让你们赌钱的?除非死掉,否则不许擅离职守。”

“那就是目的地。佩索阿,你带着六个士官生先走一步,把四周搜索一下,如果有人,就叫他们赶快走开。山上和山下都不得有人,明白吗?”

“谁?干什么?”

佩索阿点点头,转身走了。他站在一班士官生面前说:“需要六个人,自愿报名。”

阿尔贝托走到通向五年级宿舍的走廊。在这潮湿的夜晚,在涛声震天的空间,他想象着水泥墙壁后面漆黑一团的寝室中,一个个蜷曲在床上的身体。“他大概在宿舍里,也许在哪个洗脸间里,可能在草地上。‘美洲豹’这个该死的,你钻到什么地方去了?”空荡荡的院子,在昏黄的路灯照射下,仿佛是村庄中央的一个小广场。眼前一个岗哨也没有。“他们一定在什么地方聚赌。假如我有一个索尔,只要他妈的一个索尔,就可以赚到那二十索尔,也许会更多。‘美洲豹’大概在赌钱。希望他能把考试题先赊给我,我可以为他代写情书和编写小说。三年来,他什么事情也没有求过我,真他妈的奇怪。看来这回化学考试,我要砸锅了。”他经过走廊,没有遇到任何人,接着拐进一班和二班的宿舍。洗脸间里空无一人,其中一间散发着恶臭。他把别的寝室的洗脸间一一查过去。他那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响了一路,传遍了整个宿舍。幸亏士官生们平静或狂热的呼吸没有丝毫变化。走近五班的洗脸间之前,他站住了。有人在说梦话,在一长串含混不清的话里,勉强可以听出一个女人的名字。“莉迪雅。莉迪雅?好像是那个阿雷基帕省人的女朋友,他的姑娘叫莉迪雅。他经常把收到的信和照片拿给我看。他对我诉说过心中的烦恼,他让我好好给她写封信,就说他非常爱她。真他妈的,我又不是神父,您倒是个精神病人。是莉迪雅吗?”在七班,就在小便池旁边,有一群人影,一个个缩在绿色的军装里,仿佛都是驼背。地面上扔着八支步枪,只有一支靠在墙上。洗脸间的门敞着,阿尔贝托一走进寝室,就从远处认出了这群人。他刚往前一走,有个黑影便出来拦住了他。

没有人肯动,士官生们东张西望,就是不看着正前方。甘博亚走了过来,说:“前排六名出列!你们跟准尉走吧。”

“假如我要偷阿罗斯毕德的鞋带呢,惹怒一个米拉芙洛尔区的人,是要倒霉的。班上有许多山里人,他们成年累月关在学校里不上街,好像害怕外出似的;他们大概会有鞋带。不行,另找一个人吧。要是偷‘圈子’里某个人的呢,鲁罗斯或博阿那个野人的,怎么样?可是化学考试千万别再来个不及格。如果偷‘奴隶’的怎么样,那可实在有意思,以前我对巴亚诺说过:真的,除非你是气极了,否则不会揍了一个死人,还自以为挺勇敢。从巴亚诺眼里可以看出,他跟所有的黑人一样,也是个胆小鬼。瞧他那两只眼睛,那种害怕的神情,那副发抖的模样。我要宰了那个偷我睡衣的人,我要宰了他。中尉来了,准尉们也来了。你们把睡衣还给我!这个周末我还要上街呢。我没有挑衅,我没有骂他妈的,我没有骂人,我只是说:怎么回事?出什么事情了?就在出早操的时候,光天化日之下让人从手里把睡衣抢走了。一声不吭,那可不行。‘奴隶’需要别人把他打一顿,才能消除恐惧。还是偷巴亚诺的鞋带吧。”

佩索阿握紧右拳,一会儿举起,一会儿放下,命令士官生们脚步要快,他们穿过棉田跑去。甘博亚后退几步,重新找到别的中尉。

阿尔贝托敬罢礼,转过身去。仓促间,他看见了躬身坐在警卫室板凳上的那些士兵。他听到身后在说:“真他妈的,我们又不是神父。”在他的左前方,矗立着三座水泥建筑物:五年级的宿舍,然后是四年级的,最后是三年级狗崽子们的。再过去就是那冷冷清清、毫无生气的体育场:足球场已经被茂密的杂草所淹没,跑道上坑坑洼洼,木制的看台由于潮湿而损坏了。体育场的远处,经过一座破烂的建筑物——士兵住的棚子之后,有一道灰色的院墙,至此,莱昂西奥·普拉多军事学校的天地便到了尽头。墙外的世界,是拉白尔拉区的大片旷野。“瓦里纳那时要是低头看见我脚上这双靴子的话,那可……假如‘美洲豹’没有弄到化学试题呢……就算他弄到了手,可是又不愿意卖给我呢……如果我到‘金脚’女人那里,告诉她我是莱昂西奥·普拉多的,是第一次来玩,给你带好运气来了……要是我回到米拉芙洛尔区,跟哪位朋友借二十索尔呢……若是把手表当掉呢……万一弄不到化学试题呢……如果明天检查军容风纪的时候我没有鞋带的话,先生,我可就要倒霉了。”阿尔贝托慢慢地向前走着,脚步拖拖拉拉,每走一步,靴子就有甩掉的危险。一个星期以前,他的鞋带就不见了。从五年级的宿舍到英雄塑像之间的路,他已经走了一半。两年前,宿舍的分配与现在不同:那时五年级的士官生住在靠近体育场的宿舍里,三年级的狗崽子们离警卫室最近,四年级一向居中,处于两面受敌的位置。学校更换校长的时候,新来的上校决定按现在这样分配。在一次训话时,他是这样解释的:“应当把睡在这样一位伟人身旁——学校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作为一种荣誉去争取。从今以后,三年级的士官生住在最远的那幢楼房里。然后随着升级逐渐住到莱昂西奥·普拉多的塑像身旁来。我希望你们在离开学校的时候,能够像他那样生活。他曾经为那时尚且不叫秘鲁的这样一个国家的自由而战斗。士官生们,在军队里,必须尊重这个象征。那是很了不起的呀!”

“我已经派佩索阿去清理场地。”

“谢谢中尉。”

“好的,”卡萨达应声说,“我想不会有问题。我和我的部下就留在这边。”

“请教精神问题?你是个神经病!”阿尔贝托屏住呼吸听着。雷米希奥·瓦里纳中尉脸上那副怪模样消失了。他咧开嘴巴,眯缝着眼睛,前额上堆起了皱纹,接着,便哈哈笑起来:“你是个精神病人。到屋里值勤去吧。算你走运,这件事我不给你记在惩戒簿上。”

“我从北面进攻,”瓦里纳说,“我总是那个最倒霉的人,还得走上四公里。”

“是,中尉。”

“一个小时到达山顶,时间不算多。要让大家爬得快一点。”甘博亚说。

“你不知道,除非死掉,否则不能擅离职守吗?”

“但愿靶位都画得很清楚,”卡萨达说,“上个月,大风把靶子都刮跑了,我们只好对着乌云瞄准。”

“是的,中尉。”

“你不必担心,”甘博亚说,“今天不是纸靶,而是一米直径的布靶。那是昨天士兵们放好的。告诉大家,进入二百米内再开枪。”

“喂,你的臂章是干什么的?”军官睁大眼睛,把脸凑近说,“你是在站岗吗?”

“好极了,将军。难道这也要你来指教吗?”卡萨达说。

“报告中尉,我本不想打搅您。”阿尔贝托嘟哝道。

“为什么要在秃鹰身上费火药呢?”甘博亚说,“不管怎么说,你们连一枪也打不中。”

“我又不是神父,真他妈的!去找你父亲或母亲讨教这种神经上的毛病吧!”

“打赌好吗,将军?”卡萨达问道。

军官审视着士官生的这张脸。阿尔贝托发现这个癞蛤蟆的眼睛有了生气。那两颗眼珠仿佛是即将熄灭的火星,从里面闪出不信任和惊奇的神色。(他可能会笑、会哭、会叫喊起来,说不定会跑掉。)瓦里纳中尉审视完毕,突然向后一退,吼道:

“五镑。”

“中尉,我觉得自己病了。我是说脑袋里面,不是身上。我每天晚上都做噩梦。”阿尔贝托垂下眼睑,装出恭顺的模样,十分缓慢地讲着。因为心中无底,他只好让嘴巴和舌头任意活动,编织一张蜘蛛网,造起一个迷魂阵,使这个癞蛤蟆摸不着边际。“都是些可怕的事,中尉。我有时梦见在杀人,有时梦见长着人脸的动物在追我。醒来时,浑身冷汗,全身发抖。中尉,我向您发誓,那真是可怕极了。”

“我管收钱。”瓦里纳自我推荐说。

“说正题吧。”中尉命令道,“说吧。”

“同意。”卡萨达说,“住口,皮兰涅来了。”

“阿尔贝托·费尔南德斯,五年级一班。”

上尉走到他们身旁,说:“你们还等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哪个班的?”中尉问道,把双手从腰上放下来,显得越发瘦小了。中尉向前跨近一步,阿尔贝托于是看到一双皱着眉头的眼睛、小气的嘴巴和鼻子、青蛙似的扁脸——整个面孔由于假装严厉的神情而变得扭曲了,结果更使人反感。正是这位军官,在选派哨兵时,用了这样的一种“发明”:“士官生们,所有带三和三的倍数、再加上六的人,出列!”

“报告上尉,我们都准备好了,就等您的命令。”卡萨达说。

“我有个问题。”阿尔贝托一本正经地说道(就说我父亲是将军,是海军少将,是元帅。我可以发誓,每记过一次,就会迟升级一年,可能……),“是我个人的事。”他停顿一下,犹豫了片刻,撒谎道:“上校有一次说过,我们可以向军官请教。我要说的是关于个人的问题。”

“各自的阵地都明确了吗?”

“你说什么?”

“明确了,上尉。”

“报告中尉,我想向您请教一件事。”阿尔贝托终于开口道(我可以向他发誓说,我的胃疼得要死,我想要一片阿司匹林之类的药;或者我母亲重病垂危;或者有人把小羊驼宰了;或者可以求他……),“我是想说,请教一个精神方面的问题。”

“派人检查四周是不是已经没有闲人。”

阿尔贝托把右手举到帽檐上,纹丝不动,神情紧张,全神贯注。在这个双手叉腰静止不动的模糊不清的矮小身影面前,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报告上尉,已经派准尉佩索阿去办。”

中尉站在他面前问道:“怎么?有什么事情吗?”

“好,大家对对手表,”上尉说,“咱们九点开始。九点半开火。一发起冲锋,就停止射击。明白了吗?”

中尉向阿尔贝托走来。后者越过这位军官的肩膀,仿佛看到英雄铜像的石头底座上有片苔藓染黑的污迹。准确地说,那片污迹是他想象出来的,或者说是他臆造出来的。因为恰巧这一天值日的士兵已经把底座刷洗过了。

“是的,上尉。”

“您在这里做什么?”

“十点整,全体登上山顶,那里可以容纳得下。为了让小伙子们暖和一下,各连跑步进入阵地。”

阿尔贝托迟疑了片刻才听出了那个声音,想起那是离他较远的另一个哨兵。他又一次听到了喊声,这一次声音更大。“那个士官生出什么事情了?”这一回他有些不安。于是,像站在拥挤的人群中那样,他抬起头向警卫室那边望去,看见了坐在板凳上的几个士兵和那个高举出鞘的剑怒指浓雾和夜空的英雄塑像。他想象着惩戒簿上自己的名字,心在狂跳;他感到恐惧,舌头与嘴巴难以察觉地颤抖着:他看见不到五米的地方,在他和英雄铜像之间,雷米希奥·瓦里纳中尉两手叉腰正在盯着他。

军官们都走开了。上尉仍然留在原地,他听着中尉们发号令的声音。甘博亚的声音最为洪亮有力。不久之后,就只剩下他一个人站在那里。全营分成三支队伍,从不同的方向包围这座山。士官生们边跑边说话,上尉从杂乱的脚步声中还可以听清一言半语。中尉们跑在队伍的前头,准尉们殿后。加里多上尉举起望远镜,看见半山腰上立着靶子,每个靶位相隔四五米,个个都是完整无缺的大圆圈。如果年轻,他甚至都想打它两枪。但是现在这都是士官生们的事了,对他来说,演习是枯燥无味的,他只是旁观而已。他打开一包香烟,从中抽出一支,由于风大,划了几根火柴才点着。接着他便快步向一连的队伍走去。看看甘博亚怎样行动,一定很有意思,因为他对待演习是那么认真。

“我本来可以去他那里,对他说,给我二十索尔。我想他会流出热泪的,说不定会给我四十或五十。不过,那就等于对他说,我原谅了你对我母亲干的那些事,也就是说,只要你多给我几个零用钱,你就可以去逛妓院。”阿尔贝托缩在几个月前母亲送给他的羊毛围巾里,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制服和一直戴到耳根的军帽难于抵挡寒气。他的身体对步枪的重量已经习惯,现在几乎不觉得那有什么分量了。“去对她说,如果一个条件也不接受,咱们又能捞到什么呢?还是让他每个月给咱们汇点钱,直到他悔改认罪,重新回家为止。可是,我看她一定会哭的。她会说,还是像耶稣基督那样心甘情愿地背着十字架吧。不用管他过多长时间再和解了。这样一来,明天我可是拿不到二十索尔了。”按照军规,夜间值勤必须在所属年级的院落里以及检阅场上巡逻。可是他值班的时候仅仅在宿舍后面,顺着那保护学校主要建筑物的褪色高栅栏旁边走一走。从那里,穿过斑马条纹似的铁栏杆,可以看到栅栏下面盘旋而上的柏油马路,以及海岸悬崖的边缘;从那里,可以听到大海的涛声;如果雾气不浓,还可以用锐利的目光认出远处拉普达温泉疗养院的堰墙,像一道防波堤似的伸到大海里。向另外一侧看去,可以望见米拉芙洛尔区的扇形灯火,遮住了远处的港湾。他的家就在那里。值星官每隔两小时查哨一次。一点钟的时候,值星官发现他正在岗位上。可是阿尔贝托心里却正在盘算星期六放假外出的事。“大概总有十来个家伙做梦也在想着那样的电影吧。他们想看那些穿短裤的女人,那些雪白的大腿,那些肚皮,那些……于是,就会求我写小说,说不定会先付钱给我。可是,明天要考化学,我什么时间给他们写呢?为了那些试题,我得付钱给‘美洲豹’。除非巴亚诺肯提示一下,可是又得替他写情书;再说谁能信任一个黑人呢。他们也许要我代写书信,可是星期三那天大家就把最后几个钱花在‘珍珠’小店里和赌博中了,到了将近周末的时候,谁能付现钱呢?如果挨罚留校的人当中有人托我代买香烟,我就先花他们二十索尔,然后再用代写书信或是编写小说的办法还账。要是在饭厅、教室或者厕所里捡到一个钱包,里面有二十索尔,我就有钱花了。要么现在就钻进三年级狗崽子们的宿舍,打开衣橱,找它二十索尔用一用;要么每只衣橱只拿五十生太伏,免得引人注意;只要打开四十只衣橱,不惊醒任何人,每只里面找五十生太伏就够用了。要么找个准尉,中尉也行,对他说,请您借给我二十索尔,我也想去找那个‘金脚’女人玩玩;我已经长大成人啦。是谁他妈的在那里喊叫呢?……”

一冲到山坡下,甘博亚就发现士官生们确实很疲乏,有些人张着嘴巴,涨红着面孔,奔跑得很吃力。大家的眼睛都紧盯着他。甘博亚在他们的眼神里看到了痛苦,他们盼望着停止前进的命令。但是他并不下达这样的命令,而是望望那白色的环靶,望望那一直延伸到棉田的光秃的黄山坡,望望布靶上边那几米高的地方、那在等着他们的像个大铁锤似的山顶。他继续猛跑,最初沿着山坡,随后便不择道路,以最高速度向前冲去。他极力控制住自己不张开嘴巴,但是他感到心脏在猛跳,肺部憋得喘不过气,颈部的血管在扩张,从头到脚已经被汗水浸透。他再次回头一望,想估计一下距离是否已有一千多米,接着便眯住眼睛,甩开大步,挥动双臂,速度更加快了,就这样一直跑到灌木丛生的野地。那里有条小溪,是演习命令规定的一连阵地的边界线。至此,他才停住脚,张开嘴巴,伸开双臂深呼吸了一下。在转过身来之前,他擦掉脸上的汗水,为的是不让士官生们看出他也筋疲力尽。第一批到达灌木丛的人有几名准尉和班长阿罗斯毕德。随后其余的人也上来了,但是一片混乱:队形早已散掉,成了三五成堆的人群。不久,三个排站成马蹄形,又在甘博亚身边集合。中尉听着这一百二十个士官生像牛一样地喘着粗气。他们一个个把步枪拄在地上,支撑身体。

那一夜其余的事,他都忘记了,忘记了那陌生床上的被单,忘记了他曾极力想要驱散的孤独。那时,他睁大眼睛,试图从黑暗中抓住某个东西,抓住一丝光明,抓住那像颗锋利的铁钉刺激着心灵的凄惶。“夜幕降临的时候,塞秋拉沙漠上的狐狸像魔鬼一样地嗥叫。你知道那是为什么吗?是为了打破那使它们感到害怕的寂静。”有一次,阿德利娜姨妈这样告诉他。他很想大喊一声,让房间里有些生气,因为周围是死一样的沉寂。他从床上爬起来,赤着脚,半裸着身体,浑身在颤抖。他担心,如果有人突然进来看见他这样站在地上,他会感到怎样的难堪和慌乱呀。他走到门口,把脸贴到门上,结果什么也没有听到。接着他又回到床上,双手捂着嘴巴呜咽起来。当阳光照进房里,街上传来喧闹声时,他的两眼依然睁着,两耳十分警觉。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他听到隔壁有动静:他们在低声交谈,传到耳中的是一阵阵难以猜测的沙沙声。接着是一阵阵笑声,一系列模模糊糊的动作声。不久,他听到了开门声和脚步声。有个人走到他的床前,一双熟悉的手把被子给他拉到颈部。他觉得有股热气喷到脸上,便睁开了眼睛:他看见母亲在微笑。“早晨好。”她温柔地说道,“你不亲亲妈妈吗?”“不。”他说。

“各班班长到这里来!”甘博亚下令道。阿罗斯毕德和其他两名士官生走出队列。“全连,原地休息!”

他已经忘记了新马格达莱纳区萨拉贝利大街上的那所房子。从他首次来到利马的那个夜晚起,便住在那里。那一天,他坐在汽车里旅行了十八个小时。废墟上的村落、荒漠的原野、狭窄的谷地、时而隐现的大海、一片片的棉田,然后又是村落、荒原、谷地……一一从他眼前闪过。他的脸一直紧贴着小玻璃窗,全身被亢奋状态弄得十分紧张:“我就要看到利马了。”母亲不时地把他搂在怀里,低声啜泣:“里奇,小里卡多。”他暗暗纳闷:“她干吗要哭呀?”其他乘客有的在打盹,有的在看书,司机则快乐地、一小时接一小时地哼着同一支老调。里卡多从早晨开始,经过整个下午,一直坚持到夜幕降临,视线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地平线。他期待着利马城的灯火会像火炬游行似的突然出现在眼前。困倦逐渐使他的四肢失去感觉,视听觉也变得迟钝起来。蒙眬中,他咬紧牙关,反复告诉自己:“千万别入睡。”突然间,有人温柔地推他。“里奇,醒一醒,咱们就要到家了。”这时,他正坐在母亲怀里,脑袋倚着她的肩头,因为他觉得冷。两片熟悉的嘴唇吻在他的嘴上。他有这样的幻觉:在梦中,他好像变成了一只小猫。汽车缓缓地行驶着。模糊不清的建筑、灯光、树木、一条比契克拉约城里主要街道还长的大街,一一从他眼前闪过。过了不久,他才发觉别的乘客早已下车。司机的哼唱已经不大起劲。他暗自在想:“这是怎么回事?”他再次感到三天前的那种烦躁,当时母亲为了不让阿德利娜姨妈听到他们的谈话,把他拉到无人的地方说:“你爸爸没有死,那是胡说。他刚刚从很远的地方旅行回来,正在利马等着咱们呢。”“我们到了。”母亲这时说了一声。“如果我没有弄错,是去萨拉贝利大街吧?”司机拉着长腔问道。“是的,三十八号。”母亲回答说。他闭上眼睛,装成入睡的样子。母亲再次吻吻他。“她干吗亲我的嘴?”里卡多想着,一面用右手紧紧抓住座位。车子拐了许多个弯之后,终于停下不动了。他仍然闭着眼睛,缩在妈妈的怀里。忽然,母亲挺直了身体。就听一个声音在叫:“贝亚特丽丝!”有人把车门拉开了。他觉得自己被人举了起来,接着被放到地上。由于失去依靠,他便睁开了眼睛。他看到母亲正在跟一个男人接吻,司机早就不唱歌了。大街上空荡荡、静悄悄的。他定睛望着他们,口中数着,计算着时间。母亲随后离开那个人,转身对他说:“里奇,这是你爸爸,快来亲亲他。”那双粗壮的陌生臂膀再次把他抱起来。一张壮年人的面孔靠近他的脸,一个低沉的声音呼唤着他的名字,两片干燥的嘴唇贴在他的脸蛋上。他呢,却严肃地板着面孔。

中尉走开一些,后面跟着准尉和三个班长。接着,他在地上画了一些叉叉和杠杠,开始详细说明冲锋时的几种动作。

“山沟里的胆小鬼,”他说,“瞧你吓得尿了一裤子。”

“这个队形懂了吗?”甘博亚问道,五个听着的人连忙点点头,“好,一下达出发令,战斗小组就呈扇形散开。散开的意思可不是像羊群那样跑散,而是拉开距离,哪怕是在一条线上也没关系,明白吗?好,我们连的任务是进攻南线,就是我们正前方这一线,看见了吗?”

“美洲豹”上上下下打量着他,接着放声笑起来。

准尉和班长望望小山,说道:“看见了。”

“‘美洲豹’,我不是坏事的人。”卡瓦低声说,“假如咱们被发现,我一个人承担,你不必担心。”

“报告中尉,关于冲锋有什么指示?”莫尔特低声问。班长们都回头看看他,这位准尉脸红了。

“美洲豹”把卡瓦松开,觉得右手背上有些刺疼。

“我正要说到这个,”甘博亚说,“每次向前冲十米。间歇地前进。士官生要在这十米的距离内全速快跑,然后卧倒。谁要是把步枪插进土里,我就把他的屁股踢成两半。冲在最前面的队伍一卧倒,我就吹哨,第二线的开始射击,只打一枪,明白吗?射击完毕就跳起来前进十米,然后卧倒。等第三线的射击,再前进。然后从头开始。一切行动都要听我的命令。我们就这样冲到距离目标一百米的地方。到那里各个小组要收拢一些,免得侵入别的连队演习的地盘。最后一次冲锋,三个排同时行动,因为那时山上基本上已经肃清,敌人的火力点已经所剩无几。”

“院子里没有人,”他嘟哝道,“谁也没有发现我。”

“用多少时间占领目标?”莫尔特问道。

卡瓦把双手放了下来。

“一个小时,”甘博亚说,“不过,这是我的事情。准尉和班长应该操心的是队伍不要过分散开,也不要过分收拢,一个人也不要掉队。你们要随时和我保持联系,说不定什么时候需要你们。”

“放下手!”“美洲豹”命令说。卡瓦觉得脸上喷来一阵细雨。“山沟里的!”

“报告中尉,我们在前边,还是在后边?”阿罗斯毕德问道。

他紧紧揪住卡瓦的领子不放。后者把手放在“美洲豹”手上企图掰开它们,但并未十分用力。

“你们在第一线,准尉在后面。还有问题吗?好吧,你们给各个组长说明一下行动的计划。十五分钟以后就开始。”

“山沟里来的笨蛋,”“美洲豹”咬牙切齿地说,“你真是个山里人。咱们的事万一被发现,我发誓要……”

准尉和班长们急忙走了。甘博亚看见加里多上尉来了,刚要起身,皮兰涅却打了个手势,叫他蹲着别动。他们两人望着各排正在分成十二个人的小组。士官生们正在勒紧腰带,重系鞋带,戴正帽子,擦去步枪上的尘土,检查枪栓是否活动自如。

“美洲豹”的双手像两颗白色的流星朝他扑来,揪住了他的制服翻领,军装被弄得皱成一团。卡瓦虽然不住地被摇晃,但在“美洲豹”充满怒火的逼视下,并没低头。

“他们喜欢玩这个,”上尉说,“这些傻瓜,你瞧瞧,他们好像要去参加舞会一样。”

“我打碎了一块玻璃。”卡瓦低声说。

“对,他们以为是真的在打仗。”甘博亚说。

“美洲豹”走在前头,他用两手推开洗脸间的门,走了进去。在室内昏黄的灯光下,卡瓦发现“美洲豹”赤裸着双脚。那脚丫很大,呈乳白色,指甲既长又脏,散发着臭气。

“假如有一天他们真的去作战,大概不是做逃兵,就是做怕死鬼,”上尉说,“不过,算他们走运,咱们这些当兵的只有演习的时候才开枪。我想秘鲁永远不会有真正的战争。”

“到洗脸间去。”

“可是上尉,”甘博亚回答说,“我们是三面受敌。您知道厄瓜多尔和哥伦比亚正在等待时机,要抢占我们的一片原始森林。我们还没有从智利手中收复阿里卡和塔拉帕加两座城市。”

“嗯。”

“纯属童话。”上尉做了个怀疑的表情。“如今任何事情都由大人物们去解决。一九四一年我参加过对厄瓜多尔的战役,我们本来可以打到基多,但是大人物插了手,他们通过外交途径把事情解决了,不过花了高昂的代价!文官最后解决一切。在秘鲁,纯粹是由于魔鬼捣蛋,人们才当军人。”

“到手啦?”“美洲豹”问他。

“从前可不是这样。”甘博亚说。

他贴着墙壁开始向前走。他并没有直接穿过院子,而是沿着五年级宿舍的弧形墙壁迂回过去。走到尽头,他惴惴不安地望了一下:检阅场仿佛无边无际,异常神秘,一排等距离安装的电灯标明着它的范围,灯光周围裹着一团团的浓雾。灯光之外,在重重的黑影里,便是绿草如茵的开阔草地。天气不冷的时候,哨兵们常常躺在那里,或者睡觉,或者聊天。他确信今天晚上会有一场赌博,把他们吸引到某个洗脸间里去。借助左边建筑物的阴影,他快步走着,竭力避开明亮的地段。学校前面的悬崖脚下伸展着大海,海涛拍岸与浪花飞溅的响声,盖住了靴子的声音。经过军官宿舍楼的时候,他打了一个冷战,急忙加快步伐,迅速穿过检阅场,一头钻进草地的黑影里。紧接着,一个意料不到的情况使他退了一步,仿佛有个拳头把他打了一下,刹那间,恐惧开始占了上风。他犹豫了:一米之外,一只小羊驼的眼睛好像萤火虫似的在闪闪发光,温顺而胆怯地望着他。“滚开!”他恼怒地吼道。那畜生冷漠地站着不动。“这该死的东西从来不睡觉,”卡瓦想,“也不吃东西,为什么不会死掉?”他又朝前走着。两年半以前,为了继续读书,他来到利马。刚一到这里,他就惊讶地看到这只山区特有的动物在莱昂西奥·普拉多军事学校这些墙面由于潮湿而剥落的一道道灰墙中间毫不畏惧地漫步。是谁把这只小羊驼带到学校里来的?是从安第斯山哪个地方来的?士官生们常常拿它当作投掷石块的靶子来打赌。它被石头打中时,毫不惊慌,而是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慢腾腾地躲开扔石块的人们。卡瓦心里想:“它很像印第安人。”一踏上教学楼的台阶,他就不再担心靴子的声音,因为那里除去板凳、书桌、风声和黑影外,没有任何人。他大踏步地走过楼道,最后停下来。电筒快要熄灭的灯光帮助他找到了那扇窗户。“美洲豹”说过是“左边第二块”。果然,那块玻璃是松动的。他用钢锉把玻璃四边的油灰挖掉,用另一只手收集起来。他发现那只手是湿漉漉的。接着,他小心谨慎地把玻璃取下来,轻轻放在地上。随后,他伸手进去,顺着窗框摸到了插销。轻轻一推,窗户开了。卡瓦钻进房间之后,用手电向四面八方照了一下:房间里有张桌子,上面放着油印机,旁边有三叠纸,上面写着:“五年级化学双月试卷。考试时间:四十分钟。”考卷是这天下午印好的,墨迹还未干。他连忙把题目抄到一个本子上,丝毫不懂上面写的是什么。他抄罢考题,熄掉手电,回到窗口,爬上窗台,纵身跳下。只听得哗啦一声,地上那块玻璃被他踩得粉碎。“他妈的!”他暗暗骂了一声,慌忙蹲下身来。但是,耳边并未传来长官们连珠炮似的吼声,也没有那预料中的野蛮咆哮。他听到的只是自己由于害怕而引起的急促呼吸。他又等待了几秒钟。接着,他忘记用电筒照,便动手收拾散落在砖地上的碎玻璃,装进制服口袋。然后他不加戒备地向宿舍走去。他只想快点回到屋里,爬到床上,闭上眼睛。经过草地扔掉碎玻璃的时候,他把手划破了。走到宿舍门口,他停下脚步,感到浑身疲惫无力。这时,一个黑影出来接他。

准尉佩索阿和他带的六个士官生跑步回来了。

卡瓦没有听出那是谁的声音。他望望外面:院子里空荡荡的,检阅场上的那排电灯发出昏黄的光线。检阅场位于宿舍与一片草地之间。浓雾把五年级士官生居住的三座水泥建筑物的轮廓弄得模糊不清,甚至面目全非。卡瓦来到屋外,身体贴着宿舍的墙壁,镇定了一下,什么也不考虑。现在,他谁也不能指望,“美洲豹”也置身事外了。卡瓦羡慕那些正在梦乡里的士官生,羡慕那些尉官,羡慕体育场对面大棚子下面的那些麻木不仁的士兵。他预感到如果再不行动,恐惧就会使他无法前进。他估计了一下距离。他必须穿过院子和检阅场;然后在草地阴影的掩护下,绕过食堂、办公楼、军官宿舍,再穿过一座水泥铺地的小庭院,便到了教学楼。那时大概就没有危险了,因为巡逻队不到那里去。之后便是回来的路了。他心情慌乱,试图不靠毅力和设想,就像一架盲目的机器那样去执行计划。平时,他整天都是按规定的作息制度随波逐流,几乎没有考虑过自己的行动,仿佛是任人推着去做的。现在则大不相同了,他已经晓得今晚事情的含义,感到大脑格外清醒。

上尉叫住了佩索阿:“这座山你整个都转了一圈吗?”

“有小偷!”黑暗中有人喊道,“站岗的,打死他!”

“是的,上尉。已经完全清理干净。”

卡瓦没有回答,踮起脚尖向门口滑去。他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扇门,可是门轴仍然吱吱地响起来。

“上尉,快到九点了,”甘博亚说,“我准备开始了。”

“你害怕啦?”

“去吧。”上尉说。突然他心情不好地补充说:“让这些懒货好好地去去泥!”

“别的班谁是哨兵?”

甘博亚走近连队,他从排头到排尾一一地望了一遍,好像在计算有多大的潜力、耐力和勇力。他的脑袋微微后仰,风儿戏弄着他的军官服和露在军帽外边的黑发。

“‘奴隶’在替我站。”

“他妈的,再散开一些!”他喊道,“你们打算让人家压扁吗?每个人之间的距离至少要有五米。你们以为是去做弥撒吗?”

“你?”

三支队伍直发抖。组长赶忙出列,高声下令,让士官生拉开距离。结果队伍拉长,间隔变得稀疏了。

“我和诗人。”

“冲锋的时候要曲折前进,”甘博亚说道,极力放开喉咙,为的是让排尾也能够听清楚,“你们三年以前就已经知道了。要像游行那样,一个跟在另一个人后面,只要我一发命令,假如有人还站在那里,无论在前,还是在后,一律算作死人。而死人在星期六和星期日是要关在校内的。清楚了吗?”

“谁在站岗?”卡瓦问道。

他转身看看加里多上尉,但是这位上尉好像心不在焉,正在神情恍惚地望着地平线。甘博亚吹了一声哨子,队伍里发出一阵轻微的颤抖。

卡瓦伸出手去,触到两件冷冰冰的东西,其中一件很粗糙。他把电筒拿在手里,那把钢锉则放进军服口袋。

“第一梯队准备开始行动。班长在前,准尉在后。”

“哎,拿着!”

他看看手表:九点整,于是长长地吹了一声哨子。尖锐的哨声刺痛了上尉的耳膜,他不由得露出惊讶的神情,才明白自己一时忘记了是在演习,才知道自己有些走神,便赶忙转移到灌木丛旁边,站在连队后面,继续观察演习。

“‘美洲豹’。”

加里多上尉看到,哨声未停,第一梯队的三支队伍便同时行动,一下子冲了出去:三个小组呈扇形散开;队伍一面迅速展开,一面向前冲去,好像孔雀开屏一样。跑在最前边的是各班班长,士官生们弓着身子在跑,右手持枪,步枪与地面成直角,枪口指向天空,枪托离地面只有几公分。接着他听到第二声哨子响,比第一声稍短些,但是更尖厉、更遥远,因为甘博亚中尉也在队伍的侧翼跟着跑,以便掌握前进的情况。第二声刚一响过,那道散兵线立刻消失在草丛里,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火力消灭了一样。这使上尉想起游戏中的那些锡兵,鹧鸪鸟就是这样把他们一下子扫倒的。甘博亚的吼声好像通了电一样立刻充斥了这早晨的空气:“这个组为什么冲到前面去了?罗斯庇格里西,你这头笨驴,你想让人家打掉你的脑袋吗?小心,别把枪插到地里去!”接着又传来一声哨子,弯弯曲曲的散兵线在草丛中出现,飞快地远去。不久,随着那神奇的哨子声,散兵线又从视野里消失了,甘博亚的声音也逐渐远去,变得模糊不清。上尉只听到粗野的骂人声、陌生的姓名,只看到第一梯队在前进。这时他的注意力不那么集中了。与此同时,第二和第三梯队的人开始热闹起来。这些士官生忘记了上尉还在场,就放开喉咙谈起来,他们在讥笑那批跟着甘博亚一道冲锋的人:“黑人巴亚诺卧倒的时候像个麻袋,他的骨头大概是弹性胶做的;‘奴隶’那个笨蛋好像怕划破他那张小脸蛋。”

他们走出洗脸间。寝室里漆黑一团,但是卡瓦不必细看,就可以凭着两排床柱识别方向;他非常熟悉这个又长层高又高的房间。这时,房里一片寂静,只是间或响起阵阵的鼾声和梦呓。卡瓦走到自己的床边——那是进门右手一米远处第二个床位的下铺——悄悄地从衣橱里摸出裤子、卡其衬衫和短统靴。这时,他感觉到巴亚诺充满烟草味的呼吸吹过耳旁。这个黑人睡在上铺。卡瓦在黑暗中看到他的两排雪白的大牙,使他想起一种啮齿动物。他毫无声息地慢慢脱下法兰绒睡衣,换了军服,套上呢子外衣,随后就踮起脚尖——因为穿着靴子走起来咯吱作响——慢慢踩着地板,向“美洲豹”那张床走去。“美洲豹”睡在房间的另一端,隔壁便是洗脸间。

忽然,甘博亚出现在加里多上尉眼前,他高声喊道:“第二梯队,开始行动。”各组组长举起右臂,三十六个士官生一动不动地站着。上尉望望甘博亚,只见中尉神色平静,双手握拳。唯一不寻常的是他那转动的目光:从这里望到那里,时而高兴,时而生气,时而微笑。第二梯队在野地里散开了。士官生们逐渐变小,中尉再次手持哨子,眼睛盯着队伍跟着跑远。

“好吧。”卡瓦答应道。他的面孔经常是一副深不可测的样子,现在则露出倦容。“我去穿衣服。”

这时上尉看到野地里有两条散兵线在交替着卧倒和起立,使这荒郊野外充满了生机。他已经无法知道士官生们是否按照教材规定的那样做卧倒的动作:左臂、左腿、侧身着地,这样可以使步枪不至于撞地,而是靠在右边肋骨上。他同样无法知道进攻的散兵线是否保持一定距离,各个战斗小组是否协调一致,各班班长是否像刀尖一样继续冲锋在前又不同中尉失去联系。战场有一百多米宽,纵深越来越长。突然,甘博亚再度出现在他眼前,神色依然那么平静,眼睛却在燃烧。他又一次吹响了哨子,第三梯队,即后卫部队,在准尉的督促下向山上冲去。现在有三支队伍在前进,离他越来越远,只剩下他一个人站在刺人的灌木丛旁。他在原地待了几分钟,他想:和正规士兵或者军事学院的学生相比,这些士官生是何等的笨拙和懒散呀。

“你一回来,就叫醒我,”“美洲豹”命令说,“不要耽搁很长时间。马上要十二点了。”

随后,他跟在这一连人后面向上走去,不时地用望远镜观察一番。远处,冲锋的队伍忽停忽进:第一梯队卧倒,第二梯队全速前进,越过第一梯队的位置,跑到最前方。这时第三梯队便前进到第二梯队离开的位置上。再度前进的时候,三个梯队便恢复到出发时的顺序。几秒钟后,这个顺序又被打乱,然后重新复原。甘博亚挥舞着双臂,好像用手指在向某些士官生瞄准和射击。加里多上尉虽然无法听清他的话,但是很容易猜到他的命令和批评。

博阿和鲁罗斯向外走去,经过门槛时,有一个绊了一下,传来一声咒骂。

突然,他听到了枪声。他看看手表,心里想:“真准时,正好九点半。”他举起望远镜一看,果然,前锋已到达预定的距离。他望望布靶,但是看不清是否命中。他向前跑了二十多米,这时才看到环靶上有十几个窟窿。他想:“士兵比他们打得好。这些人毕业时居然还是预备役军官呢。真是胡闹。”他继续向前走,几乎一直在用望远镜观察。冲锋的距离大大缩短了:每个梯队每次前进十米。第二梯队射击。枪声刚刚响过,哨声就指挥一队和三队前进。士官生们在地平线上方跳动,好像就在原地卧倒一样。又是一声哨子响,卧倒的那一队开始射击。这次枪响之后,上尉望一望环靶,计算命中率。离山顶越近,射击成绩越好:靶子上布满了弹洞。他望望射手们的面孔,只见一个个涨得通红,尚未长胡须的脸上充满了稚气;他们一眼睁一眼闭,聚精会神地瞄着标尺、缺口和准星。枪托的后坐力震动着这些年轻的身体,肩膀还有些疼,就必须起立,俯身前冲,再卧倒,再射击;身子整个被裹在暴力的气氛中,但这不过是一场演习而已,因为加里多上尉知道,战争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你们都走吧,”“美洲豹”说,“我五点钟叫醒你们。”

正在这时,他忽然看见一个绿色的身影,要不是他及时发现,说不定再走几步就会踩上。他还看见那支步枪完全违反爱护武器的指示,枪口朝下怪模怪样地插在地里。他一时没有弄明白这个倒下的身体和步枪意味着什么。他弯腰一看:是个小伙子,由于痛苦,面部已经扭歪,眼睛和嘴巴张得很大;子弹打中了他的脑袋,一股鲜血正从颈部流下。

“我一点钟站岗,”博阿说,“我打算睡一会儿。”

上尉连忙放下手中的望远镜,用一只手抄起双腿,另一只手托起脊背,抱着这个士官生不假思索地拔腿向山上跑去,一面狂呼:“甘博亚中尉,甘博亚中尉!”但是人们听不见他的喊声,他只好再往前跑。一连的队伍——好像清一色的甲虫——正在沿着山坡向目标爬去,他们大概全神贯注地在听着甘博亚的吼声,同时也被爬山所需的努力所吸引,所以很难向后看。上尉极力搜索甘博亚那白色的军装,以及那些准尉。忽然,那些甲虫停了下来,并且转过身;上尉知道十几个士官生已经发现了他。“甘博亚,准尉们,快来呀!”他喊道。这时,士官生们沿着山坡向下猛跑。上尉觉得,他怀里抱着这个小伙子,那姿势一定很滑稽。他心里想:“我的命可真苦。上校一定会把这件事塞进我的档案。”

“结束了吗?我可以回去睡觉啦?”博阿说道。他是一个身材高大、嗓门洪亮的家伙,隆起的大脑袋上长着一窝油腻腻的头发,面孔却很小,由于缺乏睡眠而两眼深陷。他张着嘴巴,突起的下唇上挂着一丝烟草。“美洲豹”已经转过身来望着他。

第一个跑到他身边的人是甘博亚。他吃惊地望望士官生,刚要俯身细看,却听到上尉喊道:“快,送医务室!快跑!”

卡瓦觉得浑身发冷。洗脸间在寝室的旁边,中间由一扇薄薄的木门隔开,那里没有窗户。前几年,冬天的冷风还只能从玻璃破碎的铁窗钻进士官生的宿舍。但如今寒风凛冽,学校里几乎没有一个角落能够避开冬风;到夜晚,甚至会一直吹到洗脸间里,把日间积下的臭气扫个精光,温暖的空气也随之被吹散。不过,卡瓦出生在山区,是在那里长大的,冬天的气候他早就习以为常。现在,使他毛骨悚然的是恐惧。

准尉莫尔特和佩索阿接过那个小伙子,向田野里飞快地冲去,后面跟着上尉、中尉和士官生,他们从四面八方跑来,惊慌地看着那个由于颠簸而左右摇晃的头颅:那上面有一张苍白而憔悴的面孔,那是人人熟悉的。

“那就行动吧!”“美洲豹”下令道,“要记住,是左边第二块。”

“快!再快!”上尉说道。

“是我,”卡瓦低声说,“我说的是‘四’。”

突然,甘博亚从准尉们手中抢过士官生,把他往自己肩膀上一扛,立刻加快了速度。几秒钟过后,他已同人群拉开了好几米的距离。

“四!”“美洲豹”又重复了一遍,“谁?”

“士官生们,截住一辆过路的汽车。”上尉喊道。

在摇曳不定的灯光下,几个人的脸色都缓和下来。一盏电灯,灯泡上较为干净的部分洒下光芒,照射着这个房间。除去波菲里奥·卡瓦之外,对其他的人来说,危险已经过去。两个骰子已经停住不动,上面露出“三”和“幺”。雪白的骰子和肮脏的地面形成鲜明的对照。

士官生们离开准尉们,把路面横着切断。上尉落在了后面,他身旁是莫尔特和佩索阿。

“四!”“美洲豹”说道。

“他是一连的吗?”他问道。

“是的,上尉。他是一连的。”佩索阿答道。

——让-保尔·萨特

“他叫什么名字?”

凯恩说:“有人扮演英雄,因为他是怯懦的。有人扮演圣徒,因为他是凶恶的。有人扮演杀人犯,因为他有强烈的害人欲望。人们之所以欺骗,是因为生来便是说谎的。”

“报告上尉,他叫里卡多·阿拉纳。”他犹豫了一下,又补充说,“大家都管他叫‘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