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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他们来到里卡多·帕尔马林荫道上,走在路中央的树荫下。高大的树木把路面一块块遮住。那里只有寥寥几个行人;一块布篷下,有个卖花的女人。阿尔贝托放开玛尔塞拉的肩膀,拉起她一只手来。远处,一长串汽车正往拉尔科大街驶去。“是到海滩上去的。”阿尔贝托心里想。

“没有看法,因为他们不知道这件事。”

“他们知道我吗?”玛尔塞拉问道。

“他们对她的看法怎么样?”

“知道,”他回答说,“他们高兴极了。爸爸说你非常漂亮。”

“我爸爸和妈妈怎么啦?”

“你妈妈呢?”

“你爸爸和妈妈呢?”她问。

“也一样。”

但是她并没有推拒,他长长地在她嘴唇上亲吻了一下。他们分开以后,玛尔塞拉满脸通红,双眼热情地燃烧着。

“真的吗?”

她说:“不,这里不行,阿尔贝托。”

“真的,当然是真的。你知道有一天我爸爸说什么吗?他说,在我临走以前,找个星期日,请你和我们一起去南方海滩玩一趟。爸爸、妈妈、你和我。”

他握住她的手。姑娘的臀部与他的髋骨并排挨着,这轻微的身体接触使阿尔贝托感到一种冲动,便停住脚步。

“好呀,你谈那件事啦。”她说。

“那么你是真的爱上她啦,”玛尔塞拉说,“我恨你。”

“是啊,不过我每年都会回来。每年回这里度过三个月的假期。再说,学习年限很短。美国和这里不同,办事迅速,体制都很完善。”

他说:“不,并不感到害臊。”

“阿尔贝托,你答应过不谈那件事,”她不满地说,“我恨你。”

他感到血液涌上了面颊。这怎么向她解释呢?那时他不仅不感到害羞,反而因为带着特莱莎出现在众人面前而感到自豪。这怎么向她说明呢?那时唯一使他感到惭愧的是不能像特莱莎那样,做一个林塞区或者是下桥区的人,因为他那米拉芙洛尔区人的身份,在莱昂西奥·普拉多军事学校里是令人感到耻辱的。

“原谅我吧,”他说,“我是无意中说的。你知道我爸和我妈如今相处得很好。”

“跟她在大街上散步。”

“知道,你对我说过了。你爸爸不再往外面跑啦?一切都是他的过错。我不明白你妈妈怎么能忍受得了。”

“什么?”

“现在他比较老实了,”阿尔贝托说,“他们正在找一幢更舒适一些的房子。不过,爸爸有时也往外溜,第二天才露面。真是没有办法。”

“你那时不害臊吗?”

“你不会像他那样吧,嗯?”

阿尔贝托在回家的路上,边走边想,感到心绪很乱。正当残冬即将告别米拉芙洛尔区的时候,突然下了一场大雾,笼罩了从拉尔科大街树冠到地面的空间。走进这条街,路灯越加微弱,雾气也越加浓了,使景物、行人和往事时隐时现。阿拉纳和“美洲豹”的面孔、宿舍和处罚等等场面都成了往事;而一群被忘却的男女青年则重新回到他的脑海,他和这些梦中的人坐在迭戈·费雷街拐角的四方小草坪上谈天,一切都没有改变,音容笑貌,都是他熟悉的。生活是如此的美好和谐,宽宏大量;时光不慌不忙地流逝,又是那样的甜蜜动人,就像那位陌生姑娘的黑眼睛,友好地在跟他开玩笑。这是一位俏丽而温柔的姑娘,声音明快,头发乌黑。看见他重回故地,已经成人,谁也不感到意外。大家都长大了,仿佛成年男女在世界上又增加了一些,但是气候依然如故。阿尔贝托重温了昔日的喜怒哀乐:体育比赛、舞会、电影、海滩、爱情、善意的戏谑、有礼貌的玩笑。房间里一片漆黑,阿尔贝托仰面躺在床上,睁着两眼在遐想。仅仅只有几秒钟,就使他一度离开的世界又向他敞开了大门,并且不加审查地又接纳他回到了怀抱,仿佛他在他们中间的位置被小心在意地保留了三年。现在他又重新赢得了自己的前程。

“不会的,”阿尔贝托说,“我是个很严肃的人。”

“跟幽灵一块去玩,真是妙极了!”普鲁托说。

她深情地望着他。阿尔贝托心里想:“我一定用功读书,当一名优秀的工程师。回国以后,跟爸爸一起工作,也要有一辆高级轿车、一幢带游泳池的住宅。我要和玛尔塞拉结婚,当一个唐璜。每个周末都去格瑞·玻利瓦尔跳舞,还要到处旅行。几年以后,我一点也不会记得曾经在莱昂西奥·普拉多待过了。”

“当然啦,马上就商量。”埃米略说道。

“你怎么啦?想什么呢?”玛尔塞拉问他。

“咱们应该商量好明天出去玩的事。”莫丽说道。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拉尔科大街的拐角,周围有很多人:女人们穿着花花绿绿的裙子和上衣,头上戴着草帽,眼睛上架着墨镜,脚上穿着白色的皮鞋。在敞篷车里,男男女女穿着泳衣泳裤,在高声谈笑。

“够了,够了,”贝拜说,“大家对阿尔贝托的回来都非常高兴。你还是让我们聊一聊吧。”

“没想什么,”阿尔贝托说,“我不喜欢回想军事学校的事。”

普鲁托固执地又叫了一声:“一个幽灵,活灵活现的幽灵。”

“为什么?”

阿尔贝托再三向他表示感谢,敬礼之后便走了。上校站在办公室的门口向他微笑。

“那时整天挨骂受罚地过日子。不大愉快。”

上校说:“我履行了我的诺言。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将来丝毫不会有损你的前程。那些东西我已经销毁了。”

她说:“有一天,我爸爸问我为什么要把你送进那种学校。”

阿尔贝托低下头,轻声说:“记得,上校。”

阿尔贝托说:“为了改造我。爸爸那时说,我可以捉弄神父,但是不能捉弄军官。”

“你还记得有那么一沓纸张吗?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一件丑事。”

“你爸爸是个不知羞耻的人。”

阿尔贝托仍然感到忐忑不安。这种亲切的语气与和蔼的目光背后,又会隐藏着什么呢?上校对他的考试成绩表示祝贺。他说:“看见吗,只要努力,必有厚报。给你的操行评语很出色嘛。”阿尔贝托一言不发,默默地听着夸奖,心中却在暗暗提防。上校斩钉截铁地说:“军队终究是主持公道的,迟早而已。这是同制度联系在一起的。你从切身体会中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士官生费尔南德斯,咱们来回顾一下,你险些毁掉自己的一生,几乎玷辱了你那尊贵的姓氏和有名望的家族,但是军队给了你最后一次机会。我曾经表示信任你,对此我至今不后悔。士官生,过来,握握手吧。”阿尔贝托触到一只软绵绵的小手。上校又补充说:“你已经彻底改正错误,对,彻底改正了。因此,我请你到这里来。告诉我,你将来有什么打算?”阿尔贝托告诉他想当工程师。上校说:“好哇,非常好。祖国需要技术人员。你选得对,这是个有出息的职业。我预祝你好运。”听到这里,阿尔贝托才胆怯地一笑,说:“上校,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您。谢谢,谢谢。”上校说:“你可以走了。啊,别忘记在校友协会登记。士官生们应该同母校保持联系。我们是组成一体的大家庭。”校长起身,送他到门口,只是到了那里好像才想起什么事来,用手在空中画了一条弧线说:“对了,我忘记了一个具体问题。”阿尔贝托立正听着。

他们拐进阿雷基帕大街,走到与五月二日大街交叉的路口。一辆红色轿车里有人在向他们高声喊:“喂,喂,阿尔贝托,玛尔塞拉。”他们终于看见有个小伙子在向他们招手,他们也赶忙招手。

“请进,请进,士官生。”上校说。

玛尔塞拉说:“你知道吗?他和乌尔苏拉闹翻了。”

他怀着灾难即将降临那样的一种预感,登上了楼梯。那个穿便服的人问过他的姓名之后,赶忙给他开了门。上校正坐在写字台前。这一次,整洁明亮的地板、墙壁和各种用具,再次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甚至连上校的皮肤和头发都好像打过蜡一样。

“啊!真的吗?我不知道。”

上尉说:“好吧,擦掉皮鞋上的尘土,马上到上校办公室去。”

玛尔塞拉把闹翻的经过详细讲给他听。他不大明白,却不由自主地想起甘博亚中尉来。“他一定还在高原上,他待我很好,所以他们把他赶出利马了。这都是我临阵脱逃的结果。他的晋升大概也泡汤了,还得当上很多年的中尉,就因为相信了我的话。”

阿尔贝托心里想:“现在他对我不会怎么样了。成绩册已经发下来。我可以当面告诉他,他是个什么东西。”但是他并没有说什么,而是恭恭敬敬地立正、敬礼。上尉向他笑笑,两眼审视着他身上检阅时穿的军装。阿尔贝托想:“我这是最后一次穿了。”可是,对即将永远离开学校这样一种前景,他丝毫也不激动。

“你在听我讲吗?”玛尔塞拉问道。

“对,不过请你立刻到上尉那里去。”瓦里纳中尉说。

“当然在听。后来呢?”阿尔贝托说。

“妙极了,对不对?”普鲁托说,“一个活生生的幽灵!”

“他给她打了好多好多次电话,可是她刚一听出他的声音,就把电话挂上。做得对。你说呢?”

大家一直谈到天黑,最后约定第二天集体去海滩。阿尔贝托与众人分手以后,缓步向家中走去,全神贯注地思考着新的问题。玛尔塞拉(姓什么?以前从未见过她,她家是米拉芙洛尔区的新住户,在长春街)对他说:“无论如何要来呀,好吗?”他的游泳裤已经旧了,需要说服母亲再给他买一条,明天商店一开门就买好,以便到埃拉杜拉海滩去首次下水。

“当然了。做得很对。”他说。

“你来得正好,”莫丽说,“我们还缺一个人一起去乔西卡散步。现在正合适,八对男女。”

“你会像他那样做吗?”

他身上穿着便服,军装放在一把椅子上,军帽已经滚到地上。母亲出门了,空荡荡的屋子使他恼火。他很想抽烟。他刚在两个小时前获得自由。种种打算和安排一齐在脑子里出现,他感到不知所措。他想:“先去买盒香烟,然后再去特莱莎那里。”但是,一出了门,买到香烟之后,他并没有去乘快车,而是长时间在米拉芙洛尔区的各条街上闲荡,就像外国游客或是流浪汉那样,沿着拉尔科、防波堤、狄亚格纳尔、萨拉萨尔公园一路走。突然,贝拜、普鲁托、埃莱娜等人出现了,一张张笑脸在欢迎他。

“不会,永远也不会。”阿尔贝托说。

“一个幽灵。”普鲁托又重复了一句,“你们不害怕吗?”

“我不相信你的话,男人都是狼心狗肺。”玛尔塞拉说。

贝拜把他拥抱在怀里;埃莱娜对他微笑;蒂戈把他介绍给不相识的人;莫丽说:“咱们有三年的时间没有看见他啦。他把咱们给忘了。”埃米略说他是“忘恩负义的人”,并且亲热地拍拍他的背。

他们走进长春街,从远处就看见了普鲁托的小汽车。普鲁托正站在人行道上威胁地向他们挥手。他穿着一件崭新的黄色上衣、一条长及踝骨的卡其裤子、鹿皮鞋和奶油色的袜子。

“一个幽灵。”普鲁托说,“对,一个幽灵,先生!”

“你们的脸皮可真厚!”他冲着他们叫道,“脸皮可真厚!”

他俩已经走到电车道上,从那里拐进多面堡街。他搂住她的肩膀,手里抚摸着那柔软、微温的皮肤;他小心翼翼地摸着,仿佛害怕碰碎一样。他为什么要给玛尔塞拉讲述特莱莎的故事呢?街道上的人都谈论自己的情人,玛尔塞拉自己就曾经和圣伊西德罗大街上的一个小伙子来往过,他也不想被人看作新手。从莱昂西奥·普拉多学校归来这件事,提高了他在街道上的威望,大家把他看成一个历尽艰险、飘流回家的浪子。如果那天晚上,在迭戈·费雷街街口,他没有遇到街道上的小伙子们,那又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他挺漂亮,对吗?”玛尔塞拉说,“我喜欢他。”

“嗨,我一出学校,就发现我并不喜欢她,就再也没去看她。”他说。

她向普鲁托跑去,后者装模作样地要砍掉她的脑袋。玛尔塞拉放声大笑,笑声仿佛一股清泉,使这个炎热的上午也显得凉爽起来。阿尔贝托向普鲁托笑笑,普鲁托友爱地在他肩膀上打了一拳。

这个问题出乎意料。阿尔贝托张开嘴巴,但没有说出什么。怎么能向玛尔塞拉解释连他自己都不十分明白的事情呢?特莱莎是三年军事学校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是那些无法起死回生的僵尸之一。

“兄弟,我以为你把她拐跑了呢。”普鲁托说道。

“你怎么会跟她闹翻的?”玛尔塞拉问道。

“等一下。我去拿游泳衣。”玛尔塞拉说。

“那时根本没有时间。我只是在她家里或者利马看见过她几次。我们从来没有在米拉芙洛尔区见面。”

“快一点,要不然我们就扔下你啦。”普鲁托说。

“你说,你跟她在萨拉萨尔公园里散过步吗?”

“对,快一点,要不然我们就扔下你啦。”阿尔贝托也说道。

“没有。当然没有。”阿尔贝托说。

“她对你说了些什么?”瘦子依盖拉斯问他。

“她吗?”玛尔塞拉银铃般地大声笑起来。“没有说什么。她告诉我那里住的是一位什么太太,那名字怪极了,我没有记住。普鲁托开心得要死。他从汽车里说了几句什么,她就关上了门。没有别的什么了。你没有再见过她吗?”

她一动不动、神情惊讶地站着。刹那间,他忘记了自己的慌乱,心里想:“她还记得我。”阳光像灰蒙蒙的细雨一样落在这条林塞区笔直、宽畅的街道上。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是用灰渣做成的:下午的空气、破旧的房屋、来来往往步履匆忙的行人、整齐一致的电线杆、高低不平的羊肠小道和空中飞舞的灰尘。

“她对你说了些什么?”阿尔贝托问道。

“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害怕地瞪大眼睛望着我。大概我把她吓坏了。”

玛尔塞拉握住了他的手。他停住脚步,伸出胳膊,要搂住她的肩膀把她拉到怀里来,但是她抗拒着,扭着头,用充满疑虑的目光朝四周张望。一个人也没有。阿尔贝托碰了碰她的双唇,两人便继续向前走去。

“我不相信,”瘦子依盖拉斯说,“这话我不信。她一定会对你说些什么,至少得问候一句吧。比如说:‘你生活得怎么样?’或者说:‘你身体好吗?’总而言之,得说点什么嘛。”

阿尔贝托虽然有些慌乱,心里却感到快活,他想:“她为我发了疯,嫉妒得要死。”于是便说:“你知道我只爱你一个人。我从来也没有爱别人像爱你一样。”

没有,她什么也没有说。接着,他继续说话了。他的话说得匆忙而又急迫:“特莱莎,你还记得我吗?你生活得怎么样?”“美洲豹”微微一笑,试图向她表示这次相遇并没有什么可惊奇的,只是一个平庸无奇、毫不神秘的生活插曲罢了。但他是做了极大努力才勉强这么一笑的,因为他心头正涌起阵阵不安的感觉,就像那白茎黄冠的香菇忽然在潮湿的木头上长出来一样。这种不安的感觉这时已传到两腿上,迫使他要么后退,要么向前,要么向两侧移动。他的双手则想藏到衣袋里,或者摸摸自己的面颊。奇怪的是,他的心中怀着一种莫名的恐惧,好像这种不安的冲动一旦化为行动,就会引发一场灾难似的。

“她是个丑姑娘,”玛尔塞拉突然十分生气地高声说,“难看极了。”

“那你怎么办呢?”瘦子依盖拉斯问道。

“不是,当然不是。只不过是学校里的玩意儿罢了。”阿尔贝托说。

“我又说了一遍:‘你好,特莱莎。你不记得我啦?’”

“你告诉我,”玛尔塞拉声音非常甜蜜,但是十分固执地问道,“你当时很爱那个姑娘吗?”

“当然记得。我刚才没有认出你来。”她说。

他强装微笑,低声说:“你是个疯子。”但是那种难过的心情再次涌上心头,使他感到惭愧。

他舒了一口气。特莱莎对他笑笑,向他伸出手来。手掌的接触非常短暂。他几乎没有感觉到姑娘手指的摩擦,但是他的全身镇定下来,痛苦、慌乱和恐惧已经全部消失。

“对,”玛尔塞拉说道,黑黑的眼睛显得十分激动,“你知道我干了些什么吗?我上前敲了门,结果正好她本人出来了。我问她那里是不是住着一位葛雷约特太太。你知道这位太太是谁吗?是我们的邻居。”她沉默了一下。“当时有足够的时间可以看清楚她。”

“真是动人呀!”瘦子依盖拉斯说道。

“去她家?”阿尔贝托口吃地问道。

那时,他正站在街口,心不在焉地望着周围。与此同时,那个卖冷饮的正在给他配制一份巧克力红豆冰激凌。几步远的地方,利马至乔里约斯的电车随着一阵车轮的轧轧声,在木棚旁边停下。水泥站台上候车的人纷纷挤到铁门前,挡住了下车乘客的去路,下车的乘客只好左推右搡地挤出一条道来。特莱莎这时出现在车梯上面,两个身背包裹的女人站在她前面。在这拥挤不堪的人堆中,她好像是一个处于危险之中的姑娘。卖冷饮的把冰激凌递给他,他伸手去接,用力一握,什么东西被捏碎了,眼巴巴地看着冰激凌在皮鞋上摔得粉碎。“糟糕!”卖冷饮的说,“这是您的过错。我不能再给您补了。”他踢了一脚,冰激凌飞出几米远,然后他转身拐进一条大街,但是几秒钟后,他又停住脚步,回身望去,只见最后一节电车车厢已从街口消失。他连忙往回跑,看见特莱莎在远处独自走路。他躲在行人后面,远远地跟着她。他心中暗暗思量:“她马上会走进门去,那就再也见不到她了。”于是他立即决定:“我绕到前面街口去。到了那里我可以迎面看见她,再上前招呼。”想罢,他拔腿便跑,开头还较慢,后来简直像发了疯。拐进一条大街时,他撞倒了一个人,那个人躺在地上骂他。等到他停下脚步时,他热得喘不过气来,浑身冒汗。他用手擦擦前额,透过指缝,发现特莱莎确实在向他这边走来。

“你想我为什么要问你她住在什么地方?”她用一种胜利者的口气说道,并且对自己这番作为颇为自豪,“从公园散了以后,普鲁托用他的汽车带我去的。”

“后来呢?”瘦子依盖拉斯问道。

玛尔塞拉大声笑起来。

“我们聊了一会儿。”“美洲豹”说。

“你是说特莱莎?”

“时间长吗?”瘦子依盖拉斯又问,“多长时间?”

炎热的天气,他本来已经忘却了,这时却突然降临,颇有一些咄咄逼人、压倒一切的气势,令他感到窒息。

“不晓得。我想不长。后来我送她到家门口。”“美洲豹”说道。

“特莱莎,”玛尔塞拉说,“那个住在林塞区的。”

她走在便道里侧,他走在马路边缘。特莱莎走得很慢,时而扭头看看他,他发现她的目光比从前自信多了,有时甚至是大胆的,眼睛还闪闪发亮。

他小心谨慎地问道:“见到了谁?”

“差不多有五年了吧?”特莱莎说,“也许还要长。”

她是开玩笑吗?他还不能完全适应这个环境。有时有人说了一句影射的话,街道的人都明白是什么,他却感到迷惑不解,有些茫然。他无法回击:怎么能跟他们开宿舍里的那种玩笑呢?一个令人愤慨的景象突然出现在他脑海里:“奴隶”被捆绑在床上,“美洲豹”和博阿向他脸上啐唾沫。

“六年,”“美洲豹”说,接着降低了一点声音又说,“零三个月。”

“昨天晚上我见到了你的女朋友。”

“日子真是过得飞快,”特莱莎说,“很快我们就要老了。”说完,她笑了。

阿尔贝托望着她:姑娘的脸上露出令人喜爱的调皮的微笑,那鼻子是那样小巧、倔强。他想:“她真漂亮!”

“美洲豹”想:“她已经是个成年人啦。”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玛尔塞拉说。

“你妈妈怎么样?”她问。

“你看看这太阳多厉害,”他说,“海滩上一定妙极了。”

“你还不知道吗?她死了。”

他俩刚刚离开家门不远,阿尔贝托就握住她的一只手。

“这可是个好借口。”瘦子依盖拉斯说,“她怎么样呢?”

玛尔塞拉说:“好的,走吧。”她用一根手指点点太阳穴。她想起什么来了?“我爸爸和妈妈还在睡觉。昨天晚上他们到安贡去参加宴会,回来的时候晚极了。我可以在九点以前从公园回家。”

“她站住了。”“美洲豹”回答说,嘴上叼着一支香烟,眼睛望着口中喷出来的烟圈冉冉上升,一只手轻轻敲打着肮脏的桌面,“她说:‘真遗憾!她真是可怜。’”

“去蹓跶一圈好吗?普鲁托半个小时以后才会来。”

“那时你就该吻吻她,说点什么,”瘦子依盖拉斯说道,“那正是时候呀。”

“傻瓜。”她说。

“美洲豹”说:“是的,她很可怜。”

他说:“你如果嫌早,我先回去。”他感到心中十分踏实和沉着。起初,特别是在舞会上向玛尔塞拉求爱以后的几天里,他感到有些害怕,因为在他的青少年时期,插进了阴暗的三年,剥夺了他对美好事物的追求。如今他重新自信起来,可以无休止地开玩笑,与旁人平起平坐,有时,甚至还怀着优越感。

他和她又沉默了,两人继续向前走去。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偷偷从一旁看她。突然,他开口说道:“我想跟你谈谈,我的意思是说,我早就想跟你谈谈。可是我不知道你住在哪里。”

玛尔塞拉说:“喂,你来得太早了。”

“啊!你到底敢开口啦!”瘦子依盖拉斯说。

穿过小图豪斯街之后,他在第二家门前停了下来,吹了一声口哨。庭前的花园里开满了鲜花,潮湿的青草上闪烁着露珠。“马上就下来。”一个姑娘的声音喊道。他向四面望望,一个人也没有。玛尔塞拉大概正在楼梯上。会不会让她出来呀?阿尔贝托打算向她提出十点以前先散步。如果她同意,他们就可以向电车道走去;在街道旁边的树荫里,他可以吻她。玛尔塞拉出现在花园深处,身穿长裤和黑红相间的彩条衬衫。她满面笑容地向他跑来。阿尔贝托心里想:“她真美呀!”她那双黑眼睛和满头乌亮的黑发与洁白如玉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照。

“对,”“美洲豹”紧紧盯住烟圈说,“对。”

不行,这是假的。对学校的回忆还时时唤醒那难以回避的忧伤阴郁的感情。在这种感情控制下,他的心好像含羞草遇到别人触摸一样,立刻会收缩。只是这种难过的心情盘踞心头的时间日益缩短,就像一粒偶然落入眼中的小沙子,很快会从心中排除。两个月以前,莱昂西奥·普拉多那一幕幕生活涌上心头的时候,不快的心情便要持续很长时间,惶惑与恼怒的情绪整天烦扰着他。而现在,许多事情回忆起来好像只是些电影里的片段罢了。他可以一整天都不想起“奴隶”的脸。

“是呀,”特莱莎说,“自从我们搬家以后,我没有回过贝亚必斯塔。已经过了多长时间啦!”

他拐进长春街。走在这条整洁明亮的街道上,置身于花草繁茂的庭院宅第群中,他感到心情愉快,精神振奋;攀附树干和缠绕枝叶的紫藤,造成黑白分明的景象,这使他觉得十分有趣。他想:“夏天真是妙不可言。明天是星期一,对我来说跟今天一样。九点起床,去找玛尔塞拉,然后一起去海滩。下午看电影,晚上去公园。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每天都一样,一直到夏天结束为止。以后,就再也不回学校了,而是准备行装。可以肯定,美国会令人喜欢的。”他再次看看手表:九点半。才这个钟点,太阳光就这样强烈,到了十二点会是什么样子呢?他想:“海滩上又是一个盛大节日。”他右手拿着游泳裤,裤子外面裹着一块绿毛巾,用细白绳捆住。普鲁托答应十点钟开车来接他,但他还是提前出来了。进入军事学校念书以前,伙伴们聚在一起玩的时候,他总是迟到。如今则相反,他好像要抢回那失去的时间。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有两个夏天是关在家里、不见任何人度过的!其实伙伴们聚会的街区就近在咫尺,他本可以随时外出,到科隆和迭戈·费雷街的路口,找几位朋友畅谈一番。“你们好,今年因为住校,我无法去看你们。现在有三个月暑假想和诸位一起消磨时光,再也不去想什么处罚、军人、宿舍等等了。”但是,过去的事有什么要紧呢,明天已经为他展现了一幅光辉可靠的现实图景。阴暗的回忆像堆白雪,炎热的阳光会把它消融。

“我想请你原谅,”“美洲豹”说,“我是说那一次在海滩上的事。”

一道刺目的白光仿佛从屋顶上升起,笔直地向无云的天空射去。阿尔贝托有这样的感觉:如果紧盯着某一扇像海绵一样吸收和放射阳光的高大窗户,碰到那反射的光线,眼睛便会热得爆炸。尽管身穿细软的绸衫,他浑身仍然在出汗,于是只好不停地用毛巾擦干。大街上冷冷清清,而且显得陌生。往常这个时候,一串串汽车已开始奔向海滩。他看看手表,眼睛没有注意钟点,而是被金光闪闪的表针、表盘、表垫和表带迷惑住了。这是一块非常漂亮的金壳手表。前天晚上普鲁托在萨拉萨尔公园对他说:“它看上去挺像一块精密手表的。”他立刻纠正说:“这就是一块精密手表。你以为它里面有四枚表针和两个齿轮是做什么用的?另外,它还防水,也不怕摔。”大家都不大相信,他于是摘下手表对玛尔塞拉说:“扔到地上给他们看看。”她不敢伸手,发出一阵阵难以克制的尖叫。普鲁托、埃莱娜、埃米略、贝拜、蒂戈在一旁催促她快摔。“真的?我真的摔啦?”阿尔贝托说:“摔吧。一下子摔下去。”她刚一松手,大家就闭上了嘴巴,七双焦急的眼睛等着手表会变成千百块碎片。可是手表只是在地上轻轻弹了一下。阿尔贝托从地上捡起来,只见手表原封未动,连一丝擦痕都没有,依然滴滴答答地在走。接着他自己又把表放进公园里的小水池中,为的是让大家看看的确是防水的。阿尔贝托轻轻笑了。他想:“今天我可以戴着手表在埃拉杜拉海湾里游泳了。”他父亲在平安夜送给他这块表的时候,曾经说过:“因为你考试成绩优秀,你到底达到了与咱们家姓氏相称的水平。你可以满足一下虚荣心了。”果然,前天晚上,这块表成了公园里谈话的主题。阿尔贝托心里想:“父亲很会生活。”

她什么也没有说,但是吃惊地望着他的两眼。“美洲豹”低下头,轻声说:“我的意思是说,原谅我,我不该骂你。”

中尉拎起手提箱,顺着棕榈树大街向贝亚必斯塔走去。“美洲豹”留在原地,望着中尉渐渐远去的身影。接着,他捡起了脚下的碎纸片。甘博亚是从中间撕坏的,拼在一起,还可以看得很清楚。当他发现除去自己在笔记本上写的那一页之外,还有两张碎片时,吃了一惊。他自己写的是:“甘博亚中尉:是我杀死了‘奴隶’。您可以向上报告,并把我交给上校。”另外那两张碎片是一封电报,上面写着:“两小时前生女。罗莎很好。祝贺。信随后到。安德烈斯。”他一面向悬崖边上走去,一面把纸片撕成小小的碎块,一路撒光。经过一座住宅门前时,他停住脚步张望。这是座大宅第,里面有个很宽敞的花园。他第一次盗窃就是在这个地方。他继续向前走去,最后拐进了海岸街。他朝着脚下的大海望望,看见海水不像往日那样呈深灰色,浪花拍击着海岸,水沫飞溅。

“那些事我已经忘掉了。”特莱莎说,“那是件小孩子们的事情。最好不要想起它。再说,警察把你带走以后,我心里非常难过。啊,对了,那是真的。”她直视着前方,“美洲豹”明白她是在回忆往事,那些事正在她脑海里像把扇子一样慢慢展开。“那天下午,我到你家里,把事情讲给你妈妈听。她连忙去警察局找你,人家告诉她你已经被放出去了。她整夜待在我家里哭。出什么事情了?你为什么不回家?”

“不了。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再见面的。再见吧。”甘博亚说道。

“这又是一个好时机。”瘦子依盖拉斯说道。他刚刚喝干自己那杯烧酒,两根手指捏着杯子还没有离开嘴边。“照我的看法,是个动感情的好时机。”

“中尉,您不回来啦?”

“我把一切都讲给她听了。”“美洲豹”说。

“去吧。”他又添上一句,“吃午饭的时间快到了。”

“什么一切?”瘦子依盖拉斯问道,“你被打得像只丧家犬,又怎样跑来找我,都讲了?你成了一个惯偷、一个嫖客,也讲了?”

说罢,他把手中的纸片一撕,抛到地上。

“对,”“美洲豹”说,“我把每桩盗窃都告诉了她,总而言之,反正我记得的事,都讲了。只有那件为了给她送礼去偷的事没讲,但是她立刻就猜到了。”

甘博亚说:“你知道什么叫无用的目标吗?”“美洲豹”咕哝了一句:“您说什么?”中尉接着说:“你注意听着:敌人缴枪投降以后,一个有责任心的战士是不会向他开枪的。这不仅是出于道义上的原因,也有军事上的道理,就是节约弹药。战争中不应该做无谓的牺牲。你好好想想我的话吧。回学校去吧。将来,从士官生阿拉纳的死,尽量吸取教训吧。”

“原来那些包裹是你寄给我的呀!”特莱莎说。

“美洲豹”问道:“您不把我交给上校吗?中尉,那样一来,就不会再派您去胡利亚卡了。您别这个样子,您以为我不知道您为这件事也挨了整吗?您把我交给上校吧!”

瘦子依盖拉斯说:“啊,你把弄来的钱只花了一半在妓院里,另一半你给她买了礼物。你这小子!”

甘博亚说:“阿拉纳的事情已经了结。军事当局再也不想知道任何与这件事有关的话。让士官生阿拉纳起死回生,比劝说当局承认错误,还要容易一些。”

“美洲豹”说:“不对。我在妓院里几乎不花钱,那些女人不收我的钱。”

“中尉,”“美洲豹”说,他张着嘴巴停了片刻,又叫了一声,“中尉。”

“你为什么要那样做?”特莱莎问他。

甘博亚打断他说:“我不是对你说的。你不必多心。我不想给你任何劝告。走吧。回到学校里去吧。你只有半个小时的假。”

“美洲豹”没有回答,他已经把双手从衣袋里伸出来,此时正在玩弄手指头。

“美洲豹”慌乱地说:“您用不着再劝我了。我求您什么也别说了。我不喜欢……”

“那时候你是爱上我了吗?”特莱莎问道。他望了姑娘一眼。她并没有脸红,神色是平静的,只是稍微有些好奇。

“我想不起他这个人来。”甘博亚说道。“美洲豹”迷惑不解地望着他。中尉说:“我的意思是说,记不得他当士官生时的生活。别的人,我印象很深,我记得他们野外演习时的表现,他们穿着军装时的样子。可是,对阿拉纳,却没有印象。而他在我的连里竟然待了三年。”

“美洲豹”说:“是的。因此我才和海滩上那个小子打起来。”

“美洲豹”说:“我没有改变看法。”他犹豫了一下,好像自己对自己表示赞同似的点点头。“现在,我比较理解‘奴隶’了。在他眼里,我们不是他的同学,而是敌人。我刚才不是说过,我从前不懂得什么叫作‘被踩在脚底下生活’吗?大家当时都欺侮他,这的确是真的,甚至都欺侮得厌倦了。我做得比别人更厉害。中尉,我无法忘掉他那张脸。我向您发誓,实际上我不晓得当时怎么就干出来了。我本想揍他一顿,吓唬他一下。可是那天早晨,我看见他在我前面,高昂着脑袋,我就向他瞄准了。我当时想给全班报仇。哪里知道别人会比他更坏呢,中尉。现在我想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我关进监狱。以前,大家都说,我将来一定是这个结局。我母亲这么说过,您也这么说过。中尉,现在您可以满意了。”

“你当时还吃醋啦?”特莱莎问道。她的声音里有某种使他感到慌乱的东西:一种难以确定的姿态,一种出乎意料、捉摸不定而又美好的东西。

“那么现在你为什么改变看法了?”中尉问道,“为什么在我问你这件事的时候,你不对我说真话?”

“是的,所以我才骂了你。你原谅我吗?”“美洲豹”说。

“中尉,因为我以前对别人估计错了。那时我想让大家甩掉那样一个人。您想想当时发生的事情,就会明白任何一个人都会搞错。他为了能够外出几个小时,就使得卡瓦被开除;为了能准假,他不在乎毁掉一个同学。这种事任何人都受不了。”

“原谅。”特莱莎说,“可是你应该回来呀。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好的。我现在就听一听,”甘博亚说,“你为什么要杀害那个小伙子?为什么要给我写这个字条?”

“我感到羞愧。”“美洲豹”说,“不过,瘦子被抓住的时候,我回来过一次。”

“我睡不着觉,”“美洲豹”喃喃地说,“中尉,这是真的,我对老天爷发誓。从前,我不懂得什么叫作‘被踩在脚底下生活’。您别生气,请您听我说完,我并不要求您做什么大事。大家都说:‘甘博亚是最倒霉的一个军官,可他是唯一主持公道的。’您为什么不听一听我要说的话呢?”

“你还对她谈到我啦!”瘦子依盖拉斯颇有些自豪地说道,“那么你把一切真实情况都告诉她啦。”

甘博亚说:“你回去吧。我不打算再跟你耽误更多的时间。我对你那些忠义、报仇的想法也不感兴趣。”

“你已经不住在那里了,”“美洲豹”说,“另外一些人住在你们那里。我家也是这样。”

“他的情况有所不同,”“美洲豹”声音嘶哑、吐字困难地说,“中尉,那不是一回事。别人对我翻脸,纯粹出于胆小怕事。他是想给‘奴隶’报仇。他是个告密的人,这在男子汉身上总是可悲的。但是,那是为了给朋友报仇。中尉,您还不明白这中间的区别吗?”

“我一直在挂念你。”特莱莎说,接着又聪明地补充说,“你知道,海滩上你揍的那个小伙子,后来我再也没有见他。”

“美洲豹”的整个身体仿佛蜷缩了起来,好像内脏被什么东西突然刺痛了一样。

“一直没有见?”“美洲豹”问。

“就是这个原因?”甘博亚问道,嘴边露出一丝嘲笑,“我最后一次希望你坦率。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是士官生费尔南德斯把他们告发的呢?”

“一直没有见,”特莱莎说,“他再也没有去过海滩。”说着她放声哈哈大笑起来,好像已经忘掉了那些偷盗和嫖妓的故事。她的两眼无忧无虑地开心地笑着。“他一定吓坏了,他大概以为你还会揍他。”

“美洲豹”低沉地回答说:“并不是他们的意见对我有什么要紧,而是那种忘恩负义的态度使我难受,原因就在这里。”

“我当时非常恨他。”“美洲豹”说。

“这不是真心话,你在撒谎。既然同学们的意见对你这样重要,你怎么反而愿意他们知道你是杀人的凶手?”甘博亚说道。

“你还记得你在学校门口等我的事吗?”特莱莎问道。

“美洲豹”说:“他们都认为我是个告密分子。您明白我说的意思吗?他们也不查查事情真相,连想都不肯想。衣橱刚刚被搜查过,这些忘恩负义的东西就转身不再理我了。您看见洗脸间的墙壁上写了一些什么吗?‘“美洲豹”是告密者’‘“美洲豹”是奸细’,这样的话写得到处都是。事情是我替他们办的,结果落得这样的下场。我能捞到什么好处吗?中尉,您说说看。一点也没有。这难道不是事实吗?我干的事情都是为了全班。我是一分钟也不想跟他们待在一起了。以前,他们就好像是我的亲人,所以现在就让我感到格外厌恶。”

“美洲豹”点点头,紧挨在她身旁走着,她的胳膊时不时擦到他的身体。

“别再讲故事了。”甘博亚说,“你坦率地说吧,为什么要写这张字条?”

“姑娘们以为你是我的男朋友,”特莱莎说,“她们管你叫‘老头儿’,因为你总是那么一本正经的样子……”

“我可不是什么傻瓜,”“美洲豹”说道,脸上露出骄傲的神情,“我谁也不怕,中尉,您应该知道这个。我不怕上校,别的人我也不怕。刚一入学,我为他们顶住了四年级的欺侮。他们对‘洗礼’害怕得要死,像老娘儿们那样发抖,我告诉他们做人要有骨气。可是一遇到挫折,他们马上就翻脸不认人了。您说他们算什么东西?真是一群可怜虫,一群叛徒。都是叛徒。中尉,对这所学校,我厌恶透了。”

“你呢?”“美洲豹”问道。

“你以为事情会像第一次那样轻易就解决吗?”甘博亚说道,“你是这么想的吗?还是你想拿我开心?”

“对呀!在这段时间里,她都做了些什么呀?”瘦子依盖拉斯问道。

“这与您无关,”“美洲豹”声音柔和而又顺从地说道,“您现在唯一该做的事,就是把我带到上校那里去。没有别的什么事。”

“美洲豹”回答说:“她没有念完书,就进了一家办事处当了秘书。现在还在那里工作。”

“我不想和上尉打交道。”“美洲豹”说道。他脸色有些苍白,那对明亮的眼睛躲避着甘博亚的注视。附近一个人也没有。大海的涛声就在耳边回响。甘博亚擦擦前额,把军帽推向脑后,那道细印出现在帽檐下方,它显得比前额上的皱纹更深刻,也更紫更红。他再一次问道:“你为什么要写这个?为什么要这样做?”

“还有什么?她的生活里遇到过多少个讨厌鬼,多少次爱情?”瘦子依盖拉斯问道。

甘博亚说:“我已经不是学校的军官。你为什么还要写给我?干吗不去见负责本年级的上尉?”

“我跟一个小伙子来往过一段时间,”特莱莎说,“说不定你又要去揍他一顿吧?”

“中尉,那上面说得明明白白。我没有什么可多说的。”“美洲豹”回答说。

他和她都笑起来。两人已经围着这条街转了好几圈。他们在街口站了一会儿,谁也没有提议,又开始转起来。

他拎起手提箱,出了校门,向海岸街走去。他沿着平坦的大道向前走,另一侧是海边的悬崖。“美洲豹”在他后面几步远的地方跟着。两人一直走到棕榈树大街,已经看不见学校的地方,甘博亚才把手提箱放在地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他问:“这张纸是什么意思?”

“妙呀!”瘦子说,“从这里开始,事情就好转了。她还给你讲了点别的什么吗?”

值班中尉告诉一个士兵去准备咖啡,问甘博亚要不要喝一杯,他点点头。不久,“美洲豹”出现在警卫室门口。甘博亚一口喝干了咖啡,站了起来,他对值班军官说:“这个士官生跟我出去一会儿。上尉已经批准。”

“那家伙把她给甩了,”“美洲豹”说,“没有再来找她。有一天,她看见那家伙跟一个有钱人家的姑娘手拉着手在散步。你明白吗,那是个富贵人家的姑娘。她说当天晚上她整宿没睡,想出家去做修女。”

“不,不是,”甘博亚说,“家务事。”

瘦子依盖拉斯哈哈大笑起来。他已经又喝干了一杯烧酒,便打了个手势给侍者,要他再给斟满。

“是坏消息吗?”值班军官问他。

“她已经爱上你了,用不着再费事了,”瘦子依盖拉斯说,“不然的话,她绝对不会给你讲这些事情。因为女人呀,都是顶顶爱虚荣的。你当时怎么办?”

他马上拆开,迅速看了一遍,然后装进口袋里,接着便在长凳上坐下来。士兵们立刻起立,让他一人独坐。他呆呆地坐在那里,显出一副恍惚的神情。

“美洲豹”说:“那家伙把你甩了,我很高兴。他做得对,也让你知道一下,当你跟那个挨了揍的小子去海滩的时候,我心里是什么滋味。”

“甘博亚,有你一封电报。”

“她呢?她怎么样?”瘦子问道。

说罢两人握手道别。甘博亚走到教学楼,和一个准尉说了几句话,返身向警卫室走去,他事先已把手提箱留在那里。值班中尉出来迎接他。

特莱莎说:“你是个爱报复的人。”

“谢谢您,上尉。”甘博亚戴上军帽说,“现在我得走了。希望很快能再见。”

她假装要打他,但是那只举起来很可笑的手,并没有落下来,而是停在空中;与此同时,她的两眼突然变得活泼起来,用一种逗人喜爱的傲慢样子挑衅地看着他。“美洲豹”抓住那只威胁他的手。特莱莎顺势倒在他的怀里,脸贴住他的胸膛,用那只空闲的手搂住了他。

“甘博亚,我在开玩笑,”他大声笑着说,“你别害怕,我不会干任何不合法的事。你把那个士官生带出去吧。你想拿他怎么样,就只管干好了。不过,可有一点,你别碰他的脸。我可不想再找麻烦了。”

“那是我第一次吻她,”“美洲豹”说,“我吻了她几次,我是说亲嘴,她也吻了我。”

上尉突然又心情好起来。

“这很明白,伙计,”瘦子说,“这当然很明白。过了多长时间你们就结婚了?”

“您此话当真?”

“过了不久,”“美洲豹”说,“十五天以后,就结婚了。”

“嗨,那更不在话下。分数册还没有登记呢。”上尉说。

“真急呀!”瘦子说道,再次把酒杯拿在手中,巧妙地晃一晃,透明的液体升到杯口,又退了下去。

“已经迟了,”甘博亚说,“昨天考试已经结束。”

“第二天她去银行等我。我们蹓跶一阵之后,就去看电影。那天晚上她告诉我,她把一切都说给姑妈听了,老太太气坏了,她不愿意再见我。”

“一点也伤不着?”上尉十分严肃地问,“如果他留级呢?你觉得还不够吗?”

“她的胆子真大呀!”瘦子依盖拉斯说道,他刚刚把半个柠檬榨干喝掉,这时又把酒杯凑近唇边,眼睛热烈而又羡慕地望着他的朋友,“你当时怎么办呀?”

“不是他,是另外那个。否则的话,就一点也伤不着他了。”甘博亚说。

“我在银行里预支了一个月的工资。管行政的是个好人,他准了我一个星期的假,还说:‘我喜欢看人们怎样自杀。结婚吧!下星期一,八点整到这里来上班。’”

“是费尔南德斯吗?”上尉低声问道,“用不着。有更好的办法整治他。把他交给我好了。”

“给我讲讲那个可爱的姑妈吧,”瘦子依盖拉斯说,“你去看过她吗?”

“不晓得,”甘博亚说道,微微一笑,“也许是吧。”

“后来去过,”“美洲豹”说,“那天晚上,就在特莱莎给我讲了她姑妈的事以后,我问她是不是愿意和我结婚。”

“我明白了。你要揍他吗?”

“是的,我当然愿意。可我姑妈怎么办?”特莱莎说。

“是件私事。”

“让她见鬼去吧!”“美洲豹”说。

“啊,啊哈!”上尉说着,机灵地一笑。

“你发誓,‘见鬼去吧!’你是一字不差这么说的吗?”瘦子依盖拉斯说。

“最多半个小时。”

“是的。”“美洲豹”说。

“多长时间?”

“你不要当着我的面骂人。”特莱莎说。

“关于一个士官生的事。我要在大街上单独和他谈谈。可以准许他出去一下吗?”

“她是个可爱的姑娘,”瘦子依盖拉斯说道,“根据你给我讲的情况,我看这姑娘实在可亲。你不应该说她姑妈那种话。”

“当然可以,说吧,没关系。”

“如今我跟她相处得很好,”“美洲豹”说,“可是结婚以后,我们去看她的时候,她打了我一记耳光。”

“上尉,我想请您帮个忙。”

“一定是个厉害女人,”瘦子依盖拉斯说,“你在什么地方结婚的?”

“那个野驴穆尼奥斯吗?他是个好人。不过却是个贪杯的酒鬼!”

“在瓦桥。神父不愿意给我们举行结婚仪式,因为还缺少证明,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我可是吃了一点苦头呢。”

“只有一个:穆尼奥斯。”

“这可以想象,可以想象。”瘦子依盖拉斯说道。

“胡利亚卡有你的同学吗?”

“您没看见我已经把她带出来了吗?您没看见我的钱差不多都花光了吗?您怎么能让我再等八天呢?”“美洲豹”说。

甘博亚说:“我将要看到很多小羊驼。也许还要学学克楚亚语。”

圣器室的门是敞开着的。“美洲豹”越过神父的秃脑袋,看到一段教堂的墙壁,肮脏破旧的白墙上挂着银制的祭品。神父双臂交叉放在胸前,两手插进腋窝取暖,他的眼神既狡黠又和善。特莱莎站在“美洲豹”身边,焦虑地张着嘴巴,两眼露出害怕的神情。突然,她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上尉用手指着小羊驼说:“那是天热的缘故。它至今仍然不习惯。去年夏天,它简直要发疯了。”

“我一看见她哭,一股怒火就冒上来了!”“美洲豹”说,“我上去一把揪住了神父的脖子。”

两人喝干了杯里的啤酒,上尉再次斟满。窗外可以看见草地,花草显得更高更绿了。那头小羊驼来回跑过几次,用懂事的眼睛左右张望,惊慌地跑着。

“怎么!”瘦子惊叫起来,“揪住神父的脖子?”

“那就更好了。算啦,咱俩不争了。干杯!”

“就是这样。憋得他眼珠子都快出来了。”

“上尉,我可不要人家怜悯我。我干上军队这一行,就没打算过舒服日子。胡利亚卡哨所,或军事学校,对我来说都一样。”

“你们知道要花多少钱吗?”神父揉揉脖子说道。

“对你的事,我感到很抱歉,”上尉说,“也许你不相信,我是很敬佩你的。甘博亚,你知不知道这样一句俗话,‘谁和黄口小儿一块睡,沾上鼻涕泥巴一大堆’?除此以外,将来你别忘记:在军队里只能给下级讲条令,对上级可行不通。”

“谢谢,神父,”特莱莎说,“太谢谢您了,神父。”

“对,以后就会习惯了。”甘博亚说道。

“要多少钱?”“美洲豹”问道。

“我从来没有到过布诺省,”上尉说,“可是我想那里一定不坏。从胡利亚卡可以乘火车,也可以乘汽车,还可以经常不断溜到阿雷基帕看看。”

“你有多少钱?”神父反问道。

他们走进军官小卖部,上尉要了一瓶啤酒。他亲自斟满了酒杯,两人干杯。

“三百索尔。”“美洲豹”回答说。

“您说得对。这几乎成了坏习惯。”

“需要一半。不是给我自己,我是给那些穷人的。”神父声称。

“他心情不好。”上尉高兴地说道,“士官生们在做什么,对你来说,还有什么关系呢?”

“美洲豹”说:“他给我们举行了结婚仪式,表现得还不错。他用自己的钱买了一瓶酒。我们就在圣器室里喝掉了。喝完,特莱莎有点头晕。”

“那个士官生为什么不去上课?”甘博亚问道。

“那位姑妈怎么样?”瘦子问道,“不管你是不是喜欢她,先讲给我听听吧。”

他们走出房间,经过一间寝室的门口时,看到一个佩戴绛紫色值日袖章的士官生正在数一叠军装。

“第二天,我们回到利马去看她。我告诉她,我们已经结婚了。我把神父发的结婚证书拿出来给她看了一下。就在这时,她给了我一巴掌。特莱莎生气了,她对姑妈说:‘你是个自私自利的人,是个不明事理的人。’最后,两个人都哭起来。老太婆说我们要把她扔下了,她会像条没人管的狗一样死掉。我于是请她跟我们一道住。这时她才平静下来。她把邻居都邀请了来,说是必须庆祝一下婚礼。她为人并不坏,有点爱唠叨,可是并不惹我生气。”

“把世界上的金子都给我,也不换,”上尉说着挽起甘博亚的一只胳膊,“走吧,我请你喝一杯。”

“我可不能跟一个老太婆住在一起。”瘦子依盖拉斯说道。突然,他对“美洲豹”的故事不再感兴趣了。“小的时候,我跟奶奶在一起生活。她是个疯婆子,整天自言自语,驱赶一些根本就不存在的母鸡。我很害怕。我一看见老太婆,就常常想起我奶奶来。我可不能跟老太婆生活在一起。她们都有点像疯子。”

“假如您不喜欢热天气,咱们可以换一换,”甘博亚开玩笑地说道,“我留在您这里,您去胡利亚卡。”

“现在你有什么打算?”“美洲豹”问他。

“天气已经热了,”上尉说道,“今年夏天一定热得厉害,会把我们烤熟的。”他说着大笑起来,“不过,这些对你已经无关紧要。高原上,夏天冬天都一样。”

“我吗?”瘦子吃惊地说道,“不知道。暂时先喝个痛快吧。其他的事,以后再说。我想到各处走一走。我有很多日子没有看见大街了。”

“明天一早。可是还有很多事情要办。”

“如果你乐意的话,到我家来住吧。同时可以到处看一看。”“美洲豹”说。

“旅行什么时候启程?”

“谢谢你,”瘦子依盖拉斯大声笑着说,“不过,我仔细想过了,还是不去为好。我已经对你说过了,我不能跟老太婆在一块生活。再说,你女人一定会恨我的。最好别让她知道我已经出狱。找上一天,我去你工作的分行看你,咱们好好喝上几杯。我很高兴能和老朋友谈谈。不过,今后咱们不能经常见面了。你已经变成一个正派人,我是不能跟正派人在一起的。”

“是的,上尉。”中尉走进屋里,他身上穿着外出的军服。他摘下帽子,一道细印绕在前额、两鬓和后脑,好像一个漂亮的圆圈。“我刚刚向上校、少校和大尉辞过行,只差您这里没来。”

“你打算继续干老行当吗?”“美洲豹”问道。

“你好,甘博亚,”他微笑着说道,“准备走啦?”

“你是说偷盗?”瘦子依盖拉斯做了一个鬼脸说,“我想大概是吧。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山羊要上山,本性难移嘛!古莱贝就是这么说的。眼下我最好还是先离开利马。”

甘博亚中尉走到年级办公室的门口时,加里多上尉正在把一本笔记本放进书柜。他背对着门口,紧绷绷的领带遮住了满是皱纹的脖颈。甘博亚说了一声“早上好”,上尉才转过身来。

“我是你的朋友,”“美洲豹”说,“如果我能帮你什么忙的话,你只管说话好啦。”

——卡洛斯·赫尔曼·贝利

“要是可以的话,你付酒钱吧。我身上连一个子儿也没有。”瘦子说道。

……每个家族都有自己占据统治地位的衰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