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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把马正飞的社会保险号和工作证拿了,我疯了似的满城跑着去找工作。每天以第一时间等着在东区唐人街买了《星岛日报》,查到了广告立即打电话去。可那边不是说已经有人了,就是要我去填一张表,毫无结果。我每次去了都发现总是有好些人赶在我前面,怎么可能?后来明白了很多人等在大唐人街抢第一时间,那边的报纸出来早一两个小时。于是我每天也早早地骑了车到大唐人街买报,然后立即行动。有家无线电装配厂招四十个人,我马上乘地铁到了东边士嘉堡工业区找到那家厂,屋子里已经挤满了人,讲上海话的人多。我挤进去抢了一张表,以马正飞的名义填了,交的时候遮遮掩掩眼睛转溜着,怕有人认识我,发现我冒名顶替。女秘书是好漂亮一位小姐,看去也像大陆来的,神气地把一大摞表拍得“哗哗”响说:“你看,你看!”交了表的人都不肯走,呆着就有希望似的,也许想等别人走了自己再对秘书小姐作个特别提醒。我看大家都不走,也呆着,呆了一会儿心里难受,嚅动着嘴唇骂了声娘,开了门出去。出了门想着张小禾还真是个好样的,像这位小姐真叫人恶心。这样又过了几天还是没有希望,才明白失业严重到如此地步,如果这时候才到加拿大可怎么得了。又买了英文的《太阳报》来看,想到西餐馆去找份洗碗的工作。这样奔忙了十几天,在餐馆、塑料厂、加油站、机械厂……几十个地方碰了壁,人都快气疯了。

看来要找工作非借工作许可证不可。我打电话给思文,她说:“违法的事,我不敢做,电脑里查出来不得了。你倒是赚钱走了,我还得呆一辈子呢。”我再三说查不出,她只是不肯,说:“你一定要我有个违法记录才称了你的愿吧!”我说:“你保护自己保护得滴水不漏。”她说:“那讲明的,我不保护自己谁还来保护我?”我只好算了,心想,最后这几千块钱看样子是赚不到了。过几天思文打电话来说:“马正飞要回国去几个月,你去借他的工作证。”我说:“你都不肯借,他会肯借?”她说:“你做满二十个星期,再想办法要老板炒了你,让他拿失业金,他会肯的。”我说:“这失业金你拿不好些?你正没钱!”她说:“我又没回国,我在这里读书,电脑一按就出来了。”我照她说的打电话过去,果然一说就成。

这天我给城郊的一家汽车旅馆打了电话,他们登出广告需要一个值夜的人。我说了自己的情况,老板娘叫我过去看看。我对找工作几乎已经绝望,路又这么远,我犹豫着还是去了。下了地铁列车转了市内公共汽车,到尽头又转了去市郊的车,下了车对着地图又走了好久,路上冷冷清清的。我想,如果要了我呢,我就住在这里算了。老板没房给我,我在附近租一间,电话也不装了,忍了最后这几个月,与世隔绝也顾不得了。见了老板娘,她漫不经心地和我说话,我知道没希望了,但还是填了张表留在那里。回去的时候一路想:“跟张小禾分了手还是对的,来三年了,还这样惶惶然若丧家之犬到处窜,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又想到认识的几个漂亮姑娘嫁给了年龄大的富人,自己原来还想不通,又不是没有饭吃,当个靠男人吃饭的人!这时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她们只要在感情上作了妥协,一切一切的艰难困苦都没有了。不知道张小禾林思文会不会走这条路。坐在地铁车厢里,我那么强烈地感到了心中对钱的那种物质的饥渴,是一种噬血的饥渴。我还在银行里存着四万块钱呢,现在还拿着失业金呢,可心里都闷得要爆炸了。这时我也理解了终日惶惶然的亿万富翁和街头流浪汉,我理解了人。听见耳边“轰隆轰隆”地响,看着车厢里寥寥的几个人,忽然想起那些做强盗的人,一瞬间我理解了他们,连我也想去做个强盗了。我盯着斜对面一个白人望了一会,闭上了眼,想象着自己怀里揣着手枪,硬硬地顶着胸口。我右手慢慢伸进去摸了摸,食指扣住了扳机,轻轻地拨动感到了弹性,犹豫着是否掏出来向那个人走去。手在胸前进进出出有几次,最后还是伸了进去。枪身一边冷一边热,我把手心贴紧了冷的一面,让自己冷静下来,告诫自己犯法的事可不能做。可就这样想着却醉汉似的站起来,身子在车厢里摇晃着,向那个人走去,在他身边坐下,把枪口顶着他的腰,微笑了说:“Money,money.(钱,钱)”一只手就把他的皮包拿了过来。他张了嘴想叫,手飞快地往前一伸想抢回皮包,我枪那么用力一顶,他手就缩了回去。他紧张地四下张望,我咳嗽一声,他就老实了,缩了脖子坐着。到站了,我从容把枪放到衣服底下,枪口在衣服里抬了抬,对他做了一个残忍的眼神,下了列车。车门关了,列车启动,那人用手使劲拍着玻璃窗。我衣服下枪口一抬,他的头就缩下去不见了。正想着车身一震,车停了。我睁眼看去那人还平静地坐在那里,一手按着棕色的皮包。想到自己刚才想象中完成了一次漂亮的列车行劫,我抽动着嘴角笑了一笑,体会到了自己这一笑中所包含的残忍,又明白了有时候残忍也有残忍的那一份理由。

领着失业金我只能去打黑工,黑工只能到唐人街去找。打黑工工资低,工作也累,人人都可以挤着你,欺负你。但再怎么样,总比呆在家好,时间已经非常紧迫。我到几个唐人街挨门挨户问了三天,看了多少轻蔑的眼色,还是没人要我,打黑工的人太多了。对这些眼色我麻木不仁,我的苦就要熬到头了。有一家超级市场老板似乎有意思要我去杀鱼,指着池中十来斤一条的鱼问我能不能干?我说:“除了杀人,没有不能干的事。”他说:“一份工呢,那是很难的,现在是什么时候!来帮帮忙怎么样?”我奇怪地望着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帮忙?加拿大也有这么一说?!我差点笑出来,他马上解释说:“也不是全部帮忙,吃我的,另外还有点意思意思。”我说:“这点意思意思是个什么意思呢?”他说:“两块钱一个钟点意思意思怎么样?”我说:“不好意思,老板!这个忙就难帮了。”他说:“你觉得多少意思才够意思呢?”我说:“意思意思总要够意思才有意思,不然没意思了还意思什么呢?十几块钱一个钟点我也赚了几年,两块钱一个钟点!”他眼睛鼓出来,像听天方夜谭一般,忽又轻蔑地一笑说:“十几块钱一个钟点,这些人都拿十几块钱一个钟点我短裤都要输给你。你去找你的十几块钱一个钟点,找我干什么!我求着了你吗?”我也轻蔑地一笑说:“两块钱,你好意思说,我不好意思听。我出三块钱一个钟点意思意思,你帮我去搞家里的卫生你愿意不?三块钱,愿意这就跟我走!”趁他一怔,我说声“拜拜”转身就走,到了门外,听见他在高声骂什么。

我明白这样下去我将找不到工作,便给纪先生打了电话,问他能不能让我先一天下午去看报纸清样上的广告,在时间上抢个先手。他说:“你没事来玩嘛,有什么顺便看也看了。”这样我还是碰了几次钉子。有次看到多伦多西北角一家塑料厂招人的广告,第二天清早就赶去,下地铁转了公共汽车,差不多两个小时才到,已经有一大群黑人、阿拉伯人、印度人挤在那个小窗口。我心想又完了,站在边上犹豫了一会儿,又不断有人到来往里面挤。这些人的勇气鼓励了我,便不再犹豫,也侧了身子往里面挤。有人领了表出来填,又有人填了表挤去交。几乎挤出油来,我总算领到一张表。我不再出去,让到一边贴着玻璃把表填了。靠着墙直直地站了一个多小时,里面白人女秘书叫马正飞的名字,我没反应过来,又叫一声,就叫了下一个名字。我突然醒悟了,拍着玻璃指了自己和鼻子,就让我进去了。秘书小姐只跟我说了几句话,把社会保险号和工作许可证复印了,告诉我晚上十一点钟来上班,今天第一天,提前十五分钟来。我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找到一份工作,谢过了她,从后门出来,再转过去看前面,来了一大群中国人,有几个女孩子挤在中间“哇哇”地叫,却不肯出来。我想着要是今天看了报纸再来,又没有戏了,暗自庆幸。一会儿挤在窗口的几个人说:“满了,满了!”要后面的人不要再挤,却不肯出来。里面几个黑人挤出来,嘴里一边骂着。马上又有人补进去,嘴里却说着:“没生意,还挤什么!”后面的人说:“没生意,你出来!”过了好久发现的确没希望了,后面的人才慢慢散开,站在旁边等着。我踮了脚朝中间望去,玻璃小门已经放下,几个中国人趴在台子上,不停地拍玻璃窗。里面女秘书理也不理,低头清理表格。偶尔抬一下头,几双手就一起用力拍玻璃窗。女秘书走到窗前示意要他们别敲,却敲得更响。有人指了自己的鼻子,有人拍着胸,还有个人抱了拳点头哈腰作揖。女秘书坐回去,作揖的那个人骂:“操不死的烂×!”我笑起来,笑了又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在后面说:“算了,算了。”没人理我。我又说:“算了,丢脸呢,都知道是从中国来的。”几张脸一起转过来气势汹汹望着我。一个说:“什么脸不脸,要捞饭吃!”另一个说:“要难受等我们领了表再难受还不迟,表现在还没领到呢。”我说:“哥们儿,我难受还是谁难受!”还想多说几句,证明工作自己已经得了,转念一想,干什么呢!转身走了。

我把注意力转移到回国的事情上去了。如果我愿意呢,明天就可以走。只剩下最后一件事没有完成了:钱。不知什么时候我为自己订下了五万块钱的目标,这目标一旦确定,就变得那样神圣,赚满了四万九千块钱我也不会死心。好几次我想说服自己,少几千块钱也就算了,就这样等着,拿完失业金就走人。可是不行,每次这样想了以后又给了自己一个坚决的否定。我心里觉得可笑,五万块不是自己定下来的吗,怎么今天连自己改变也不行呢?人真的有这么奇怪,虚设的目标竟可以变得如此神秘不可移易。前一段张小禾在这里,我不敢说找工作的事,怕找不到或者找到很差的她会看不起我。现在,我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