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星期被老板训了两次。有一次是晚上收工,我把洗碗机的水放了,却忘了关机器。我拖着地板,葛老板发现了问题,把我叫过去看。我探头一看,里面的电阻丝都烧红了。葛老板说:“告诉你要先关机器后放水,你又不记得。烧坏了叫你赔,你赔得起?七千块钱,你赔得起?”我缩了脖子耸着肩赔着笑脸,很老实似的听着,一声不吭。珍妮在外面餐厅里搞卫生,听见葛老板训我,拖着吸尘器站在门口看,脸上挂着笑。我挨了骂心中难受,倒不恨老板,换了自己当老板也要训人的。珍妮的笑却使我恨之入骨,心里骂着:“长又长得不漂亮,这副嘴脸我瞧也没有瞧一眼的兴趣,倒轮到你来幸灾乐祸了!”又想,天下人都这么势利,人类真的没什么希望。干脆地球爆炸了算了,那样大家都公平了。
过了几天送菜公司送了几十只冰冻鸡来。鸡化了冰葛老板教我怎样开鸡,他开了一只鸡给我示范,哪儿起刀,哪儿拉皮,几分钟就只剩一副骨架。他问:“看清楚了没有?”我说:“看清楚了。”他说:“真的?”我迅速把程序在脑中过了一遍,有了勇气,坚定地说:“真的!”他放下刀去了。我想做快一点才对得起老板,也给他留个好印象,可手怎么也麻利不起来。开完一只鸡看看表,用了十八分钟。我心里一急,手上更笨,左手食指被刀拉了一道口子,血沁出来。我把手在水龙头下冲一下,找块胶布贴上,又低了头去工作。一会儿血渗透了胶布,案板上的水渍也浸在上面,我用拇指压了压伤口,一心一意去剖那只鸡。葛老板走过来看,又不高兴地说:“才开了五只?”我不说话,低头干活。他又用刀点了鸡架上残剩的肉说:“浪费了,浪费了。”把自己开出的鸡架从水池中拉出来说:“看我开的,有肉剩下没有?”我说:“老板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怎么能放在一起比?”他笑了说:“做什么事不做就不做,做就做最好。”我结巴着说:“明天,明天。”他说:“你洗碗去好了,我来开它。”我讪笑着放下刀去洗碗,将功赎罪似的动作飞快,把一只只碗放到洗碗机中,趁洗碗机工作的时候又把剩下碗中的残剩食物清到垃圾箱中去,碰得碗“哗啦啦”一片脆响。葛老板说:“慢点不要紧,不要碰打了东西就好。”我手上动作更快,说:“老板你放心,百分之百。”洗了碗又去切菜。到晚上十二点钟事情还没做完,灯光下我切着菜,已经失去了时间的感觉。搞完卫生上楼去睡已经快一点钟,葛老板还在开鸡。我心中不是滋味地说:“老板明天再开它吧。”他说:“你上去好了,我开了它,屋子里有暖气,放在外面明天软掉了。”上了楼我把湿透的胶布揭下来,伤口已经裂开,两边的皮都泡白了,我熄了灯躺在床上睡不着,听着外面公路上不时有车“嚓”地闪过,车灯在天花板上晃出一道道光影。
还有一次葛老板要我包蛋卷。他指挥着我用机器把包菜切成丝,拌了鸡肉,再加上五香粉、盐、味精和香油。拌好料他包几个给我看,我学着包了几个,他说:“可以。”让我自己去包。我想挽回前几天开鸡很慢的印象,包得很快,忽然有了一点信心,觉得自己动手能力也不是那么差。这样想着手上卷得更快。丽莎过来拿起几个看了,也没说什么。包好一盘丽莎端过去炸。不一会儿几只炸黄的蛋卷从我后面丢过来,滚在案板上。我吓一跳,回头看见葛老板气冲冲地站在后面,再看蛋卷破了皮,油都进去了,葛老板说:“这能卖钱吗,你自己说!卖给你要不要?”我本能地想申辩几句,又找不出理由。我缩了脖子耸了肩赔着笑脸,很老实似的听着,心想这份工怕是保不住了,幸而威廉那里还留了条后路。葛老板又示范给我看,要我两头捏紧的时候别往中间挤,一挤中间就开了。他示范的动作带着点表演性,表演完了问我:“看清楚了?”我心中一动说:“明白了。”他笑了说:“是真明白了?”我说:“真的清楚了。”他说:“清楚了你做给我看。”我包一个递给他说:“老板看我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他看了说:“再不出错才是真明白。”我说:“老板我也没有那么蠢,你一讲要领我就清楚了。”他说:“真清楚了就好。可别再出破的。”我说:“我明白,我明白。”他说:“明白?明白就好。别看开餐馆,那也要心里明白。”
我的工作是洗碗、剖鸡、包蛋卷、切菜。每天从上午十点到晚上十二点,甚至更晚。中间吃两餐饭,也不扣除时间。我算着收入比在Wendy's多一倍了,这真使我暗自兴奋。葛老板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精细到一分一毫,一箱苹果一箱橘子,就搁在那里,谁想吃了自己拿。每天晚上收了工,自己就把工作时间写在电话机边一个小本子上,他也不检查。
在龙—88做事我心里还惦记着豆芽,每天打电话回去问思文情况,指挥她去做。心里想着星期天晚上回去就把豆芽洗了,星期一休息还可以进几十块钱。只要不忙,上班打几分钟电话老板也不怪,想起在Wendy's做的时候,思文打来电话,才说了几句话就有人催我去干活,中国老板人情味还浓点。
老板娘叫丽莎。葛老板给我介绍的时候丽莎正在油炉边炸鸡球。她用英语告诉我,她只能说粤语,不会说国语。丽莎这个名字使我想起屠格涅夫笔下那个穿着长裙、沉静轻盈的俄罗斯少女,和这个矮瘦的形象怎么也联系不起来。餐馆只有几个人,有个侍应小姐是从澳门来的,葛老板叫她珍妮,她瞟我一眼我就看出了眼神中的轻蔑,想着这也是个势利鬼,后来果然就是那样。一个烤pizza(意大利馅饼)的叫丹尼,是希腊人,四十来岁。还有一个收钱的白人妇女叫安吉拉,胖得像只桶,她在这个小镇上出生,快四十岁了居然从来没离开过纽芬兰,叫人难以相信。
星期天晚上我洗着碗,准备洗了碗就回城里去。葛老板过来递给我一叠钱说:“这是你前五天的人工,今天的下个星期再pay(付给)。”我接过钱往工作服口袋里一塞说:“谢谢老板。”他说:“你数一数。”我伸了手说:“手湿着呢。老板不会错。”他走了,我用湿湿的手去捏口袋,厚厚的一叠。老板给我的时候我看见是二十块一张的票子。一边摸一边想着是多少,摸了几次我实在忍不住了,撩起工作服把手擦干,装作去解手,跑到厕所里把门闩上。我就这么在抽水马桶上坐了,小心地把钱掏出来,在唇边沾了唾沫数了一遍,三百零六块。我激动得血直往头上涌,脸上都烧热了,五天就这么多!又数一遍,没错。我“嘿嘿”笑几声,捏紧了钱挥得“哗哗”地响,开了门又去洗碗,边洗碗我边在心里想,是不是老板看我做事卖力,多给了我一点?我把星期二到星期六的工作时间在心里默想一遍,五天工作了七十二小时,是该这么多钱。摸着口袋里那一叠,几天的劳累和委屈都化解了。我浑身舒畅,把盘子放进洗碗机的时候,带着点夸张把手那么轻轻一抖,自己觉得这么一抖非常潇洒、非常富于艺术意味。
葛老板的餐馆在一个叫Greenwood(绿森林)的小镇,小镇有几千人,就这一家中国餐馆,斜对面是一家肯德基炸鸡店。这儿是一个海湾,海湾的浅水中泊了许多私人游艇,冬天都湾在那里。沿着公路两侧各有一线房子,这就是镇了。镇上除了葛老板,还有一家中国人是医生。葛老板和镇上的人没有什么来往,没事了就开车去城里找人打麻将,赌钱。他说:“做个人吃了睡,睡了做,做了吃,有什么意思?”原来做个人的意思就在打麻将,赌钱。
收了工站在马路边想等夜班车回城去,丹尼开车过来,从车窗探了头出来说:“I'll bring you to St. John's.(我带你回圣约翰斯)”他住在城里,每天开车来上班。上了车他说起葛老板好,厚道,又说丽莎太吝啬。我想着丹尼这个人不错,前几天葛老板骂他,他只笑,背了老板还说他的好话呢。又想什么时候自己也把老板当起来,雇几个洋人找了他的错骂骂,挺过瘾的。到了一个加油站,他停了车自己拿着油枪往油箱加油,又到小店里买了几张六四九彩票。回到车里,他说每天来回跑,要八块钱的油,工资才几十块钱。说了两遍我忽然意识到他在暗示什么,在刚发的钱中摸了那张五块的捏在手里,准备下车时给他。又跟他说彩票是骗人的,在四十九个数号中填六个,不可能填得中。他说,一辈子只中一次就够了。我说,中了就是几十万,你一辈子都不要做事了。他马上否定说,不,我要当老板,自己当老板。到圣约翰斯下了车,我把五块钱递给他,他说一声谢谢就收了。我还希望自己领会错了,他会推辞呢。看起来要面子是有钱人的专利,穷人管不了这么多,这在哪儿都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