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太阳出来了,明晃晃地照出地上的人影。风还是一样地刮得猛,比前几天更冷。我顶着风骑车到最远的一个商业小区去,风在脸上刀子似的刮,刺刺的扎着疼。骑一段手冷得抓不稳车把,我就停了到路边的小杂货店里去,装着想买东西暖和一会儿。小店老板以为有了生意,在柜台那边说:“May I help you?(我能帮你的忙吗)”我就伸出了冻僵的手指指商品表示自己看,心里觉得挺抱歉的。出门的时候也不看他,一溜就出去了。这样停了两次才到了,到了我又灰了心,这么远怎么过来上班?搭车还得转车。
这样跑了几天,毫无希望。我脸上冻破了皮,红一块白一块的。思文说:“停一天吧,再冻就会破相了。”我对了镜子照着脸说:“没事没事!花脸还好看些。明天我出去最后一天,还不行我也认了。”她说:“你搭车吧,也不靠这几块钱。”我说:“钱省一块就是一块。我也知道钱要赚才有,省是省不出来,可没得赚的时候只能省了。”她说:“骑车真的太危险了,每天你一去我就把心悬起,等你回了才落下来。这么滑的雪。”我不敢告诉她,自己都被风吹倒摔在雪地上好几次了。我坦然笑了说:“哪里就至于要你操心到这个份上。”她说:“我拿你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这么固执的人,怎么也说不进油盐。我只提醒你一句,自己的生命是自己的,自己对自己的生命负责。”我嬉笑说:“人生最宝贵的是生命,这生命于我只有一次而已。这话我二十年前就知道了。”她叹了气说:“由你去吧。”
我又一家一家餐馆去问,问了十多家都没有希望。我已经麻木了,反正也没抱希望,完成任务似的问下去。问到一家香港人办的中国餐馆,老板用蹩脚的国语和我说话。他什么都问,先问我在餐馆做过没有,工资要求多高。我以为有点希望了,心想,给我三块钱一个小时我也干了,暗自盘算着怎么口开大点,一步步放让,守住三块钱的底钱。谁知他话一转又问我来多久了,在国内干什么,怎么过来的。我几次把话题拉回来,他又扯开。最后我忍不住说:“老板,到底有没有工作呢,没有我还到别处问呢。”他说:“要不你填张表吧。”我一听心想,没戏了。我挣扎说:“老板你看去是个好人,你做个好事,我太太上学还要我供呢,我代替她也感谢您了,实在没办法。”说着抱拳拱一拱手。说了这些话我心里发疼,没有钱的人真说不得志气两个字,太奢侈了。他说:“好事我也想做,可是顾客不做好事进来吃,我也没办法做,是不是?”我火气往上一蹿,半天干什么呢,拿我解闷儿吗?我呆站在那里,想象着自己扑上去,掐着他的脖子,掐得他翻了白眼,喉咙中滚出几个字来,答应给我一份工作。想着他的神态我自己笑了,心里骂一声:“Fuck you!(操你妈的)”转身而去。
接下来几天我骑了车满城跑,只要是挨点边的地方我就过去问一声。老板拿了表格要我填,我道声谢就走,经验告诉了我不必多此一举。在这种天气里,整个城市只有我一个人在骑车。我骑着车总是四下张望着还有没有第二个骑车人,但从没发现。这使我想到,整个城市我是最窘迫的一个人了。同时我又有一点骄傲,这天气又是风又是雪谁敢骑单车呢,全城只有我高力伟一个人呢。思文每天都说骑车太危险,雪地滑,要我搭车。我说:“一天跑几个地方,搭车准备花多少钱呢?没有赚钱还敢乱花钱!”思文说:“你真正是要钱不要命了!”我心里想:“钱果然有那么重要吗?”可还是说不服自己。思文的助教工作停了,我的奖学金也没了,收入大减,几乎就存不下钱。想到这些我有一种绝望之感。
骑了车往回走,风在后面推着我跑。头脑中嗡嗡的,不急,不恼,只是嗡嗡的响。在半路手快冻木了,在一家小杂货店门口停了车,把手套脱下来夹在腋下,把手塞到羽绒衣里去。突然我右手触到了羽绒衣口袋外面的那颗金属的纽扣,一种特异的凉意传到心里。我在门口站住,用食指摸着那颗金属钮扣,光滑、细腻、冰冷,圆圆的一颗。我忽然想象着这就是控制着全球核装置的总按钮,核装置的引爆器就在我脑袋里,只要我这么用力一按,蘑菇云顷刻就会从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升起,眼前的一切,遥远的一切都会化为灰烬。我轻轻抚着那光滑的表面不敢用力,似乎在犹豫着。我想象着自己的脑袋在那一瞬间迸裂,随之一朵朵蘑菇云升起,一阵阵轰隆隆的声音惊天动地,从天边滚滚而来。这样想着,我看见小店的老板娘,一个四十来岁的白人妇女,坐在柜台上无聊地望着窗外,心想,她也没有惹谁,要她也化为一阵烟,那太不公平了。我又一次轻摸着那光滑的表面,犹豫着、迟疑着,把食指从上面移开。
越是觉得自己在北美不能久呆,赶快赚点钱的愿望越是强烈。我在心里反复对自己说:“总不能白来一趟,总不能白来一趟。”这样想着心里越发焦急,我觉得自己差不多都快要疯狂了。
一旦对自己做出了找工作绝无希望的结论,我心里反而轻松了些。思文开学了,我整天闲在家没事,就好好侍弄那点豆芽。除了星期天教课能赚二十块钱,我就指望这两桶豆芽了。我瞧着每一根豆芽,都觉得那么珍贵。我想把销路再扩大一点,但总是不行。思文已经宣布不再帮我的忙,她说到做到。一星期几次,我在大风大雪中骑了车到各处去送豆芽。外面是零下二十度,我怕豆芽在路上冻坏了,把豆芽装在纸箱中,再用布盖好,一出了门就拼命骑,尽量缩短在外面的时间。那些小车在我后面超过我的时候,都小心地放慢了车速,这使我觉得非常可笑也非常痛快。有一天我顶风冒雪去送豆芽,大风吹过来我拼命地踩,不时腾一只手把落在眼镜上的雪花抹去。正在抹的那一刹那,我连人带车被风吹倒,往马路中间摔下。后面一辆红色的轿车紧急刹车,发出“吱吱”的尖叫,在离我不到半米的地方停住了。我对司机抱歉地一笑,他惊恐地睁大眼睛,摇摇头,把车往后退一点,从我身边绕了过去。我拍去膝上的雪,扶起单车,把装豆芽的盒子重新捆扎好,骑上又走。这时想起刚才的事,身子软了一下,后怕起来。撞着了也就撞着了,完了也就完了,真的就是这么脆弱,这么轻易。生是很偶然的,死也是很偶然的,生死之间只隔了一层纸。想到这里我在心里问自己:“命都看小了,还笑呢,到底为了什么呢?我就只能有这样的命运吗?”我感到一阵委屈,一滴泪沁出来,冰冷的眼睑感到了一点温热,流到了唇边已经是凉凉的一星星,停在那里。我用舌头舔了,咸咸的带点涩。在寂静的天地之间,我放纵自己轻轻地哭了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