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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我提出去大人物画廊看看。女画家说:“现在我就不去了。”我说:“我其实不真的懂画,只会瞎说,怕说不到点子上。”她说:“由你怎么写吧,你有经验。”我说:“我说得天花乱坠也是对外行说,把你的画都可惜糟蹋了。”她说:“现在也不管那么多了。”我说:“那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就瞎说了。”她不做声。我说:“不管三七二十一。”她望了我还是不做声。我抬腕看看表,她轻轻地吐出几个字:“由你了。”

朋友陪我去见了汪莉娟。女画家开始还很矜持,想回避销路不好的严酷事实,只说多伦多的人不懂艺术。说起孙老板她就激动起来,说:“孙老板根本不像个搞艺术的人,一点理解力都没有。”又用尽可能文雅的刻毒语言把孙老板骂了个够,说着说着就哭起来,说眼见着自己多年的心血就被这个市侩糟蹋了,好心疼的。孙老板跟我也算个朋友,我不能陪着她骂。我说:“老板就是老板,又不是慈善家,他是在做生意又不是做别的。他哪里又不想销路好,好了他也多得钱。你要他亏本为你办画展,那不现实。”女画家哭着说:“他太损人了,太毒辣了,他要钱不要脸!”我的朋友也说:“他要钱不要脸!”我说:“怪只怪多伦多这个城市没有艺术气质。孙老板他办了这个画廊也不容易,他自己都想关掉了。”女画家只是哭着说:“他太损人了,太毒辣了,他要钱不要脸!”我说:“合同订了,伤心也没有用。孙老板租房子要钱,裱画要钱,做广告要钱,吃饭开车要钱,都要从你的画里面来。大家都理解一点,生意人心不狠不毒不行哦,不然,怎么叫他老板呢!”

到大人物画廊看了她的画,我没有多少信心。孙老板说:“听她自己说得过这个奖那个奖,我以为货色多么起眼多么亮泽呢,早知道这样子,我也不办她来了。这一趟我是一场空还要倒贴。”又指了画说:“都是一个模式。”我心中知道孙老板说的都确实,这些水粉画在色彩和构图上有个人的特色,互相之间却雷同,几乎张张都是只有面孔的轮廓而没有五官的人物,再配上不同的背景。我悄声对朋友说:“不行啊,别人买要买个与众不同,这大同小异的人家怎么会有兴趣!其实纽约她也不用去了,去了也是空的。”朋友说:“那你还是要帮她个忙,吹一吹,吹出去几张算几张。”我想一想说:“我还是老办法,从意义上去说。对她的人物我讲两点,一是商业化社会扼杀了人的个性,造成个性的消失;二是现代生活造成了人们之间的冷漠。这些没有五官的人物恰恰艺术化地表现了对世界的这种理解,这样她的形式就有意义了。不知她会不会让我这样写。”朋友说:“老高,是这么回事,我看了就是这么回事,又说不出。”我说:“画家在心里骂我胡说八道呢。”他说:“不会,不会。”我要他去问女画家这样写行不行,我刚回到家他就打电话过来,说:“就照你说的那个意思去写,她说可以。”又叮嘱我说:“写好点。”

这天多伦多大学的一个朋友打电话来说,国内一个女画家叫汪莉娟的,在大人物画廊办画展,销路不好,她想把画抽回来移到纽约去,孙老板却把画扣住准备贱卖掉。因为合同订在前面,那些画她想抽也抽不回,只好在多伦多想办法。朋友要我尽快写篇文章发表,看能不能挽回局面。这个画展我在《星岛日报》上看到了广告,还没去看过。我知道这些画家为了出国,不管画廊老板条件多么苛刻,也接受了,这样至少可以出国看看,回去又可以说是在国外办过画展的。到了这里,老板按合同行事,画家打不起官司告不起状,满心委屈也无可奈何。

过了两天文章在《星岛日报》登出来,我说服孙老板又花钱做了一次广告,画的销路见着就好了起来。过了一个多星期,孙老板打电话来告诉我,那些画卖得差不多了,还剩几张让画家包回去了。他很高兴,请我去翠园酒楼去喝茶。我去了,孙老板塞给我一个二百元的红包。我也不推辞就收了,说:“孙老板你把汪莉娟的画甩卖掉了,她亏了你也亏了,那种价别人买去只当装饰品,不当艺术品。”孙老板说:“我跟她赌气!自己的东西走不动,怨我!这不是笑话吗?”我说:“老板你当然不容易,大陆来的画家更不容易,有时候您放松一点,他们也喘口气,瘦死的骆驼大过马呢。”他笑了说:“好歹我也算个搞艺术的人呢,心就那么辣?没有办法!我也要找口饭吃是不是?说穿了说透了我这也是生意,商场如战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血淋淋你死我活的事!我今天破产了,跳楼也不会有人拉着我!你信不信?我也想心软呢,能软吗?”他说着眼中放出一种光来。我看了心颤,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说:“孙老板别说得那么可怕,我心都被你吓跳了。”他又笑了说:“这就吓着你了?嘿!十年前我破产了一次,为朋友的事抹不开面子。朋友做生意贷款请我担保,又算着有把握就签了字,可到了期他还不了账,银行把我账上的钱哗啦一下就划去了,又封了我的房子,那次不是我太太死拉着我,我真跳了楼,不想活了!我想人的心要硬啊要硬啊,想着想着真的就硬了。生意嘛,杀人见血的事!”我跟他碰杯喝了口啤酒,说:“老板您说得这么恐怖,那个意思我也领会到了。这么说,我这个人就做不得生意?”他“嘿嘿”地笑,不回答。我说:“我还想等赚足了五万块钱做个什么小生意呢。”他说:“我说一句不好听的话,是朋友啊,别不高兴啊,你根本不行。你不够狠,生意上的事要狠心,狠心!该咬的时候要一口咬紧,怕他疼?我做二十年的生意,经验主要就是这个‘狠’字。没有良心的吃饱饭,心肠一软,倒血霉是一定的。生意上的事就是要钻牛角去,要腆着脸横下心钻到牛角尖尖尖上去。这中间的真理我跟你吹三天三夜也没有用,一定到那一天你自己出血了,疼了,才会明白。生意上的经验说是说不明白的。说这次吧,我放她走了,好人吗?好人!可损失我就一个人扛了。甩卖了她的我还少亏几个!”我说:“孙老板你看死了我?说不定哪天我就发了!”他眯了眼对我笑,说:“那也许你会走运,这样的运气我是碰不到的,想都不敢想会碰到自己头上来。你要做生意也可以,要倒一次血霉,把这五万块钱鼓捣完了再欠上几万,从头来过!那时候你就知道生死之间只隔一层纸。有这种决心你就去做。”我举了杯说:“孙老板谢谢你提醒我,我敬你一杯。”他跟我碰了杯说:“恕我直言,你只要心里明白我不是害你,就别生我的气。”我说:“老板我还要谢谢你呢,怎么说得到生气上去!”他把啤酒一饮而尽,说:“谢谢我倒不必,别在心里惦记着孙老板是一头狼就谢谢你了。”

在报纸上写文章多了,也写出了一点小名气。报纸上称我为“大陆作家”,我感到惶恐又有一点得意。慢慢地我有了一点自信,把稿子寄到美国的报刊上去,发表了,又寄到香港去,也发表了。这使我有了勇气以平等的心态与别人交往,哪怕对方是个博士什么的呢,我也用不着那样躲躲闪闪畏畏缩缩了。这样我交了一些朋友,他们有什么聚会就叫我过去。孤独虽然依旧,毕竟是好多了。有时候干活回来已是深夜一点,我依然精神振奋,写到三四点钟再睡。不知怎么一来,餐馆里的同事也知道经常在报纸上写文章的孟浪就是我。阿良说:“孟浪也在餐馆里,怎么回事!孟浪也切菜包春卷,怎么回事,嘿嘿!”阿长说:“孟浪怎么跟我们干一样打湿手的事,这不对嘛,人家是个知识分子嘛!”说了两个人互相望了哈哈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