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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时间还早,不到十二点,我继续往前走,发现自己走到丹佛士街口。这是多伦多有名的妓女集散地,很多次深夜回家在电车上看见妓女们穿着性感的衣服站在街角路旁,或者慢悠悠走着,等待着生意。我忽然感到自己心跳得厉害,有一种非分的向往。沉住了气一想,自己也并不是想去干那勾当,而是想去跟那些姑娘们说几句话。明白了自己又有点不放心,又想到自己口袋里也并没有钱,才彻底放心了往那边走去。我站在街对面一个黑暗的角落远远地看那些姑娘,大多数是白人,也有黑人,有的吸着烟,有的三五成群在灯下嬉笑。小车开过来,她们就向那些车招手。有的小车停了,开车人探出头来招呼自己看中的角色,一个谈不成了,另一个再上去,成交了就开车带走。不断地有姑娘被接走,又不断地有人被送回来。我很奇怪,不远的地方就有几个警察站在那里,却不去干涉这种非法交易。我没有车,连和她们开个玩笑的勇气也没有,看了好久觉得自己像个偷窥者,感到了惭愧想转回去,又觉得应该鼓起了勇气上去跟她们说几句话。犹豫了一会儿,看看自己衣服还整齐,心想,我一直走过去,有人叫我就停下来,没人叫就看看这风景也好。我按捺了心跳,尽量悠闲地走过去,走过姑娘们身边却又不敢望她们,偏了头一直走过去。她们把我当成了过路人。过去了又在心里埋怨自己没有勇气。对面又一个白人姑娘走过来,见我神情迟迟疑疑,就和我打着飞眼,把大拇指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来回伸缩几下,眼睛问我要不要那个。我马上做了个轻微的否定手势,又摇摇头。还想跟她说句话呢,至少也问一问干什么不好呢要干这一行。她见我没有做生意的意愿,马上就没了兴趣,走过去了。迎面又一个姑娘走过来,十八九岁的样子,戴着十八世纪那种插着鹅毛的帽子,美得叫人心动。我心里一颤,万一她叫住我呢?走近了我不敢看她,擦肩而过我松了一口气,又回头看了她的背影。我真想追了她问,这么漂亮嫁个有钱的人也容易,怎么还要到这街上来揽生意?前面又有一个白人姑娘站在那里张望,我想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就微笑着一直走过去。走近了她望着我笑,对我说声“哈啰”。我也“哈啰”一声,她说:“May I help you?(我能为你服务吗)”我也不回答她,却问:“Is your business OK?(生意好吗)”她走到跟前和我说话,说了几句知道我没有成交的意思。我说:“Sorry.(对不起了)”她说:“It's OK.(没关系)”我又问她年龄多大,一次生意多少钱,整夜又是多少钱,一般一夜能做几趟生意,警察去不去旅馆抓人,怕不怕染上病等等,她都回答了我。说了这些话我觉得自己最想问的“干吗要干这行”的问题简直就没有必要再问,世事不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说得清楚的。我感到她们多少也有点可怜有点能够理解,并不像自己想的那样简直就是一团毒。正说着一个男人手持大哥大从黑暗中闪出来,用很熟的口气和这姑娘说话。我猜想这是她们后面的保护人,不敢再停留,说一声“Good night”就匆匆离去。好多次餐馆的同事都说自己干过这种事,我只当他们是吹牛呢,现在想起来他们可能是真的干了。这么容易的一件事,有胆量有钱就行。

那个休息日我在家呆了一天,磨磨蹭蹭地把白天度过去了。打开冰箱看了半天,也想不起要买什么,银行的利率昨天也看过了。可怕的夜晚来了,我骑车到央街逛了一圈,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回来才十点多钟。我后悔下午不该睡了那一觉,现在一点瞌睡也没有。我想找件事做,用力按了按肚子,想体会清楚里面是不是空了,偏又一点也不饿。我的思维像通了电一样灵敏,又像原始时代的穴居人一样贫弱。我把电话本摸出来想跟几个熟人打电话。平时我很少跟他们联系,今天急了没话也要找些话来说,问一声“近来可好”。拨了几处竟没有一个人在家,失望地把话筒放了。我想起今天一整天还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就坐到床上去,靠着墙,闭了眼把自己设想成两个人,在心里一问一答:“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一个人呆在这房子里?你从哪里来?你是干什么的?”这样问答着终于突破了那种莫名其妙的心理障碍,长长地叹出一声,顺着这一声,把那些问话在嘴里说了出来。听着自己的声音非常奇怪,又不知道问答者哪一个代表真正的自己,哪一个代表设想中的自己,想来想去来来回回设想了好几次,都觉得不合适。这样神经病似的自言自语了几分钟,自己感到了无聊又觉得有点恐怖,终于停下来。又下了楼走到街上去,碰了一个人就拦了他问:“Excuse me, would you show me the way to Yong street?(对不起,能告诉我去央街怎么走吗)”这样拦了有十几个人问了,每个人都很耐心地告诉我方向,我非常恭敬地点头致谢,“Thank you”前后也说了有几十遍一百遍。最后自己也问得厌烦了,把双手伸过头顶拍响着,一个人神经质地笑。再往前走,忽然看见对面的马路的路灯下,有一辆警车停着,几个警察扭着两个黑人在搜身,黑人很老实地举着双手。我马上横过去看,刚走到旁边站了,一个警察说:“May I help you?(我能帮你什么忙吗)”我只好知趣地走开,远远看着警察把那两个人塞进警车带走了。

回到小房间里我还是毫无睡意,那种空荡荡的沉重又重新聚集起来,在心头凝成一个结。凝神中我感到了空气中有一种琐屑的轻响,裹挟着一种温柔的压迫向我袭来。我感到了无名的紧张。我知道什么也没有,这只是心的幻觉。但那种压迫的存在如此明显,我那样清晰地感觉到了,却不能给它一个切实的解释。逃避着我捧了书到床上去看,也看不进,于是扔开了。又到水房里把浴盆用肥皂洗得干干净净,放了满池的水跳到里面躺了泡着,浑身搓来搓去也搓不下灰疙瘩。泡了好久觉得够了,把水放了擦干身子。想起那香港女人这几天也不见人影,楼上就我一个人,就打开一条门缝伸手把过道的灯关了,赤裸着身子回到房里。披了毛巾拉上窗帘在灯下看自己的身子,觉得有点羞愧,又觉得有点刺激。干脆把毛巾甩开,在房里走过来走过去,双手在身上拍得“啪啪”地响,心想:“我把自己吓着了,把自己吓着了。”一下蹿到床上去坐了,双手搂了肩尽量缩成一团,一下又跳下来,拍着身子走来走去,又熄了灯,黑暗中在房子里绕着圈子,左边走几步,右边走几步,想象着电视中演员的表演,做着各种舞蹈动作和造型,眼珠子随着动作瞟来瞟去左右乱转。做着做着我感觉到了兴奋,逃脱了那种沉重的空虚。最后我“哈哈哈”地笑几声,摸到床上去睡了。

那些日子在恍惚中像梦一样地飘过去。每天干活回来就在房子里呆着,借几本高阳的历史小说来看,或者写几篇文章投到报社去。到了每周休息那两天,经常是一整天也不跟人说话,想来想去想到一件可做的事,比如到东区唐人街去买一把小菜,心里就有了一点充实,也不骑车,慢慢悠过去,又慢慢悠回来。有时回来时就在桥上站了,看远处的高楼大厦,看CN塔,看下面高速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这样闲逛着,又记起自己在国内把北美的生活想得那么浪漫诱人。那些远远近近的风景我已经看得厌倦,闭了眼也能在心里描摹出是什么样子,于是又觉得跟思文在一起吵几句也有点好处,那样我可以在心里有点事情做。到了夜里,我靠在床上捧了书看想引来瞌睡,可经常越是意识到了看书的目的,瞌睡就越不来,心里有个骄傲的声音在反抗着说,不能欺骗自己,一直到凌晨四五点钟。躺在床上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赶快睡着,睡着了心中那种空虚的沉重就没有了。那种空荡荡的沉重有着物质般的质感,压在心头我可以感到它的分量。这时我知道了酒的好处,可以让人暂时忘了痛苦,可惜我又不会喝酒,也舍不得买了来喝。好多次我睁着眼望着一片漆黑有几个小时,终于忍不住,爬起来穿了衣服,在这半夜里像游魂一样,到无人的街上去游荡。在夏夜的微风中我感到了凉爽,伸开双臂微微弯曲想象着是舒开了翅膀,一下一下地缓缓拍击,身子轻盈地也就有了一点飞翔的感觉。有时就骑了车,沿着街一直下去,到安大略湖边去看夜景。偶尔看到两个夜游的醉鬼吵架,两个人很温和地推来推去,骂着脏话,却打不起来,让人看了不过瘾,这样我也能看上半个小时。在深夜经过那些无人的街,我一点也不害怕,我在口袋里装了三十块钱,有人来打劫就拿去好了。经过那些黑暗的街角,我总是想象着像报纸上报道的那样,有人会跳出来,用枪逼住了我。我在心里等待着,要是真碰着那么一回也有点刺激,可惜这样的事从来也不发生。我这时已经厌倦了逛商店,却又着了迷似的到银行区去看利率的变化。在那些利率较高的小银行之间比较,在心里计算着利息是否够付我这个月的房租了。

这样我在孤寂中挨过了几个月。好多次我觉得自己意志快要崩溃,又怀疑自己思维迟钝是不是神经有了问题,心里害怕起来。我在心里默默地背着“八八六十四,九九八十一”“日照香炉生紫烟”,又轻声念出来让自己听见,似乎这样就给了自己一个还清醒着的证明。

在六月里我搬到东区唐人街附近去了。一个上海人租了那一幢房子,一家人住在楼下。楼上我住了一间小的,那间大的已经有一个三十来岁的香港女人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