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去我吓了一跳,地上躺着一个人,盖着毯子,旁边放着一辆超级市场的手推车,车上堆着一些东西。那人朝墙里睡着,我踮起脚看那人的脸,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白种男人。我正想退出去,那人转过脸来,轻轻抬一抬手,说了声“哈啰”,朝我微笑一下。他挺和善,我反而不好意思退回去,只得走上去,插入提款卡,按了密码,取出八十块钱。取钱的时候我不住拿眼睛瞟着他,怕他忽然就跳了起来拿刀拿枪逼着我。他躺在那里,很安静地看着我取了钱放进口袋。出门的时候我说:“Sorry to trouble you.(对不起打搅你了)”他抬起一只手说:“Merry Christmas.”
我踩着很深的雪在央街上走着,头上的霓虹灯一闪一闪。雪花在我的脸上融化,一会儿脸上就湿湿的一片了。走不多远我就用手套擦一擦眼镜,拂去头发上的雪,又回过头去看那唯一的一行弯弯曲曲的足迹。走了很远,我觉得不能再走,就缩到一个避风的街角,看街对面的那些霓虹灯招牌。我忽然看见街那边有一个皇家银行的自动提款点,摸一摸带了提款卡,就横过了街,把卡往电子门中一插,门就开了。
回到屋子里已经天色微明,我躺到床上去睡,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好久没有这样闲过了,总是盼着什么时候有一整天的空闲,真闲下来又若有所失。整天地倚在床上看电视,这福气不该由我来享受,不够资格!又默想着刚才又取出八十块钱,这个活期账户上的钱应该还剩多少。又去想另一个存折上的钱还有多少,这么想着口中就轻轻念了出来,好像那些数字变成了声音就更加真实地存在,心中更踏实一些。闭上眼我也能想象出那两张存折的模样,连上面数字的排列都真真切切。终于忍不住,跳下床开了箱子,把那两个存折都拿出来,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在心里计算着,自己笑了一回,笑完了把存折和那些钱抛在地板上,又把那几张钞票一张一张抛向空中,把最后一张折成了小飞机推出去。我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地上的钱,似乎不理解那是什么,突然跳起来,赤了脚去踩,去踢,把那几张票子踢飞起来,又想象足球运动员的姿势,弯了腰用头去顶,最后累了,坐在床沿看着地上的存折和钱喘气。
凌晨五点钟,我看完了《悲惨岁月》,精神亢奋,毫无睡意。我从窗口去看下面的央街,外面下着大雪,偶尔有几辆小车驶过。我想起今天就是圣诞节了,穿上羽绒衣,想到街上去走一走。乘电梯下了楼,推开外面那扇大门,一阵寒风裹着雪花朝我脸上扑来,我往门里面一缩。这么大的风雪,不敢出去了,又觉得实在太无聊,就不乘电梯,从楼道尽头的楼梯上一级一级走上去,一直到了十八楼。回到屋子里又百无聊赖,终于想起一件可做的事,从冰箱里提出牛奶壶,凑着壶口喝了几口,冷冷的液体在我身子里划出一道分明的线,曲曲折折一直通下去。肚子里凉凉的更加没有睡意,还是下决心到雪中去走走。
这时天已大亮,一线阳光挣扎着射到地板上,形成一条狭长的金线,越过散乱在地上的钱和存折,向床这边靠拢过来。静寂中我忽然感到心中有一种声音在遥遥呼唤,使我感到猛地被扼住似的窒息般的紧张,仔细倾听又隐隐的一片模糊不清。我知道自己在时间里思索,一个阴影在悄然逼近,我却无法逃遁。
Ho-Lee-Chow在圣诞节停业两天,这两天我在家里呆着,没有工资。我觉得这两天太可惜了,心想:“没有圣诞节才好呢。”又恨不得临时到哪里找两天事来做,这样闲着不挣点钱,心中好像有了个缺口。我怕一个人呆着太无聊,从一个叫大嫂的同事那里借了几盘录像带来看。录像带是台湾的电视连续剧《悲惨岁月》和《含羞草》。圣诞夜我看到晚上十点多钟,有人敲门。我心里好奇怪,打开门一看,外面站着一群人,对我说:“Merry Christ-mas.”原来都是一层楼的学生,他们手执着蜡烛,还有几个小孩跟着。这些邻居平时来来去去有点面熟,却从没有过交往。他们站在那里就唱起来,听不懂唱些什么。我不知道这是否就是拜年的意思,是不是应该塞给小孩几块钱,也没有准备一点糖果,站在门口很尴尬地笑。忽然又想起挡在这门口是什么意思呢,做了很文雅的手势请他们进屋,他们仍站在那里咿呀咿呀地唱。唱完了又去敲隔壁的门。我跟在他们后面看热闹,有人塞了一支燃着的蜡烛到我手里。我站在后面,嘴巴也嚅动着,发出含糊的声音。等他们再去敲一家人的门时,我想:“还不知要唱到什么时候,录像机还放着呢。”就把蜡烛塞到一个小女孩手里。她两手各执着一支蜡烛,抬了头奇怪地望着我。我转身一闪,溜进了自己的房子。
就在这个冬日的黎明,那种恐怖的想象出其不意地袭击了我。我想象着自己将在遥远的某一天,也是这样一个晴朗的早晨,告别了这个世界。那时我正躺在医院的床上,神智清醒地接受着这个无法逆转的事变。冬日的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我感到了温和的灼热,知道这是最后的生命感受。一种丝丝的凉意在我身体中慢慢扩散,这是死神的最后逼近,逐渐泛开的凉意使我感到了生命移动的每一寸。一辈子原来只是如此而已。四肢的凉意带着轻微的轰响均匀地向心脏聚拢,然后,心脏轰的一声,嘴角扯下了生命的最后微笑。
圣诞节前几天,思文说:“圣诞节我要去参加一个冬令营,学校的国际学生中心组织的,要去五天。”我说:“又要花一笔钱了,你那点钱小心掂着点,别得了奖学金就忘记自己有几个钱了,下学期搞不到奖学金看你怎么办。”她一笑说:“就不麻烦你劳这个神了。”我说:“我又多事了,寒婆婆操腊心,现在你的钱我不得过问,我都忘记了。怎么回事呢,我这个不识相的东西!”
这种想象使我全身冰冷,我竭力想逃脱却又不能。我那么清楚地意识到,生命与这个永恒世界的共同存在只是一次偶然的遭遇。尽管在时间的后面,人们有着许多寄托,但是,在时间的后面,其实是一无所有。
思文申请档案专业的硕士生非常顺利,还得到了第一个学期的两千七百块钱奖学金,过了圣诞节就开学。很多人想申请这个专业都没有成功,很难申请,大概因为她从博士退出来,学校对她另眼相看。收到录取通知那天,思文说:“我倒不是想证明自己对,如果听了你的,上次的钱不退,还会有今天吗?你自己想想你自己的那些主意,你自己信得过不得?”我说:“对永远都是你对,只是别人错了也不一定就成了畜生王八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