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附近的商店花十八块钱买了株圣诞树,我抱了往回走。电梯老不下来,我心焦怕他们等我吃饭。终于电梯下来了,门一开,隔着树我恍惚看着里面是空的,抱了树往里面闯。
做着菜袁小圆说:“圣诞节请你和林思文两个来,来不来?”我说:“那还要请示她,说不定她还有别的什么安排,她在外面朋友多些。”孙则虎说:“不肯赏脸?”我说:“老孙,明年我一定要成百万富翁才对得起你这句话,我先把梦做在这里。”他说:“愿你美梦成真,说不定我也沾点光。”我说:“要找得到一个孤老太太孤老头子,小心侍候几年,他走了房子存款都有了。小说上老是有的,我又碰不到!”孙太太说:“小心侍候着他,心里又恨不得他死!拖着老也不死,心里烦着都有下药的冲动了!”老孙说:“还有个办法,可惜我们没机会了。要是没结婚,找一个嫁不脱的丑女,她家里还不陪送一套房子。”我说:“那晚上怎么睡得着,还不做整夜的噩梦,那不是存心坑害自己!不得死了吧。”袁小圆笑着指了我说:“男人,男人就是这一类的货。”我说:“孙太太你骂我我是活该,连老孙一齐骂了就太冤枉他了,他可是正经人。”她又指了丈夫说:“他是正经人!你问他自己承认不!”我说:“是啦,是啦,老孙是正经人,袁小圆还会嫁给他?正经人可是惹人爱的人吗?”我想着圣诞节来做客应该送点什么,买株圣诞树岂不是最好,说:“我下去一下。”孙太太说:“吃饭就快了。”我说:“马上就上来。”
突然,那边伸过来一只手在我肩上用力一推,我抱了树仰面倒在地上。我一看,电梯中走出一个四十来岁的白人,正用手摸着脸,大约是树枝擦着了他的脸。我爬起来把树甩到一边,那人从我身边走过去,我大叫一声:“What happens!(怎么啦)”从后面攀了他的肩,嚷着:“How can you push me so hard!(怎么用这么大的力推我)”他说:“Get off first. Your tree brushed my face.(先出后进。树枝都擦到我脸上来了)”我说:“So you pushed me so hard!(所以你推我这么重)”他竟点点头,说:“Yes.”我气得嘴唇直颤,又绽开一个笑脸,突然在他肩上用力一推,嘴里说:“Fuck you!(操你妈的)”他差点摔倒,身子晃了晃,站直了。他正想说什么,外面进来一对白人青年男女。那女的对我说:“You shouldn't have pushed him.(你不应该推他)”那男的也说:“You shouldn't.(你不应该)”我心里想:“又关着你们的事了!”我说:“He pushed me first,do you know?(他先推我,你知道吗)”那女的说:“You shouldn't.”我冲着她说:“Do you think I shouldn't push him but he could push me?(你是不是认为我不应该推他,他却可以推我)”那女的说不出话。那个中年男人用愤恨的眼光望着我。我不理他们,拖了树进了电梯,看见他们三个人还站在那里议论着。
他家住在一幢高楼的二十一楼。上了楼他说:“你先进去说找我,气她一下。”他躲在后面,我敲了门,他太太袁小圆开了门,我说:“孙则虎呢,我找他有事!”她说:“他走四方去了,算起来现在已经走了两方,还有两方到吃饭的时候就走完回来了。”我说:“他总是很忙,大家都很忙。”她说:“忙呢,你信他的!别人忙还忙了几个钱回来,他忙钱毛都没有捞着一根。”我说:“这么能干的丈夫你还不满意,要他像我你一定要吵离婚了。”孙则虎提了菜进来,说:“老高来了!”我说:“两方这么快就走完了!神行太保啊!这种速度一天走八方也没关系。”袁小圆直笑,说:“他找你有事!”我说:“别的事没有,蹭一顿吃。孙太太厨艺早就如雷贯耳,都听老孙吹多少次了,我就不信!”她笑得脸上开了花说:“听他瞎掰。”
我按了二十一楼的按钮,电梯门轻轻合拢。就在关闭的那一刹那,我看见那个中年男人摇着头往这边一指说:“Chinese.(中国人)”我血往脸上一涌,马上按了二楼的按钮,电梯已经过了二楼,我跳过三楼按了四楼的按钮。电梯门开了,我也不管那株树,冲出去往楼道尽头跑,从安全门的楼梯一直冲到一楼,又转到电梯那里,看见那对青年男女还站在那里,中年人已经不见了。我跑大门外,四下张望,那中年人正进了一辆轿车。我追了几步,车已经开动了。我看着车远去,手指颤抖着指着那辆车。
圣诞节快到了,街上渐渐有了节日的气象。雪早就覆盖了世界,总是有人买了圣诞树在雪地上走。这天我休息,中午从小餐馆回来就在街上闲逛,准备到唐人街去买点菜。快到唐人街我碰见了孙则虎,他从马路那边叫住了我。他原来在北京当编辑,过来有两年了,他太太是我的老乡,前两个月在移民局偶然碰上的。那天我和思文说家乡话,被他太太听见,就认识了。他提了菜横过来,问:“这会儿去哪?”我说:“闲了乱走。”他说:“去我家吃晚饭,赏不赏脸。”我说:“我又不是百万富翁,等我明年成百万富翁了你再说赏不赏脸的话。”他说:“那这就走,到我家我给你太太打电话请罪。”我们俩进了地铁。坐了几站,下了车,站在电梯上往上去,那边上车的人从电梯下来。天色已经有点昏暗,人们踩着雪在地铁站里化了,到处都有点潮湿。孙则虎说:“老高,这个世界真他妈的奇怪,就在这一瞬间,有多少人不在赚钱,又有多少人不在做爱!世界你就不能细想,人也不能细想,越想就越奇怪。”我笑了说:“孙则虎这个人也不能细想,怎么这一块肉还套了布在外面晃来晃去的,乘地铁还要这块肉买票。”
无可奈何我只得回转去,那对男女刚进了电梯,电梯门正在合上,树还在里面呢。我赶上一步,按了按钮,门又开了,我闪到里面。见他们是到二十四楼,我就按了到二十五楼的按钮。我往边上一靠,口袋里有什么东西硌着我,是那把弹簧刀。我把那把刀掏出来,“啪”的一下打开。那女的吓得肩一耸,那男的往女的前面一挡,这一挡倒提醒了我,我在心里笑着,却故意龇牙咧嘴做出凶狠的表情,把弹簧刀来回“啪啪”地开关着,又用力“刷”地把树枝削下一枝,掉在他们脚下,他们露出惊慌的神色。这时电梯行到十四楼,那女的按了十五楼的按钮,电梯停下来,他们就出去了,又回头看我。我望着他们很和气地眯了眼笑,又向他们轻轻挥手,说:“Merry Christmas.(圣诞快乐)”他们哑然望着我,电梯门轻轻合拢。我一个人在电梯里昂了头神经质地大笑,自言自语说:“逃跑了,逃跑了!”一直到顶楼我才出来,抓着树梢在楼道拖着走,心中有一点安慰,至少这棵树可以由我解解气。我把树拖到楼道尽头,出了安全门,把楼梯转弯处的窗户打开。外面的风“呜呜”地吹着,冷刺刺地吹在我烧热的脸上。我把圣诞树架在窗户上,一手抓了树梢,又用弹簧刀削下一枝树枝,探了头看着树枝悠悠地在风中落下去。我把树枝一枝一枝削了下去,嘴里“嗨,嗨”地喊着,最后剩下光秃秃的树干。我又探头看了看外面,底下是雪地覆盖的一片草坪,在微光下显出一片洁白。我迎了风站着,远远近近是一片灯海。我默默地想着“Chinese”这个词,自己的呼吸声听得真切。终于,下了决心似的,我用力把树干推了出去,听见下面传来一声低沉的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