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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船上岸

“你会回意大利吗?”

“我不知道。”

“不会。”

“如果你讨厌香港呢?你会去哪里?”

“为什么不会?”

卡西克笑笑。“你找错抱怨的对象啰。”

他帮她多倒了点酒,然后也帮自己倒一杯。他稍稍往前倾,注视着她,然后似乎改变主意,没说出先前想说的话。“我在这里的日子已经过完了,如此而已。”

“我从来没有像这样属于一个地方。”

两人默默喝下甜白酒,吃完栗子蛋糕,午餐在沉默中画下句点。他们走到外面,在第一道夕阳中最后再看看这座山城。此时恰是漫步时刻,年纪较长的人们手挽着手走过街道,男人跟男人一起,女人跟女人一起,各自分开,好像海玛和卡西克的爸妈们以前在派对上一样。男人们戴着羊毛扁帽,女人们穿着直筒长裙,足蹬黑色和天蓝色的低跟鞋。众人的外观、面孔和打扮看似一致,小孩和孙儿跟随而行,世代之间随意而愉快地团聚在一起。

“是吗?”

“跟我一起去。”卡西克说。

“我真羡慕他们这样。”海玛说。

“去哪里?”

“办公室的圣诞派对。”卡西克听了一会儿他们的谈话之后解释。“他们在银行工作。”他继续听,然后说道,“他们都住在这里,大伙从小一起长大,也会在这里过世。”

“香港。”然后他又说,“别嫁给他,海玛。”

在参观博物馆后,他们到普利欧利广场的一家餐厅吃午餐。他们已经试过这家餐厅,也觉得不错。午餐后,他们将开车返回罗马,隔天海玛就飞往印度。他们早上已经退房,行李都已放在车里。服务生把两人带到他们以前坐过的角落,他们点了香烧面包配意大利甘蓝菜,以及淋上一点点野猪肉酱的宽面。海玛看着先前在博物馆买的明信片,两人一边啜饮第一杯酒,她一边把明信片排列在桌上。他们在博物馆中看到一座男童铜像,两人都没见过这样的艺术品,男童的身体拉得极长,不像肉身,而比较像具骸骨,手臂垂在身体两侧站立。餐厅中央,一群有点吵闹的客人聚集在一张脏乱的长桌旁,大部分是穿着西装的三十多岁男子。

她停下脚步,他们正走在一条阶梯上上下下的街上,街上两旁种满了柏树。他们漫步而下,她身后的人群喃喃说声“借过”,与她擦身而过。她感到一阵晕眩,这个当初毫不搭理她的男孩,这个明知她不可能属于他、却依然跟她展开一段韵事的男人,到了最后一刻,他终于要得更多。她内心多少感到欣喜,但也因他的自私而心惊,惊讶他竟指使她该怎么做。他不像奈文,没有表示愿意走向她的身旁。

天气很冷,所以他们大多躲在教堂和博物馆里。他们等到最后才参观格里伊特鲁里亚博物馆。在那里,他们看到数百个骨灰坛,古代的沃尔泰拉人把死者的骨灰装在坛中。虽然沃尔泰拉人把这些称为骨灰坛,但看起来更像是一具具小棺材,质材都是雪花石膏或是赤土陶砖,封盖上的人像头部巨大,身体却小得不成比例,看来可怕,却栩栩如生。女人们罩着面纱,手里拿着扇子或石榴。坛子两侧布满好多雕刻,刻画着横跨陆地的大迁徙、遮着幕布的马车前往阴间、各种珍禽异兽,以及海中长着鱼尾的诸神。那天博物馆里只有海玛和卡西克,除了暖气炉嘶嘶的热气和耐着性子坐在折叠椅上的警卫,馆中只有他们单独在一起。馆中还有一具刻着先生和太太的石棺,但他们一点都不像海玛在罗马看到的那对倦怠乏力、充满爱意的夫妇。这对夫妻年纪较大、较为粗鄙,结婚多年之后依然气势汹汹,局促不安。

“现在别回答。”他边说边把她拉向他,他的手臂揽住她的腰,带着她走下几步台阶。“先去印度,把事情说清楚,我可以等。”

他们住在一家曾是女修道院的旅馆,睡在曾是修女住处的房间里。这里的食物较为简朴:意式浓汤,无盐烘烤的面包,下午一杯微苦的热巧克力。他们走累了就稍作歇息,享用餐点,心中感到宁静稳当,就像这座山城一样。卡西克拍了一些照片,数目不多。他从不拍海玛,也不常拍山城本身,而是拍附近壮丽的景观:城北的卡拉拉山,一个万里无云的下午,西方三十英里之遥的利古里亚海隐隐闪烁着光芒。他们俯瞰过一座罗马圆形剧场的遗迹,仰望过巴尔兹断崖的城墙,看着一段陡峭的断崖,断崖土石崩塌,曾经毁了一座教堂,如今依然威胁着山城。伊特鲁里亚人兴建的阿拉科城门下方,三座相貌不清的漆黑石雕头像有如守护者一般,低头凝视着他们以及被他们抛在身后的世界。

她抽身,头一次对他的碰触感到厌恶。“太迟了,卡西克。”

这里比罗马寒冷,那是一种从岩石间散发而出的寒气,这会儿海玛没穿自己的皮夹克,而是披着卡西克的蓝色厚呢短大衣。她暗自庆幸披上了这件厚厚的大衣,同时也想起自己少女时代很讨厌的卡西克的另一件外套。那时,他们虽然在彼此的生命中都不算什么,却已经占据了某种地位。

他伸出手指按按她的下巴,轻轻让她转头看着他。她看着他那双充满倦意、却已让她爱恋的双眼。他脸上洋溢着对她的爱意,充满期盼,她随即明白这不只是酒后胡言,而是他的真心话。“再过几星期就太迟了,但现在还不会。”

除了他们踏踏的脚步声,绵绵不断、此起彼落的钟声,以及刺耳凄厉的风声之外,这里几乎一片沉寂。到了那种高度,无时无刻不刮着风,大风扑在他们脸上,吹乱他们的头发。时值圣诞节之前的一个星期,餐厅的开胃菜桌铺上了一层冬青树叶,镇上装点着节庆摆设,但不张扬。他们走进一家切割并磨光雪花石膏的小工厂,沃尔泰拉开采这种透明的矿石已有数千年的历史。

他又牵起她的手,两人继续往前走,来到一个小小的广场。她注意到广场上到处都是孩童,他们身边围满了五岁、七岁、八岁、十岁的小男孩和小女孩,好像学校刚放学。她在那个年纪认识了卡西克,她穿过他的外套,曾把自己的床让给他,也曾幻想他亲吻她。这些往事纠缠着她,却也令她心安。热切期待圣诞节来临的意大利孩童们高声互道圣诞快乐,他们在冷风中拥抱对方,稚幼的心中充满喜悦。他们的喜悦是如此纯真、如此深具感染性,让海玛的心中也充满欢喜。她想象再过十年,这些男孩和女孩将爱上彼此;再过五年,他们的孩子也将坐在他们的脚边。

她告诉奈文,在意大利的最后一个星期,她将出门旅行,这又是一个让他不要打电话过来的谎言,但也给了海玛和卡西克一个点子,两人计划一起出游。他们决定往北走,造访伊特鲁里亚人兴建的沃尔泰拉,他们将在这个险峻、孤寂、荒凉的地方度过两人剩余的最后几天。他们坐上卡西克的车,沿着海岸开上托斯卡纳,然后穿过迷蒙蔚蓝的马雷马海岸以及切奇纳山谷的灰白山岭,上下穿梭于一条狭窄的道路。沃尔泰拉隐隐出现在前面,好像一座被陆地所包围的小岛,高高坐落在辽阔乡野之中的峭壁上。海玛没见过这类原始保守的建筑以及漆黑硬墙上的盾形纹章,中世纪的建筑不如废墟广场年代久远,但沃尔泰拉给人的感觉却较为偏僻,不受到观光客和时间的影响。罗马让他们藏匿,让他们放胆去做,他们的一段情只是数千件恋情中的一件,但在沃尔泰拉,她觉得自己格外凸显,感觉曝了光。她也感到一股无动于衷的氛围;他们是少数不属于沃尔泰拉的过客,而她感觉住在这里的居民们正客客气气但态度坚决地等着他们离去。

从沃尔泰拉开下山的途中,地平线逐渐消失在身后,两人连夜行车之时,她跟他说了。她解释原因,而原因却跟奈文无关。她告诉卡西克,她不能放弃她的生活,也不能像这样追随他。她解释她对他不抱期望,不想试图改变他,也不想哪一天被控逼他许下承诺。

已经过了三个星期。十二月的一天,当他们回到吉欧梵娜的公寓时,奈文打电话来。电话铃声响起,奈文接着在答录机上留言。奈文留话问好时,卡西克却正把海玛压向大门,解开她的大衣纽扣,松开她的衬衫,露出她的乳房,钥匙从她手中掉落在赤土陶砖地上。打从一开始,她就保持理智,心里清楚这段恋情几个星期就会结束。再过两星期,一切都将水过无痕——他们将身处不同国家,卡西克和吉欧梵娜公寓的钥匙也将交到他人手中。想到这里,即使奈文的声音在房里回荡,她也再度放任自己,脱下她的牛仔裤。就连卡西克必须戴上安全套这回事,都防止他越过界线:每次他稍作停顿、撕开小小的塑胶套,不管两人将要做什么,这个举动依然提醒了她,他们之间终究要保持分离。朱利安让她这么想的,她知道。她猜想,这些年来爱着一个不诚实的人,毕竟教会了她一些事情。

“这不表示我们不能继续跟对方见面。”她说,心里害怕自己居然提出这种建议,却更怕不提。

“拍照。不是一直,但有些时候。有时,它以一些我不喜欢的方式影响到我。”他点燃一支香烟,然后告诉她去年夏天有一天,他开车从弗雷金回来,途中碰到一场车祸:两部车在十字路口相撞。人群齐聚,但警察还没抵达,其中一部车子里有个小孩在哭。结果乘客们的伤势都不重。卡西克把车停到路旁,急忙冲下车,但他最先做的事情却是拍照。“最先做的事情。”他告诉海玛,“我甚至还没问他们有没有受伤。”

“我对其他任何安排不感兴趣。”他冷冷地说,她只有在他们还是少年的时候听过他这种口气。他一路上只说了这句话,直到深夜他把车子停到吉欧梵娜的公寓门口时,他才说:“你是个胆小鬼。”她控制不住自己,低头啜泣,心里很明白他永远不会原谅她拒绝了他。就算她改变心意,他也已收回先前的请求。他叫她不要嫁给奈文,但他也没有要她嫁给他,而她明白这样并不公平。她哭泣时,他坐在那里,动也不动,他拍照时一定是这副模样。她十三岁那年,他在雪中发现那几座坟墓时,也是这副模样。她知道他再也无话可说,而只等着她下车。那天晚上,他们各自过夜,她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他,但是隔天早上,他打电话来确定她已经整理好行李,跟她说他一小时之内会过来。

“什么?”

他开车送她去菲乌米奇诺机场,陪她办理登机手续,帮她用意大利话沟通。他跟着她走到机场安检,轻吻一下她的双唇,然后就走了,留下她抹去泪水、脱下鞋子、倒出口袋里不久后就派不上任何用场的零钱硬币。她搭乘机场巴士,找到了登机门。她坐在窗边,窗外可见意大利航空公司的飞机缓缓来回横越跑道。其他乘客大多是印度人,她看着他们占满座位,她则一个人坐着翻阅意大利服装杂志,直到宣布准备登机。

“它确实影响到我。”事后他们躺在黑暗中,他醒着开口说道。

走在通往飞机的走道上,她才发现自己遗落了什么东西:她的手环掉了,那个她从来不脱下的手环,那个卡西克第一晚用手指勾住、把她拉向他的手环。这下她才想起来,通过安检前,她把手环放进了灰色的塑料托盘中。她转身,开始朝着相反的方向前进,走回先前取走她登机证的女人身旁。

他们那天晚上待在家里,吃他买回来的面包、奶酪、切片熏肉和酒。卡西克花些时间把照片从电脑上传到他的个人网站,撰写图文说明。她帮他把一叠叠照片小样装进纸箱里,准备让搬家工人搬走,并收拾过期的摄影杂志,准备丢掉。他让她看看他希望未来能够集结成书的一系列照片,然后,他们头一次没有做爱就沉沉入睡,倒不是因为缺乏欲望,而是因为已经熟悉对方。而后,她感觉他紧贴着她,她的颈背感受到他的鼻息和双唇,于是,她翻身面向他,奉上自己的双唇。他在床上跟平常一样疏远,有时专注于她身体的某个部位,几乎到了忘了她这个人,但他的疏离再也威胁不了她。他只在床上叫唤她的名字,炙热的两个字盈满她的耳朵。那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广场上低回的声响逐渐静默,偶尔传来远处的狗吠声。

“每位乘客都已坐定。”女人用英文说,“飞机快要起飞了。”

他耸耸肩,打开橱柜,拿出两个玻璃杯来喝酒。“就算我受到影响,也帮不了任何人。”

“我忘了拿一样东西。”海玛说,“一件珠宝。”

“你看了这些事情,有没有受到影响?”

女人看着她,有点无动于衷。“哪一种珠宝?”

“它们支付不了所有开销。”

“一个手环。”她说,一只手摸摸赤裸的手腕。

“它们真棒。”她说。

“你要我们帮你检查一下刚才坐着的座位吗?”

钥匙在门锁中转动,然后,卡西克又回到她身旁。他把一袋袋食物放在小方桌上,小方桌配有两张椅子,他公寓里除了床,只有这些家具。在她面前,他似乎头一次显得犹豫,没有马上过来亲她。他把外套挂在钩子上,松开围在脖子上的红色薄围巾。

“不。”她想起先前乘坐的机场巴士,沿途经过的那些商店。“它掉在机场安检处了,我今天早上通过的时候掉的。”

他还拍摄满是尘埃的街道、村落、市场、房屋、商店橱窗、人群以及荒芜干枯的地平线。一个老人坐在树下剥橘子,一只被虱子咬噬的狗在他脚边打瞌睡。一个缺了门牙的小女孩从雕花铁门后面探头出来,露出微笑。她看着这些照片,逐渐钦佩他能够——说不定也是需要——借着这种方式跟陌生人产生联系,也感激那些陌生人愿意与他交流。她开始了解他为什么情愿随时消失无踪,而她认为或许他也必须这么做。他住在一个租来的房间里,房里附有租来的家具、床单和毛巾,墙角他的相机背包和三脚架始终打包就绪,他的护照也始终摆在口袋里。除了一张约旦河西岸的详细地图外,他的墙上没有任何东西。她猜想就算时光能够倒流,让她从来没有遇见奈文,在罗马与卡西克相遇,情况也不会有所不同。她猜想他已经随便交往过许多女人,她不该认为自己有何不同,况且,她拒绝回到朱利安曾经多次逼着她面对的局面,奢望着一件不可改变的事情。

女人摇摇头,与此同时,女人依然恪然本分,取走其他乘客的登机证。“现在不可能联络机场安检,如果你要的话,我们可以传个口信。”

电脑里有着无数张照片,她在报上读过这些可怕的事件,却从来不必再度想起。被炸弹炸得四分五裂的大巴,担架上的尸体,扔掷石块的小男孩。他亲眼见证了这些事件,大伙没看到他在场,他也没有涉入,但他却带着一股她从未感受过的投入。因为他已经成了她的情人,所以这些影像惹恼了她。卡西克曾告诉她有些摄影记者同事因为工作而殉职,以色列警察曾用相机砸他的脸等等,而她暗自庆幸他的工作即将改观,不久之后,他将在香港的办公桌旁主持会议,不再老是面临危险。他妈妈一定也同样感到庆幸。

她掉头回到走道,走进飞机,找到自己座位。她系紧安全带,少了右手手环碰撞金属环扣的声音,感觉有点陌生。婚礼期间,十倍多的金饰将取代手环,但她却觉得遗留下了身体的一部分。她从小到大都听妈妈说遗失黄金不吉利,当飞机开始升空、她依然感觉到飞机移动时,她忽然兴起一个可怕的念头,心想飞机会不会坠落,或是在空中爆裂成碎片。然后,恐惧转为麻木,飞机中央的荧幕上出现一幅地图,地图上的小白线已经离开罗马,慢慢朝向印度前进。这个简单的地图清楚显示如今唯一可行之路,让她镇定了下来。

卡西克公寓里的小电视几乎随时无声播放着国际新闻,他的工作与当下以及即将发生的事件息息相关,而不是那些已经撰稿和重复播放的新闻稿件,海玛不禁感觉自己的生活和思想都罩着一层保护膜。有一天,在她的请求下,他让她看看他的个人网站。他出去买晚上要吃的东西,让她单独观看,她坐在他的床上,裹着床单,他的笔记本电脑在她的大腿上嗡嗡作响。

他身处一个他不认识任何人的地方。他下榻离拉克山北边不远的一个小型度假酒店,住进一栋茅草盖顶的单间高脚木屋。这是他在海滩上的第三天。他每天起床,吃水果和肉桂卷当早餐,穿着泳裤躺在炙热的沙上,规律的作息已令他麻木。他翻阅几期旧杂志,不久后,他即将到这家杂志社上班,但大部分时间,他只是打瞌睡。他已经不刮胡子,脸上开始出现参差不齐的胡碴。这里的食物有点让他想起童年:热腾腾的米饭、浓稠的褐黄咖喱、浮在酱汁上的整条青红小辣椒。长大后到现在,他已经习惯多种不同料理,通常不特别想念小时候的种种往事,但这些食物却让他出奇地感伤。他的眼睛令他分心,每次一拿下太阳眼镜、面对迎面而来的刺眼阳光,眼前就出现那个跳动的小圆点。

海玛跟他解说这些地方的历史,由谁兴建以及为什么兴建,她跟他说自己正在研究伊特鲁里亚人,因为伊特鲁里亚人,罗马人才学会修筑道路和灌溉田地。她告诉他伊特鲁里亚人喜欢大自然,笃信前兆与凶征,沉迷于生命的历程。他们不谈未来,不提这段感情将导致什么结果,他们也不谈论过去,闭口不提他住在她家的那几个月和双方父母之间的友情,其实当时友情已经逐渐消逝,正如他妈妈已经濒临死亡。他们的爸妈纯粹因为出生籍贯,所以才接纳对方;只因一个回不去的地方,一段回不了的岁月,所以喜欢与对方作伴。海玛从来没有因为那种原因而喜欢上一个人,直到如今为止。

海滩朝西,每天傍晚,他点一杯啤酒,看着夕阳沉入海中。海水浅而平静,但他依然偏好在泳池里游泳。多年以前在委内瑞拉的海边,他被从岸边退回去的波浪拖下水。他奋力挣扎,咸咸的海水呛得他几乎以为自己游不回来,幸好旁边有个泳客伸出援手,但从那之后,他就不在海中游泳,也不再信任大海,尽管明知他那喜欢大海、甚至愿意在一堆海藻之中游泳的妈妈会嘲笑他。橡胶树笔直耸立在海滩后面的山丘上,安达曼海对岸的某个地方就是孟加拉湾和海玛所在的加尔各答。

刚开始海玛试图维持晨间作息,早晨坐在吉欧梵娜的桌前工作,但每天到了十一点电话就响起,二十分钟后,她就会越过加里波第桥与他会面,或是他开着他的菲亚特停在吉欧梵娜家门前,载她出去逛一天。因此,她收起书本,合上笔记本电脑,心里很清楚返回卫斯理学院之前,自己不会再碰这些东西。晚上他带她到偏僻的餐厅、小酒馆以及人烟稀少的广场,两人像青少年情侣一样坐在广场的喷泉前亲吻。他们离开市区,造访那些她从未去过、而他想要最后再去一次的地方。他开车载她去了奥斯蒂亚和蒂沃立,还前往契佛特利参观山丘上伊特鲁里亚人的古坟地。

从意大利飞往此地的飞机上,他的怒气已消,如今身处泰国,他心中只剩下对她的渴望。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早点提起那些事情,也不知道自己听起来是否真诚。他气自己听到她拒绝之后的无礼粗暴,她是自己成年后唯一了解他过去的人,也是唯一他想维持关系的女人。他不想听任机缘安排再与她相见,不想跟另一男人共同拥有她。在沃尔泰拉的最后那天,他想尽办法要告诉她这番话。她不像法兰卡一样骂他胆怯,指控他无法许下承诺,但她拒绝控诉,却让他感觉更糟。少了她,他也感到失落。

他没有追问。她在美国的朋友们,要么觉得她即将做出一件愚蠢至极的事情,要么认为她非常勇敢,但卡西克跟他们不同,他不加以评断,也不做出称许,而她老实说出真话,勇敢做出这番宣言,却为两人开启了一扇门。只不过他的亲吻让她感到一丝罪恶感,他的吻炽热、带着侵略性,完全不像奈文在她家大门前的学生般的亲吻。但他们那天晚上做的其他事情让她感觉新颖、鲜活,因为她和奈文从没做过同样事情,也没什么可以比较。奈文从来没有看过她不穿衣服的身体,从来没有用他的双手探索她,从来没有告诉她她有多么漂亮。海玛记得最先赞美她漂亮的是卡西克的妈妈,那时她们在更衣间里购买胸罩。她把这事告诉卡西克,这是她头一次提到他妈妈,却没有造成不自在,反倒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他不必说,海玛也知道跟他上床的女人里,她是唯一认识他妈妈,唯一跟他一样记得她的女人。事后他们并排躺着,他赤裸的双脚暖暖的,摩挲着她的脚底,感觉出奇平滑。他面朝上仰卧着睡,一度被噩梦惊醒,突然坐起,猛然滚到床边,然后再度沉沉入睡。海玛醒着,聆听他的呼吸声,天色渐明之际,她再一次渴望着他的触碰。早晨,她照照卡西克浴室水槽上方的小镜子,发现自己嘴唇周围和嘴巴两侧有着小小的红肿。这个有失体面的证据令她欣喜,心中高兴他已在她身上留下印记。

隔壁的木屋住了一家瑞典人,小男孩和小女孩穿着内裤游泳、晒日光浴,好像忘了把泳装放进行李箱似的。就他们的年纪而言,两个小孩子个头算高;他无意中听到他们的妈妈告诉酒店里提供饮料的女人,这两个小孩只有五岁和七岁,令他大为惊讶。他们的妈妈身材苗条,一头短发,脸上有些雀斑,长得相当标致,而且似乎每隔几小时就换上一套新泳装。早上她通常坐在木屋前面的小圆桌旁,身上披件跟西瓜果肉一样鲜红的薄薄晨袍,一边剥水果,一边把一片片椰子和木瓜递给孩子们。孩子们在沙滩上追逐玩耍,她则坐在椅子上阅读,孩子们若试图拉她一起玩,她就拿着一本杂志溺爱地拍拍他们。她和她先生看起来不太搭调,先生身材高大,晒得通红,一头淡金黄色的头发垂到肩膀,比他太太的头发还长,一副蹩脚演员的模样。他白天大多躺在挂在两棵树之间的吊床上睡觉,撑住他的吊床绳结被拉得紧绷。据卡西克所知,这里只有他和这家瑞典人;从酒店中心的小路走过来,度假区这一边的第三间木屋空着没人住。

她跟他说出从未跟任何人提起的真话。“我以为这样也许可以补救一些事情。”

他曾想四处走走,圣诞节过后去一趟普吉岛,但现在他却哪里也不想去。他拍了几张照片,从他的木屋看出去的景观、海上的长尾船、瑞典小孩在沙滩玩耍等等。他不想走遍山丘拍摄寺庙,或是搭船到诗米兰群岛,三天以来,他只离开过酒店一次,一个人走去一排贩卖纪念品和潜水设备的商店,甚感无趣。他发现一家网吧,考虑要不要进去看看海玛有没有发邮件过来,后来才想起他根本没有把自己的电子邮件地址给她。于是,他反倒只把一些新近拍摄的照片上传到他的个人网站:几张安达曼海,还有一些沃尔泰拉的照片,在那里,海玛紧靠在他身旁,她的头发在风中飘扬,有时一缕缕发丝飘到镜头前。

“这么说来,你为什么要嫁给他?”

圣诞节那天,他跟前几天一样待在海滩上。酒店餐厅摆上了一棵小小的假圣诞树。圆月的月光倾洒在海面时,他在阳台上吃了晚餐。那一家瑞典人占据了隔壁一桌,一边吃饭,一边谈笑,孩子们修长的四肢被阳光晒黑了。那家人点了很多菜,大伙享用一条咖喱烹煮的全鱼,把鱼翻得乱七八糟。卡西克想着海玛,想到她即将迈入婚姻生活、生养小孩,余生将跟一个她不爱的人一起旅行、同床共枕,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怒气。

她这才解释她跟奈文不熟,也没有所谓的求婚。她望向别处,看着露台上一株干枯的植物,但她感觉得到他饶富兴味、毫不畏惧地盯着她。

那家人吃完饭后,太太站起来,亲了一下先生的额头,把小孩带开。“一起喝一杯吧?”在他们离开后,先生对卡西克大喊。

他慢慢翻转手环,仔细研究。“哪种男人没有戒指就求婚?”

他们走进室内,来到有空调的酒吧,点了威士忌。一个乐团正准备上台表演,这位瑞典男士名叫汉瑞克,是斯德哥尔摩一家电视台的剪接师。他们聊到瑞典和意大利的新闻界以及伊拉克战争。“我们的工作类似。”汉瑞克说,“名字也很像。”

“我没有订婚戒指。”

卡西克点点头。

“但你没戴订婚戒指。”

汉瑞克说,这是他们家第四年在这个度假酒店度过圣诞节。“第一年的时候,拉尔只是个小宝宝。”

那是她外婆给她的礼物,她从十岁戴到现在,也是唯一一件从不拿下的首饰。她始终喜欢手环上的四瓣小花缠绕着枝藤的设计,手腕逐渐变粗时,她还请人把手环切开扩大。“你还记得。”

“你们的家人不介意吗?”

“你小时候就戴着这个。”

“介意什么?”

卡西克隔着他们中间的金属小桌,向她俯身过来。他们早已消化了艾多烹调的南瓜面饺以及抹上干果芥末酱的杂烩肉,喝下去的许多杯酒也已消化,头脑再度清醒。但卡西克的冰箱里没有食物,他家里只有摆在两人之间的一盒咸饼干、两个玻璃杯和一瓶矿泉水。他抽了几根香烟,她把双手贴在桌子上,好像想从桌面吸取热气似的。他随意但充满占有意味地伸出指头勾住她手腕上的金手环,她的头随之微微靠向他。

“你们到泰国过圣诞节?”

他们在露台上一直聊到傍晚。她跟他说起大学和研究所,聊着聊着,她发现她在布林莫尔学院的第一年,他竟然就读于离自己不远的斯沃斯莫尔学院。她还说起自己在纽约的那些年,拿到博士学位,在卫斯理学院的教职等等。她没有提到朱利安——那段感情漫长到有时让她觉得像是离了婚的女人,如今已正式成了过去——但她最后还是提到她将嫁给奈文。

“我岳父和岳母抱怨,但我们还是来,他们住在斯德哥尔摩,就在我们家对面,我爸妈已经离婚,两人也都再婚。”汉瑞克摇摇头,“太多人要应付。你呢?你的家人在哪里?”

午餐后,他开车送她回去,邀她到家里坐坐。他家附近相当静谧,街上可见晒衣绳吊挂在杏黄色的房屋之间,老人们悠闲地坐在折叠椅上。卡西克打开门锁,海玛站在他旁边等候,老人们静静看着两人。毫无疑问,他们还不会各奔东西,虽然多年没有见面,没有想起彼此,没有寻找对方,但毋庸置疑,他们的重逢弥足珍贵,不能不好好把握,两人都必须全力呵护迟来的缘分。他家不像吉欧梵娜的家,一不注意就会错过大门,墙面之间的阶梯直接通往他的小世界。他的公寓只有一个房间、一间浴室和一个两个炉眼的炉子。他带她到露台上看看附近的屋顶以及广场上教堂的罗马式钟塔。“你家在那边。”他边说边把双手轻轻地摆在她肩上,帮她指认方向。他跟她说他最近才回到罗马,上星期他在雷马拉市采访阿拉法特的葬礼,在场有两万名民众,大伙攀墙,扯下带刺的铁丝网,只为了看一眼阿拉法特的棺木。

“我妈妈过世了,我爸爸住在美国。”

从他们一起抵达琶欧拉和艾多家的那一刻,其他宾客就认为他们是旧识,其中一个客人甚至假定他们是情人,询问他们在一起多久了以及他们怎么认识的。“我们的爸妈。”卡西克淡淡地说,但海玛回想过去,那几个字激起心中的哀愁。她注意到他没有更正那个客人的错觉,也察觉午餐期间,他隔着桌子注视她的模样。她对他迟来的诱惑感到惊讶,更令人惊讶的是,在她眼中,他看起来一点都没变。他还是那个脸庞瘦削、不情不愿踏进她爸妈家的男孩,只不过他的双眼露出倦意,眼睛四周黑了一圈,稍有点松弛。他穿着牛仔裤和一件薄薄的黑色套头毛衣,脚上一双黏性扣带的褐白色运动鞋,一副意大利人的打扮。她依然记得对他的第一印象:一个沉默、穿西装、打领带的少年,不肯吃她妈妈送上的食物。她也记得十三岁的自己,那天晚上对他产生了可笑的迷恋,在他们同住的几星期中,她悄悄地继续爱着他。然而,时光似乎从未消逝,现在仿佛还是昨天。

“但你是印度人,没错吧?”

女人抬头看看,一脸困惑。他顿时明白,虽然她一头黑发,穿着贴身的皮外套,但她不是意大利人。她其实是印度人,他不必用敬语跟她说话,而且,那是一张他熟悉的脸庞。

“是的。”

他把车停在离艾多和琶欧拉家几条街外,走出车门。这一带以其特有的方式令人惊叹:宽广的街道两旁种了一排排柏树,战后兴建的水泥大楼有扇玻璃大门,突出的阳台叠架而上。他知道离开意大利之前,可能不会再来到这一带,他想拍张照片,但之前却把相机留在了家里。琶欧拉和艾多住在高楼层,通风采光良好的公寓俯瞰公园。卡西克转进他们那条街,忽然注意到有个女人站在人行道旁。她一头长发遮住了脸,正低头研究地图。“Signorina,dove deve andare?(4)”他问道。

“你住在印度?”

艾多喜欢烹饪,擅长他家乡克雷莫纳的菜肴。卡西克想象这次聚会也像其他艾多和琶欧拉喜欢发起的聚会一样,记者、摄影师和学者齐聚一堂,餐桌上总是同时说着三四种语言。琶欧拉提到今天会有个美国小说家出席,这家伙想念感恩节,会带个苹果派过来。琶欧拉说有个印度女人也会来,她是艾多朋友的朋友,是个学者。他脑海中浮现某个戴着眼镜,身穿纱丽,跟艾多一样的中年考古学家。他跟印度已经几乎毫无关联,自从他妈妈过世的那一年后,他从来没有回过印度,也从来没有去印度采访过。身为一个摄影记者,他来自哪里并不重要,然而在罗马和欧洲,人们最先注意到的一点,却总是他是个印度人。

“目前没有固定住所,我正要搬到香港。”

每次造访难民营,看到一家人在废墟里翻寻属于他们的东西时,他就想到他家的搬迁。最终,那就是人生;几个盘子,一把最心爱的梳子,一双拖鞋,一串小孩的珠串。他想要相信自己不是这样,十分钟之内,他就能够启程前往世界任何一个角落。但他知道这不可能,不管他在何处落脚,他不可能无所牵挂。他会想念他这栋小公寓橱柜里的彩绘矮脚酒杯,也会思念午后斜射在他的床上逐渐萎缩消失的梯形光影。他知道他依然以自己的方式,眷恋着这个物质世界,借由他自己的相机从中窃取,留下它,不愿放手让它走。如今,迁往亚洲已成事实,他的房东,也就是街角那家冰淇淋店的老板,已经找到新房客。就在昨天,他已订了机票,安排在泰国停留转机。他打算在那里度过十二月的最后一个星期,然后继续前往香港。

“结婚了吗?”

杂志社支付他的搬家费用,但除了这部已经答应卖给朋友的菲亚特,他拥有的东西不多。这不像以前他跟着爸妈搬家,先是迁离美国,七年之后再搬回来。当年他还是个男孩子,感觉上两次都是天翻地覆的大变动,家具、油画以及那些他妈妈觉得缺少不了的一套套茶具,两次都被装上货船,慢慢跟他们搬迁。他妈妈一生当中安顿一个又一个家,不管她身处世界何处,不管她是否垂死,她总是竭尽全力让每个家漂漂亮亮。妈妈始终从她的东西和她的房子里撷取精力,但卡西克始终信不过他住过的房子,一直无法从中得到安全感。如今他才明白,自从小时候起,他总是喜欢待在户外,远离生活中的种种私人杂物。摄影让他走出户外,因为这一点,所以他最初才喜欢上拍照。对于自己出生的马萨诸塞州剑桥,他最初的记忆都在户外:一排以铁链连在一起、覆盖着迎春花的篱笆;人行道上人字形斜纹的砖块;当他跑过市民公园时,妈妈呼叫他名字的声音。

他摇摇头。

他在星期天开着他的菲亚特汽车前往艾多和琶欧拉在城南郊区的家。如今他对罗马市区的街道已经驾驭自如,一想到即将离开,心里有点伤感。而他的确即将离开;新年一到,他就得走了。香港一家国际性新闻杂志有个摄影编辑的职位空缺,他已经接受聘任。除了去过几次东京,他对东亚所知甚少,除此之外,这将是他生平第一次接下的一个早上起床,每天到同一个地方上班的工作;生平第一次,他将有个办公室,一张桌子和一位帮他接电话安排行程的助理;生平第一次,他将不必在毫无准备的状况下起床,直到出了门才知道面临什么状况。就这点来说,他将品尝爸爸维系了数十年的职业生涯是什么滋味,而他却想象自己不会喜欢。琶欧拉认为他做了错误的决定,她说自从当了编辑之后,她没有拍过一张像样的照片,她向他警告他的摄影生涯将画上句号。他的新职位薪水较高,但这不是吸引他的主要原因;他需要过一过不同的生活,所以才决定前往亚洲。最起码接下来几年内,他保证会待在同一个地方。

“但你正想着某人,我太太认为如此,你想念着她。”

陪着他爸爸和琦川的那几天,一个比针头还小的黑点,开始微微在他左眼前飘浮。他爸爸想要参观济慈的墓地,所以他们前往泰斯达奇奥。那天下午,他第一次注意到眼前有个黑点。在基督教坟场的青绿草地上,他以为有只蚊子在眼前飞舞,他不停对着它拍打,伸出指头试图弹走它,但他走到哪里,黑点就跟到哪里,静悄悄地折磨他。他这才知道黑点在他体内,他没办法将之去除,也无法让它静止。眼科医生说这是因为玻璃体凝胶产生液化凝结,脱离眼壁,这是老化的自然现象,对人体无害。医生还说他会慢慢习惯,而多多少少也是如此,除非置身在四面白墙的明亮房间中,或是没戴太阳眼镜走到户外,不然近来他已不再受到干扰。他开车或是拍照都没有受到影响,但他感觉身体一部分受到侵略,而且是最珍贵的感官知觉;他觉得某种东西出卖了自己,却也不肯离他而去。

他不知道自己表现得如此明显,也不知道这家人一直注意着他。他想否认。“有时候是的。”

他爸爸和琦川去年到罗马找他,两人在前往加尔各答途中,在罗马待了四天。他答应接待,帮他们在罗马有名的五星级旅馆丹吉尔特拉订了房间,陪着他们四处跑。他跟他们一起排队参观竞技场,跟他们一起走过斗兽场。他帮他们拍照留念,他们离开前,他把底片交给他爸爸,好像这只是他的工作。每到一家餐厅和咖啡馆,他都帮琦川点奶茶,因为她不喜欢意大利咖啡的味道。但爸爸和琦川没有留下任何印记,当他走在罗马街头,不时想起妈妈时,他们的身影也从来没有浮上他的心头。

“你很快就会见到她吗?”

他当然记得罗马。之前他只到过罗马一次,那时他跟着爸妈从孟买前往马萨诸塞州,他妈妈离大限不远,但那时除了瘦一点之外,还看不出任何迹象。她刚满四十岁,卡西克明年也将是同样岁数,他记得他们下榻的那个旅馆,旅馆里有座大理石石阶,引领他们走上早餐餐室。强烈的阳光透过万神殿的圆顶倾泻而下,妈妈细读菜单时,侍者们偷偷瞄着妈妈,难掩仰慕之情。他记得沿着加尼库乐姆山而行,看着一群群燕子好像一个个巨大的指纹划过天空。多年之后,他像个朝圣者一样旧地重游。他记得那家旅馆在西班牙台阶附近,不知怎么地,居然也被他找到了。

“不。”

他在特拉斯弗列区保留了一个小小的公寓,公寓位居圣科西马托广场旁,有个大大的露台。采访任务的空当期间,他便在此休息养生。卡西克因为一个女人而来到意大利。直到遇见法兰卡前,他始终偏爱拉丁美洲,而非欧洲,即使到了现在,他那口过得去的意大利话,依然受到他这些年来学到的西班牙话的干扰。法兰卡说服他跟她回到米兰,她出生在一个不怎么重要的贵族世家,当他第一次遇见她时,她在喀麦隆的一处救援机构服务,她那心形的脸蛋和深邃的灰色双眼,流露出无法隐藏的优雅品位。多年以来,他始终在世界各地飘荡,从未建立任何有意义的关系,忽然间,他却跟法兰卡住在一起,星期天开车到贝尔加莫,在她奶奶家享用意大利玉米饼和烤兔肉,他也隐约感觉到这位花了好多年亲手为法兰卡缝绣睡袍、床罩等嫁妆的老太太,默许他跟法兰卡交往。这段感情却在怨恨中画下句号;虽然当时始终想不出理由不求婚,但他却始终说不出口。她无法掌握他;现在他才看出那是问题所在。因此,他把泪水和怒气留在米兰,搭火车前往罗马。他起先只打算待一个星期,稍微游览一下这个城市,然后搬回布宜诺斯艾利斯。但第二次约旦河西岸暴动让他再度返回中东,于是他在欧洲住下,从来没有告诉法兰卡自己住在她的国家,也从来没有再遇见过她。

汉瑞克耸耸肩。“一个人也不错。”他一口喝干威士忌。

基于工作所需,他得以永久避开美国。他偶尔在纽约稍作停留,跟编辑们碰碰面,领取器材等等——这已是他在美国停留的极限。还有一些其他旅行。旅途中,他懒得告诉爸爸自己人在美国,也避免满心不情愿地当天开车来回波士顿,去看望爸爸比过去好多了的新生活。爸爸已经七十多岁,靠着优厚的退休金生活,大部分时间在打高尔夫球。从零星的电子邮件中,卡克西得知两个女孩里年纪比较大的卢帕,嫁给了一个叫做彼得的美国人,在科罗拉多州教小学生美术。年纪较小的琵欧在塔夫斯大学攻读医学。他收到了喜帖,多亏这份让他当作借口推掉好多事情的工作,他没有参加婚礼。但也多亏他的工作,卡西克持续隐身于爸爸阅读的新闻杂志照片出处栏,出现在爸爸家门前。这些照片表示他还活着,显示出他曾到过哪里,他曾看到什么。

卡西克顿时心情低沉。虽然此时他非常希望海玛在他身边,但他也很清楚,一个人在香港开始新生活比较容易。他知道她在那里没事可做,搬到香港也将剥夺她的工作、她的世界。乐团开始演奏,过时的音乐听了恼人。他想独处,一个人躺下来想一想。“我要休息了。”他说。

只有卡西克记录了那个事件。虽然他没有救活那名男子,但他觉得自己好像减轻了罪过,感到稍有贡献。他从来没想到照片会被刊登。后来艾斯本把照片寄到适当的人手中,一个星期后,一份阿姆斯特丹的天主教报纸刊登了其中一张,他也收到一张小额支票,然后,照片被一份欧洲的报纸选刊,他又收到金额大一点的支票。就这样,他开始以新闻摄影为生,起先只是追踪新闻,紧跟在艾斯本后面,后来待在萨尔瓦多报道了选举、大众运输系统罢工、六名耶稣会教士和他们的管家遭到杀害。他拍下那些脸被打烂,喉咙被切开,生殖器从两腿间被割下来的尸体,把这些照片交给人权组织,这样一来,人们才可以试图从中指认失踪的亲人。多亏艾斯本的一个朋友,他受聘成为美联社的特约记者,因此,他继续留在拉丁美洲,起先在墨西哥,后来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为通讯社和英文报刊服务。三十岁时,他被《纽约时报》聘用,报社起先派他到南非,然后是中东。他再也记不得自己拍了多少尸体,具具脸庞浮肿,口中塞满泥土,空洞的双眼反映出飘过头顶上的云朵。

“晚安。”汉瑞克跟他说,然后又点了一杯威士忌,“我最后再喝一杯。”

一群人围在尸体旁边大声叫唤医生,一位身穿红色无袖上衣、可能是死者妻子或是女朋友的年轻女子,一只手握拳放进嘴里,坐在地上啜泣。卡西克像往常一样把相机挂在脖子上,艾斯本叫他拍张照片,他没带长镜头,只好靠近拍摄,他以为往前一步,就会有人阻止他,咒骂他,把他拉开,但没人理他,因此,他悄悄向前,把相机举到自己面前。事后当他回想起那个下午,他记得自己双手发抖,除此之外,他却没被吓到。一旦站在相机后面,他马上冷静下来,拍完一整卷底片。拍完之后,叫唤医生的声音已经停止;那人死了。

天气再度完美无瑕。卡西克起床,走到餐厅用早餐,汉瑞克坐在昨晚卡西克留下他的吧台前,但已经洗了澡,身穿泳裤和夏威夷花衬衫啜饮着咖啡,撕开手中的面包卷。“今天早上你有没有感觉床在摇动?”

有天下午,他和艾斯本在莫拉桑郊外的一个小村庄吃午餐,桌子忽然猛烈晃动,黑色的炖肉从碗里泼了出来。到了那时,他已经习惯偶发的地震,地球猛烈震动,一切也暂时中止。过了一会儿,他们拾起汤匙,继续吃饭,但大家却开始尖叫,慌张冲过他们,穿过小小的广场。他和艾斯本一跃而起,跟着大家跑,心想也许哪栋建筑物倒塌了,但此时的混乱却与地震无关。他们跑到街角,看到一个年轻人躺在地上。他头部中弹,鲜血像慢慢延伸的小河一样从头盖骨里冒出来。但卡西克依然记得,年轻人暗褐色的衬衫和长裤却没有被鲜血甚至灰尘玷污,他只是窝在人行道上,眼睛好像打瞌睡一样闭着,喉咙冒出非常微弱的声音,手腕上廉价的金表显示出时间。

卡西克摇摇头。

他从来没有到过这么一个显然跟自己国民过不去的国家。他在危地马拉的时候得知,萨尔瓦多的游击军队依然活跃,其他背包客们也说最好避免某些地区。有天晚上,他和道格拉斯搭乘的通宵巴士被拦了下来,他们和其他乘客被赶下车,大伙出示护照,一群喝得醉醺醺的查哨站警卫拿着手电筒对着大伙的脸猛照。一名警卫要求查看道格拉斯的皮夹。警卫从皮夹里取出现金,然后当着道格拉斯的面把皮夹丢回去。在危地马拉,最糟的情况也不过是如此,但在萨尔瓦多,情况更加可怕,观光客也更少。卡西克在圣塔安那结识了一个名叫艾斯本的荷兰记者,自己也开始四处探险。他对过去的冲突极感兴趣,艾斯本告诉他的那些故事,诸如行刑小组,被斩首扔在公路上的尸体,缺了指甲、拇指被绑到背后、吊在树上的青少年等等,他也听得津津有味。他和艾斯本一起看着空军战机晚间在“法拉邦多马蒂民族解放阵线”(3)的地盘投掷炸弹,两人一起访问洪都拉斯边境的一处难民营。他感受了这个国家和国民的恐惧,渐渐习惯机关枪开枪的声音,跟大家一样接受了随时随地可能被杀的事实。死亡可能在过马路时,也可能在睡梦之中到来,但当年那个时候,他从来不为自己感到害怕。

“他们说酒店附近有个小地震。”汉瑞克说,“现在没事了。”

他几乎在二十年前就开始从事新闻摄影了。那时是一九八七年,他在拉丁美洲四处游荡,靠着大学毕业后他爸爸给他的钱维持生计。他跟一个叫做道格拉斯的朋友同行,两人从蒂华纳启程,希望最后抵达巴塔哥尼亚。他们在墨西哥待了几个月,慢慢朝着南方前进,先是穿越危地马拉,然后进入萨尔瓦多。到了萨尔瓦多,道格拉斯觉得受够了中美洲,他不想再因为自己看起来显然是个美国人而饱受骚扰,所以买机票飞往马德里。萨尔瓦多人跟墨西哥人、危地马拉人一样,始终不确定应该如何看待卡西克,那些拿着几乎跟身体一样粗的枪支,在街上巡逻的士兵不知道拿他怎么办,那些看到他拿着相机,急切地在镜头面前摆姿势的孩童也不知道如何对待他。他一个人探索这个旅游书上说面积比马萨诸塞州还小的国家,拍摄盘踞在首都西方的火山,弹孔累累的建筑物以及在那年稍早的一场地震中震倒了一半的房屋。

不管先前发生什么事,卡西克都不知道。他回想起当年在萨尔瓦多他拍下头一张重要照片的那一天,也想起事发之前所感到的晃动:炖肉从碗中泼洒出来,那个身穿暗褐色笔挺长裤的年轻人卧倒在街上的一摊鲜血之中。

艾多的太太琶欧拉是《快讯周报》的摄影编辑,但卡西克在以色列的滨海度假小镇内坦亚结识了她,当时他们两人都在努萨采访一个发生在酒店宴会厅的爆炸案,爆炸案的受害者全是正要开始享用逾越节餐点的宾客。他极少在意大利工作,仅仅在布雷西亚拍摄过塞内加尔的移民,或是拍了几张十九具装着伊拉克阵亡士兵尸体,缓缓抬过罗马竞技场的照片。过去五年来,罗马大多只是过境之处,如果他回头看看他那些本本都有三百六十五页蓝色空格的袖珍记事本,数数其中的日子,可以确认的是,他大部分的日子都在加沙地带和约旦河西岸工作。

“离这里不远有一个浅浅的珊瑚礁区,你要一起去吗?我太太和小孩要到镇上买东西。”

在公寓里的狭长走道中,她看到答录机一闪一闪的。她播放留言,录音带中不是奈文的声音,而是吉欧梵娜的一个朋友。吉欧梵娜的朋友们通常用意大利语留言,吉欧梵娜可从柏林接听,但这个留言是英文,而且说要找海玛。来电者叫做艾多,她从那张吉欧梵娜请她联络的朋友名单中,认出这个名字。艾多在留言中说,好几个星期以来,他一直等着海玛跟他联络。一切都好吗?他听起来相当亲切,而且似乎真的很担心,所以海玛回了电话。她跟艾多保证一切都很好,因为没有其他借口,所以她接受艾多的邀请,下个星期天跟他和他太太吃中饭。

卡西克往外看看大海。“我不太会游泳。”

有天午餐后,她感到精力充沛,一路走到人民广场,再度造访朱里亚庄园博物馆。在博物馆里,她再次被那些年代久远,依然完好,曾经碰触人们唇齿的杯盘和汤匙所感动;那些扣针曾经系着他们的衣服,那些细细的棒子也曾用来涂抹香水在他们的皮肤上。但这次当她看着那座藏在玻璃柜中刻着新郎和新娘的巨大石棺,她却发现自己早已热泪盈眶。她没法不想到奈文。她即将迈入的这个婚姻,感觉就像那对面带微笑、充满爱意、一同出现在棺材顶上的年轻夫妇,带着某种倦怠乏力的气息。虽然她知道经年累月,婚姻极有可能出现生机,也许哪天回家途中,在昏黄的夜光中,爱意便油然而生,但是此时此刻,她只感觉到婚姻中的死寂。她在裁缝街上的一家杂货店买了晚餐的食材,抱着一袋子杂货回家,袋里装着生菜、意大利面以及准备做成酱汁的蘑菇和奶油。她穿过吉欧梵娜家雕刻精美的大门门口,经过一个像是卖票亭的窗口,窗口后面坐着门房,她每天进出大门时,门房总不忘跟她打招呼。中庭庭院有座石狮不停从口中喷水。她走上石头阶梯,楼梯间没有电灯,她拖着疲惫的双脚爬上坚硬的石阶,三层高的阶梯感觉像是十层楼。

汉瑞克笑笑。“其他人会帮我们。”他指指停泊在岸边的一艘渔船。“我已经谈了一个好价钱,到了那里之后,我四处看看,你可以好好休息。”

星期六早上,她不工作,而是到百花广场观看时髦的妈妈们穿着高跟鞋,戴着珠宝,身穿羽绒外套,推着娃娃车,成斤购买蔬菜。女人们一绺绺浓密的长发,太阳眼镜所遮掩的脸庞没有皱纹,她们的年纪都比海玛小,但在她们面前,她却感觉自己经验不足,欠缺抚养小孩和料理家务的经验,也不会打情骂俏跟卖菜的小贩讨价还价。跟朱利安在一起的这些年,她已经习于这种感觉——刚开始这段婚外情时,身为第三者让她觉得自己很世故,但这种身份却阻碍了她的成长。她摒弃了跟一个自己心爱的人正正当当共享生活的快乐,甚至连想都不敢想要有小孩,但奈文也改变了这一点,他们两人都知道她的岁数,奈文跟她说,他们一结婚,他就迫不及待想要有个家庭。

早餐后,他们走到船边,船主是个穿着红色及膝短裤、光着上身的泰国少年,他正忙着清扫船上的叶子和栀子花花瓣。两只青绿色的小青蛙跳出来,跃入沙中。汉瑞克伸出大手,两手各挖出一只青蛙,带过去给他的孩子们。孩子们对着沙滩低下头,绕着圆圈追逐青蛙。泰国少年动手把船拖入水中,卡西克跟随在后,白色的浪花像肥皂泡一样嘶嘶环绕着他的脚踝。他带着其中一部相机过来,把相机挂在颈间,汉瑞克多带了一套浮潜装备,以防卡西克改变心意。

因此,海玛还没有打电话给任何人,也没有联络吉欧梵娜的朋友们。吉欧梵娜向她保证,他们一定乐意请她喝咖啡,或是开车带她去蒂沃利和奥斯蒂亚,但她情愿一个人过日子,白天阅读、做研究,中午到奥塔维亚拱廊旁边吃午餐,下午在各个教堂游览,沿着狭小的巷道漫步,巷道黑暗拥挤,却一路延伸到光线夺目的巨大广场。她到哪里都步行,几乎从不借助公共汽车或是地铁。晚上她回家休息,在家准备食物,边吃简单的晚餐边收看意大利电视节目。晚上单独出去,感觉怪怪的,自己在外吃晚饭,也比独自吃中饭更不自在。她跟朱利安在一起的那些年,即使只有她一个人,男士们也感觉到她的芳心已有所属,仿佛她是一部疾驶而过、休息灯信号已经亮起的出租车,不会停下来关照他们。现在虽然已经订婚,她却依然察觉罗马男士们盯着她看,有时还对着她大叫。虽然他们的关注让她感到轻飘飘,却也让她想到自己不像以前那样全心爱着奈文。

他们上船,少年站上船头的位置。汉瑞克的太太坐在海滩上,从她坐着的地方举起细瘦的手臂,慵懒地挥挥手。汉瑞克和卡西克在船上坐定,孩子们很快地抬头看了一眼,船上还有很多空位,汉瑞克指指船上的空位,对着他太太用瑞典话大喊了几句。卡西克猜想他八成叫她和孩子们一起过来。但她摇摇头表示不要,然后埋头阅读杂志。

现在她的研究重点是伊特鲁里亚人。几个月前,她在波士顿听了一场演讲,演讲中提及伊特鲁里亚人在维吉尔作品中的事迹,促使她一头钻入研究这个发迹于罗马之前的神秘文化。说不定伊特鲁里亚人是从小亚细亚流浪到意大利中部,其文化兴盛了四个世纪,而且统治了罗马一百年,然后销声匿迹。这个民族的文学作品已不存在,语言也无人通晓,最重要的遗迹是坟墓和埋藏在内的物品,比如珠宝、陶器以及陪葬者的武器。她正在研读关于“脏卜师”的文献,也就是从动物内脏、闪电、怀孕妇女的梦以及鸟类飞行当中预卜神明旨意的占卜师。回到卫斯理学院后,她想召开一场专题研讨,阐释伊特鲁里亚文化对于罗马古代器物的影响,如果可能的话,说不定根据她的研究着手进行第二本书。她已经去了梵蒂冈参观格里高里博物馆的伊特鲁里亚收藏品,也去了一趟朱里亚庄园博物馆。她正仔细检阅西塞罗、西尼加、里维和普利尼的作品,阅读神秘学者暨参议员菲古卢斯(2)的部分著作,用电脑做出摘要,标出许多读过的书籍。

一时之间,他突然感到紧张,因为汉瑞克的体型真的很壮硕。但渔船吃下了他们两人的重量。泰国少年举起船桨,他们开始移动,卡西克感觉船身下的海水起起伏伏,离他好近,碰不到他,但冲击着他。酒店从视线中隐去,棕榈树下的木屋和小孩们跳动的身影,渐渐变成一个个小黑点,熟悉的海岸线像一只平卧的微笑野兽一样蜿蜒而逝。少年只会说一点英文,正跟汉瑞克描述一群昨天看到的鹦嘴鱼。早晨的阳光已经相当强烈。过了一会儿,汉瑞克脱下衬衫,卡西克看着汉瑞克宽阔的背部,粉红的皮肤上泛着点点汗水。他们正绕过一个废弃的岩洞。“变热了,”汉瑞克说。他拍拍少年的肩膀。“我要在这里游个泳,凉快一下。”

每天早上,她泡杯意大利浓缩咖啡,热了牛奶,在方块吐司上抹上果酱。八点前,她已经坐在吉欧梵娜的桌前,桌上现已堆满海玛的书、笔记本、笔记本电脑以及拉丁文语法字典。虽然市内有成百件她可做的事,或是可看的物,但直到下午一点前,她每天遵循同样的作息,这是她生活的主轴,多年以来,她始终以此为支柱。她现在是教授了,她那篇关于卢克莱修的论文已经装订出版,也已悄悄得到赞誉,但基于工作所需,她还是必须独自在书桌前坐上好几小时,而她依然觉得这比其他任何事情更令人满足。她从八年级就迷上拉丁文,每行文字都是个谜团,等着她找出意义。这些年来她所积累的知识,那些常驻在她脑海中的古代文字、变格和语意,让她为一个已经逝去的世界注入生命,感觉非常神圣。

少年点点头,搁下船桨,汉瑞克从小船边缘跳下水,开始游泳。他快速、娴熟地划过水面,原本难看的躯体顿时变得优雅。一时之间,卡西克看到妈妈出现在汉瑞克身旁,她也在游泳,身体也依然强健。妈妈的身影自然而然地闪过脑际,正如船下一群闪闪发亮的小鱼轻轻松松上下跳跃。他的躯干在海中投下阴影,他想到他和海玛在格里伊特鲁里亚博物馆看到的那座男童铜像,瘦长的铜像名为L'Ombra della Sera,“夜晚之影”。但在考拉,此时正值早晨,阳光炽热地照在卡西克身上,他的影子依然跟他的身体成比例。

如今,她身处这个经历了很多时代的城市,各个时代好像派对上挤在一起的宾客一样毗邻而立。她摆脱了他们两人,也摆脱了自己的过去和未来。她生平第一次单独出国,身边只有工作,心里明白她的单身生活即将告一段落。她珍惜这段离群索居的日子,毫不费力地一头栽进寂静的日常生活。晚上洗完澡后,她在吉欧梵娜房里的床上沉沉入睡。这房间虽然不大,但天花板却极高,庞大的百叶窗为她遮挡了阳光,但隔绝不了种种声响:阿雷努拉街上摩托车和汽车穿梭而过,各家商店拉起铁门做生意,街上不停传来单调的救护车声,但奇怪的是,她听了却感到心安。罗马的某些方面让她想起加尔各答:陈旧雄伟的建筑物,交通繁忙到难以过马路的主要街道。罗马就跟她童年时去过的加尔各答一样,从一方面来说,她对这个城市熟得不得了,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她却一无所知——这是一个让她深深投入却又将她拒于千里之外的地方。她熟悉古罗马的语言,历代统治者和作家以及城市的兴亡史,但她只是一个在意大利的普通观光客,除了正在柏林休假研究的吉欧梵娜,她没有任何罗马朋友。

他抬头一看,少年已经引领他们靠近岸边。汉瑞克浮出水面,笨拙地涉水走向那个废弃的岩洞。白沙一尘不染,石灰岩峭壁隐隐在后。卡西克举起相机拍了一张照片,把相机放在脚边。他双手浸到水中,拍拍脖子和脸凉快一下,没想到却尝到了海水的咸味。然后他脱下衬衫,感受阳光直接照射在皮肤上的感觉。他想跟汉瑞克一样游到岩洞去,让妈妈看看他不害怕。他拿下太阳眼镜,把眼镜摆在相机旁边,一起留在船上。他眼中的圆点一上一下,抹去胡乱跳动的痕迹。他抓住船缘,双脚晃过船的一侧,俯下身子。海洋像洗澡水一样温暖宜人,他觉得踏到了底部,于是他松开了手。

打从一开始,大家就假设只要奈文和她喜欢对方,而且合得来,他们就会结婚。经过了多年跟朱利安的种种不确定,海玛觉得这种假设格外令人心安。她以前看不起这种爱情观,现在却深深受到吸引,正如当年朱利安吸引了她。基于这种心态,她觉得奈文很顺眼,也喜欢上他那双清澈的褐眼,狭长的棕色脸颊以及让他看起来沉稳的黑色小胡子。认识奈文之后,朱利安再也没有突然来访,再也没有那些下午忽然响起、毁了她剩下大半天的门铃声,她再也不必等着情况改观。他们相恋了将近十年,仅仅一个电话就结束了一切。“我订婚了,快结婚了。”朱利安最后一次想要安排两人一起度过周末时,她在电话里这样告诉他。他听了之后,指责她欺骗他,骂她冷酷无情,然后再也没有打电话来。

整天我都心不在焉。我跟着妈妈和两位阿姨出去试穿罩衫,选购珠宝,连着好几个小时坐在一张薄薄的蒲团上啜饮可乐,享用炸羊肉卷饼,纱丽店的男人们则忙着摊开店中大部分的存货。我任凭大家摆布,选了一匹红色的瓦拉纳西布,但我却从头到尾不停想着你,担心自己正犯下错误。我依然有点时差,非常想吃我们一起享用的食物,非常渴望好咖啡和好酒的滋味。走回爸妈在三角公园旁的公寓途中,我在拥挤的街上,愚蠢地搜寻你的脸庞。“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我们一到家,门房就告诉我们。

她拒绝承认这是一场媒妁之言的婚姻,但心里明白的确是。虽然她比她爸妈先见到奈文,但他们却替她找到了他。爸妈问海玛说奈文可否打电话给她,多年以来,她拒绝了同样要求,始终相信朱利安会离开他太太,不过这回她总算同意。她生性害羞,而且过于投入工作,没时间理会男人,所以她爸妈以为她没有男朋友。她三十五岁生日时,她妈妈甚至问她是不是比较喜欢女人。这些年来,他们始终不知道她有个男朋友,更别提对方是个有妇之夫。即使当她在牛顿找房子,即使当她在那份总是多留下另一个签名空格的合约上单独签上自己姓名,她始终相信自己迟早会把朱利安的名字加上去。但最后她却不情不愿地步入中年,身边没有先生,也没有小孩,如今爸妈住在世界的另一端,她却拥有一个家,下雪天得自己铲雪,账单来了得自己付贷款。虽然她已向自己、爸妈和每一个人证明自己做得来这些事情,却不愿意永无止境地过着这种生活,因此,她才接纳奈文。

日光灯在粉红色客厅里发出呆板的光芒,从客厅电视的屏幕上,我看到印度和斯里兰卡的海岸线,度假旅客们从来没打算拍下却仍然收录了这些风景。我看到海中飞速卷起滔滔巨浪,速度快到让人觉得录像带似乎正以不正常的速度播放。刚开始我只知道印度南部和斯里兰卡灾情惨重,渔村被一扫而空,观光客被困在维韦卡南达之石,而后我得知泰国也受到了重创。

在罗马时,她与奈文用电子邮件保持联络,他们通了几次电话,谈话中尽是即将发生的事情,而无任何两人共有的过去。奈文正计划果阿的蜜月之行,他们聊到此事,一起商量哪家度假酒店比较好。她不想念他,但期盼跟他在加尔各答结婚,然后一起搭飞机、赶在卫斯理学院开学前回家。奈文是她爸妈口中所谓的“非孟加拉人”,也就是说,他来自西孟加拉之外的印度省份。他爸妈是住在加尔各答的印度旁遮普人,奈文在美国拿到博士学位,也是个教授,原本在密歇根州立大学教物理,但麻省理工学院已经答应秋天起聘用他,所以他将搬到马萨诸塞州跟海玛在一起。

我只知道你打算到海边,不知道你人在泰国。我先前心想,我正准备离开你,知道了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于是我没问细节。隔天早晨,我到报摊买了报纸,仔细研究每张照片,在照片出处找寻你的名字,希望你运气不错,依然能够持续你的工作。我去网吧登录你的网站,看到你最后贴上的一些照片:从沃尔泰拉望去,海岸线微微泛着银光,三张漆黑的据说是伊特鲁里亚神祇的石雕头像,隐隐高踞在我们头上,而后出现几张另一个海岸,两个游玩的孩童,一片平静的青蓝大海。

奈文绝对不会来罗马。订婚前,他们总共只相处了三个周末,其间还相隔了好几个月。奈文每次都从密歇根过来找海玛,两人中规中矩地游览波士顿,一起逛博物馆,看电影,听音乐会和吃晚餐。第二个周末时,他在她家门口亲吻她道晚安,然后回到他的朋友家休息。他跟她承认以前有过一些情人,但对自己未来的太太却相当老派。她已经三十七岁,却被当成少女般来追求,让她很感动。她直到读了研究生才交男朋友,而到了那个时候,她的年纪已经太大,男人们已不再如此慎重地追求她。

那个星期接近尾声时,奈文前来与我成婚。看到他令人反感,倒不是因为我背叛了他,而是因为他还活着,也因为他在我身旁,而且会长长久久地活下去。然而,毫不知情的奈文,却稳稳地不加胁迫地把我从你身旁拉开,正如秋天最后一股强风吹下了树上最后几片树叶。我们结婚,我们受到祝福,我的手搁在他的头顶,我们的衣角被扎在一起。我们取消了果阿的蜜月之行,奈文说那段时间印度周围的海水受到污染,在海中游泳不太好。

海玛之前只到过罗马一次。那时她刚从布林莫尔学院毕业,跟一位女性朋友一起造访罗马。两个主修古典文学的女孩兴致盎然地从一个景点走到另一个景点,翻译碑铭,靠着意大利三明治和冰淇淋雪糕维持体力。那个首度造访罗马的旅程,令海玛永远难忘,但和朱利安同游的那一趟却是一堆什么都堆砌不成的零星记忆。她记得坐在一群在她脚边跳跃的褐色小鸟中间,跟他一起在旅馆的屋顶上吃早餐,两人在耀眼的蓝天下享用新鲜的瑞可达乳酪、熏肉火腿以及烟熏腊肠。她不明白为什么一大早就要吃这些咸渍、油亮亮的熏肉,却始终无法抗拒。她记得旅馆房间有张大床,贴着粉红色斜纹布壁纸,朱利安每隔几天就打电话跟在佛蒙特州邓莫尔湖的太太和女儿们问好。朱利安的家人们每年夏天总是到邓莫尔湖度假。在那段婚外情当中,他们很多时候都在饭店和汽车旅馆的房间碰头,朱利安偏爱北大西洋海岸边的小旅馆,而不是海玛在纽约市立大学读研究生期间跟其他研究生共租的公寓。他们也绝不可能在朱利安位居阿默斯特的家中见面,就连他们第一次约会也是在旅馆碰头:她系里邀请朱利安前来演讲,大家一起吃了晚饭后,他邀她回到马克旅店小酌。

我重回我的生活,那种我放弃了你而后选择的生活。那是马萨诸塞州的另一个冬季,距离你和你爸妈首次离开已经三十年。二月时,吉欧梵娜跟我联络,告诉我她从琶欧拉那里得知的消息。《纽约时报》刊登了一小则讣闻。到了那时,我已经不需要任何证据,证明你已离开了人世;我已清楚察觉此事,正如新细胞正在我体内聚集滋长。在那些寒冷阴暗的日子里,我躺在床上,无法言语,心中为了新生命而奔腾,却也哀悼着你的逝去。奈文没有多问,他已经悄悄因我的状况而感到自豪。经常从印度打电话来询问我状况的妈妈也听说了此事。“记得乔督利家,就是那个曾住在我们家的一家人吗?”她开始说道。那说不定会是你的孩子,但事实却非如此。我们始终小心,而你什么也没有留下。

她不能说是她发现了这家餐厅。多年前也就是她第一次撒谎来到罗马时,她曾和朱利安在这里吃过一顿饭。她原本没有打算再度光顾,但刚刚抵达罗马,因为时差而睡不着,出去在吉欧梵娜的公寓附近找东西吃,走着走着竟看到了这家餐厅。当年她偷偷陪着朱利安一起来,依然相信他迟早会离婚。那时是五月,罗马市区挤满了人,天气已经热得让她带来的衣服无法穿,她和朱利安住在竞技场后面的一家旅馆里,他将在研讨会上发表论文,论文来自他以前一篇关于佩特罗尼乌斯的研究报告,这回旧瓶装新酒,重新发表了其中一章。在正常状态下,海玛也许也会发表论文,她就是这么跟爸妈说的,而他们也没有多问。但她刚刚完成了博士论文答辩,决定休息几个月。

(1) 拉丁文,他当时没说它还未完成。

餐厅离吉欧梵娜的公寓只有五分钟路程,旁边就是奥塔维亚拱廊。她当然可以试试其他几百家餐厅,也可以吃吃其他几百种不同做法的奶酪黑胡椒意大利面、奶油培根意大利面以及油炸朝鲜蓟,但她只去过几家不同的餐厅,每次不是对于食物大失所望,就是因为自己一口差劲意大利语而慌张失措。因此,她持续光顾这家她已熟悉、再也没有人过来问话的餐厅。在这家餐厅里,服务生已经知道帮她送上一瓶气泡矿泉水和半升白葡萄酒,迅速拿走第二套餐盘。他们让她静静阅读她带来的书,但她大多只是坐着观赏拱廊的遗迹,看着围上鹰架的残破廊柱和一块块巨石的庞大山形墙。衣着光鲜、喋喋不休的意大利人看也不看就穿过拱廊,观光客则停下来低头看看挖掘工作,然后继续前往马塞勒斯剧院。拱廊前方有个小广场,根据海玛勉强翻译出来的石碑,一九四三年十月间,一千多名犹太人曾在这里被驱逐出境。

(2) Nigidius Figulus(活跃时期不晚于公元前98—前45),罗马学者兼作家。

时值十一月,离感恩节还有一星期。她想想这学期错过了什么,眼前却只浮现卫斯理校园里光秃秃没剩下半片叶子的树木。沃班湖湖面已有几处结冰,她的学生们正与《韦洛克拉丁语教程》奋战,诵读着:id factum esse tum non negavit(1)。夜色悄悄穿过窗户,缓缓潜入教室内。在罗马,树木也开始掉叶子,一堆堆黄澄澄的叶子堆积在台伯河的两侧。但白天让人感觉疏懒,天气温暖得让人披件小外套就可以上街走走,海玛每天吃午饭的那家餐厅,户外的露天座位依然人满为患。

(3) Farabundo Marti National Liberation Front(FMLN),原为萨尔瓦多左翼游击队,后转型为合法的左派政党。

她再一次为到罗马的原因而撒了谎。今年秋天,一笔研究基金减轻了她在卫斯理学院的教学负担。海玛不是因为任何公事而来意大利,只是为了好好享用同事在犹太区空着的公寓。她编了某个听起来令人印象深刻的头衔:古典文学研究机构的访问学者,奈文和她爸妈都没有多问。对他们来说,她的学术生涯带着神秘色彩,令人敬佩,却跟他们不相干。重要的是,她拿到了博士学位,找到一份有机会晋升为终身职业的教职。她那位同事吉欧梵娜替海玛在美国学院办了使用图书馆的特权,给了她几个在罗马的朋友的电话号码。十月份,海玛收拾衣物和笔记本电脑,以一个临时编出来的休假当做借口,漂洋过海来到罗马。圣诞节之前,她将前往加尔各答,她爸妈在马萨诸塞州住了一辈子后,即将返回加尔各答,她一月也将在那里与奈文成婚。

(4) 意大利语,小姐,你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