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尼龙登山绳的优缺点,简单来说,就是这些。最近出了两篇从力学角度比较尼龙登山绳和麻质登山绳的论文。这两篇论文的要点,就是我上面所说的那些。”
“哦。”
“那么,尼龙登山绳和麻质登山绳,究竟哪个更好呢?”
“但是,将出了问题的尼龙登山绳和麻质登山绳进行比较的话,尼龙有尼龙的好,麻有麻的好,各有优缺点。尼龙的优点在于轻、抗拉强度大,以及在低温环境下,其结实程度也不输于麻质登山绳。比较耐高温高湿,只要不超过摄氏十五度就没什么问题。其缺点是熔点要比麻质登山绳低。所以当绳子遭遇到突然撞击时,很容易熔断。还有就是不耐紫外线照射。在紫外线照射下,其强度会降低。还有就是很容易被剪断。”
“这个我也无法判断。”
“原来如此,还真是麻烦。”
“可是,在那个事件当中,难道就不能让小坂君这位登山家死得更有意义吗?为什么登山绳会断裂——”
“不管是哪种材质的,Climbing rope 都是无法避免绳子使用过程中必须要避免的注意事项的,这样才成其为Climb⁃ing rope。所以,能够让Climbing rope不需要再避免这些注意事项的技术,就变得非常重要了。人们想到了不会令登山绳往回松的解决方法。把登山绳穿过铁锁,就可以不用弯成小半径的绳圈。接触粗糙的岩石表面时,会垫上东西。——总之,人们想了很多办法。”
常盘的语气不知不觉间变得激烈起来,不过他很快又缓和了语气:
常盘附和道。
“您已经知道那不是鱼津君割断的吧?”
“原来如此。”
“我知道。我从做鱼津君拿来的登山绳断裂处实验的工程师那里听说了详情。据说从尼龙纤维的断裂面来看,可以明确看到是由于撞击而断裂的。”
“与绳子相连的东西的材质以及粗细、负重大小、绳子的使用方法——这三点决定了绳子的使用寿命。这三点中,最后一点绳子的使用方法,不管是钢丝绳、马尼拉麻绳,还是合成纤维做的绳子,不管是哪种绳子,都不能把绳子往回松。还有就是不能突然撞击。因为绳子的本质就是要静静地拉的。其次就是不能卷成小半径的绳圈。这涉及专业问题,所以具体数字我就不说了,但是与绳圈的半径有一定关系,如果弯成半径很小的绳圈的话,绳子就会损坏。以上三点是绳子的使用过程中必须要注意避免的。但是,就 Climbingrope来说的话,以上我所说的绳子使用过程中必须要避免的这三点,全部都是不可避免的。”
教之助说道。
喝完了啤酒的常盘又给自己叫了一杯。
“可以知道的是,登山绳既不是鱼津君割断的,也不是小坂君割断的。它是由于撞击而断裂的。”
“在那个实验之后,我也调查了一下登山绳。现在人们称登山绳为 Seil,这应该以前从高中登山队中流传出来的说法吧,因为这是个德语词。——英语中称之为 Climbingrope。在谈 Climbing rope 之前,我想先来说一下绳子。据我所说,大部分绳子在使用过程中,其质量都会慢慢下降。正如所有事物都有生命一样,绳子也有生命。决定绳子的生命,即使用时间的,主要有三个要素。第一个是与绳子相连的东西的材质以及粗细,第二个是负重大小,第三个是绳子的使用方法。——就是这三点。根据这三点的不同,绳子的使用寿命又长又短。”
“登山绳因为撞击而断裂。——可是登山绳是登山家托付性命的东西呀,这么容易断裂的话,那可麻烦了。”
接着,他似乎是在思考什么似的,视线透过窗户,投向了外面。
“是啊。——这就是问题所在。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它断裂的。确实,在这个事件,也就是登山绳断裂这件事当中,实际使用登山绳的登山家们最想知道的就是这个问题。
说到这里,教之助停了下来,喝了口啤酒润了润嗓子。
可是,作为我来说,正如我之前所说,我只能从比较麻质登山绳和尼龙登山绳性能的层面上来说。事件发生当时的状态,严格来说是无法再现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导致事件发生的原因,严格来说,是无法通过事件本身来追究的。”
“但是,在那之后,关于登山绳的问题,鱼津君没有再说过半句意见,所以我对他的不悦也逐渐消失了。我觉得他虽然年轻,但是却很稳重。事实上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很少能做到那样。”
“这样啊。”
“这样啊。”
“因为这个事件的发生,人们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我想这已经令小坂君的牺牲有了足够的意义。至于在这个事件中,登山绳为什么会断裂这个问题,绕了一大圈又得回到原点,还是得从纯学问的立场出发进行研究吧。尼龙登山绳于一九五六年一月某日在前穗东壁断裂了,这是事实。事件发生之后,很多人从各个角度出发,在登山相关的书刊或登山协会的杂志上讨论着尼龙登山绳的好坏。我之前曾把这些讨论的内容都收集起来看了一下。有几个登山团体强烈指出,在遇到尖锐的岩角时,尼龙登山绳有着致命的弱点。同时,在国外,也有登山家发表了相同的警告。对此,有人说,如果有技术能够弥补这个缺陷的话,可以继续使用尼龙登山绳。还有人举出了喜马拉雅登山队使用了尼龙登山绳的例子,认为尼龙登山绳在低温环境下性能卓越,所以才会被带往喜马拉雅,这类人是拥护尼龙登山绳的。还有某个技术工作者认为,从现在往后,直到发现更高性能的合成纤维为止,尼龙和涤纶至少还要被使用十年左右吧。”
“实验的第二天,鱼津君过来找我,整个否定了我的实验,认为实验存在错误。老实说,我很生气,我跟他说实验绝对没有错误。我应该努力去纠正一下鱼津君关于那个实验的认识的,但是我没有那么做。只是非常地不快,非常地郁闷。”
“……”
“但是,问题是,那个实验并不是为了追究事件的原因所做的实验。只是一个测试登山绳性能的实验。但是这个性能测试实验的结果直接被人们与那个事件挂上了钩。这是报纸报道的问题,也是鱼津君自身认识的错误。当然也有我说明不够充分的问题。
“不管怎样,麻烦的是,正如之前所说,Climbing rope从其特点上来说,其性能和使用者的技术是交织在一起的,不如此无以发挥其作用。但时,不管怎样,要使这个事件充分发挥其价值,还需要学者、登山家、制造商们一起,从各自的角度出发,来研究作为Climbing rope的尼龙绳。我本来想以鱼津君为中心来开展这件事。我认为他是最合适的人选。因为他既是事件的相关人员,又是一名活跃的登山家,而且他还是一位不顾一切地热爱着登山活动的年轻人。”
“是的。不管是对我,还是对鱼津君来说,都不该做那个实验。刚刚我说本来想要再见一次鱼津君的,其实就是想跟鱼津君再谈谈那个实验。我作为一介工程师,我不可能自己来否定自己所做实验的结果。在那个实验中,结果就是那样。从那个结果来判断的话,尼龙登山绳的抗撞击性能比麻质登山绳更强。——结论只能是这样。
“是啊。他真的是不顾一切地热爱着登山——”
“刚刚您所说的登山绳实验,那是我拜托您做的,但是从结果来看反而对鱼津很不利。要是我当初没拜托您做实验就好了。”
常盘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被八代教之助这么一说,常盘再也说不下去了。他的嘴里发出了一阵如同野兽低吼一般低沉的呜咽声。
因为教之助话中提到了美那子,所以常盘想着最好能够趁机转换一下话题。
周围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常盘。
常盘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附和教之助的话,就“哦”了一声,一仰脖喝干了还剩三分之一杯的啤酒。
在报纸上报道了鱼津遇难的消息后一周,R报社在它发行的周刊杂志上刊登了一篇两页的报道,名为“登山绳事件的结局”。上面写道:
“我妻子似乎是这个年轻人的狂热粉丝,这样的年轻人,也难怪她会推崇啊。”
随着今年一月登山家小坂乙彦先生在前穗东壁因为登山绳断裂而坠落身亡事件的发生,世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登山绳究竟是因其本身性能的问题而断裂的,还是由于其他原因
“那真是太遗憾了。我一直希望您能再见他一面。”
断裂的这一点上。但是结论还没出来,身处舆论漩涡中的鱼津恭太先生就在穗高背面的D泽遇难了。鱼津先生因为登山绳事件一直处境艰难,再加上此次遇难事件距离上次事件仅仅半年工夫,因此,对于此次鱼津先生遇难事件,人们有着各种猜测。本刊针对此次事件,采访了鱼津先生的生前好友们。
“唉,鱼津君遇难,我也觉得很遗憾。我跟鱼津君只见过两面。第一次是在 N 宾馆的大厅,你把他介绍给我那次,还有一次是那个登山绳实验的结果出来后的第二天,他到我公司提出了异议。只有这两次。虽然只见过两次,但是我很喜欢这个年轻人。对于自己喜欢的人,我总是反而会无法妥协。这是我的不是。如果我们再见第三次的话,或许我们之间的关系会好转吧。事实上,我还想着最近要见一见鱼津君。要是能早点见他就好了,可工作实在是太忙了。结果再也见不上了。”
——这样的前言写了有一页,接下来的内容是登山家和鱼津的朋友们的简短谈话。
常盘直言说道。说完之后,他觉得现在最合适跟自己聊聊鱼津的人,就是八代教之助了。因为登山绳的问题,教之助与鱼津有一定关系,虽然这种关系,对于鱼津来说未必是他所希望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常盘觉得在得知了鱼津遇难的确切消息的今天,他特别想跟这个难搞的人物就这样面对面坐着。仔细想想,对于鱼津来说,教之助是一个非常严厉的人。鱼津也因此而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可即使如此,常盘还是这么觉得,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A先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鱼津君是自杀的,但是我总觉得他是自杀的。身处未解决事件的舆论漩涡中,被世人投以各种怀疑的目光,他肯定很痛苦吧。
“鱼津是个不错的年轻人,真是太可惜了。他不在这世上了,我忽然觉得好孤单。”
B先生。——像鱼津君这样的人物竟然会因为D泽滚落的石头而倒下,这实在是太奇怪了。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自杀的,但是不容怀疑的是,他此次登山是一次自杀式的行为。
常盘和教之助面对面坐着,各自默默地把服务员送上来的啤酒杯拿到嘴边。
C先生。——鱼津君死前所写下的笔记太了不起了。他当然是死于意外遇难。只是,问题是,他到底出于什么原因一定要选择冒着危险攀爬雄瀑、雌瀑,穿过落石频频的D泽这条路线呢?
两人走进店内,坐在了正中间的一张空桌子前。店很大,里面放着十几张桌子,但是每张桌子旁都坐满了穿着白衬衣的年轻人。几个女服务员灵巧地拿着几个大啤酒杯,飞奔似的穿梭在桌子之间。啤酒杯相互碰触的声音、大着嗓门毫无顾忌的聊天声、还有门外的汽车声都夹杂在一起,使整个店都充斥着嘈杂声。
还有另外两人也对鱼津的遇难发表了自己的意见,但是内容与前面几人基本相同。
“没问题。”
八代美那子在田园调布家中的客厅读了这篇报道。这天附近的书店送来了周刊杂志,她吃过午饭之后无意间翻开,就看到了这篇报道。
“就是这里,可以吗?”
美那子坐在桌子前,出乎意料地冷静地看完了报道全文。
认道:
美那子想起了最后一次与鱼津见面时候的情形。当时鱼津说绝不会再给她打电话,也不会再与她见面,现在她不能不觉得原来这话里还有另一层意思。
确实有这么一家店。到了店门口,常盘再次跟教之助确
但是,现在美那子完全不在意鱼津究竟是不是自杀的。
常盘自己也是好多年没有去过啤酒馆这样的地方了,所以也不知道哪里有这样的店,但是他觉得有乐町附近似乎有一家这样的店,所以就朝那边走去了。
她在乎的只是鱼津已经不在世上了这个事实。鱼津已经不在世上了,每天她无数次想起这一点,心中都会传来一阵细细的然而绵绵不绝的痛苦。这一周,美那子就一直在与这种痛苦作斗争。
教之助说道。常盘也这么觉得。不知道为什么,比起那些得端着架子的安静场所,今天他更想去一个喧嚣热闹的地方。还想在那里跟八代教之助说说话。
美那子把周刊杂志放在自己腿上,发呆似的表情空虚地坐在那里。这一周来她总是发呆。这时,教之助从二楼下来,走进了房间。
“没关系。这样的地方会更好吧。”
“忘了跟你说了,今天常盘先生打来了电话。说是将在明天两点坐快车把鱼津君的骨灰送回故乡浜松。你可以替我去一趟吗?”
“那是个很平民的地方,会很吵哦。”
鱼津遇难一事给自己的妻子带来的打击,教之助不可能没有察觉,但是他似乎毫不在意。
“没有,不过我可以陪您一起去。”
“我会去的。”
“您去过啤酒馆吗?”
美那子说道。美那子自己也是完全没有心情去在意丈夫的内心活动。她感觉实在是太累了。鱼津的骨灰这句话,又令美那子心头一阵剧痛。
“可以啊。”
教之助准备返回二楼,但是又走回了房间,神情不变地说道:
常盘不知道该把这个生性讲究的绅士带到哪里去好,于是就问道。
“八月初我要去志贺高原的宾馆待上五天左右。有很急的工作要做,你帮我准备一下行李。”
“您喝啤酒吗?”
听到志贺高原,美那子吃惊地抬起了头。过了一小会儿,她说道:
“好的。”说完,教之助似乎想了一下,对正打开车门等着自己的司机说道:“你先回吧。我自己叫出租车回去。”接着,常盘和教之助两人一起并肩沿着马路走去。
“我能一起去吗?”
“如果方便的话,我们找个地方说说话?”
她想起了去年和丈夫一起去志贺高原时那澄澈的阳光,还有初秋的风吹在身上的感觉,有点迫不及待地想要再次去感受。
接着,常盘又说道:
“你当然也能去,不过我有工作要做的。”
“我吗?我也准备回家了,可是因为鱼津君的事情,心里乱得很,所以就走走。”
“我不会打扰你的。要不再给你订一间工作的房间?”
“不,我准备回家了。——您呢?”
“嗯。”
“您去公司吗?”
教之助稍微想了一下,但是可能觉得既然美那子都这么说了,那也只能如此了。
就在这时,八代公司派来的新型的高级轿车开了过来。
“那你再想想找谁来看家。就春枝一个人的话还是不够安全。”
教之助一脸沉重。
教之助说完就走了出去。美那子觉得两个人的对话和去年这个时候两人说的话完全一样。
“啊。”
教之助想要自己一个人去,不想被任何人打扰,他只想带几本外国书籍为伴。虽然美那子很清楚丈夫的想法,但是跟去年一样,今年她也想跟着去。
“就在刚刚公司派往当地的人传来了消息,确认鱼津君的确是遇难了。”
只是去年,自己还会因为丈夫想要远离自己而生气,多少还想要黏着丈夫,但是今年却不一样。正如丈夫教之助已经失去了青春,作为妻子的自己,现在也已经不再拥有青春。丈夫是因为年龄而失去青春的,而自己则是因为鱼津之死,给自己的青春画上了句号。自己的青春已经在自己的身体中死去了。
教之助马上回过头,露出笑容:“啊呀。”接着又马上表情沉重地说道:“真是太不幸了。我看了报纸。——那是真的吗?”
她原本想通过鱼津这个年轻人,打开自己作为一个女人的全新人生。她甚至想,为此她可以付出任何代价。但是,这种想法转瞬即逝,鱼津之死改变了一切。自己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常盘快步走了过去,从背后喊了一声:“八代先生。”
第二天下午,美那子前往东京站,去给即将返回故乡的鱼津的骨灰送行。列车已经停在了站台上,一个似乎是近亲属的人手捧着鱼津的骨灰盒,站在车厢内的窗边。阿薰把鱼津的骨灰带回东京的时候,美那子没有去车站迎接,所以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已经化成骨灰的鱼津。
穿过日比谷的十字路口,沿着 N 大楼一侧的马路拐弯,来到N大楼前时,常盘忽然“啊呀”一声。原来他看到了身穿白色麻质衣服的瘦削的八代教之助正站在马路边上,似乎是在等车。
四周围着三十多人,但是美那子还是走近车窗边,对着骨灰盒,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很快走开了。她没有什么话想跟鱼津说的。这一个星期,她把所有想说的话都跟鱼津说了,现在已经没什么话说了。
在此之前,常盘大作从未在下班之后有过如此空虚的感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父亲的心情,大概就是这样的吧。现在自己正朝着电车站走去,准备回家。虽然如此,可是为什么自己内心总有一种无处可去的感觉。
美那子站在送行的人们的后面,低着头,度过了发车之前这段漫长的、令人不安的悲伤时光。当发车铃声响起时,她也没有抬头。她只是更深深地低下了原本就低着的头。
的马路,朝日比谷的十字路口走去。
当站台上已经看不到列车,送行的人们开始纷纷离开时,美那子才抬起了头。没有列车,也没有鱼津的骨灰盒,只有对面的站台上有白色的纸片在打转。似乎是被风刮的。
常盘大作打算先去有乐町坐电车,于是就沿着傍晚拥挤
美那子突然看到,距离自己大概两米的地方,常盘正在跟两三个人说着话。他身上穿着晨礼服,看起来似乎非常热。美那子不由得朝那边走了过去。
马路上,无力的夕阳正在西沉。常盘大作想着接下来去哪里。他感觉自己没有什么该去的地方。只觉得嗓子很干。
——归根结底就是相不相信他这个人的问题。我相信鱼津君绝不是一个会自杀的人。你们虽说从学生时代开始就是鱼津君的朋友,但是我觉得你们并不了解他。只能说你们对鱼津君的为人一无所知。所以你们才会怀疑他是不是自杀的。他可是一位登山家。是一位通过登山来锤炼自己意志的年轻人。在小坂君出事的时候,他就这么说过。他说小坂不是自杀的,说身为登山家怎么可能自杀。这样的鱼津君是不可能自杀的。
接着,他把两三本新出版的书放到抽屉中,从椅子背上拿起西服外套,放在左手上,挺着胸膛,傲然走出了这个已然如沙漠一般荒凉的事务所。对于常盘大作来说,没有鱼津的事务所就像真正的沙漠一般荒凉。
跟常盘说话的年轻人们被他的气势压倒,谁都没有说话,都是一脸惭愧的样子。
常盘再次在心里骂了句“傻瓜”,走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心想鱼津的眼神真亮啊。
——呀,真是不好意思了。不管怎样,我就是把我的想法说给各位听听,仅供各位参考。
接着,鱼津为了反驳自己,会把他那双总是充满自信的眼睛慢慢转过来看向自己吧。傻瓜!
接着,常盘就离开了。他发现美那子就在旁边,就主动走了过来,也没有寒暄,直接问道:
——登山是有规则的啊。虽然看起来似乎没有规则,但其实是有的。
“阿薰小姐怎么样了?”
鱼津会这么说吧。
一副正在找阿薰的样子。美那子也朝四周看了看。
——这样啊,可是呢,经理。
阿薰在离他们十来米的地方一个人站着。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眼睛一直看着已经看不到列车的站台远方。美那子总觉得这样的阿薰带着一种冰冷,看到她就如同看到了锋利的刀剑一闪而过的寒光。
啊,如果鱼津在的话,他心想。如果鱼津还活着,在这里的话,他一定会以他独有的絮絮叨叨的方式马上反驳自己刚才所说的话吧。
阿薰转过头来时,神色出乎意料地明朗。美那子看着朝自己走过来的阿薰,吃惊地发现阿薰似乎一下子成熟了。她的神情冷静而沉着,简直让人怀疑还是不是自己以前见过面的那个阿薰。
把想讲的都讲完了之后,常盘的内心忽然一阵空虚。
等阿薰和美那子互相问候完毕,常盘问阿薰:“怎么了?是累了吗?不过总算是告一段落了。你什么都为他做好了,鱼津君肯定也会很开心的。”
说完之后,常盘大作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嘴巴闭得紧紧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比自己眼睛略高的一个地方呆呆看着。这个大秃头的脸上、脖子上、衣袖挽起露出的粗壮的胳膊上还是在不停地冒汗。
“兄长出事的时候,是鱼津先生帮忙做了所有事情,这次轮到我为他做些什么了。——不过,公寓那边还是没有收拾,还得再乱上两三天。”
员工们不可能会明白。连说出这话的常盘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讲话的最后要说这么一句。他不知道这话是对在登山中无端丢了性命的鱼津恭太说的,还是对因为鱼津的遇难而受到了难以言喻的沉痛打击的自己说的。他只知道自己心头有一种强烈的情感,让他不得不骂出这一声。
“他老家没人来吗?”
这场不知道该算是演讲还是咆哮的长长的讲话,最后以常盘大作的一声“傻瓜!”结束了。一直听着他说话的二十多名员工在听到这声“傻瓜!”时,都听出了一种异样的情绪。这声“傻瓜!”仿佛是在骂自己,又仿佛不是。
“不是,鱼津先生的妈妈会过来。不过在此之前,会由我先收拾好。”
如果说登山是运动的话,那就制作一个登山规则吧。如果有规则的话,也会少一些人遇难吧。没有规则的运动还能算运动吗?还有一点,所有运动,都有专业选手和业余爱好者的区别。但是在登山上,没有这种区别。业余爱好者登了一两次山,都会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专业的登山家了。——要说专业登山家,指的是鱼津恭太这样的登山家。可是连鱼津君这样的专业登山家不也都死了吗?”
“那你要辛苦了。——需要的话,我让公司的人来帮你,要多少人都可以。”
人类征服喜马拉雅山,那不是一种运动。应该不是一种运动。——我觉得把登山视为一种运动,正是错误认识的根源。每年有那么多人丧命于登山,就是把登山视为一项运动所引发的悲剧。登山并非运动。所有的运动都是有规则的。
“我想接下来的事情我一个人就可以。”
“可能有人会说登山是一种近代运动,并不需要这样拼上性命,但是我不这么认为。登山的本质绝不是一种运动。
接着美那子和阿薰站在常盘两边,三人一起朝站台的出口走去。
他说这话的时候,仿佛鱼津还在他面前,他是在对着鱼津说似的。常盘喝了女员工拿来的水,又用手帕擦了擦脖子上的汗水。
“啊呀,真是大吃一惊啊。你看了昨天的周刊杂志吗?
“我还有话说。”
竟然有人怀疑鱼津君是不是自杀的。我刚刚就抓住其中的一人,好好地教训了他一顿。难道就不能老老实实地相信鱼津君留下的日志吗?如果开始怀疑某个人的话,那么关于他的一切都会被怀疑。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归根结底就是相不相信的问题呀。我相信鱼津君。——但是,还有很多人不相信鱼津君。真是太让人吃惊了。竟然会有那么多内心阴暗的人。”
在等水拿过来的间隙中,他一副终于可以喘口气的样子,板着脸说道:
常盘大作向周围人瞪了一圈,仿佛这些心思阴暗的人就走在自己身边,接着他又“呼——”地长长吐了一口气。刚才教训那些年轻人时的激情,似乎又再次回到了常盘大作身上。
“你,给我杯水!”
被常盘带着,美那子也朝四周环视了一圈。但是美那子想的是别的事情。——谁都不知道。谁都不知道鱼津爱过自己,自己也爱过鱼津。鱼津正如常盘所说,可能并不是死于自杀,也有可能如常盘所鄙视的其他很多人所认为的那样,是死于自杀。可是,事到如今,两者不都一样吗?鱼津恭太已经不在这世上了。自己和鱼津在最后一次见面时互相呈现给对方的美丽耀眼的情感,只存在于那一瞬间,现在已经无处可寻了。
接着,常盘对一名女员工说道:
这时,阿薰带着她令美那子感到吃惊的冷静沉着的目光,也在想着完全不同的事情。
这确实是一项人类可以用来验证自身可能性的工作。自古以来,人类就是这样征服了自然。科学和文化都因此而得以进步。人类的幸福由此而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登山是一件伟大的事情。但是,这项工作与死亡往往只有一线之隔。——如果鱼津恭太从内心深处就是一名公司职员的话,就算他去登山,也不会因此殒命吧。他会喜爱登山,从登山中得到乐趣,但是会避免去冒险吧。但是,遗憾的是,他虽然每个月从新东亚商事领着工资生活,但是他并不是一名公司职员,而是一位登山家。他并不是因为喜爱登山,为了从登山中得到乐趣,而去登山的。他是为了征服大山,或者说是为了验证自己作为一个人所拥有某种特质,作为一名登山家去登山的。”
阿薰很不理解常盘为什么那么在意鱼津究竟是不是死于自杀。她觉得这个问题根本不成其为问题,是无足轻重的。
“鱼津君就算这次没死,只要他还没有失去他的勇敢,肯定有一天还会死于登山。他们是以技术和意志为武器,前去挑战一个充满死亡的地方,一个拒绝人类靠近的大自然。
因为直到现在,阿薰依然觉得鱼津恭太正在朝自己走来。鱼津为了跟自己见面想要前往德泽休息点。虽然很不幸,他的行动不得不在中途戛然而止,但是他的意志应该依然存在于宇宙当中。阿薰没有向任何人询问鱼津倒下时候的样子,但是她相信鱼津肯定脸朝着自己,向自己伸着手。
“我现在想要说的不是这个。鱼津君为什么会死?原因很清楚。因为他是一名勇敢的登山家。老实说,我觉得勇敢的登山家最后都会死于登山。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他们既然挺身前往死亡概率最高的地方,不死反而是稀奇的吧。
在阿薰心中,鱼津已逝这已经是一个不容改变的事实,但是另一方面,她又觉得鱼津即使是现在也正在朝自己走来。
“鱼津恭太君为什么会遇难?他自己写下了原因。我刚刚也只是在电话中听了两句,无法准确地跟你们说,所以在这里就先不跟你们说了。大概用不了几天,你们就能读到吧。
阿薰已经在这样不可能实现的期待中过了十几天了。所以阿薰的内心是充实的。她冷静地、沉着地看着正在朝自己走来的鱼津恭太。
正好西晒透过窗户照进了事务所内,从背后照在常盘的上半身上,所以常盘看起来似乎非常热。
三人走下站台的台阶,穿过上上下下的乘客人潮,走出检票口,停了下来。
汗水从常盘皮肤的各处流淌出来。
“我们三人什么时候一起吃个饭吧。我去找凉快的地方。”
“唉,算了。原谅他吧。我们不应该再去批判一个死去的人。作为登山家来说,鱼津君是非常出色的。是一名非常优秀的登山家。对于新东亚商事的工作,他并没有做好收尾工作,但是,作为一名登山家,他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完成了最后的工作。他在临死之前,还详细准确地记录了自己遇难的情况。这一点可能是你们和我都无法模仿的。”
常盘一视同仁地看着眼前的两位女性,说道。
这次,他简直像是在咆哮。不过,很快,他就改变了语气。
“让我们三个能够毫无条件地相信他的人一起来怀念他吧。”
他一刻不停地擦着汗。事实上他的脸上和脖子上也不停地冒着豆大的汗珠,让他不能不时刻擦汗。不知道是不是情绪太激动了,他说到一半没话说了,不一会儿,又接着说道:“为什么要被我这么说呢?他什么时候做过让我不能这么说的事啊!”
“好的。”
常盘大作一边说着,一边不停地用手帕擦着脸和脖子。
美那子说道。
难道不能说吗?这是他处事不周之处,不够成熟之处,说明他还是个小毛孩子愣头青——”
“知道啦。”
“如果有人问我,鱼津君是不是一名优秀的员工,我可能会犹豫,无法立刻回答说他就是一名优秀的员工。至少,对于我来说,他并不能算是一名理想的好下属。他向我申请暑期休假,说是要出去旅行休养。结果却是去登山了。向我撒了谎去登山。登山真有那么重要吗?比公司,比我都要重要吗?如果登山对他真有那么重要,为什么不直接明说呢?
阿薰也说道。但是阿薰对于常盘所说的怀念一词并没有什么感觉。鱼津一天比一天更清晰地活在她的心中。
接着,常盘等大家一起站起来之后,说道:“默哀!”随着常盘一声令下,大家都低下了头。过了一会儿,常盘等大家都落座之后,又开始说道:
“那再见。”
请大家一起为鱼津君默哀。”
常盘脱下晨礼服的外套,单手拿着,与两位女性告别之后离去。常盘大作挺着胸膛穿梭在人群中的背影,在阿薰和美那子看来似乎带着几分老相了。
“我想大家看报纸可能也知道了,我们的好朋友鱼津君在穗高的D泽遇难了。虽然新闻上已经报道了,但是因为还不知道是真是假,所以到目前都没有发布正式通知。昨天早上,山谷、佐伯两位先生赶了过去,刚刚我接到了他们传来的消息,鱼津君确实是遇难了,他的遗体也已经被发现了。
“那我也告辞了。有空的时候请一定来我家坐坐——”
此时,在事务所内的员工,算上内勤、外勤,总共有二十人左右。随着常盘的一声令下,大家瞬间安静下来,都朝常盘看去。常盘看了大家一圈,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语气郑重地说道:
接着美那子也向阿薰告别,离开了。鱼津已经不在了。
还是常盘一贯低沉的声音。
鱼津不在了,也就意味着自己也不在了。八代美那子朝着阳光照耀下空虚的车站广场走去,她自己也成了这空虚风景的一个小点。
常盘把手上拿着的西服外套放在自己的椅子背上,把两只胳膊上的白衬衣一一卷起来,说道:“大家请停下手上的工作。”
常盘和美那子走了之后,阿薰还是站在那里。她眼睛闪着光,思考着去哪里买点花。虽然鱼津恭太已经不在了,但是小坂薰今天接下来的工作就是要用美丽的鲜花装饰他的公寓,然后在鲜花装饰的公寓中整理他的遗物。
中午从事务所出去之后就再也不见人影的常盘大作,在快要下班的五点钟左右,又回到了事务所。
阿薰还有很多必须要做的事情。明天和后天要忙于收拾公寓。等遗物整理好了,还得去趟鱼津老家。等事情忙完了,还得再去登一次穗高。虽然要登上穗高有点困难,但是她希望今年秋天能够实现。正如杜步拉的诗中所说的,要找个美丽的岩壁,堆起一个小小的石堆,把鱼津恭太和哥哥小坂乙彦用过的两根冰镐插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