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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美那子心想,说个梦话干吗不用日语说啊。她不由得想到,自己连丈夫的梦话都听不懂,自己夫妻间还存在着这样的隔阂呀。

正在这时,她听到教之助在说着什么。但是她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什么。美那子正准备反问时,又听到教之助说了什么。这下美那子明白了他明显是在说梦话。是用英语说的梦话。

当远处传来电车的声音时,美那子渐渐睡着了。这天她睡得比平时都要晚,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八点了。当她睁开眼时,教之助的床上已经没人了。

当美那子意识到自己大半夜不睡觉,一个人躺在床上想鱼津这种行为是多么可悲时,她拉上毯子,把脸半埋在其中,对自己说别想这些无聊的事情了,赶紧睡吧。

美那子赶紧下了床,穿着睡衣就下了楼。她在楼梯上遇到了穿着毛衣,拿着报纸,正往楼上走的丈夫。

美那子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过了十几二十分钟。这时候,她想到自己刚刚一直在想鱼津的事情,不由得被自己吓了一跳。她深感自责。不知不觉美那子又再次沉浸到了刚刚已经被自己压下去的、鱼津可能是在保护自己的想法。

“今天早上有点冷哦。千万别感冒了。”教之助说道。

虽然她很想知道现在几点了,但是要看表的话,就必须要打开床头灯。如果房间亮了灯的话,就会断了与刚刚自己所沉浸的世界的联系吧。美那子想要多保留一会从梦境中延伸出来的时间。

吃早餐时,与教之助隔着餐桌面对面坐着的美那子,与昨天晚上的美那子已有所不同了。

美那子又躺回到床上,但是睡不着,眼神格外地清醒。

美那子自己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很讨厌昨天晚上那个做那样梦的自己,更讨厌自己梦醒之后还睡不着,胡思乱想地醒了那么长时间。

美那子在床上坐起身来。她感觉此刻自己已经完全从梦境中清醒过来了,想着这会儿是几点了呢。

吃完饭之后,美那子看着正在看报纸的丈夫,心想自己对丈夫没有任何不满。自己很尊敬丈夫,也很信赖他。所以,自己才会因为和小坂犯下的过错而备受煎熬,拼命想要远离那种过错。自己是很爱丈夫的,美那子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了好几次。

但是,美那子的思绪很快转到了自己受到了鱼津的保护这一点。她觉得这不可能。美那子很奇怪自己居然会这么想。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做梦还没醒。

但是,送丈夫出门上班之后,美那子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在不停地对自己说是爱着丈夫的,不由得感到很奇怪。哪里有做妻子的还要不断确认对丈夫的爱的呢。

鱼津为了不让自己和小坂的丑闻为人所知,所以才隐瞒了小坂的自杀吧。看来,小坂还是自杀的。鱼津明知这一点,却假装不知吧。

这个想法令美那子一整个上午都呆坐在走廊的藤椅上。

美那子想着梦里面的情景,她忽然想到,鱼津会不会是在保护自己呢。想到这里,美那子不由得在被窝里猛地动了一下。

美那子拿起了杂志,但是那些字怎么也看不进去。

接着,在梦里面,那个素不相识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鱼津。鱼津说,你在这里转来转去,小心你的丑闻会被世人知道哦。请一定要好好珍惜自己。——鱼津为什么会说那样的话呢?

但是这样的情况并不是今天才出现的。之前也出现过好多次。但是,之前她并没有像今天那样钻牛角尖似的思考自己和丈夫的关系。自己是爱着丈夫的。丈夫也对自己充满着爱意。这一点上自己应该是没有任何不满的。但即使如此,自己内心深处还是存在着某些危险的东西,似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令自己走上歪路。

然后她遇到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意识到小坂已经死了。那时候自己感受到了似乎要把自己冻僵一般的冰冷。自从知道小坂遇难以来,自己对他的死一直都是这种感觉。小坂生前,自己对他冷冰冰的,但是正因为如此,他那样死了之后,自己更是觉得他很可怜。

美那子走到院子里。在院子里转悠着,走到院子的一个角落时,忽然看到脚边的地面上躺着一只已经不会动的蜜蜂。美那子蹲在那里,一直看着这只已经没有力气飞起来的生物,虽然它一直在不停地动着。

自己为了拿回打火机而去找小坂,小坂活着的时候,自己就一直想要找他拿回打火机。自己把打火机给了小坂,但是在他死后,自己并没有想过要把它拿回来。虽说如此,梦境中关于打火机的想法,并不能说是假的。她觉得这说明自己潜意识里还是想把打火机拿回来,而且这也清楚地表现了自己对小坂的感情。

“夫人,有客人来访。”

美那子又闭上了眼睛,回想起了自己的梦境。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呢?

美那子听到声音,回过头去,看到了正从走廊上下来的春枝。美那子站了起来,似乎想把木屐的齿踩到蜜蜂上,又稍稍犹豫了一下,然后狠狠地踩到了蜜蜂身上。

房间里的空气一片清冷。教之助的床上,跟入睡的时候一样,传来阵阵鼾声。这鼾声听起来有一种奇妙的规律。此时,美那子感到丈夫的鼾声就像是隔着宽阔的大海传来的一样。

“是谁?”

美那子躺在床上,睁开了眼。如同听着人逐渐远去的脚步声一样,她静静地躺着,感受着梦境带来的晕眩感逐渐消失。

美那子问朝自己走过来的年轻女佣。

但是,梦境留下的感觉逐渐变得稀薄,并最终消失了。

“是一位叫小坂的客人。”

美那子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鱼津用力抓住自己的触感还残留在自己的肩膀上。被他用力摇晃的感觉,伴随着一种晕眩感,也留在上半身上。

“是个姑娘?”

美那子在这里醒了过来。柞树林消失了,鱼津也消失了。只有肩膀被鱼津用力抓住的感觉还残留着,仿佛只有那里才有知觉。

“是的。”

鱼津再次确认似的说道。与此同时,美那子感到鱼津的手在剧烈地摇晃着自己。

“那你把她请到客厅吧。”

“行吗?听明白了吗?”

美那子说道。但是踩死了蜜蜂之后残忍的悲哀,令她一时间没有动弹。

美那子感到鱼津的两只手放在了自己肩上。

美那子刚走进客厅,正坐在椅子上的阿薰就马上站了起来。

鱼津咬牙切齿地问道。美那子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打火机的事,就沉默着。接着,她又听到鱼津说:“您在这里转来转去,小心您的丑闻会被世人知道哦。请一定要好好珍惜自己。”

“欢迎欢迎。”美那子说道。

“您为什么想要去拜访小坂家呢?”

“本来应该早点来拜访您的,但是因为各种乱七八糟的杂事……”

美那子一听,心中陡然一惊。啊,是的,小坂已经死了,她想道。同时,她的身体和内心变得一片冰冷,就像快要冻僵了一般。小坂死了!她觉得他好可怜。此时,之前还是素不相识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鱼津的样子。

阿薰稍稍带着一些拘谨,看着美那子说道。

“小坂?!小坂不是在前穗死了吗?”

这样的阿薰,与之前美那子见的任何一次都不大一样。

美那子想要问个路,就开口说道:“请问您知道小坂先生家在哪里吗?”

之前见到阿薰的两次,因为小坂刚刚出事不久,所以她完全没有化妆,而且总带着一种慌张的感觉,但是现在的阿薰纤细而敏捷的身体上带着一种沉静。

美那子继续往前走。可是怎么走也走不出这片火红的柞树林。不一会儿,美那子看到对面过来了一个男人。她想,会不会是小坂呢。但是,走近一看,不是小坂。是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

美那子从阿薰身上转开眼,请她落座:“请坐。”阿薰坐到椅子上之后,依旧每次一抬头就盯着美那子的眼睛看。

必须要见到小坂,从他那里拿回打火机。自己为什么会把那样的东西送给小坂呢。那是教之助去国外旅行的时候给自己带的礼物。自己无意间就把它给了小坂,但还是必须要拿回来。不然,自己和小坂之间的纠缠,说不定会因为这个打火机而被人发觉吧。

美那子心想,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如此纤尘不染的眼睛了。想到自己的不堪在这样的眼神下变得无处可逃,阿薰的眼神对她来说就变得尤为刺眼了。

美那子有点害怕,想着就回家吧,不去见小坂了。但是,她一想到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是要取回自己送给小坂的打火机,还是不能就此回去。

“兄长忌日的时候大家都来了,我本来很想通知您,不过后来想想还是不通知的比较好。”阿薰说道,“不知道我这样做对不对?”

美那子走在其中。不知道是不是走了很长时间了,她感觉很累。美那子从来不知道,原来柞树的枯叶会这么红。可是,小坂家在哪里呢。应该就在这一带的,可是怎么也看不到。

因为不知道凭着自己的想法做出的决定,对于美那子来说究竟是好是坏,阿薰脸上露出些许不安。

——无边无际的柞树林,树上都是火红的枯叶。前后左右,全部都是柞树林。柞树的树枝上缀满了颤巍巍的枯叶,似乎马上就要掉落下来似的。

美那子感觉阿薰跟之前一样,此时也依然误解着自己和小坂之间的关系。这当然会令美那子感到困扰,但是,事到如今,也只能任由她这样误会了。正如某次鱼津在上野站的站台上说的那样,现在再来纠正这些误解,关系到的也只有美那子自己的心情,或许正如他所说的,这是一种自私。

这天晚上,美那子做了个梦。

美那子选择了一些安全的话题来聊,想要尽量避开谈小坂。

接着,跟平时一样,美那子蹑手蹑脚,缩着身子,钻进了自己床上的被窝里。

“您平时做运动吗?”

与此同时,美那子听到了丈夫的鼾声。确实是打鼾的声音。美那子突然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对这样的丈夫感到非常愤怒。

“会去滑滑雪。——不过,从学生时代开始,就曾作为县里的选手参加过比赛了。”

美那子突然伸出手去,关掉了梳妆台上的日光灯。

难怪了,阿薰看起来肌肉结实,很像是经常做滑雪之类的运动的人。

当美那子意识到镜子中的自己正在钻牛角尖似的紧盯着镜子外的自己时,她怀疑这时丈夫是不是也正在看着自己。

“我今天来拜访您,是想请八代夫人您收下哥哥的照片。”

美那子又问道。她想也许丈夫嘴里会说出自杀这个词。

说着,阿薰站了起来,从窗边的矮几上拿过来一个蓝色的手提包。她一直误以为自己是她哥哥的恋人,美那子再次为这个年轻女孩的误会感到困扰。

“除了这些,还有什么说法呢?”

阿薰从包里拿出一本相册,放在桌上,说道:“这是我这次整理的。老家还有很多哥哥的照片,不过我先把自己手头有的整理出来了。我想把这些照片寄给妈妈,但是在寄给妈妈之前,想请八代夫人您从中挑两三张自己喜欢的收下。”

因为开着瓦斯暖炉,房间里很暖和,但即使如此,穿着毛巾浴袍的美那子还是感觉凉飕飕的。

阿薰把相册推了过来。美那子出于礼貌,也不得不打开看下。

又是一阵沉默。这种沉默令美那子感到窒息。

美那子把手放在相册上,迟疑着要不要打开。虽然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张,但是这里面应该贴着小坂乙彦的相片。那个有可能因为自己拒绝了他的求爱而自杀的年轻登山家,就在里面。

“还有什么来着?”

美那子放开了相册,站起来,拉了拉右边沙发上垂着的铃铛绳,叫春枝过来。春枝刚刚上过红茶,其实美那子叫她也没什么事,但是她想通过这么做,把自己讨厌的事情稍稍往后延一延。

“还有什么?”

美那子坐回椅子之后,春枝很快就过来了。

说到这里,教之助又停了下来。

“上点水果吧。”

“ 对 了 对 了 , 在 日 本 登 山 界 , 他 们 两 人 属 于 独 立派。——正因为这样,有人似乎对小坂君他们的登山技术产2生了怀疑。所以,就有人说是不是他们在登山绳的操作上出现了失误。如果操作不当的话,不管多么坚韧的登山绳也会断吧。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说法来着?”

美那子对春枝说道。春枝走出房间之后,美那子怀着一种被逼着不得不做的心情,翻开了相册的第一页。上面只有一张小坂穿着西装的半身照。美那子稍稍瞄了一眼,就翻到了下一页。接下来,她以一种不会令阿薰感到不喜的速度,翻完了相册。

对于美那子来说,教之助沉默的时间显得特别漫长而沉重。她在心里猜测着丈夫接下来会说什么。

“您可以任意选两三张留着。”

教之助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似乎是在思考。

阿薰说道。但是美那子一张都不想要。对那个可能是因自己而死的年轻人的照片,她想尽量远离。

“不,还有很多别的说法吧。还有什么来着?”

“您好不容易才贴上去的。”

“那也就是说,如果登山绳在实验中没有断裂的话,鱼津先生就会被人们这样揣测了是吗?”

“不,没关系的。”

“同样是弄断登山绳,为了救自己把登山绳弄断,和为了掩饰朋友的不光彩行为把登山绳弄断,两者大不相同。现在还不知道究竟是哪个原因。”

“就这样给您妈妈寄过去不是更好吗?”

美那子说道。

“这不是有挺多的嘛。”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呢?”

美那子想尽快了结这件事。

美那子被教之助话里面那句“为了掩饰朋友的不光彩行为”深深刺痛了。虽然教之助说的是假设小坂自己解开了登山绳这种情况,但是,在美那子听来,丈夫似乎是在借着这件事来暗讽别的事情。

“那,难得您特地给我送来,我就要这张吧。”

教之助说道。

美那子挑的是鱼津和小坂两个人穿着登山服并排坐在河滩上的照片。她心想,幸亏除了小坂的单人照,还有跟鱼津一起的合照。

“好像是。”教之助像一个与事件无关的第三方一样说道,“了解鱼津这个人的,说他是为了替小坂君掩饰才把登山绳弄断的。他们认为是小坂君把自己身上系着的登山绳解开了,所以他才会掉下去的。对于登山家来说,解开自己身上的登山绳这种行为是非常不光彩的。鱼津君为了掩饰朋友的不光彩行为,就把登山绳弄断了。——想想还真是有这种可能呢。”

“那个,那张——”阿薰有些为难地说道,“如果可以的话,想请您挑别的照片。——而且,这张照片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当时阳光太强烈了,哥哥的表情很奇怪。”

“已经有人这么说了吗?”

“那我再挑别的吧。”

“就算登山绳真的断了,关于为什么会断的原因,现在似乎也有很多种看法。有人说是鱼津为了救自己把登山绳弄断了,也有人说不是这样的。”

美那子翻了两三页,又挑了一张小坂和鱼津的合照。

“……”

“啊,那张——”

“这个嘛。”教之助沉默了一下,“关于这件事,现在有很多种说法。今天过来跟我谈实验的事情的人还说起了。”

阿薰又轻呼了一声。

“是的。”

“这张不行吗?”美那子说道。

“鱼津先生是那个跟小坂君一起去登山的人吧。听说还来过家里——”

“也不是不行,但是如果可以的话——”阿薰说道。

“但是,鱼津先生的立场呢?”

美那子心想,那就再选别的吧。对于美那子来说,选哪张都可以。她翻看着照片,终于看到一张鱼津和小坂并排站着的,就想选这张。

“也不会怎样。就是确保了登山绳作为商品的信誉。”

“令兄和鱼津先生的合照没几张啊。还以为他们两人总是一起去登山,应该会有更多合照——”

说到这里,教之助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美那子凝视着镜中的自己,接着问道:“如果没有断的话,会怎样呢?”

“是的,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俩的合照真的很少。这里总共就三张。”

“虽然一般来说不会断,但是究竟会不会断,还是要看具体的实验结果的。”

美那子想要这第三张合照。

“您刚刚不是说一般来说不会断的吗?”

“那我就要这张吧。”

“不知道。”

“嗯。”说完之后,阿薰又马上问,“哥哥的单人照不行吗?”

“那也就是说,在实验中,不会断的概率更大了?”

“如果是令兄一个人的照片的话,总感觉像是遗像。”

“不知道。”教之助似乎翻了个身,床发出吱呀声,“虽然不知道,但是一般来说,在将登山绳投入生产之前应该已经做过很多次这样的测试了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登山绳会断掉才奇怪。唔,一般人都会这么想吧。虽然必须要在各种情况下进行实验之后才知道结果,不过一般来说是不会断的吧。”

“那个——”

“那倒也是。——不过,你准备怎么做呢?有想法了吗?”

阿薰话到嘴边,又闭口不语了。美那子感觉她似乎是想让自己再选别的照片。

“这个嘛,”黑暗中传来教之助的声音,“就是因为不知道会不会断,所以才要做实验的。不实际做下实验,什么都无法说。”

美那子抬起头,不再看相册,正好与阿薰的眼神撞到了一起,正好看到阿薰脸上带着几分苦涩的微笑。这个微笑并不是因为她觉得奇怪才出现的,而是因为她想要拼命地隐藏自己的真实感受。美那子有点吃惊,问道:“和鱼津先生的合照,不行吗?”

美那子朝丈夫的方向说道。

“不不。”

“通过实验就可以知道登山绳会不会断吗?”

阿薰使劲地否定道。

教之助把杂志放在床头柜上,顺手关掉了床头灯。天花板上的大灯早就关掉了,所以只有教之助的床周围随之暗了下来。美那子床头的台灯和梳妆台上的灯还开着,以正坐着的美那子为中心,照亮了半间卧室。

“那,我就不拿这张吧。再挑张别的好了。”

“嗯,不看了。今天晚上有点累。”

“不不。”

直挂在教之助嘴边,但是他还是每天晚上都看杂志。

不知道阿薰这个“不不”否定的是什么,只听得她不停地在说“不不”。她停顿了一下,说道:“请收下这张吧。没关系的。”

晚上看书眼睛会累,再也不看了,这话像口头禅似的一

美那子感觉阿薰的真实想法与她说的正好相反,她并不想让自己选这张照片,所以她决定选一张别的。她选的是小坂和几个自己不认识的人一起坐在某座山的山顶岩石上的照片。

美那子坐到房间角落里梳妆台前的凳子上,一边看着自己映照在三面镜子中的脸,一边说道:“您这样眼睛会累的哦。”

“这张的话,应该没问题吧?”

教之助已经上床了,在床头灯下看着英文杂志,看到美那子进来了,说道:“我先睡了哦。”但是他依旧背对着美那子,眼睛没有离开杂志。

“请随意。不过这不是哥哥学生时代的照片吗?”

美那子洗完澡,看了一圈家里门窗有没有关好,走到二楼的卧室时,已经快十一点了。十叠大的卧室内,面对面放着两张床,各自紧靠着墙壁。

阿薰说道。美那子将这张照片从相册上撕了下来。照片上的人很瘦,与美那子所知道的小坂判若两人,但是对于美那子来说,这反而令她感到轻松。

在教之助洗完澡,换上毛巾浴袍,走上二楼之前,美那子一直坐在客厅。她甚至都不想把和服腰带解开。

和刚来的时候不一样,此刻的阿薰基本不抬头,她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的膝盖上。美那子带着一丝恶意,看着这样的阿薰,仿佛她是一只可以任由自己处置的柔弱的猎物。

教之助说道。他似乎觉得自己说了不必要的话,眯着眼睛。然后他拿起春枝送上来的大茶杯,慢慢地把茶喝光,解开领带,站了起来。

这个少女对鱼津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吧。不然的话,无法解释她为什么不想让自己拿有鱼津的照片。美那子看着阿薰,忽然意识到自己对阿薰竟有一种嫉妒,她不由得暗忖,自己到底是嫉妒阿薰的什么呢。

“那倒也是。”

细想想,原来阿薰身上有许多让自己嫉妒的地方。额头清爽的发际是这个年龄的姑娘所独有的,因为被人猜到了自己的心思而羞得不敢抬头的纯真,也是这一时期的姑娘才有的。现在,如果自己叫她一声的话,她会吃惊似的抬起头吧。她抬起头的样子,还有她抬起头后盯着自己眼睛看的那种毫无理由的专注,都是任何事物都无法替代的年轻人独有的美丽。穿着黑色毛衣的纤细的身体,也散发着一种让人嫉妒的纯洁感。而且,她肩部的线条怎么让人感觉如此清纯呢。

“哪有——顶多二十五岁吧。如果有二十八岁的话,那不是跟我差不多年纪了?”

现在,这个姑娘想把这所有的美丽和清纯奉献给某个人。在无意识中,想要某个人来玷污这份纯洁。

大概二十七八吧。”

“您接下来要去见鱼津先生吗?”

“据说之前她父母因为她错过了适婚年龄,很是担心呢。

美那子向美丽的猎物发问道。

“这个……”

“嗯。”

“嗯。——今天这个婚礼办得真是隆重啊。新娘子很漂亮!她有多大了啊?”

阿薰抬起了头,又很快垂下了眼神。

“要不要先去泡个澡。”

“哥哥忌日的时候,鱼津先生也来了。而且,最近一段时间,报纸上老是写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我很担心,所以也去拜访过他。”

美那子让春枝给丈夫上茶,自己则来到起居室,脱下外套,然后又回到了丈夫坐着的客厅。美那子想要向丈夫询问关于登山绳实验的详细情况,但是又怕丈夫怀疑自己怎么那么关心这件事,所以就迟迟没有开口。

“你说的莫名其妙的事情,是指登山绳的实验吗?”

看上去一脸疲惫。

“是的。”

“先来杯浓茶吧。”

“鱼津先生是怎么说的?”

回到田园调布的家中,教之助穿着晨礼服走进客厅,坐到沙发上,说道:

“他说还是做实验比较好。——我也是这么想的。”

美那子稍稍把身体从丈夫旁边挪远了一点,目光转向无数车灯川流不息的车窗外。

“但是,万一登山绳没有断呢……”美那子刚说到这里,就被阿薰打断了:“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的。”

美那子感到丈夫的话里隐含着一种恶意。虽然她明白教之助说这话是不含恶意的,但是很奇怪就是给了她这样一种感觉。

阿薰抬起头。她的语气中带着一种抗议。

“自己测试自己的产品总不太好啊。”

“鱼津先生说了登山绳是自己断掉的。”

“那不能由生产登山绳的公司来做吗?”

“话是这么说。——但就怕万一呀。”

“我们公司不生产登山绳,但是生产尼龙。”

“我认为登山绳不可能不是断掉的。除非做实验的人心怀恶意。”

“咦,是我们公司生产的?”

阿薰说道。美那子很想告诉她,这个实验将会由自己的丈夫来做,但最终放弃了这个想法。登山绳应该不会断吧。

就不能不做了。”

此时,美那子心中突然产生了这样一种类似确信的想法。

“原料是我们公司生产的,而且既然这话都说出来了,

小坂是自杀的。鱼津是在保护自己。——美那子怀着一种把蜜蜂碾死时的残忍,慢慢想道。自事件发生以来,美那

“为什么要由您来做呢?”

子一直很担心小坂是自杀的,但此刻,她反而对此产生了一种期待。

美那子没有再说话。她心想丈夫怎么接受了这么让人讨厌的任务呢。自从在报纸上看到佐仓绳业要不要进行登山绳实验这样的报道之后,美那子就感到很害怕,很不快,现在这个实验真的要实施了,而且实施者不是别人,而是教之助,真叫美那子暗叹这都叫什么事儿啊。美那子对于小坂遇难一事,一直都有一种不安。这种不安来自于她怀疑小坂是自杀的。虽然这种可能性在上野站的站台上被鱼津明确否定了,但是美那子的不安并没有因此而消失。

*

“嗯。”

十一点,秘书科的年轻员工过来提醒道:“请您出发去参加第三工业俱乐部的午餐会。”

“您接受了?”

“嗯,这就去。”

“嗯。”

正在办公桌前浏览邮件的八代教之助头也不抬地说道。

车子滑行到两人面前,美那子让教之助先坐进去,自己也随后坐了进去。车子开动之后,她问道:“就是测试登山绳究竟会不会断的实验,是吗?”

“那可以现在去备车吗?”

“就是之前发生的小坂君的事情。这两天报纸上不是也写了吗?——说是希望我能做这样的实验。”

“嗯,去吧。”说完之后,他又加了一句,“备车之前你帮我打个电话。”

在宾馆门口,教之助在跟服务员说自己车辆的车牌号时,美那子心头被一种不知理由的不安包围了。当她意识到自己的这种不安是由教之助短短的一句话引起的时候,美那子开口问道:“登山绳怎么了?”

这时,教之助才朝秘书科的员工抬起了头。听了教之助的话之后,原本站在门口衣着光鲜的青年走进了房间。教之助打开办公桌的抽屉,从中拿出了一叠名片,大概有二三十张。

在反问的瞬间,美那子感受到了电梯那令人不快的降落感。美那子没再说话,靠着丈夫站着。美那子感觉电梯下降到一层的时间似乎非常长。她很讨厌这种感觉,似乎不知要降落到哪个地方去。

“其中有一张是新东亚商事东京分公司经理的。你帮我找出来,给那边打个电话。”

“登山绳?!”

青年翻着教之助给的名片,不一会儿说道:“是一位名叫常盘大作的先生吗?”

教之助突然说道。

“唔,叫什么名字来着。”

“对了,我们被逼着不得不去做那个登山绳实验了。”

“写着新东亚商事的名片,就只有这一张。”

因为进来了五六个男人,所以教之助和美那子就站到了电梯一角。

“那应该就是他吧。你给那边打个电话找他,等他接电话了,再把电话递给我。”

“没办法啊。不喝咖啡怎么忍受得了对方说一个小时的废话。”

青年马上拿起办公桌上的听筒,开始拨号。

“您不喝不就行了嘛。”

教之助站起来,走到房间角落里的盥洗室,在那里洗了手,又对着镜子正了正领带。准备离开盥洗室的时候,他又看了一眼镜子中自己的领带。他并不大喜欢这条领带。黄褐色的颜色还差强人意,但是上面又有横条纹。这是今天早上穿西装的时候,美那子拿出来的,她拿着直接就系到了自己脖子上,但是现在看看,果然是花哨又没有品位。美那子总是选这种多少带点红色的东西,但是自己最近喜欢一些更低调、更素雅的东西。

“嗯。不停地有人来找。一直在喝咖啡。”

去年之前,自己对美那子买来的领带还没有那么强烈的抗拒感,但是近来,每次照镜子的时候,总觉得脖子上的领带很碍眼。这与其说是美那子和自己的喜好产生的不同,不如说是自己的好恶变得越来越强烈了。不仅仅是领带,自己确乎对于任何事情都不再愿意妥协了。

美那子走进电梯,问道。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人。电梯门关上,又打开了。从外面又进来几个男人,似乎服务员想让这几个人也一起坐这趟电梯。

人一过了五十岁,就会变得不想再做自己之外的人了吧。不过,算了,像领带这种小事,还是忍耐一下吧。还是尽量不要表露出自己的喜好,以尊重美那子的喜好为先吧。

“今天很忙吗?”

这也是对年轻的妻子的礼让吧。

教之助来到美那子身边说道,然后自己率先朝一部正开着门的电梯走了过去。

“对方接电话了。”

“久等了。”

听到青年的声音,教之助离开镜子前,走到听筒旁边。

等周围安静下来的时候,教之助过来了。

教之助拿起听筒,用手捂住通话处,命令青年:“去准备车吧。”然后才把听筒放到耳边,以一种平静的、事务性的语气说道:“您好,我是东邦化工的八代。——上次真是失礼了。”

美那子坐在那里,看着三部电梯不停地把盛装打扮的男男女女运往一层。

听筒另一端很快传来一个低沉的、充满精神的声音:“我是常盘。上次是我失礼了。百忙之中,还向您提出了那样过分的要求。”

美那子留下丈夫,自己离开了宴会场。她一边跟路上遇到的两三个熟人点头致意,一边穿过电梯口拥挤的人群,来到电梯口对面的大厅,在其中的一张红色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要说的正是这件事。”

教之助说道。山川是一个实业家的名字,美那子也知道。

“好的。”

“一起回去。你在电梯前等我一下。我去跟山川君说个事,马上就过去。”

“我有些事情想要跟您见面之后详谈。”

丈夫到了之后,在婚宴开始之前一直都在忙着跟人寒暄,两人只是对了下眼神,连话都没来得及说。在宴席上,也没能够好好说话。所以,这还是美那子在教之助早上离开家之后,第一次跟他说话。

“那我马上过去拜访您。”

宴会结束,站起身来,美那子问丈夫:“马上回去吗?”

“是吗,那就不好意思了。”

媒人的发言冗长而无趣,不过后面的来宾发言都很有趣,一个小时可以不用过得那么无聊。

“不,没关系的。——我什么时候过去合适呢?去您公司吗?”

如果新郎新娘有一方跟自己认识的话,在婚礼这样一种不知道该不该算可喜可贺的场合,美那子会基于从自己的婚姻生活中总结的知识进行批判或发出感慨,但在眼下这样的场合则不会。

对方爽朗地说道。

美那子完全不认识新娘和新郎,婚礼的礼物也是直接由百货商店送过去的,来参加婚礼也完全是出于礼节,不过参加婚礼,祝福一对年轻人从此走向人生的新阶段,这种氛围并不令她讨厌。欣赏着和自己素不相识的新郎新娘的紧张模样,自己则可以在一旁尽情地品尝美食,这让她有一种不用负责任的愉悦。

“我今天早上在日比谷第三工业俱乐部有个聚会。大概十二点半左右结束——”

美那子按约好的时间从家中坐车来到了婚礼现场,在这里与从公司直接过来的教之助碰头,两人一起走到主桌的尽头,在那里坐了下来。

“那我一点钟左右去拜访您方便吗?”

这天夜里,八代美那子和丈夫教之助一起前往日比谷的N宾馆参加某个相机公司董事长千金的婚礼。

“好的。”

到了三月份刊登这样的照片自然无可厚非,但是还在二月就对春色大肆宣传,不免让人生出一种季节混乱之感。

“那,时间就定在一点。那我去哪里见您呢?——去第三工业俱乐部找您吗?”

报纸上也开始刊登出诸如伊豆某个渔村的女人们在海滩上工作的照片、徒步旅行的人们排成一队走在某个山沟地带的小路上的照片,还加上了“春光”“水暖”这样的标题。

第三工业俱乐部当然也没问题,但是考虑到聚会可能会拖长,尽量还是选其他地方更保险一些。

进入二月之后,天气日渐暖和,不再像是严冬。

“您还知道其他比较合适的场所吗?”

车辆、店铺,以及承载着这些的马路,在鱼津眼里都显得遥远而扭曲。天空依旧阴沉着。

“那我们就在T宾馆的大厅见吧。”

鱼津把校样还给记者,很快就走出了报社大楼。行人、

T宾馆的大厅老是有一些高大的外国女人出没,教之助并不是很喜欢。于是常盘大作又建议:“除了 T 宾馆,那一带还有一家棉业会馆的餐厅。那边怎么样?”

“稍加了几行文字。”

棉业会馆的餐厅的话,总感觉那里会遇上不少熟人。老是要跟人一一寒暄也是挺烦的。于是,常盘大作第三次建议道:

——小坂挂登山绳的岩角究竟是什么形状的,要了解这一点非常重要,但是我们必须要再等半年才能去调查。因为这个岩角,现在和小坂的遗体一样,和系在他身上的登山绳一样,被埋在深深的积雪中。——

“N会馆六楼的宾馆大厅怎么样?”

鱼津在后面又追加了十行文字。

“那就定那里吧。”

不管这样,我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那就是我们所使用的佐仓绳业制造的登山绳不巧正是个次品,或者是尼龙这种物质的性能上存在着我们尚未知晓的缺陷。尼龙比起麻,在抗拉强度上或许更好,但是在碰到特殊的尖锐的岩角时是不是存在巨大的缺点呢?当然,我也知道现在各国的登山家们都在使用尼龙登山绳。这是事实,但我们所经历的事情也是事实。我只希望好友小坂乙彦能够死得有价值,能够促进业界生产出更好的登山绳。——

这次教之助很快答应了。因为他还一次都没有去过N会馆的宾馆大厅,所以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从以往的经验来看,像小坂出现的三十厘米左右的滑落是经常会有的,在把登山绳系在岩石上进行垂直悬降的过程中,也经常会出现这种程度的滑落。从常识来说,很难想象专业登山绳竟会在这样的情况下断裂。

“是六楼吧。”

鱼津看了看自己写的文章。前半部分比较详细地回顾了事件发生时的情况,后半部分则就登山绳断裂的原因阐述了自己的想法。

“是的。那我一点整到那里。我会一直在那里等您,所以就算您聚会晚了也没事。”

这是明天的早报上将会刊登的鱼津随笔的第三部分,也是最后一部分。

放下听筒之后,教之助感到对方说话非常的周到圆滑。

鱼津说道。虽然他很想知道读者来信的内容,但是现在并不想看。鱼津站在那里,浏览了一下记者递过来的校样。

连自己都觉得自己的态度有点任性,但是对方都宽宏大量地没有计较。

“不了,我明天再来看吧。”

教之助在十二点半参加完第三工业俱乐部的聚会之后,就前往车程不到五分钟的N会馆大楼。

“各不相同。有一半是对事件表示同情的,还有一半声称登山绳是不可能断裂的。——要拿过来给你看看吗?”

来到位于大楼六楼的宾馆大厅,大概差十分钟一点。铺着红地毯的大厅内,零散地放着几组桌椅,教之助选了最靠里的沙发。这里果然很安静。虽然墙上的装饰、通往二层冷饮室的楼梯、不知道从哪里照进来的光线,都像是电影中的布景,多少让人感觉有点轻浮,但是没什么人,很安静,这一点很让教之助满意。整个大厅里,只有对面的角落里坐着几个外国人,除此之外就有几个男男女女混坐在一起的日本人,而且也听不到他们的说话声或谈笑声。

“都是什么样的内容?”

教之助向送热毛巾过来的少女要了一杯绿茶,然后就靠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参加完毫无意义的聚会之后的疲惫,在他全身弥漫开来。

喜怒不形于色的年轻记者说道。

他心想,以后参加聚会,必须要稍微选择一下了。聚会实在太多了。不仅仅是聚会。杂事也太多了。像现在这样,来到这里等人,也是属于杂事之一。像测试登山绳会不会断的实验这种事,与自己毫无关系,是俗世中最俗不过的一件事了。并不是自己非做不可的事情。但是却被硬塞到了自己手里。被硬塞了这件事之后,自己经常后悔。如果可以随便对付一下,倒也没什么,但是自己天性就是做事不会随便敷衍。像这次的登山绳实验,一旦变成了自己的工作,就做不234到敷衍了事。他到这里来的目的,就是要向即将见面的那个人强调,自己不会敷衍了事。为此,一天二十四小时中的几分之一就要被占用了吧。

“收到了很多读者来信。”

但是,当看到常盘大作胖胖的身躯出现在大厅门口,直直地朝自己走过来时,教之助还是打开叠放在一起的脚,马上站了起来。接着,他像是迎接常盘似的,向前走了两三步,以他一贯冷静的语气说道:“不好意思,百忙之中,还让您特地跑过来。”

鱼津来到K报社,跟前台说要找之前拜托自己写《在前穗东壁痛失好友》的文艺版的记者。不一会儿,小个子的年轻记者就拿着校样 (试印稿) 下来了。

“哪里话,哪里话,您等久了吧?——请坐吧。”

鱼津沿着与常盘相反的方向,穿过夹在大楼间的道路,朝 K 报社走去。照理说鱼津没有穿外套,应该感到很冷才对,但事实上,他几乎没有感觉到冷。有许多不得不思考的事情充塞了他的脑海。

反而是对方邀请自己坐下。接着,对方把自己巨大的身躯埋入沙发当中,说了声“不好意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室内太热了,对方还脱下了外套,只穿着背心。

喝完咖啡后,两人站起身来。鱼津用身体顶开大门口沉重的旋转门出去的时候,说了声“我想去个地方”,就跟常盘大作告别了,也没有说到底是为了工作还是私事。

“那我就开门见山说事儿了。——事实上,我们之前所说的登山绳实验,费用大概需要百万日元,这一点不知您知不知道?”

此时,常盘大作的语气非常冷静。

教之助说道。

就如你说的那样,登山绳应该是由于本身性能的缺陷,才会断掉的。”

“百万日元?!应该至少需要花费这么多吧。我明白了。

“你不用这么生气。实验会把这种荒唐的猜测都打破的。

我来出。”

“真是荒唐。”

对方一脸无所谓地说道。

常盘一边把盘子里的草莓捣碎,一边说道。

“还有,关于实验,我希望能凭着良心去做。关于这一点,如果您这边还有别的考虑的话,那也是不能通融的,所以还请您——”

“从结果来说,是这样。”

这是教之助最想说的话。他也是为此才把委托者之一的常盘大作叫到了这里。

“是我弄断的,是吗?”

“您所说的别的考虑是指?”

说到这里,常盘停了下来。

常盘大作吃惊似的抬起了头。

“那我们就不必等到佐仓绳业提出了,由我们这边主动提出吧。至于实验方法,我可以以人格担保,一定凭良心进行。如果到时候登山绳断了,那就是登山绳本身有问题,如果登山绳没有断,那就没办法了,你只能承认是自己的失误。比如登山绳的操作上出了错,或是——”

“佐仓绳业想要做登山绳实验的想法中,包含着希望证明登山绳不会断裂的目的。”

“没问题。”

“那应该是有的吧。”

说完,常盘大作又再次确认似的,问道:“可以吗?”

“我希望您这边能够理解的是,不管您的目的有多强烈,实验也是不会为此左右的。”

“好,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登山绳究竟会不会断,最终只能交由科学实验来判断。虽然这不能说是一定准确,但是已经是最接近准确的方法了。”

教之助说道。他抱的是丑话要说在前头的想法。

“我也非常希望能够进行这样的实验。虽然不可能设置与事件发生时完全一样的状态,但是如果这个实验能够凭着良心进行,尽可能地贴近当时的情况,那我是非常赞成的。”

“正该如此。”

“是的。”

常盘大作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他对教之助的话一副深得我心的样子,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生动积极起来,说话声也变得比之前更大了:

鱼津也回看着常盘大作的眼睛,说道。

“您说得真好。是这样。就是这样。我们就是为了知道登山绳会不会自己断掉,所以才要做实验的。断了也没事。

“是要测试登山绳究竟会不会断是吧?”

断了,也是好事。就算最后结果是断了,也很欢迎。”

常盘大作的话里面带着某种严肃。

“并不一定会断。到底会不会断,不做实验无从知晓。”

“我想跟你确认一件事。我觉得要解决这次的问题,最快的方法就是进行登山绳的性能实验。不仅是我这么想,佐仓绳业那边也不得不采取这一措施。那样做的话,你这边没有任何问题吧。”

“那是的。”

常盘用餐巾擦着嘴,对服务员说道。终于一脸餍足的样子,继续说道:

“但是,如果真的断了,那佐仓绳业应该会很棘手吧。”

“再来冰淇淋、草莓和咖啡。”

“那是会感到棘手的。但是,棘手也没什么啊。您知道佐仓社长吧。”

接着,常盘又给自己点了肉和蔬菜。鱼津随意地看着外国客人很多的餐厅内的其他几桌,等着常盘把第三盘菜吃完。

“知道。”

“够了?!你吃得也太少了。”

“我知道那个人至今为止从未遇到过棘手的事情。所以有这么件让他棘手的事情,也不是什么坏事。那个人,——

“够了。”

虽然我并不太喜欢他,但是不得不说他总是受到幸运之神的眷顾。像他那样的人,刚下了公交车,就会看到电车在那里等着他。刚下了电车,来到站台上,列车又正好进站了。他之所以能够发迹,也是因为过去他不管做什么事总是那么幸运。他为人无趣之处,也正是源于此。虽然不管学界,还是实业界,政界,往往都会出现这样的人物。”

两人面对面坐着,吃端上来的食物。常盘一边动着刀叉,一边用眼睛示意了一下菜单:“不另外吃点什么吗?”

“这样啊。——不过,他跟贵公司新东亚商事关系匪浅吧。”

常盘要说什么呢,鱼津一直在等着,但是常盘一直没说话,所以鱼津也没开口。

“是的。他手上持有大量我们公司的股票。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公司跟他的公司算是兄弟公司。”

“我要个汤。”

教之助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常盘大作的脸。

“我不用汤。”

“那样的话,站在你的立场上,也应该是希望登山绳不会断吧。”

鱼津点了虾。常盘说:“好,那我也要这个吧。要什么汤?”

“话虽如此,可如果断了,也没什么关系啊。”

“你想吃什么都可以,挑好吃的点。”

接着常盘大作笑了起来。对于教之助来说,他有点无法理解常盘这个人的立场,但是通过跟他见面,得以确认实验不会受任何因素左右这一原本应当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那么这次的见面就有了价值。

两人穿过宽阔的大厅,走进旁边的餐厅内。两人在服务员的带领下,在里面的桌子边上坐了下来。常盘马上拿起菜单,说道:

女服务员走了过来。

“话是这么说。”

“咖啡,红茶,您喝点什么?”

“没穿外套的话,就省了寄存外套的麻烦了吧。”

常盘问教之助。

常盘的样子看着跟豪华的T会馆并不相称,但是一走进去,前台也好,服务员也好,似乎都知道他,一个个都跟他打招呼。

“不,我来杯绿茶吧。”

两人就这么说着话,穿过了日比谷的十字路口,向右穿行在大楼中间,来到了 T 会馆。常盘走进了 T 会馆高大的玄关。

“那,麻烦要绿茶和咖啡。”

“冬天本来就是很冷的呀。”

吩咐完,常盘大作又说道:

“可是,会很冷吧?”

“喝绿茶比较好。上了年纪的话。”

对此,鱼津无法附和。

“您还很年轻吧?”

“不用了。就在那边,就这么走过去好了。而且,我不是很喜欢穿外套。到了冬天,大家都穿外套,就我自己一个人不穿也不行,但是如果可以不穿的话,我还是不想穿的。”

“不,大概跟您差不多吧。”

鱼津说道。他自己当然也想拿外套,最主要的是,常盘把手插在口袋里走路的样子,让人看着冷嗖嗖的。

“我今年五十八。”

“我去把外套拿来吧。”

“那我比您小三岁。”

常盘带头朝马路上走去。风很冷。

常盘大作说道。他的声音充满精力,完全想不到就比教之助小了三岁。

走出大楼,常盘说道:“虽然还有点早,我们还是去吃午饭吧。”

“虽然只比您小三岁,但是我什么都不行。做什么都不行。”

“对经理您我都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了。”

常盘说道。但是他的神情丝毫没有觉得自己不行的样子。

“对不起我这事,你不用特地说,我心里也很清楚。”

“哪有。您看您多精神。到了这个年纪,相差三岁也会有很大的差距。”

“给您添麻烦了,真对不起。”

教之助说道,他说这话也不完全是客套。听他这么说,常盘大作又接着说道:

常盘没有坐电梯,沿着楼梯走了下去,鱼津也跟在他身后。

“年龄这种东西,原本是没有意义的。我一直认为,过着年轻生活的人,就会年轻,过着老年生活的人,就会显老。——我是这么想的。有的人明明还很年轻,却过着老年人的生活,而有的人虽然上了年纪,却仍然过着朝气蓬勃的生活。像八代先生您一直忙于核能方面的工作,再没有比这更年轻的生活方式了。”

说完,常盘放下了听筒。然后一副“哎呀呀,事情严重了”的表情,自言自语似的说道:“这仅仅是个开头,麻烦的还在后头呢。”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跟鱼津说道:“喂,我们出去一下吧。”

常盘大作开始高谈阔论起来。

但是,明天好像没什么重要的内容。……唔,董事长,想拜托您跟佐仓先生说一下。……是啊,要他低头道歉啊。没关系,我会让他道歉的。……唉,这种事情偶尔一次也没事的吧。……当然,这也不是什么好事。那再见——”

“总之,人们常说一个人的价值要盖棺才能定论。虽然我不知道所谓人的价值究竟是指什么,但是我想一个人的生活究竟有多充实,这确实是在盖棺的时候才能定论的。比如说,一个人是不是有钱人,应该是由他一生所花费的金钱的数量来决定的。也就是盖棺时这个人一生所用的金钱的总量。不管是借钱,还是做小偷,如果这个人一生中花了大量金钱,那么我觉得也该称之为有钱人。如果一个人拥有百万巨富,但是一生只花了一点点钱,那毫无疑问,应该算是穷人。不仅是金钱,在其他方面也是如此。年轻也是这样。据说拥有年轻的妻子的人,通过吸收妻子散发的荷尔蒙,可以重返青春。可能真是这样吧。但是,这种事本身是无意义的。硬是要在老去的肉体中留住青春,这种努力是无用的,

“……哎呀,这就是难办的地方了。虽然可以马上处分他,但是现在就把他辞退的话,如果被大写特写一番,那就麻烦了。很棘手啊,现在的年轻人。……明白了。您就先交给我吧。……总共好像分了三个部分,明天应该还会刊登。

而且可见此人的无耻,令人生厌。娶一个年轻妻子的意义并不在此。而是在于跟年轻的妻子一起过充满朝气的生活。不是要去吸收年轻的荷尔蒙,而是要去挥霍这种荷尔蒙。是反抗自己的日渐衰老,过年轻的生活。这么做非但不能返老还童,而且还有可能令死期提前到来。但是,这样能够令自己重新体会青春,又确乎有其意义。”

鱼津看到后,赶紧用打火机给常盘点了烟。他觉得这点小事,自己帮忙做一下也没问题。在这期间,常盘大作依旧在和电话线那边好像是董事长的人说话。

“可能真的如您所说吧。”

常盘大作右手拿着听筒放在耳朵上,就这样坐在了办公桌上,左手拿出和平牌香烟的烟盒,从中抽出一根叼在嘴上,又用下巴示意旁边的人借个火。

八代教之助不知道对方的滔滔不绝到什么时候才会停止,只好出言打断了他。当然,也并不仅仅是为了打断对方的话,他也想说一下自己的不同意见。

简单来说,应该算是虚无颓废派吧。……不,他现在不在公司。我正准备就这件事听取一下情况。等我仔细确认之后再给您回信儿。……这样啊,是吗?您说这是场灾难啊。对于佐仓先生来说确实应该算是场灾难。”

“我的妻子就比我小很多。”教之助开口说道。

但还是做出了那样的事情!只能用发疯来形容了。……确实,正如董事长您所说。我真不知道他是这样的脾气。……

“哦,您有一位年轻的夫人?!是吗,那我刚刚真是在您面前大放厥词了。”

“哎呀,虽说如此,但其实我也挺惊讶的。……不,是这样的。我觉得他并非不知道佐仓绳业和我们公司的关系。

常盘大作一本正经地深深吐了口气。

常盘从女员工手中接过听筒之后,小声地说了两三句,后面就一直“嗯嗯”“哦哦”地在附和,但是不久,他的说话声开始大起来了。他的声音传到了事务所里每一个正在工作的人耳中。

“我有一位年轻的妻子,像您所说的那样,和年轻的妻子生活在一起,反抗自己的日渐衰老,如果真能做到当然也不错,但是——事实上是做不到的。”

说完,他朝电话走去。

教之助平静地说道。常盘大作刚刚语气激昂地说完,所以他的声音听起来就特别安静,也因此显得格外有说服力。

“你看,来了吧。”常盘说完,又对鱼津说道,“我还有话跟你说,你先别离开公司啊。”

“我并不是为了所谓的吸收对方的荷尔蒙之类的目的结婚的。要说的话,最开始的原因还是为了挥霍对方的荷尔蒙吧。想要反抗自己的年龄,过一种年轻的生活。但是,正如这世上很多事情那样,要做到这一点很难。要享受年轻的欢乐还是得在年轻的时候。上了年纪之后,比起跟妻子聊天,想想工作上的事情,更让人觉得轻松,比起爱抚妻子的身体,更想要晚上能够自己一个人安静地睡觉。有时候会陪妻子去街上买东西,那可真是无聊。如果只是买东西还可以勉强忍受,如果是要去看电影或看戏,就只好跟她说,对不起了,你能自己一个人去吗。”

一个女员工说道。

“这样啊。”

“大阪总部来的电话。”

“妻子想要在院子里种上草坪,开凿出椭圆形的水池,放上长椅子,养上一只牧羊犬。——这很令人头疼。对我来说,有一两棵柿子树就很好了。——唔,如果仅仅是这种程度的差距还无所谓。但是这种差距会逐渐越来越深。”

鱼津不知道常盘的这番话到底应该算是教训,还是教唆,但不可思议的是,他从他的话中感受到了一种勇气。

“哦。”

“既然是商品,就不可以有缺陷!唔,估计你早晚都得写辞职信的。你就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堂堂正正地去做吧。就当自己之前已经在山上死了。现在还能活着就已经是赚了。”

“该怎么说呢,这就是年老和年轻之间的差距吧。说得更清楚点,也就是妻子的精神和肉体的年轻,毫无疑问已经成为了自己的敌人。当然每个人的具体情况可能有所不同,但是就我而言,妻子只剩了个名头。妻子自己还傻乎乎的。

“……”

如果我是她的话,肯定会感到愤怒的。”

“就算事实上存在,这样被人指出来,也还是会感到头疼啊!不管是纸也好,发蜡也好,不管是什么商品,都会有缺陷的吧。可是如果有人明确说这个商品是有缺陷的,那就没人买了呀。”

“唔——”

“可事实上就是存在的啊。”

“这么看的话,女人真是看着就让人担心啊。——虽然

“先不管写到什么程度吧,你写了尼龙登山绳有缺陷,这就够佐仓绳业头疼的了。说存在缺陷,他们就会感到头疼!”

我觉得会这样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这就是自然。唔,就像一个有着到了适婚年龄的女儿的老父亲那样。不过麻烦的是,她给自己找个结婚对象的话就让人头疼了。——唔,就变成了一个悲剧了。像您所说的对年龄的反抗,如果能够做到当然好,但是我已然讨厌反抗了。我已然提不起劲来去反抗,也越来越怕麻烦。这么看来,您刚才所说的,难免要沦为一种空谈了。”

“我就写到了这个程度。”

一直在沉默着倾听教之助说话的常盘大作卷起了白衬衫的袖子。他似乎在说,好了,我要开始反击啦,他沉默着,再次看向这个安静的,却也带着几分冷漠的老绅士。

“唔——”

“这个,是性格问题。有人到了六七十岁,还在到处追女孩子。但是,对于八代教之助先生您来说,还有比年轻女孩更有吸引力的东西,所以您不会那样做。您不应该跟您年轻的夫人结婚,而应该跟核能结婚。也不是非要以人,特别是以女人为对象来思考的。能令人反抗年龄,神魂颠倒的,不一定非得是女人。——我也没有对女人神魂颠倒,但是也没有像您的核能那样的东西。所以很头疼啊。”

我们应该研究这种缺陷,对其进行改良,以防类似事件再次发生。”

常盘大作把问题转到了自己这边。

“简单来说,就是尼龙登山绳的性能是有局限性的。和马尼拉麻绳的登山绳相比较,有优势,但是可能也有缺陷。

“和我这样的人不同,不管怎么说,八代先生你的生活中都充满了活力。虽然我不懂核科学,但那应该是寄托了人类的很多梦想吧。其中包含了各种可能性。您为它着迷。这真是令我羡慕不已。”

“明天的部分写的是什么内容?”

听常盘这么说,教之助笑着说道:“等到盖棺之时,在年轻的充实程度上,我的数字应该不小吧。”

“不管怎样,开弓没有回头箭。等看了明天的文章之后,如果经理你还让我写辞职信的话,那我就写。”

但是,他马上又接着说道:“但是,我自己完全没有这种感觉。我是一个工程师,当然很热爱自己的专业工作,但是我并不认为核科学当中寄托的只有人类光明的梦想和可能性。其中还充斥着人类灭忙的可能性。”

“这样啊。”

“是的,还充斥着灭亡的可能性。但是,正是因为有这个灭亡的可能性的存在,人类才找到了自己位置,不是吗?

听了鱼津的话,常盘大作脸上的表情略微有些复杂。

原本每个人一生就必有一死。虽然明知会死,但是我们并没有因此情绪低沉。过了多少年之后,人就会迎来死亡。虽然如此,人们并没有因此而陷入绝望。人们还是努力地正常生活着。不仅每个人这样,人类整体也是如此。之前人们所认为的人类是不会灭亡的,这种想法才奇怪吧。人类也有可能在什么时候灭亡,这种想法的出现,当然会带来道德、政治上的变化。人们不会再仅仅是站在民族、国家这样的立场上,而是会站在人类这一巨大的共同立场上来思考事物。”

“我明白了。”鱼津说道,“那我就战斗到底。但是我不会提交辞职信。一提交了辞职信,别人就会觉得是我认错了。”

“是的,确实如此。但是呢,我想这是很难的。对于每个个体来说,一天一天走向死亡,并不是什么好的体验。——比如我,最近越来越变得任性、我行我素。年轻的时候,还想着要尊重别人的心情,想要令别人感到愉快,但是最近我变得越来越不能妥协。——唔,对我来说,再过几年,自己一个人住在一个小小的家里,应该是最好的吧。据说在法国,有老人会离开自己的孩子、老婆,自己一个人住在一间公寓里,一切不赖他人照顾,随心所欲地生活。在这些老人当中,有人连银行都不相信,把钱装进罐子里埋在院子里。等需要的时候,再偷偷地挖出来。——”

说到这里,常盘大作看着鱼津的眼睛,似乎意在叮嘱。

“哦,在晚上挖?”

“但是对于父母来说,看到孩子担心自己也不会觉得有多高兴。倒更希望他不要对自己做过的事情感到后悔。难道不是吗?”

“应该是吧。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把钱埋在院子里,但是最终可能会变成这样令人厌烦的、不受人欢迎的老人。”

“……”

教之助说完之后,才意识到自己还是第一次谈这个问题。于是他准备重新审视这个让自己说了这么多的常盘大作,他看向对方。就在这时,常盘大作就像在自己公司一样,大吼了一声“水!”他满脸通红。

“唔,是担心我啊。那真是不好意思了。但我还是要说你这担心是多余的。你这话经常听那些不孝的人这么说。做了各种不孝的事情之后,还说担心父母。”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自己不给人添麻烦,也希望别人不要给自己添麻烦。——就是这么回事。如果可以成为这样的老人的话,我也想要成为这样的人。说到人的终极梦想啦,思想啦,唔,在我来说,就是这样。基本上——”

“我并不是在意公司,就是有点担心经理你会难做。”

八代教之助说到这里,稍稍换了口气。不可思议的是,他体会到了说出自己真实想法带来的快感。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情况。想要一直一直说下去。他感觉自己想说的话,不管说多久都说不完。

常盘并没有怒斥,但是鱼津却感到有一种像电流一样的东西瞬间穿过整个身体。

刚开始跟常盘大作面对面坐下来的时候,他还因为对方的话多而蹙眉,觉得难以忍受,但是不知道对方给自己使了怎样秘密魔法,话多的毛病不知道什么时候转到了自己身上。

“但是现在,你却跟我说有点不大放心。既然不大放心,你就不要写嘛!”

“不,我已经明白了。我也不是不想成为这样的老人。

常盘大作说道。因为不知道常盘真正的想法是什么,所以鱼津恭太还是没有说话。

但是就我而言,面临的实际问题是,很难自己一个人居住。

“我看了,你写的文章!看了之后,我是这么想的。鱼津这家伙很快就要向我交辞职信了吧。可即使如此,也还是个让人佩服的家伙。让董事长怒火中烧,让分公司经理进退两难,自己却辞了工作,挥挥衣袖就走了!——你是这么想的吧。没有这种觉悟的话,是不可能写那样的文章的吧。那是给这家新东亚商事的决斗书吧。真是一份让人感到痛快无比的决斗书啊……”

我生来就爱多管闲事,总是忍不住去管别人的事。看到别人在做什么事,就算是跟自己无关的,也无法视而不见。我会毫不在意地走过去,说出自己的意见,如果没有意见的话,就说说自己的感想。”

说到这里,他吸了口气,继续说道:

常盘大作说到这里,一个女服务员走了过来,说道:“有一位叫鱼津的先生来了。”

常盘大作说道。被他这么一反问,鱼津感觉很难回答,于是他沉默了。常盘一副终于逮到猎物的表情,说道:“我没想到会从你口中听到不大放心这样的话。我还以为像你这样的男人是不会做写了又觉得不放心的事的。我以为登山家原本就应该是那样的人。”

“你让他过来。”说完,他对教之助说道,“我想请您见见这位年轻人。是我公司的员工。刚刚我过来的时候,本来想带他一起来的,但是他正好出去了,所以我就给他留了字条,让他回来之后到这里来。”

“为什么写了佐仓绳业的名字,就感到不放心呢?”

常盘正说着,鱼津恭太走了过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一直在说一些老人的话题,教之助感觉这个肩膀厚实,不胖不瘦的年轻人看起来充满了勃勃生机。

“唔,我在文章里写了佐仓绳业的名字。”

常盘对站到自己身边的鱼津说道:

“不放心什么。”

“这位是八代先生。我还没有跟你说,这次的登山绳实验将由这位先生来做。”

“我有点不大放心。”

接着,常盘又对教之助介绍道:

常盘的回答很模糊。接着他又盯着鱼津的眼睛,似乎在说“还有什么事,赶紧说”。

“这位是着迷于登山,而不是女人的年轻人。等以后老了之后,估计也会把钱装进罐子里埋在院子当中。名字叫鱼津恭太,是这次登山绳事件的主人公之一。”

“唔。”

教之助站了起来,从上衣口袋中拿出名片夹,从中拿出一张名片,和年轻人交换了一下。鱼津看了看名片,抬起头说道:

“我在报纸上写的文章。”

“我曾经去拜访过八代先生府上。”

“看什么?”

“是吗?”

“您看了吗?”

教之助说道。他当然知道鱼津是谁,但是还是装作不知道的样子。

算不清是第几次了,当常盘再次准备从鱼津的办公桌前走过时,鱼津主动开口叫道:“经理!”常盘停下脚步,看向鱼津,似乎在问“什么事啊”。

“我刚刚跟常盘先生在说,实验我希望凭良心去做。不可以夹杂半点私心。所以跟常盘先生说要做好心理准备,登山绳可能会断。同时,对于您,我想说的是,实验中登山绳有可能不会断。希望您能做好相应的心理准备。”

鱼津觉得常盘不可能没看自己写的文章。但是,他看了,却没有过来跟自己说一句话,这让鱼津感到有些不安。

教之助对这个神情有几分冷淡,但是一直认真听着自己说话的年轻人说道。

鱼津等着常盘转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停下来。他觉得常盘肯定会来自己位置上的。但是,常盘一直没过来。他像动物园里的熊一样慢吞吞地在十多个正在工作的员工中间走来走去。

“当然。”鱼津抬起头说道,“实验的目的就是要测试登山绳会不会断,所以不管是怎样的结果,我都接受。您说会凭良心去做,我听了就很安心。事实上,刚刚我看了您的名片,才知道八代先生您是东邦化工的人,感到有点吃惊。这次出事的登山绳的原料是东邦化工生产的,所以我一直觉得由东邦化工的人来做实验不大好。但是刚刚听了您说的话,我已经完全放心了。——不过,关键是实验方法,不知道您将采取怎样的实验方法?”

常盘大作慢悠悠地站了起来,像平时一样漫无目的地在事务所内走来走去,眼看着朝鱼津办公桌的方向走来了,中途又向右转,经过他自己的办公桌前,来到外勤员工专用的办公桌对面,又在那里向右转去。

“这个嘛,”教之助的身体微微前屈,“最理想的当然是能够完全重现现场来进行实验,但是目前做不到这一点。要重现现场的话,就需要用石膏拓下出事的岩角,然后再造一个一样的岩角,把登山绳挂在上面进行实验。但是,这必须要等到六七月份雪化了之后才能这么做。眼下我想的是,只能用花岗岩做几个不同角度的岩角来进行实验。出事的那个岩角究竟是多大的角度呢?”

鱼津感觉自己的视线和常盘大作的视线正好撞到了一起。常盘的视线很快回到了报纸上,他的坐姿也没有发生变化,但是当鱼津往自己的办公桌走过去的时候,常盘很粗鲁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鱼津朝常盘的方向看去。

“我自己没有在那块岩石上挂登山绳,所以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从常识出发来考虑的话,不管岩石有多尖,顶多也就九十度吧。”

推开公司的门时,鱼津朝正对着的常盘大作的办公桌方向看了眼。常盘大作靠在椅子上,两只手正拿着摊开的报纸看着。

“这样啊。——应该是这样吧。如果是像刀刃那样尖的岩石的话,肯定会避开的。那实验中就做一个九十度的岩角,再做一个比它更尖锐一倍的四十五度的岩角来测试吧。

在新桥站下车时,鱼津已经把这段文章读了两遍了。

这两个角度,您觉得可以吗?”

于是,我们就带着我们购买的八十米长的尼龙登山绳,想要在冬季完成攀登前穗东面的峭壁。这面高达二百米的岩壁,我们一般称之为前穗东壁。——

“我觉得没问题。”

我们买好登山绳之后,在出发之前,两人就是否可以使用尼龙登山绳讨论了多次。从习惯上来说,对于使用8毫米的登山绳,我们并非没有担心。但是我们最终还是选择使用,这是因为我们看到了尼龙科学在各个领域划时代的发展,而且我们也相信它的安全性。

“岩石将选用花岗岩。”

其次,一般认为尼龙不耐紫外线照射。我们为了避免紫外线,同时也为了方便看到,就给登山绳染了橘色。当然,只是染了登山绳表面,尽量避免染料渗入到登山绳内部。同时,除了登山时系登山绳 (用登山绳把两人系在一起) 的时候,为了不让登山绳受紫外线照射,也为了防止登山绳受到其他损伤,我们用防水棉布做了个袋子,把登山绳装在里面再带着走。

“可以的。您打算什么时候做实验呢?”

当然,我们既然选择使用尼龙登山绳,对其相关知识也都有所了解。在耐寒方面,之前已有人用别的公司的产品攀登过玛纳斯鲁峰了,而且在南冰洋捕鲸中也有使用,所以没什么可担心的。但是,我们从未听说过关于尼龙纤维进水之后又被冻上的实验。

“需要花一个到一个半月的时间来做准备。所以最快也得到三月底或四月初了。”

——我们这次使用的登山绳是在新宿的某家体育用品店买的。我们还是第一次使用尼龙登山绳。我们所购买的是使用了东邦化工生产的尼龙线,由佐仓绳业制作的八毫米登山绳。从盖了质保印章的说明书上可知,这种八毫米登山绳的抗拉强度可以与一直以来使用的十二毫米马尼拉麻绳相媲美。

教之助说道。他感觉自己和这个年轻人的对话,像是在进行决斗似的,有种说不下去的感觉。

第二天,鱼津在上班途中,在大森站的小店里买了份早报,在电车上读了自己写的《在前穗东壁痛失好友》的第二部分的内容。

三人一下子沉默下来。常盘大作说道:“鱼津,你还有什么想提前问八代先生的事情吗?”

既然提及了尼龙登山绳的性能,文章中多少都会对佐仓绳业有所批判。佐仓绳业和新东亚商事的关系,鱼津并非一无所知。但是,为了小坂,为了自己,从更大的意义上来说,为了整个登山界,他必须要写。

“不,没别的了。”

鱼津想,到了明天,自己的文章多多少少会令常盘感到为难吧。

鱼津说道。

“是吗?”常盘说道,“那真是篇大作啊。”

“没有?!没有就好——”接着,常盘看起来愉快地说道,“发现佐仓绳业的登山绳断裂的,不是别人,正是我手下的员工。这真是太令人惊讶了。”

“今天刊登的只是一个部分啊。不是写了‘上’嘛。”

“这次负责做实验的,又是东邦化工的八代先生。如果真的断了,那可真是太让人惊讶了。说起来,就像是周围的亲戚都蜂拥而至,来教训本家似的。”

结果常盘有点吃惊似的问道:“明天还有吗?”

“不一定会断的。”

“眼见着评价越来越差了呀。不过,还是请继续看明天刊登的内容吧。是用比雪更冷静的态度记述的哦。”鱼津说道。

教之助说道。他知道自己有点不高兴了。每当对方得意忘形,都会令教之助感到不悦。常盘似乎也发现了教之助的不悦,说道:“那当然,要看实验结果的嘛。”

“你应该以登山家的眼睛,而不是别的什么,只是以一个登山家的眼睛,来冷静地记述那个事件。虽然你写出了‘事件的意义令我颤抖。这比雪还冷的事件的意义。’这样的名句,但是你更应该做的是,用比雪更冷静的态度来记述这个事件。”

“但是,还是会断的。事实上就是断了的。”

鱼津抗议道。但是常盘毫不理会。

鱼津在一旁说道。教之助没有接他的话,他看着这个充满自信的年轻人,说道:

“我没有通宵达旦地写。”

“换个话题,这次遇难的小坂君,我跟他在我家见过一次面。”

“对了,我还有一个希望。虽然你目前的文章中写的对于遇难者的怀念之情,已经非常情真意切了,但是还是希望能够再多加一些记录性的内容。你现在写的像是文学家写的文章。但是你不是文学家啊,如果想跟文学家竞争的话,就算你再通宵达旦地写,你也是比不过的呀。”

“是吗?”

“那就这么改吧。”鱼津苦笑着回答道。

鱼津的表情有点复杂。

不管怎样,不必特地限定是登山吧。”

“真是太可惜了。那么好的一个年轻人。——您跟他是老朋友?”

死 了 。’ 改 成 ‘ 出 生 了 。 向 上 爬 了 。 死 了 ’ 是 不 是 更好?——不,改成‘出生了。攀登了。死了。’会更好吧。

“是从大学时代开始的朋友。关系很好的朋友。”

“你说你希望在小坂的墓碑上写上‘出生了。登山了。

“那您的心情肯定很沉重吧。朋友是最珍贵的啊。比起父母,比起兄弟,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朋友才能够真正性情相投。对彼此无所不知。”

常盘大作高兴地说道。对于很少表扬别人的常盘来说,这实在是太少见了。

教之助一直看着低着头的鱼津。他看到鱼津的表情中有些微苦涩的东西划过。他心想,这个年轻人是知道美那子和小坂的关系的吧。教之助思考着自己接下来应该说的话。通过跟这个年轻人交谈,应该能够在某种程度上刺探到美那子和小坂的关系到了何种程度吧。虽然一次都没说出过口,一次都没有在态度上流露出来过,但是对于教之助来说,这是这两三年来他最在意的事情了。

“你的文章写得很不错啊。用当下流行的话来说,就是相当理性啊。一点也不黏黏糊糊,叽叽歪歪的。看来我得重新评价你的文才啦。”

他知道美那子在躲着小坂乙彦。但是他感觉这种躲避很不自然。如果什么都没有的话,她完全没有必要那样生气地躲着小坂。“那,今天就到这里,我这就告辞了。”

这篇随笔分为上中下三部分,分三天刊登。但是在第一天刊登之后,鱼津一到公司,就被常盘大作叫住了。

教之助突然站了起来。这是他自己都没预料到的心情的变化。关键人物小坂已经死了。那不就行了。教之助忽地意识到自己原来那么在意年轻妻子的秘密,赶紧把这样的自己强压了下去。

从酒田回来过了大约十天之后,鱼津恭太写的名为《在前穗东壁痛失好友》的随笔似的文章刊登在了国内最大的报纸之一K新闻的早报文艺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