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寓里待着的这两天里,鱼津详细地写下了这次和小坂的前穗之行。他根据自己在山上潦草写下的笔记,尽可能准确地记录了每一天发生的事情。连两人之间说过的话,只要能想起来的,也都写了进去。不管是为了小坂,还是为了小坂的母亲,这件事都是必须要做的。
鱼津之所以不接受采访,不接电话,是因为在把事情告诉小坂的母亲之前,他想把一切都封存在自己心里。在把儿子遇难的消息告诉小坂的母亲之前,他想对这个世界说请保持安静,请让我一个人待着。
出发前往酒田这一天的下午,阿薰打来了电话。鱼津下楼走到公寓管理员办公室,拿起听筒,最先传入耳朵的是“我是阿薰”这句话。
也有很多人打电话来,不过除了阿薰的电话,鱼津谁的电话也不接。
阿薰这个名字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味。鱼津心想,阿薰——还真像是小坂的妹妹会取的名字。
在东京的两天时间,鱼津一直把自己关在公寓内,谁都没有见。虽然有好几个人来拜访,不过他以生病为由拜托公寓的管理员夫妇帮他挡了回去。来访的全部都是报纸记者或杂志记者。
不管是尚未成为成熟女性的纤细肢体,还是跟哥哥一样的精干偏黑的脸庞,都非常适合阿薰这个男女通用的名字。
*
“是不是有很多人去找您了?他们也来找我了,不过找我也没什么用,我想他们应该都去找您了吧。”
八代美那子离开之后,常盘心想,鱼津这家伙竟然还认识这么漂亮的美女。常盘原本对美女这种生物没什么好感,这次从结果来看也是如此。自己告诉了她电话号码,却感觉被她摆了一道似的,心里很不爽。
“我没有见他们。找了个生病的借口。”鱼津说道。
说完,她就站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多心了,常盘总觉得她的话里含着几分讽刺。
“不过,您是不是见一见他们会比较好。不见的话,反而被各种误解,就更不好了。”
常盘叫来一名女员工,让她把鱼津公寓的电话号码告诉来访者。美那子从手提包中拿出记事本记了下来,说道:“百忙之中打扰您了。给鱼津先生打电话的时候,我会按您说的长话短说。”
阿薰说道。语气中满是担心。
“好的。那能告诉我一下鱼津先生的电话号码吗?”
“不,我不在乎。在见到你们母亲之前,我不想喋喋不休地说些没用的话。大家关注的都是登山绳究竟有没有断这个问题吧。”
“打电话应该可以吧。不过,请尽量长话短说。”
“好像是的。”
常盘到底说不出打电话也不行这样的话。
“但事实就是断了啊。我后面会找个时间详细公布登山绳究竟是怎么断的。”
“打电话啊。”
“但是,怎么说呢,我还是很担心。在您沉默的时候,别人任意揣测,这样也太没意思了。您一一跟他们见面,把误会解开,这样不是更好么?”
听了这话,对方抬起头来,郑重其事地问道:“打电话给他可以吗?”
“没关系的。”
“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关系,不过作为我来说,还是希望鱼津能够安安静静休息两三天的。”
鱼津完全不在意别人的误解。
很显然对方不太赞同。
“列车是今天晚上九点的吧?”
“可是……”
“您提前十到十五分钟在检票口等我吧。我买了三等卧铺票。”
不过,鱼津现在非常累。”常盘说道,“能不能改天再见呢?”
阿薰打电话过来好像就是为了告诉鱼津这件事。
“哦。那您就是想要了解一下他们遇险时候的情况吧。
按照阿薰所说的,鱼津这天夜里比发车时间九点提前二十分钟就来到了上野站的检票口附近。到了车站,鱼津才知道,自己即将乘坐的九点出发前往秋田的快车名叫“羽黑”。
“我和鱼津先生见过面,不过跟遇难的小坂先生很早就认识了。”
自己要乘坐的火车竟然是一座山的名字,鱼津不由得心头一颤。现在他只要一听到或者一看到山的名字,心口就会划过一阵奇怪的痛楚。他感觉自己似乎神经衰弱了。
“您是鱼津的朋友吗?还是在山上遇难的那位的——”
上野站还有一点让他觉得心口发痛的是,他在这里看到很多年轻的男男女女拿着滑雪板前往东北各地的滑雪场。只要一看到滑雪板、背囊、雪靴,就会触痛他的旧伤。这样下去的话,看到车窗外的雪山什么的话,也会很痛苦吧。他心想,幸好坐的不是白天开行的,而是晚上开行的列车。好歹上了车躺到卧铺上很快就能睡着的。
常盘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哎呀”一声,语气僵硬地说道:“请坐。”想请美那子坐在椅子上。美那子坐下之后,稍稍有些拘谨地说道:“我无论如何都想见见鱼津先生。”
鱼津正在这么想的时候,突然从旁边传来一个声音。
桌前,她把右手拿着的外套放在旁边的椅子上,稍微整理了一下和服衣襟,客气地低头说道:“初次见面——我是八代。”
“鱼津先生!”
美那子在一名女员工的带领下来到了常盘大作的大办公
他转过头去一看,八代美那子一脸严肃地站在那里,神情与他之前任何一次见她的样子都不一样。
当常盘看到八代美那子的身影出现在事务所门口时,不由得吃了一惊。他心想,所谓鹤立鸡群,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啊,八代夫人。”
常盘稍微想了想,说:“你让她进来。我来见见她。”
“我给您公寓那边打过一次电话,说是您病了不见任何人,所以我就没去找您。今天早上我给小坂的妹妹打了电话,听说你们要乘坐这趟列车出发,所以——好点了吗?您的病。”
“但是对方说请一定告诉她。”
“没什么大问题。”
“鱼津很累了,还是不要把他家地址告诉别人了吧。”
“是太累了吧。”说着,她脸上神情突变,充满了痛苦,“上次,是我做得太过分了!”
是前台的声音。
鱼津突然意识到,在见到这个女人的这一刻之前,自己忙于这样那样的事情,已经完全把她忘诸脑后了。然后他在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仔细想想,对于小坂乙彦来说,或许八代美那子才是这个世上与他关系最为密切的女人吧。
“有一个叫做八代美那子的女士想要知道鱼津先生家的地址。可以告诉她吗?”
八代美那子想要逃离自己与小坂犯下的过错。而自己也支持她这么做,在把小坂带离她身边这件事上,自己也出了几分力。这件事本身没有任何可以被指责之处。
听了常盘的话,事务所内鸦雀无声。二十多个员工都感觉他骂的是自己。这时,常盘位置上的电话铃响了。常盘回到自己的办公桌旁,拿起了听筒。
但是,小坂一死,自己所做的事情似乎就变成了非常残忍的多管闲事。这种内心的变化,在八代美那子身上也同样发生了吧,当然形式有所不同。如果不是这样的话,美那子不会一副这么严肃的表情。
工作必须要老老实实去做。”
“那个——”美那子屏住了呼吸似的说道,“听说登山绳断了,真的是自己断的吗——”
说完,常盘大作啪地挂上了电话,接着突然像做体操似的,一边左右伸展着胳膊,一边说道:“不肯花力气可不行!
她盯着鱼津的眼睛问道。鱼津心头一惊。
“请自己去采访他吧。这样会更好!”
登山绳真的断了吗这个问题,美那子问与别人问,含义完全不同。鱼津也不由得紧盯着美那子的眼睛。
“哦。”
在此之前,鱼津从未曾想过小坂乙彦把登山绳割断自杀这种可能性。但是,就在刚才美那子仿佛是确认般的提问,令鱼津意识到这种可能性并不是没有。
接着,常盘大作的说话声突然变得激烈起来:“如果你们想要知道登山绳断了这一点之外的事情,光打电话可是不行的!光打电话的话。——还是需要去亲自采访鱼津或是采用别的方法——”
“登山绳是自己断的吧?”
“不,就是断了!这是他亲口说的,再没有比这更确切的了。”
美那子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地又问了一次。
“这就有问题了,登山绳不会平白无故就断的啊。”
“是的,你不要担心。”
“那不知道。总之是断了。断是确确实实断了的。”
鱼津想要用这种说法来一扫对方的猜测。说着,他又想起了事情发生时,紧抓着冰镐的自己并没有感受到任何外力的撞击。鱼津感到那时候袭上自己心头的小小疑惑这次以一种更为清晰的形态回到了自己脑海里。但是他还是用力地肯
“是因为岩石特别尖锐吗?”
定道:
“……”
“登山绳是自己断掉的。”
“哦。”
他之所以能够如此肯定,是因为在这短短的数分钟内,他又重新相信了,小坂乙彦绝不是一个会以那种形式自杀的人。作为一名登山家,在和朋友一起攀登的过程中,在登山最关键的时候,却起了自杀的念头,这怎么可能。这种事情无论如何都是无法想象的。
“那就不知道了。总之就是断了!啪地就断了。”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就玷污了大山,也冒犯了登山这一行为的神圣性。不管是哪个登山家,既然已经有了登山家的头衔,就不可能做出这样愚蠢的事情。登山家可以因为大山的原因而殒命于大山,但是绝不会因为山下乱七八糟的人际关系而在山上自杀。
“是出于什么原因断的呢?”
“我为此一直深感痛苦。想着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该怎么办。”
“但还是断了。”
美那子说道。鱼津只听到了这两句。或许美那子还说了很多其他的话,但是进入到鱼津耳朵中的只有这两句。
“断了?!是吗,可是登山绳一般都是不会断的啊。”
“小坂他是绝不可能做你所担心的事情的。毫无疑问,登山绳是自己断掉的。”
“断了。”
“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好了。”
“那我就开始了。登山绳究竟——?”
但是美那子脸上看不到一丝变化。
从对方的话里可以感觉到他似乎正在拿纸和笔。
“小坂先生的妹妹来了。”
“您知道。是吗,那我就想采访您一下——”
美那子说道。朝她所看的方向看去,阿薰正大踏步地朝这边走过来。
常盘大作回答道。
“刚刚说的话,就到此为止吧。绝没有发生你所担心的事情。”
“我知道。”
鱼津说道。美那子轻轻点了点头,抬头瞥了一眼鱼津,似乎想要说什么,又没有开口。
“登山绳真的断了吗?不知道您知不知道?”
阿薰来到鱼津和美那子站的地方,对美那子表达了前来送行的谢意:“谢谢您早上给我电话。那么忙还劳烦您来送行,真是不好意思。”
“我这里是报社。不好意思那么忙还打扰您。事实上我是想问问鱼津先生那件事。”这个人比刚才那个年轻的记者要有礼貌一些,但是他们想问的事情都是一样的。
接着,她又抬起她红扑扑的脸庞说道:“让您久等了。老是不停地有事情出来。”
常盘重新问道。听筒中传来一个刺耳的男声。
因为很快就要到发车时间了,三人一起来到了站台上。
“喂,请问有什么事?”
鱼津把自己和阿薰的行李都放到了自己的卧铺上之后,又回到了正站在站台上说话的美那子和阿薰身边。
女员工把听筒交给了常盘。
“下次请一定去一趟酒田。哥哥肯定也会很高兴的。”
“请稍等。”
“嗯,我一定前去拜访。我对东北地区一无所知。酒田那边,现在应该正在下大雪吧。”
常盘拍拍女员工的肩膀,用眼睛示意她把电话给自己。
“雪每天都在下。不过因为是海边,所以没怎么积起来。”
女员工正这样说着。常盘大作朝她走了过去。
两个女人说着诸如此类的话。
“说是断了。——但是,他是这么说的。”
看到鱼津回到站台了,阿薰问道:“行李都放好了?”
记者离开之后,常盘大作竖起耳朵听着正在事务所的一角打电话的女员工的话。
“放好了。”鱼津回答道。但是阿薰看着似乎还有点不太放心,说道:“我先进车厢里看着。”说完,她与美那子告别,把两人留在了站台上,自己独自进了车厢。
年轻的报纸记者到了这会儿才明白常盘大作的意思似的,苦笑着站起身来,说道:“那好吧。”
“我跟小坂的妹妹说话的时候,感到非常尴尬。她似乎误会了我跟小坂先生的关系。我真想咬咬牙把真相跟她说出来。”
“没问。我应该替你问一下的啊。真是太遗憾了。”说完,常盘大作站起身来,“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就自己去问鱼津家吧。也不用花多长时间,从这里坐车三十分钟左右就能到。只需花上三十分钟,你的报道就能更准确哦。读者们也会想要知道确切的信息。”
美那子一脸尴尬地说道。
“您没问吗?”
“还是不要说比较好吧。”
常盘大作说道。语气中明显带着故意刁难。
“是吗?——可是,她完全是以她自己误解的方式来看待我的。”
“那倒是说了。他说了,但我没有听。”
“就算被误解,不也都没什么了吗。”
“登山绳断没断,鱼津先生没有说吗?”
“可是,这感觉就像是自己做了一件很不好的事情,还要藏着掖着似的。”
常盘大作瞪了对方一眼,说道:“不知道。”想要甩开这个话题。
美那子说话的时候,发车铃声响了。鱼津本来想就正在说的这个话题,再多说一些自己的想法的,但是最终他只说了句“再见”,就坐上了列车。
“是真的吗?登山绳真的断了吗?”
“总之,我不赞成你说出真相。你和小坂的事情,现在除了我和你之外,没有人知道了。不管是为了小坂,还是为了你自己,都不应该再提起了。你想说出来,只是出于你的自私罢了。说了之后,你的心情可能会得到平复,但是没有一个人会因为你说了真话而感到开心的。”
“嗯。”
列车开动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鱼津的话说得太重了,美那子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悲伤,但她很快带着这种表情转身朝着跟鱼津相反的方向挥了挥手。阿薰似乎正打开车窗,伸出脸来了。
“照理应该这样,不过现在也还没有必要特地赶到鱼津先生家里去采访他。能先听您谈谈吗?”报纸记者接着说道,“登山绳真的断了吗?如果真的断了,那我觉得这问题就大了。登山绳可是登山家们全心信任,托付性命的东西啊。”
列车驶过鹤冈的时候,天色开始渐渐亮了起来。鱼津从卧铺上下来,来到过道上,透过车窗朝外看去。列车正疾驰在薄雪覆盖的平原上。
“这样啊。鱼津可能是只跟我说了。但是他也没跟我说具体情况。他借了钱,交了缺勤申请就回家去了。——要么你去鱼津家里采访他吧。”
在盥洗室简单洗了下脸回到自己的位置,睡在对面下铺的阿薰也起来了。
“话虽如此,但还是想听您说说您所了解的情况。我听说鱼津先生只跟您说过那个事件。”
“睡着了吗?”鱼津问道。
常盘大作说道。
“睡得很熟。一小时前醒了,睡不着,就去洗了把脸,之后就一直躺在床上了。”
“你采访我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啊,遇险的又不是我。”
阿薰回答道。这么一说,鱼津才发现阿薰似乎已经洗过脸了,脸上很干净,口红的颜色也比昨天晚上稍微浓了点。
年轻的报纸记者从香烟盒中拿出了香烟。
“再用不到一个小时就能到了。我妈妈可能会到车站接我们。”
“没什么别的事,原本是打算采访一下之前在前穗遇险的鱼津先生,但是刚刚听说他已经回家了,所以就想采访一下您。”
阿薰说道。
常盘先开口问道。
早上六点半,列车到达了酒田站。下了列车,来到站台上,早晨冷冽的空气令人脸颊发麻。因为检票口附近很拥挤,鱼津和阿薰就站在一边,等着人变少一点再出去。
“有什么事吗?”
“我妈来了。你猜是哪个?”
常盘和时冈分开之后回到了事务所,看到一个像是报社记者的人正坐在他的办公桌前面。他一见到常盘,就马上站起来拿出了名片。名片上写的是R报社社会部的头衔。
听阿薰这么一说,鱼津就看向检票口外站着的人群,想从中找出小坂的母亲。很快他注意到了一个正看着自己这边的六十多岁的女性,身边跟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双颊红通通的姑娘。
常盘大作说道。虽然他心知自己确实有几分时冈所说的想法。比起董事长,他更想站在那个总是给他带来麻烦的爱登山的年轻人这边。
“是那位吧?身边跟着个年轻姑娘的——”
“我可没有。”
“是的。跟她在一起的是在我家当女佣的姑娘。不过因为我们都不在身边,所以妈妈把这个姑娘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一样,很疼爱她。我哥哥是不是比我更像我妈妈?”
“那这个问题就到此为止吧。你的性格还真是不讨人喜欢。感觉就是故意让董事长为难,让他生气似的。”
虽然阿薰这么说,但是因为离得太远,鱼津看不清楚小坂的母亲跟儿子和女儿之间有哪些相似之处。
常盘的声音猛然间提高了。时冈的语气反而又平静下来了:
两人出了检票口,小坂的母亲就微笑着走了过来。
“变麻烦了就变麻烦了再说吧。我们也没必要替佐仓绳业的产品背负责任吧。”
“欢迎您远道而来。别的话后面再慢慢说,首先请容许我就这次的事情向您表示感谢。”
“这我也不知道。”
说着,她微微低下了头。她的神情并不像是在迎接一个前来报告儿子死讯的人。虽然她内心肯定很悲伤,但是这种悲伤、这种沉重一点都没露在脸上。她的神情和态度都是淡淡的,就如同她迎接的是一个远道而来的普通客人。
“变得很麻烦,怎么变得很麻烦?”
“车子呢?”阿薰问道。
他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威胁似的说道。这种语气又再次刺激到了常盘大作。
“在那边等着。——这边请。”
“嗯。”时冈沉默着,脸色变得很难看,“总之,这个问题,你还是好好想一想吧。——不然会变得很麻烦。”
母亲率先朝车子的方向走去。车站前的广场上,细细的雪花还在飞舞着。但是地面上没有积雪。
高根仁吉是一位董事的名字。说完,常盘又继续说道:“至于说冰爪不小心踩到登山绳这样的事,据说新手的话有可能会发生,登山老手则不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
鱼津、阿薰、母亲依次坐上了车子。双颊红通通的姑娘坐在了副驾驶位置上。
“他说如果因为挂到岩角就断掉了,那这种就不能叫登山绳。这话也有道理。如果这种绳子也叫登山绳的话,那高根仁吉也能算是优秀人物了。”
从车站到小坂家,开车大概五六分钟。房子位于日和山公园的入口处旁,从车站附近的地形来看,属于相当高的地方。这里在酒田市内也属于最安静的高岗住宅区之一。
挂上了电话。他再次走回到时冈身边,说道:“不行啊。”
一行人在门口下了车。这是一所很大的房子,四周围绕着黑色的院墙,从外观上看,完全想象不到这是只有母亲和女佣两人生活的房子。
“那就麻烦啦。”常盘又说道,“好,——那就先这样。”
“就是这里了。乡下的老房子,很奇怪的哦。”
“绝对没有。”
阿薰像打预防针似的说道。她让母亲和女佣先进去,自己和鱼津站在一起走了进去,似乎是想带领鱼津参观一下。
“嗯,那就是没有这种可能性啦。”
打开玄关的大门,里面是一个没有铺地板的裸露着地面的房间,通向房子深处。鱼津跟在阿薰身后,经过这个房间,朝房子里面走去。在房间的拐角处向左转,尽头似乎是厨房。
“没有。那些新手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但是我跟小坂不会。”
突然,面对着这个房间的一排房间中,有一间的拉门被拉开了,小坂的母亲露出脸来,说道:“请进。”
“嗯,那倒是……前一天晚上,登山绳有没有被冰爪踩到过?”
“您家可真气派。”鱼津不由得说道。然后他站在这个没铺地板的房间里,仰头看着顶棚上完全裸露的木结构。使用的全都是东京那边看不到的巨大的、结实的木材。从房子的结构上来看,这个家族的历史似乎很悠久。不过,因为房间太大了,所以感觉有点冷。
“不,是登山绳的问题。登山绳原本就不应该因为挂在尖锐的岩石上就断裂的。因为登山绳是在登山的时候使用的绳子。正常情况下不应该会断裂的。”
鱼津脱了鞋子,走上了一个设有被炉的、似乎是客厅的房间。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见鱼津打断道:
阿薰从厨房那边过来,说道:“旁边的房间里放着哥哥的照片。”她的意思似乎是这是小坂出生的地方,所以首先应该先去见见他。
“也就是说,不一定就是登山绳的问题——”
鱼津和小坂的母亲、阿薰三人一起走到了旁边的房间。
“也有这个可能。”
因为采光不好,房间里很暗。等眼睛适应了房间里的光线之后,鱼津看到房间角落里放着一张正方形的桌子,上面是一张放大后的小坂乙彦的照片。照片上小坂穿着登山服,拿着冰镐。照片前面是一个花瓶,里面插着两三枝玫瑰花。
常盘问道。
一般的话,这里应该设佛龛,但是因为小坂的遗体还没有找到,所以就先这么布置了吧。上面放着的照片一点都没有死人照片的那种阴暗感觉。鱼津还记得小坂的这张照片。
可能是因为挂到了某块特别尖锐的岩石上呢。”
那应该是两人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一起去攀登枪岳时拍的照片。是鱼津用小坂的照相机拍的。“阿薰说鱼津先生来了之后,让我千万别哭丧着脸。不过,就算我一个人的时候,我也不会哭丧着脸。乙彦是为了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才丢了性命的,我想这对于他来说也算是求仁得仁了。那么长时间,乙彦多承鱼津先生您的照顾了。他总是跟我说鱼津、鱼津,您的名字我已经从他口中听说过几千次了。”
“不,也没什么大事。就想问问,登山绳断了,有没有
小坂的母亲语气平静地说道。
“我正准备回家。有什么事吗?”
三人一起回到客厅之后,鱼津郑重地向小坂的母亲表达了自己的哀悼之情,然后又小心地措辞,在尽量不刺激小坂母亲的前提下,详细地汇报了事发前后的情况。小坂的母亲一边听着,一边点头。听完之后,她说道:“上初中的时候,他曾经半开玩笑似的跟我说,妈妈,如果人终有一死的话,我不要死在榻榻米上。现在他的话都成了真。但是,我想,男子汉大丈夫,做了自己想要去做的事情,这就可以了。反正生命只有一次。——乙彦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并为此献出了生命,我想他应该是无悔的。”
常盘大作拿起听筒,给公司拨了个电话,问鱼津还在不在公司。没过一会儿,耳边就传来了鱼津的声音。
此时,小坂的母亲眼里也浮现出了泪光,但是她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坐在一旁的阿薰看到眼泪顺着母亲的脸颊流了下来,就提醒道:“妈妈,不可以哭哦。”
常盘说着,站起身来,走到放着电话的收银台边上。这似乎确实不是想要颠倒黑白。
结果,母亲说:“我没哭。一点都没有哭。眼泪流出来了,这也是没办法的啊。因为它是自己流出来的。”
“行吧。既然是你拜托我做的事。这么点事,我也不能不答应啊。”
母亲说着,笑了起来。一边笑着,一边用手帕摁了摁眼睛,说道:“你们俩都饿了吧?”她似乎想用这句话给自己的哀伤打上一个休止符,动作麻利地站了起来,一点都不像一个六十多岁的人。
“你这么说,那还怎么聊啊。——总之,你帮我把这事儿跟那个年轻人说下吧。”
正如阿薰所说,鱼津觉得,比起阿薰,小坂的母亲与小坂长得更相像。两个人的脸型一模一样,性格也非常相似。
“虽然每个月领工资,这个工资是不是合理,那就两说啦。”
阿薰似乎与大约十年前亡故的、曾担任过当地银行行长的父亲更为相像,比起母亲和哥哥,她更能够控制自己的情感,不让情感流露于表面。
但是,佐仓绳业的信誉却有可能因此一落千丈,会影响到其他产品。所以,这么点事,用你的力量去解决一下应该没问题吧?毕竟你每个月也是从公司领工资的。”
吃完早饭之后,鱼津想起了准备的十万日元的奠仪,拿出来,放在母女二人面前。
“也可以采取采访的形式。像之前那样只是说登山绳断了的话,佐仓绳业那边会忍受不了的。没有人会继续用尼龙登山绳。尼龙登山绳本身并没什么。一年的销量也很有限。
“您这是干什么?乙彦也会被吓一跳的。”
“是让鱼津写文章给报社吗?”
母亲坚辞不受,但是鱼津坚持要对方收下。于是,母亲说道:
“怎么样?这应该没问题吧?”
“那这份奠仪就充当挖掘乙彦骸骨的一部分费用吧。反正,为了乙彦的事情,还需要鱼津先生你往山上跑好多次。”
“嗯。”
“没关系的。这些费用不管多少,我都可以从公司借出来。”
“不是的,是希望他能够坦率地承认登山绳操作失误等可能性。”
“不要说得好像自己开了银行一样嘛。”
“是想说登山绳断裂的原因并不是在登山绳上是吧?”
“不,是真的。我们公司经理人很好。”
“并不是要颠倒黑白。——登山绳断了。但是断裂的原因还不明了,所以需要好好调查。——我们希望鱼津君能够在报纸上表达这样的意思。”
鱼津说着,硬是把奠仪放到了小坂母亲手里。
“应该有吧。”
“既然您这么说,那就先放在我这里吧。”
“这种可能性应该有很多吧。”
母亲走进隔壁房间,把奠仪放在乙彦的照片前。
“嗯。”
下午,鱼津在阿薰的带领下前往屋后丘陵上的公园。和早晨一样,屋外还飘着如碎羽一般细细的雪花。
“或者是挂到了某块尖锐的岩石上。”
沿着房子前面平缓的坡道往上走,右手边有一段石阶路。走过这段石阶路,就来到了丘陵上。
“嗯。”
“春天的时候,站在这里,会让人心旷神怡,不过现在就只感觉到冷了。”
“或者是前一天晚上冰爪不经意间踩到了登山绳,使其受损了。”
阿薰说道。事实上也确实只让人感觉到了寒冷。站在公园,原本可以远眺港湾一带,但是现在海面被雪花笼罩,完全看不到。
“嗯。”
“还能看到最上川的入海口呢。”
“可能是在操作上出现了什么失误。”
阿薰又把鱼津拉到了据说能够看到最上川入海口的地方,但是那里同样被雪花笼罩着,看不清楚。光线暗淡的灰蒙蒙的天空下,只能够微微看到一点入海口的小沙洲。
“嗯。”
风是从海上吹来的,非常冷。丘陵上多是松树,树干上背对大海的一面积了一层白雪。
现在普遍认为尼龙登山绳是不会断裂的。所以现在各国都在使用。但是它还是断了!”
两人斜穿过丘陵,来到了日枝神社内。公园里空无一人,当地人称之为山王的这个神社内,也同样不见一个人影。走进神社,地面上已经积起了雪。
“所以我才跟你提前说一下嘛。好,你先听我讲完啊。
两人踩着厚厚的积雪,朝楼门走去。
“就算你说要我颠倒黑白,我也不会这么做啊。”
“这里曾经是哥哥玩耍的地方。”
“我先说好哦,我可不是要你颠倒黑白哦。”
阿薰说道。鱼津心想这里就是小坂年幼的时候每天都会来玩的地方啊。他眼前仿佛能够看到身姿敏捷的少年眼里闪着光,到处跑来跑去的样子。
“什么事?”
正殿为了防雪,围上了竹席,透过竹席的缝隙只能看到正面的一部分。
“既然这样,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我还记得哥哥曾骑在那座石狮子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冒犯了神明,才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那倒是的。”常盘大作赞同道。
石狮子上现在也积了雪。
时冈说道。
“明天天晴的话,我再带您去看别的地方。”
“好吧,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就算登山绳真的断了,它也不可能是自己忽然就断了的吧。肯定是在某种物理条件下受到了某种外力,或者是发生了某种化学变化,使得登山绳处于一种必然会断裂的状态下。”
阿薰说道。
时冈一脸厌烦地说道。
“不,明天我得回去了。”
“真是受不了你了。”
鱼津说道。
“总之,鱼津这个年轻人是不会说谎的。他既然说登山绳断了,那么登山绳肯定就是断了。我觉得这次发生的登山绳断裂这件事也是件好事。佐仓绳业应当谦虚地承认这个事实,然后在接下来努力制造出绝对不会断裂的登山绳。生气什么的,真是太没道理了。虽然佐仓绳业没想到鱼津会指出他们公司产品的缺陷,但是我觉得他们真该给鱼津发点奖金。”
“啊,您明天就回啊?”
常盘大作脸上没有一丝笑影地说道。
“还得去上班,所以不能多待。”
“可不能这么说。我发现你当上董事之后,嘴皮子越来越厉害了嘛。”
“可是,多住一晚应该没事吧——怎么办呢?鱼津先生回去的话,我和妈妈肯定会冷清得哭出来的。拜托了!不能再多住一晚上吗?”
“这我明白。虽说是分公司,但是这里是你的王国,你在这里具有绝对的权力。”
阿薰嘴里说着,一脸认真的表情。鱼津觉得,自己离开的话,母女二人真的会感到冷清吧。
“不,我只是想说总部就是这么一个地方。但是总部虽然是这样的,东京分公司却不是如此。”
鱼津准备在小坂家住一晚,坐第二天下午的列车从酒田出发。虽然阿薰和小坂的母亲都劝鱼津,好不容易来了就再多住一晚,但是住在小坂已经不在的小坂老家,对于鱼津来说倍感痛苦。而且,已经跟小坂的母亲见了面,暂时完成了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情之后,遇险以来一直累积的疲惫忽然朝鱼津袭来。他现在很想自己一个人待着。
“哎呀,这个时候,你先把总部的问题放一边嘛。”时冈打断道。
鱼津想先前往山形,在山形下车,住上一晚,见一见大学时代和小坂共同的好朋友寺田。他现在正在一家高中当老师。他觉得小坂遇难的事情也应当跟寺田说一下,这样已逝的故人也会感到高兴吧。
“虽说总部的人都爱说谎,但是请不要把分公司的员工和总部的员工混为一谈。总部的人从上到下都靠撒谎、耍花招、拍马屁混日子,当然,你是例外。想要当上课长、部长、董事。你看看,现在公司管理层的那些家伙哪个不是这样的?从来不说真话,嘴里尽是一些违心的谎话。”
出发的时候,阿薰和小坂的母亲把鱼津送到了车站。阿薰说道:“我大概再过一周回东京。到时候再去拜访您,向您致谢。”
现在他像盯着猎物一般紧盯着对方。常盘觉得虽然鱼津这个手下经常给自己惹麻烦,但是既然是自己的手下,那么自己就必须为他说上一说。
小坂的母亲在鱼津来的时候没有流泪,在他离开的时候却哭了。当鱼津从车窗里伸出头告别时,她身体紧紧地贴着车窗,说道:“昨天早上,当鱼津先生和阿薰一起出现在站台上的时候,我真的以为是乙彦和阿薰一起回来了。我当时真是那么觉得的。——现在鱼津先生您要回去了,忽然就感觉冷清得让人受不了。”
说完,常盘大作向女服务员要了杯水,一口喝干,接着说道:“从根本上来说,时冈君!”
“妈妈,没事的。我会再带鱼津先生来看您的。”
“虽说谁都没有亲眼看到,但是在谁都没有看到的事情上也不撒谎,才是真正不撒谎的人。鱼津就是这样的人。”
阿薰在旁边对母亲说道。
“不,我并不是说那个年轻人在说谎。但是,谁都没有亲眼看到不是吗?”
“我一定会再来的。”
常盘说得非常确定。时冈似乎意识到不能继续刺激常盘了。
鱼津说道。虽然他不知道自己还要再来几次,但是等到找到小坂的遗体了,肯定还要来的,此外,也需要经常来看望好友的母亲。
“不,登山绳就是断了。鱼津这个人是不会说谎的。他在我手下工作了那么多年,这一点我还是了解的。”
列车滑出站台,纵目远眺,整个庄内平原上都飘舞着细细的雪花。列车开过了好几站,还是没有开出这片平原。随着离山区越来越近,原本像绒毛一般的细雪变成了充满了湿气的鹅毛大雪。雪花还被刮到了车窗玻璃上。
时冈说道。话音刚落,就见常盘大作瞪大了眼睛紧盯着时冈,过了好一会儿,才哼了一声:
开过狩川站,庄内平原渐渐变得狭窄起来,列车逐渐靠近了平原尽头白雪皑皑的群山。不久,车窗的左侧,可以看到最上川清澈的流水了。
“真的断没断,你也不知道吧。”
再开过下一站之后不久,列车就沿着最上川前进了。被白雪覆盖的杂木山林呈现出美丽的银灰色,清澈的河流沿着山脚,波澜不惊地缓缓流过。
“但就是断了啊。”
看着最上川的河水,小坂的死亡变成一种剜心般的孤独朝鱼津的内心侵袭而来。自事情发生以来已经过了十多天,但鱼津还是第一次既不是作为一名登山家,也不是作为遇难事件的幸存者,而仅仅是作为一个朋友,意识到小坂乙彦已经不在世上了。他陷入了深深的悲伤。直到列车在一个叫做津谷的车站附近离开最上川为止,鱼津都一直呆呆地盯着清澈的河水。
“你先别把佐仓先生的问题混进来说嘛。”时冈说道,“总之,佐仓绳业那边说他们的尼龙登山绳是绝对不会断的。”
列车沿线的小站大半都被积雪埋住了。每个车站附近都可以看到拉着雪橇瑟瑟发抖的马。
常盘压着粗嗓门低声说道。
离开酒田的时候,鱼津提前发了个电报,所以寺田就到山形站来接他了。
“不管怎么说,登山绳断了就是断了,他也只是实话实说罢了,有什么办法。老实说,我不太喜欢佐仓绳业这个公司。不仅仅是因为出了这次的事情,而是因为太爱出风头啦。那个叫佐仓的人。”
“这次你真是遭了大罪了。小坂那家伙还丢了命,不过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命数吧。——所以,我很早之前就说184了我是不喜欢登山的。”
“可不能这么想。”
寺田是个身高一米七五左右的大高个。鱼津刚出了检票口,他就看到了,马上以至交好友的口吻问道:“累坏了吧?”
“有点为难事也不算什么嘛。”
“不,已经没事了。只不过在来这里的车上,第一次真正感受到小坂已经不在了。”
“不,社长也感到非常为难。”
“嗯,先不说这些了,我们先去旅馆,再慢慢聊吧。”
“要生气就让他生气好了。确实,我们公司跟佐仓绳业算是兄弟公司。但是我们也不能每做一件事就必须要考虑到他们的想法吧。我们是新东亚商事的员工,又不是佐仓绳业的员工。这事交给社长去处理就好了嘛。”
两人坐上车,前往市中心一家在山形数一数二的古老旅店。街上没有积雪,但到底是北方的城市,细细的雪花在暮色四合的街巷间不停飞舞着。
时冈略带施压似的说道。这种口吻刺激了常盘。
这天晚上,在旅馆的一个房间内,鱼津和两年未见的大学时代的好友一起喝了酒。
“佐仓绳业好像非常生气。”
“小坂也喜欢喝酒,你把他的那份酒也喝了吧,他也会高兴的。”
常盘没有说话。确实,这么一说,还真有可能会得罪人。生产尼龙登山绳的佐仓绳业的董事长佐仓正是新东亚商事的大股东。从资本上来看,这两个公司就如同是兄弟公司。新东亚商事东京分公司的员工说佐仓绳业的产品尼龙登山绳在登山过程中断裂了,这确实是一件不太合适的事情。
寺田说着,很快又给鱼津的杯子里满上了酒。这天夜里是事故发生以来鱼津第一次喝酒。在小坂家的时候,晚饭时饭桌上也拿出了酒壶,但是鱼津推辞了,没有喝。
“叫什么名字来着。是叫鱼津吧——就是那个年轻人在穗高发生的事故,很麻烦啊。他说是登山绳断了,你听听,这种说法肯定会得罪人的啊。”
当桌子上已经放了三四个酒壶时,鱼津感到醉意已经在自己全身弥漫开来了。寺田虽然说自己现在已经酒量大涨了,但是事实上似乎并没有他自己说的那么厉害,很快就满脸通红,说话声音也大起来了。
两人在正中间空着的位置上坐了下来。时冈向女服务员要了咖啡,忽然说道:“很麻烦啊,你底下员工发生的那个登山绳事件。”这似乎是他把常盘叫出来要谈的事情。常盘有点吃惊地看着时冈的脸。
“一个叫什么什么绳业的公司说是在做实验测试登山绳到底会不会断。——这做的都是什么讨厌人的事儿啊。”
常盘和时冈两人坐电梯来到一层,走出南方大楼,来到了马路上,接着又走进了隔壁大楼一层的一家明亮的咖啡厅。
听了寺田的话,鱼津把正要放到嘴边的酒杯放回到了桌上,慢吞吞地问道:“报纸上写了?”
常盘站了起来,丢给站在自己办公桌前的鱼津一句“别忘了交缺勤申请”,就慢慢地挪动着他胖乎乎的身体朝时冈走了过去。
“你还没看到?今天早上的报纸上写了。你们用的尼龙登山绳的生产厂家的董事长还是专务董事来着,反正就是那个位子的人,说尼龙登山绳是绝对不可能断的,就算真的断了,也肯定是出了什么错。然后还说为了把事情调查清楚,有必要的话准备进行公开实验,看登山绳究竟会不会断。”
时冈站在房间门口,瘦弱的身体微微后仰着,说道。他之所以不进房间,是因为怕被困在常盘大作的办公桌前。不仅是时冈,公司的其他董事也都如此。他们绝不会走进东京分公司内,因为这是常盘的地盘。在公司董事们眼中,常盘这一人物是危险的,因为他们不知道常盘什么时候就会滔滔不绝地卖弄起他的口才,损伤他们作为董事的威严。
寺田说道。
“我请你喝茶吧。能给我十分钟时间吗?”
“哼。”
常盘像跟普通同事打招呼一样,回了声“哟!”不过紧接着又带着几分客气说道:“请过来坐坐吧。”在一大群公司员工面前,常盘还是想给公司董事留面子的。
鱼津不由得哼出了声。
鱼津话说到一半,就听到有人在叫“常盘君”。一看,原来是大阪总部的专务董事时冈。他正站在事务所的门口,看着这里。
“你看吗?这个旅馆里应该也有报纸。”
“准备这一两天就出发。其实我想今天晚上就出发的,但是……”
寺田想要把女服务员叫来。
“如果你死了的话,给公司带来的麻烦会更大。幸亏你躲过一劫了,那就借你吧。——你准备什么时候出发去山形?”
“不用了,等我回了东京再慢慢看吧。”
说完,他又接着说道:
鱼津说道,嘴里又“哼”了一声。
常盘大作似乎想了想,不一会儿,带着几分不悦的表情在单子上盖了章,“拿去吧。”
在自己忙着处理小坂的身后事,还没有从悲伤中脱离出来的时候,整个事件已经朝着完全没有想到的方向发展而去了。从山上下来之后从松本回东京的列车上看到的报纸上已经有了这种预兆,但是鱼津对此并不在意。与其说是不在意,不如说是小坂之死带来的打击太大了,他完全没有余力去认真应对除此之外的事情。
“唔……”
“但是呢。”寺田往鱼津的酒杯里倒着酒,“他们说登山绳绝不会断,那你的立场就很不妙了。他们说登山绳不会自己断掉,那不就是等于说是你弄断的吗?”
“要的。车票钱、杂费什么的,我自己从别的地方筹措一下。这十万日元,我想给我朋友的妈妈。因为我活着回来了,而她儿子却死在了那里。虽然我这么做也改变不了什么,但是我还是想要这么做。我想我的朋友一定也会理解我的想法,他妈妈也会感到高兴的。”
“大概是吧。”
“十万日元太多啦。需要用这么多吗?”
“你认真点!你这次回了东京,一定要写篇文章,清清楚楚、仔仔细细地把登山绳是怎么断掉的说清楚。”
“这么多不行吗?”
“我当然会写的。”
“你顶多用一半吧?”
“不然的话,人们就会有各种猜测。报纸也好,杂志也好,你一定要尽快把你们遇险时的情况说清楚。”
常盘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印章,看了眼单子上的金额,说道:“太多了吧。”心想鱼津这家伙,别人为他好,他反而狮子大开口了。
“没关系的。”
“谢谢。”鱼津一脸终于得救了的表情,看了眼常盘,马上从口袋里拿出钢笔,在金额一栏上写了100 000。
鱼津简短地回应了寺田的话,但是他脑子里想的完全是别的事情。
常盘叫来公司的勤杂工,让他把借款的单子拿来,说道:“你这也不是别的情况——特殊照顾吧。”说着,他单子推到鱼津面前。
登山绳是断掉了的。这一点,不管别人再怎么说也没用,这就是事实。问题是登山绳为什么会断掉呢?断裂的原因是登山绳本身的性能问题吗,如果不是的话,就只能从外部因素上去考虑了。如果是外部原因的话,那么造成登山绳断裂的原因不是在自己身上,就是在小坂身上。
“奠仪、车费——很不容易吧。”
鱼津首先否定了其中的一种可能性。
“嗯。”
“我没有弄断登山绳!”
“你要亲自去吧?”
鱼津忘记寺田还在自己面前,自言自语地说道。
“山形县。”
“那是肯定的。我也不认为是你弄断的。”
“ 嗯 , 我 得 再 跟 您 任 性 一 回 了 。 请 放 我 四 五 天 的假。——我得去趟我朋友的老家,见见他母亲,把这件事跟她汇报一下。”“嗯。他老家在哪里?”
“你当然不会这么想。但是这社会上的很多人都认为登山绳是不会自己断掉的,所以就会认为是我弄断的。”
鱼津一脸遗憾地说道。看到鱼津的眼中还残留着些许亢奋的色彩,常盘说道:“唔,好吧。总之,登山绳断了,也是你们倒霉吧。”说完,他又说道:“再休息两三天比较好吧。”
“所以我才说你应该尽快把事情说清楚嘛。”
“当然,确实如此。不过,在那种情况下,如果登山绳没有断的话,我觉得总有办法可以挽救一下的。这是最让人遗憾的地方。”
“要我去说清楚我没有弄断登山绳吗!”鱼津悲伤地说道,“你说要我去说清楚登山绳不是我弄断的。那么,为什么人们会认为登山绳有可能是我弄断的呢?”
“登山绳断了?!是的,我也听说登山绳断了。可是不能把一切责任都推到登山绳上去啊。”常盘说道。
寺田沉默着,没有说话。鱼津也不管,自问自答地说道:“他们的意思是我为了救自己!因为惜命!所以我就把挂着朋友的登山绳弄断了!确实,那一切没有任何人看到。
常盘语气中带着安慰的意思说道。结果,鱼津抬起头,说道:“登山绳断了。”他的意思似乎是如果登山绳没有断的话,大山完全没什么可怕的。
目睹事实的只有白雪覆盖的岩石。”
“大山是多么可怕啊。只有意外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了才明白这一点吧。”
说着,鱼津有些歇斯底里地高声笑道:“寺田,你不用担心我。我没有弄断绳子。我想过和小坂一起死,但是从没想过要扔下他来救自己。”
而且,虽然这个年轻人总是冒死去做攀登岩壁这样徒劳的事情,但老实说,常盘大作觉得他比其他员工都要靠得住。虽然老给自己添麻烦这一点让自己很生气,但是比起那些不给自己添麻烦的员工,他觉得在某些方面这个年轻人更机灵。
“哎,喝酒喝酒。你太累啦。”
老实说,常盘大作对这个老给自己添麻烦的、爱登山的年轻员工有很大的不满。想要严厉地、毫不留情地教训他一顿,但是又想着还是把教训他的事情放到后面再说吧。这个年轻人险些把命都丢在山上了,好不容易回来,刚一见面,总不能突然就教训他吧。
不知道是不是从鱼津的话里感受到了一种异常的情绪,寺田没有接鱼津的话。
让鱼津坐在椅子上。鱼津刚坐下,常盘又说:“冬天的高山是很可怕的啊。不过,你们明知它的可怕还是出发了,所以发生这样的事情也是没有办法的!我虽然很同情你那位牺牲的朋友,可是你们两人中必然有一个人会是这样的结果吧。只是很偶然的,你没有抽到那根下下签,而你的朋友抽到了而已。不,也有可能你们两个一起交待在那里了。从这个角度来说,虽然只有你一个人回来了,也还算是幸运的。”
“我没有弄断登山绳,那么就只剩下技术上的问题了。
“那倒也是啊。”说完,常盘大作又说:“来,坐下吧。”
也就是说在使用登山绳的时候出现了失误。比如,无意间把冰爪踩到了登山绳上面,或是在做饭的时候煤油炉不小心把登山绳烤焦了等等。——但是,我和小坂并没有犯这样的错误。被人这么猜测,作为一个登山家,小坂就算死了也不会瞑目吧。”
“因为把朋友一个人扔在山上自己先回来了,所以心情一直很糟糕。”
“我明白。”
“很累吧?”
“我没有弄断登山绳。在登山绳的操作上也没有出现失误。那么,剩下的可能性就是——”
“昨天晚上。”
鱼津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他没有办法在寺田面前说出这最后一个可能性。那就是小坂为了自杀故意弄断了登山绳。
“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并不是完全没有自杀的原因。现在知道之前发生的事情的,只有自己和八代美那子。现在八代美那子不也抱有这样的怀疑吗!
“任性什么的就不要提了。我很担心你啊。不过还好你没事。不管怎样总是活着回来了——”“嗯,让您担心了。”
“但是,”
鱼津来到常盘的办公桌前说道。
鱼津只说出了这个词。虽然只说了这个词,但是在鱼津自己的脑海内,这也是他对自己说的话。
“任性了那么长时间,给您添麻烦了。”
——但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小坂会以那样的方式自杀。我很了解小坂。不管他有多么狂乱,不管当时自杀的念头是如何突然地袭上他的心头,他都不是一个会以那种方式选择死亡的男人。他是一名登山家。怎么可能做出那样的事情来侮辱大山!
鱼津跟坐在他前面的清水低低地说了两三句话之后,很快离开了自己的位置。常盘知道鱼津会过来找自己。
“登山绳是自己断掉的。登山绳自身的缺陷,虽然我并不知道这种缺陷是怎么出现的,但是总之那个时候,这种缺陷出现了。挂登山绳的岩石应该也有问题吧。我们可以认为,面对某些特定角度的岩石,尼龙登山绳是很脆弱的。”
同事们谁都没有跟鱼津说话。平常的话,应该会有很多人跟他打招呼,说些“你没事太好啦”“辛苦啦”之类的话,但是现在的鱼津一身冰冷的气息,让人无法开口跟他说这样的话。
鱼津第一次用力说出了类似结论的话,接着又拿起酒壶,给寺田满上酒:“唉,不说了,一切等回到东京再说吧。
鱼津微微低着因为被冻伤而红黑一片的脸走进了房间,脱下外套,挂在角落的墙壁上。然后他跟同事们轻轻低了低头,算是打了招呼。他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站在那里,把桌上堆放的邮件推到一边。
小坂这家伙不在了,还真是冷清啊。”
常盘大作看着鱼津恭太走进事务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