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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她说了半天,但显然说的都是商人的事,而不是德律菲尔家的事。

“这一下他们可是把人全给哄了。他们平日花钱大手大脚,人们也就以为他们有的是钱。在肉铺买肉时,颈子必须是最鲜的,腰肉必须是最嫩的。还有芦笋、葡萄这类讲究东西。他们在城里哪个铺子里账都不少。让人不明白的是人们咋这么傻。”

“可他们怎么就能那么悄悄地跑了?”我追问她。

很快我就跑到玛丽-安那里去问询这事,看她还了解什么。出我意料,她对这件事的看法并不同我伯父母完全一样。她格格地笑了起来。

“怎么跑的?谁也是这么怀疑。不过据人讲是乔治勋爵帮了他们的忙。你想吧,他们又怎么能把那些箱子都搬到火车站去,如果不是他用他的马车替他们运输?”

我认为这话不太合理,但我已经给搞垮了,没有精神再去争辩。

“那么乔治是怎么说法?”

“想炫耀炫耀吧。我揣摩他们的心理是,人们一旦知道了他们是名人,他们就容易靠赊账来过日子。”

“他说他对这事一点也不知道。等人们发现德律菲尔一家人夜里逃走以后,整个城里可是乱了一阵。这事我听了只是好笑。乔治勋爵说他并不知道他们穷成这样,还说他跟大家一样没有想到。鬼才相信他这些话。谁不清楚,他跟露西在她结婚以前早就勾搭上了。这可是咱们私下说了,我确实也没想到会闹成这样。人们早就传说,今年夏天他们两个一起去过地里。这个乔治哪一天不从他们家里出出进进。”

“我也常纳闷他们来这里想干什么?”

“人们是怎么发现了的?”

“那叫活该,”我伯父说,“你不想想,像这种人你也能够对他们赊账!我本以为一般人能看得出他们都是骗子。”

“怎么发现他们逃走的?他们家有个女用人。他们对女用人说,那天晚上她可以回去看看她妈,第二天八点以后再回来就行。可第二天回来,她进不去门了。她把门敲了又敲,把门铃按了又按,就是没人开门。没办法,她只好去问一家邻居的太太该咋办。邻居太太劝她去找警察。警察来了也是又敲又按地闹了一通,还是没人开门。这时警察就问了她一句,这家人付没付她工钱。她说没付,而且连着三个月没付了。听了这话,警察对她说,这他就清楚了,他们是逃债跑了,没有问题是逃债跑了。等他们进去后,果然发现屋里空空荡荡的,凡是他们自己的衣服、书籍——据人们讲台德·德律菲尔的书可真不少——就连一点点东西也不见了。”

“那些受了骗的商人也是怪可怜的,”伯母道。

“以后就再没有他们消息了吗?”

“我看以后你一定会变得更聪明些,”我伯父说,“不再同我和你伯母不赞成的人们混到一起。”

“倒不是完全没有。他们走了一个来星期以后,那女用人接到了一封伦敦寄来的信。打开信封,并没有信,只是一张邮局汇票。这事照我看来总还算做得漂亮,他们没有骗了那女用人。”

我惊诧得连话也讲不出了,只觉着胸口一阵恶心。

这件事给我带来的不安要比玛丽-安大得多。我是一个非常重视体面的青年。读者大概早已看出,我向来把我自己阶层的种种传统视作天经地义一般。虽然大笔大笔的欠债在小说里不失为某种豪爽举动似的,另外放债人和讨债人也常常是我头脑里熟悉的角色,但真要是拿了人家东西而不付钱,我总认为是一种卑鄙龌龊的行径。每当人们在我面前谈论起德律菲尔这家人时,我总是显得非常不安。人们如果说起他们是我的好朋友时,我会回答:“不用提了,只能算是一般熟人,”如果他们问我,“这家人够俗气吧?”我的答话会是:“不错,不过他们总还够不上那最恶毒的蛀虫吧。”其实不只是我,盖洛威先生也给弄得够狼狈的。

“的确太不像话,”伯母接着道,“好像他们连女用人三个月的工钱也都没给。”

“其实我也没有认为他们真有多阔,”盖洛威对我讲道,“只是认为他们还过得去。他们的房间装饰得相当精致,钢琴也是新的。我可从没想到他们根本没付过钱。在享受上他们是一点也不吝惜的。使我反感的是这种欺骗手段。我以前同他们没少来往。我觉着他们也不讨厌我。他们对人倒总是挺热情的。这话说起来也真让人难以相信,可最后一次我们握手道别时,德律菲尔太太还邀请我第二天再去,这时德律菲尔还补了一句:‘明天茶点吃松饼。’你能想得到吗,说这话的前后他们已经把东西在楼上全包装好了,当天夜里就搭上最后一班车去了伦敦。”

“有这种事!”我说道。

“乔治勋爵对这件事是什么看法?”

“跑掉啦。他们一天夜里突然把行李运走,便去了伦敦。他们在这里欠了一屁股债。房租没付,木器家具的钱也全没付。他们还欠了赫理斯那肉商差不多三十镑。”

“不瞒你说,最近我没有专门去看他。这对我也是一个教训。不是有那么句关于交友不慎便将如何的格言吗,这话我一定要铭记心头的。”

“你说他们怎么啦?”我高声问道。

这时我自己对乔治勋爵似乎也是这个看法了,因而难免稍觉不安。如果他忽然心血来潮,对人们讲起去年圣诞节时我几乎天天都去德律菲尔那里,而这话又传到了我伯父的耳朵里去,可以想见又会是一场极大的不快。我伯父肯定会把欺骗、不老实、不服从和举止失态等等一大串罪名加到我的头上,而我也会完全无辞以对。我十分清楚,像他那种性格,他绝不会对这件事轻易罢休;他一定要对我的失检行为唠叨上好些年。所以我也不想见着乔治勋爵。可有一天我却在长街上和他碰了个对面。

“你的好朋友们德律菲尔一家跑掉啦,”我伯父补了一句。

“喂,喂,年轻人,”他高声喊道,那招呼人的方式我向来特别反感。“回来度假期吧,我猜想。”

“倒没有什么。格林考太太到曼顿去了六周,但几天前已回来了。上校得了痛风。”

“你猜想得太正确了,”我拿出我的杀手锏来,狠狠地顶了回去。

“这一段我不在时,黑斯太堡这里有什么新闻?”

令人扫兴的是,他听了我的话后竟哈哈大笑起来。

等我饥不可耐地坐下来吃午饭时,一边望着我伯父在切羊腿,我问了伯母一句:

“你一开口就像把刀子似的,小心别把你自己也割着,”他的兴头一点没有下去。“看起来你我现在可再没有牌可打了。现在看清了吧,生活超出自己的经济会是什么结果。我平日就常好对我儿子讲,你有了一镑钱而花去了十九先令六便士,你还算是一个富人,可你花去了二十先令六便士,你就成了叫化子了。注意你的便士吧,年轻人,你的金镑就会注意起它们自己。”

我又在我伯父那光秃的头顶上亲了一下,便站到壁炉前面,两腿略向外跨,面朝他们,大有几分业已长成、居高临下的味道。接着便是跑上楼去向艾米丽问好,走进厨房同玛丽-安握手,又到园子里去看了花匠。

他口头上虽是这般讲法,但语气之间却似乎并无半点责备之意,而只是一直笑眯眯的,仿佛他正在心底里暗自嘲弄这些漂亮格言。

“你又高了!天哪,胡子快长起来了!”

“据说是你帮助他们逃跑的,”我向他捅了出来。

在远处田野上雪白的羊羔正在跳跃嬉戏。榆树已经开始泛青。我从边门跑了进去。这时我伯父正在炉边安乐椅上读《泰晤士报》。我喊了声伯母,只见她马上跑下楼来,大概因为见着了我兴奋的关系,那皱褶的面颊上竟不觉泛起一丝红晕,然后紧紧搂住我的脖子。这时她说的话都是我最爱听的。

“是我?”他的脸上露出一副极端吃惊的神气,但眉眼之间还是那种刁滑好笑的样子。“你瞧,人们第一次跑来告诉我说他们逃债跑了,我一下子连站都站不住了。他们还欠下我四镑十七先令六便士的煤钱。我们是全给人家哄了,就连盖洛威那老东西不是也没能吃上他的松饼茶点吗?”

“乔治啊,真有你的。”

没有想到乔治勋爵竟能这么瞪着眼睛胡说八道。我实在想给他句非常难听的话,狠狠打击一下这个家伙,但一时又想不出来,只好说了句我得走了,但我那点头的样子可是够难看的。

但这一学期终于又结束了。当我再一次地从黑斯太堡跨下车来时,我的情绪是高涨的。我的个子又长高了些。我还从坎特伯雷定做了一套新装,一身藏青哔叽,相当漂亮,另外新购领带一条。我恨不得把茶点吞下之后,马上就去看望德律菲尔夫妇;我相信铁路上很快就会把我的箱子运来,我将能及时换上新装。这样我就十足地是个成年人的样子了。其实这时候我已经每晚在自己的上唇涂抹凡士林膏,好刺激胡子长得快些。返回途中,在经过镇上时,我把目光向着德律菲尔家居住的那条街上眺望了一番,希望那时就能见着他们。我真想那时就前去登门,向他们问好,但是因为上午时间德律菲尔要写作,另外德律菲尔夫人也还没有穿戴起来。我这时心里面有许多热闹的事情急着要告诉他们。在运动会上我拿了百码赛跑冠军和跨栏第二名。我打算在今夏的历史奖上争个名次,所以要乘着假期突击一下英国史。这时尽管吹起东风,天空还是蓝湛湛的,一缕缕稀疏的春意早已溢满人间。尤其是那条长街,由于被风刮得干净利落,每道线条都显得格外挺拔分明,无异撒缪尔·司各特笔下的一帧新作:它给人的印象是,安详纯朴之中,透着恬适。但以今天的目光重看过去,那条长街也不过是黑斯太堡的一条长街而已。登上铁道经过那座桥时,我看到又有几栋新房正拔地而起,这时我不禁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