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卞和与玉 > 第21章

第21章

********************

恍然大悟,芯片的定位,是二维的,它定位不出高度!

后来的故事,只留下一声叹息。

“什么铁证,他们只不过是复刻了一张我的脸,让另一个人戴着它去那个什么可笑的桥上看风景……芯片?因为那时我就在桥下!”

禾小玉那天带去的资料,其实只是很小一部分,真正的核心,都在她脑海里。那些人没有得到全部,便去她寝室找,他们找到了《马约拉纳费米子》那本书,可那书与市面上能找到的出版物没有任何区别,除了书中被雕刻出了一个洞,但洞里的东西却不见了。

“可你当时明明在桥上,监控和芯片都能证明,那是铁证。”

那是什么?没人知道。

“一个男人出来,把我抓进了咖啡馆。她在挣扎,她在哭。那个男人抓住我的手,用我的手去捂她的口鼻,我挣扎,可我不能哭,我不能让她听到我的声音,我捂住了自己的嘴,我不能让她发现害她的人是我。可她放弃了,她那时明明还活着,她为什么要停止挣扎,为什么要放弃反抗?那个男人已经放开了手,到最后,到最后你知道吗?我发现竟只剩下我自己的手在用力,我杀了她,是我想杀她,是我——”

林俊琢醒来已是两天后,他接到了警方的电话,被告知禾小玉死在寝室里。那时他发现自己躺在家里,周围没有人,事实上,那些人,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去见警察前,他得把那天的衣服换掉,就在这时,一个东西滑出了他的领口。那是一根黑色的细绳,底部挂着一个极小的透明瓶,瓶子里,是一粒孤独的六角穗。

为什么?

“我们的未来。”两天前,禾小玉笑着对他说。那时,她还活着。

她为什么不种芯片?为什么不放弃研究?为什么要答应赴约?为什么最后时刻却放弃了反抗?

他亲手毁掉了,他们的未来。

“我们的未来。”她下了车,回头望他时,巧笑盈盈。她的身后,阳光藏在云朵里,朝霞漫天。

知道这一切的时候,罗道载着林俊琢正启程回S市。这几天他忙于案子,以至完全忽略了外界正在发生的事。

“什么?”一阵冰凉感顺着脖颈滑下衣衫,他本能地问。

“白教堂。”

“还涉密?”她捏了一把他的脸,顺带,将一根项链挂进了他的脖颈。

没反应。

“小玉,我就不进去了,你~和他们聊。”

“白教堂?”

可是没有,他的车开到了太平桥,桥下有个简易房做成的咖啡馆,但今天里面不会有其他人。

还是没反应,罗道嗅到了一丝不对劲,他打开了车载收音机,于是昆域大崩溃的消息如雪崩般袭来。

他多么努力地擎着泪水,他的眼前一片模糊,那时候他想,老天,请你冲出一辆车,拦住我们的去路,把我们撞翻,怎么样都好,求你,求求你。

那场最终导致了昆域1.0退出历史舞台的“震荡”,后来被历史学家命名为4·16 Z8大崩溃。但在那场灾难开始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这又是一次普通的“震荡”,以为,震级不会超过Z5。

“我曾经一直觉得自己很孤独,没有人理解我,没有人愿意帮我,我的世界,冰冷而黑暗。直到那天,你打电话给我,你的声音很好听,你说‘学妹你好,我叫林俊琢’。那是我第一次觉得身旁有了温度,虽还不清晰,但我知道,未来的路,我不再是一个人在走。”

“如果我真的—的回不来,记—记得—,这个世上,曾—曾经有个——”他忘不了妫风蛇在他眼前消失的样子,那种想留留不住的无力感。

他的浑身都在颤抖,听到的她的声音都变得模糊。

什么叫真的回不来?冲击臂把飞梭一点点砸脱了形那是回不来,清明十字路口他放花祭的人,那也是回不来。妫风蛇,你凭什么回不来?

“谢谢你给了我未来的感觉。”

罗道一脚油门踩到底,一路飙向S市深凝总部。

“什么?”

********************

“俊琢,谢谢你。”

谁都没想过,元宇宙崩溃的时候,会是这个样子。

她的一张红扑扑的脸期待地望着他,却没得到回应,更看不见他此刻溢满泪水的眼眶。

7小时前,一次“脑神经 vs 35万量子位计算机”的对接实验失控,导致三天前Z5级“震荡”造成的漏洞被扩大,一系列连锁反应,最终引发Z8+级大“震荡”。

“我好看吗?”她问他,“那人是你的什么上级?我该怎么称呼?叫先生?还是叫总?还是他有博士头衔?林博士。”

Z1-Z3级,是非显性的bug,Z4-Z6级引起的,是昆域虚拟世界不同程度的损坏,Z7级影响后台数据存储,Z8级“震荡”威胁到的,则是“数人”的维生系统。

“她那天是多么的高兴啊。她化了妆,穿了好几年都舍不得穿一次的正装。”

6小时前,妫风蛇从2米高的磁舱半空摔了下来,她惊奇地发现磁衣和磁舱间失去了磁耦合。她想站起来,可她的腿是软的。“数人”的腿部几乎没有肌肉支撑。但好在与罗道相处的这段时间经常需要扮演“两栖人”,“落地”的次数多了点,她已经熟悉双腿着地的感觉。

“我们出门吧。”林俊琢一早到了寝室门口接她。

她摸索到了磁舱的应急门口,这扇门从她记事起就从来没有打开过。

太平桥!

外面有光,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真实世界那种叫光的概念。她努力适应着瞳孔收缩的不适感,然后就看见了——磁舱外的世界,那犹如炼狱般的存在。

“那里,当时有座桥。”

磁舱,如蜂窝般布满了整个空间,纵横两个方向,都以难以形容的纵深往两头无限延展。满眼都是游戏里紧急状况下才会闪现的红色灯光。跳下去?还是爬上去?突然,她注意到有根轨道贴在她磁舱的外壁,四个磁舱距离外,一辆小车停在轨道上。那应该是维护车。她从自己的舱中将喂食管拔下,甩上了小车的防护栏。输氧管道已经封闭,她能感受到正一点点迫来的窒息感,再不走,会死在这里。她荡了出去,一点点爬向小车。

“你带她去了哪里?深凝总部?”

她应该是第一批乘电梯逃上地面的“数人”,后面还有源源不断的“数人”逃出磁舱正被输往地面,三层小楼已经有点挤了,饶是如此,这些人还不到地下巨笼容量的1/100。她的腿在慢慢适应身体的重量,能支撑她扶着墙走到楼外,这样可以给后面上来的人腾点空间。这时是凌晨3点,天是黑的,她还不知道,3小时候后会有个叫太阳的东西升起,更不知道4小时候后会有比太阳更毒辣的东西出现。

愿意上当的人,哪怕漏洞百出,也会以千百种理由去说服自己相信。

********************

“那天晚上,那个人对我说这么说,你知道当时我有多高兴吗?就像获得了重生,就像……”他再也忍不住,掩面恸哭。

4月16日早上10点,艳阳高照。罗道和林俊琢距离深凝总部还有1小时车程,他们加氢的时候,从氢站的电视里看到了那幅惨绝人寰的景象。

“把她约出来,我们与她谈。要研究,只能在深凝的研究所里研究,成果,也必须由深凝掌握。”

无数穿着银白色磁衣的条状“人”,像蛆虫一样挤在已经快被塞爆的三层小楼里,二楼三楼的窗子已经破了,不断有“蛆”被挤出,摔到一楼,一层叠一层,一层又一层,可饶是如此,小楼里面的“蛆”却一点不见少。他们甚至看见了血的颜色。

明天!是他最后的机会。

那些摔在地上的“蛆”,犹如被撒了盐的粘虫般,在阳光的照射下缩作一团,痛苦不堪。航拍的镜头拉近,他们看到那些“蛆”的瞳孔,竟都是白色,在阳光的刺激下,和它们的主人一样无力地蜷缩着。

她那么激动,她的眼里只有马约拉纳费米子,她失去了基本的判断,以至于根本没有发现,林俊琢的眼里,此时有了狼的影子。

但这不是最可怕的。

“她兴奋极了,奋战了五个月的成果就在眼前。可她不看看自己,那可怜的人瘦得都脱了形。”

“那是在干什么?”林俊琢不解,他看到有正常的人正漫入这片炼狱,打头的却似乎不是在帮那些“蛆”阻挡阳光,反而在从他们身上抽离着什么。

“我明天给Susana看下,听听她的意见。”

“该死!那帮混蛋!”罗道瞬间反应了过来,不顾氢还没加满,就把林俊琢塞回了车里。

“但我还是阻止不了她……都在她脑子里……她全都记得!她去图书馆理论文,三天三夜,不眠不休,那些资料,那该死的资料,又摆在了我眼前。”

********************

可突然的,林俊琢泣不成声,仿佛那三个字,击中了他心底某个软弱的地方。

炽烈的阳光,太刺眼了。妫风蛇躺在地上,她用手挡住眼睛,可裸露的皮肤依然像被架在火上烤一样疼。

“六角穗?”这是罗道不知道的。

疼!

“她的电脑,我放在了靠近水的地方,她的演算稿,我偷走做了销毁,她的……六角穗……”

疼!

“所以,劝她,尽你一切努力,阻止她的研究。”

“啊……”凄厉的尖叫,刺鼻的血腥。

这是他第二次进那间办公室时,那个人对他说的话。对他的遇害提出质疑和线索的人……谭翼?师弟师妹?他的父母?

一秒前,她感到有人把她的手抬了起来,刹那间,手尖传来的痛感迅速蔓延整条手臂,如有荆条在鞭挞已被撕去皮肤的肉身。

“如果她不停下,我们会采取一些必要措施去处理她。你知道她所有的研究,我们也必须处理你,以及那些,会对你的遇害提出质疑和线索的人。”

********************

他不理解,至今不理解,就像他依然不懂,她为什么不种芯片一样。

“那帮混蛋,他们在抽‘数人’的触感神经!”

“我不能告诉她真正的原因,所以我只能努力去说服,用各种各样的方法,可她根本就不听。她到底为什么那么固执?为什么一定要研究马约拉纳费米子?深凝给了很好的条件,她可以保博,可以去深凝工作,要什么样的科研条件都可以。以她的能力完全可以在其他路上发光发热,为什么一定要钉准这一条路,为什么要一条路走到死?”

模拓“妫风蛇”的时候,罗道曾去市面上买过“触觉神经”,他知道那东西有多值钱。

农历新年前的一天,林俊琢被带到一间办公室,那个人跟他说,让禾小玉停止研究,否则代价你们都承受不起。所以当她让他帮忙调扫描隧显的时候,他们大吵了一架。

更多人正向这片猎场涌来,那个方向是浦郊的卫星城,50年代初失业潮的时候,那里是鱼龙混杂的贫民窟,他的父亲死在那里,后来深凝扩建的时候,那里是建设工的暂住点,昆域时代来临后,那片地方彻底沦为了阳光照不进的暗角。

“也会害了你?”

可他们是人啊,大家都是人啊。

“那会害了她。”

********************

“马约拉纳费米子?”

1小时后,罗道的车冲进了炼狱。

“她打电话给我,那天是情人节,也是我入职深凝,拿到第一笔薪水后的第一个情人节。我准备了礼物给她,却始终找不到她人在哪里。她就是这么自我,这么固执,丝毫不去考虑别人的感受。我不给她调扫描隧显,是因为我根本就不想。我不想她再继续那个研究。”

地上有血。越往中心,红越浓,腥越重。

怎么可能?

“妫风蛇?”罗道一个个翻开那些奄奄一息的“数人”,“着色”后,他们再也不像白蛆了。

他所谓的风景,竟是?

“她长什么样?”林俊琢问道。

“30年前,这里有座桥,禾小玉的死亡时间段,林俊琢就在这里,嗯,看风景。”

“我~我不知道?”罗道恨不得抓光自己的头发,他没有见过真正的妫风蛇。

什么?

突然像想到了什么,他发疯地跑到车里,放出了无人机,如果能定位林俊琢的脸,也一定可以定位妫风蛇的——她的脸。可他没有她的照片。他有?复刻的“妫风蛇”?没有上色的“妫风蛇”?

“我是眼睁睁看着她死的。”

他颤抖着输入程序,却看见一个还在流连猎场的人。

“30年前,你骗了警察。”罗道开门见山。其实这时候,他还不确定林俊琢到底在禾小玉的案子里,扮演着什么角色,毕竟,他有不在场证明。

“你个混蛋!”罗道上去就是一拳,“他们都是人。”

他带他去了山脚下的小屋。小屋建在一片野麦田旁,麦田之侧有潺潺的山溪流过,此情此景,令人想到千年前的世外桃源。

“哪里像人了,明明都是蛆。一条条等着老子抽筋扒皮的肥蛆!”

那时,罗道放出了无人机,在扫描整个山谷,他抱着试试的心态想看看会不会有什么收获。所以当白教堂的面部识别系统发出提示的时候,罗道自己都不敢相信,如果不是那个老者同样的一怔……

林俊琢呆呆地站在旁边,望着这一切。

老者惊了一下,应该很久没人叫他这个名字了,久到就快忘了自己是谁,忘了为什么会到来这里。

她为什么不种芯片?为什么不肯放弃研究?为什么造拓扑量子计算机?为什么一定要突破100万量子位?

“林—俊琢?”

“研发出100万量子位的计算机,就可以和脑神经相连接了。”她从来没有隐瞒他,是他自己不懂。

这也是他第二次来石棉,不同的是,这次不去禾小玉的家,而是去地图上那个叫大水沟的地方。只是没想到,会在那里遇见林俊琢。

石墙同一边,是同样的规则、同样的秩序、同样的认知、同样的利益。那另一边呢?是另一种文明?另一个物种?博物馆的墙上,无数的白骨,那拥有90%以上相同基因的生物,在彼此猎食,彼此灭绝。地上躺着的那些人,是石墙另一边的羊,在这边狼的眼里,是“蛆”!可作践、可摧残、可猎杀。

但好在罗道还有另一个抓手。石棉县,有全世界唯一的碲元素独立矿床,也是《一种具有分形晶格结构的碲基化合物》中提到的地方。自禾小玉第二次从石棉县回来后,同学们对她有了“私下里在做什么研究”的印象。所以分水岭,是她第二次回石棉。

“和脑神经相连,就可以打破认知的墙,打破那些所谓规则、秩序造成的隔阂。这边与那边,羊与狼,就能成为同一样的人了。”

“人堕入黑暗的第一步,就是把芯片剜掉。”多年前,曾有个警察对他这么说。

她从来都为他打开着心门,是他自己没有走进去。

罗道并不知道林俊琢在哪里,不论白教堂还是妫风蛇,都爬不出他的信息。这只有两种可能,他死了,或者……

“这里应该有座桥,连接的,是石墙的这头和那头。桥的名字很好听,叫太平。”

飞梭事业部曾组织过family day,让员工带孩子来调度中心参观。那次,他见到了数百台飞梭整装待发的壮观场面。飞梭外壳上的四根磁条反射着激发大厅的光,犹如地下宫殿埋藏千年依然透着寒光的剑脊。引导员说,磁条上涂着的特殊磁层,是S大的专利,能让飞梭在磁轨的巨大牵引力下保持姿态稳定。引导员还说,管道和飞梭就是现在正在研发的磁舱和磁衣的原型。可仅仅两年后,他就被冲击到了浦郊。那天,他看见被废弃的飞梭一车接着一车被运到隔壁的露天堆场,堆场里有一台巨大的冲压机,冲击臂每次砸下,都是一辆飞梭的粉身碎骨。整整一年,每天天还没亮,堆场里就传出砸钢的声音,一同被砸碎的,还有他的童年……他的家……

两行热泪,淌在林俊琢饱经风霜的脸上。

这些人,和20年前,分析为什么清洁能源、智慧城市、航空航天没有投资价值的,是同一群人吧……那时,密布城市上空的管道都还很新,可他们说它们没有价值了。

“小玉!”

全息投屏里,几个专家正襟危坐,正儿八经地分析着,昨天的太阳活动是多么前所未有的剧烈,宇宙射线是多么史无前例的高能。

********************

新闻宣布震荡结束,昆域已修复的时候,罗道正在开车前往石棉县的路上,这年头,航班不是每个礼拜都有。

无人机发出警报的时候,他冲了上去,把她从人堆里挖了出来。

********************

“帮忙啊!”他朝歇在一旁的警车嘶吼。警察说“数人”是八姓公司的财产,不享受现实世界的公民权益。他们在这里只是防止“两栖人”因分赃不均而引发命案。

她打电话给林俊琢,那天是情人节。

“帮忙啊!”他也朝林俊琢嘶吼。他一车又一车,把后座、车厢所有能塞的地方都塞满了人,一次又一次来回于深凝和医院。可那人却跌坐在地上,一动不动。晚上罗道去喊他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没了呼吸,手里是一粒孤独的六角穗。

她慢慢靠向那幅三维图,“Hi,我叫禾小玉。”眼里是泪光在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