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对他摆摆手,更多人听不懂他的普通话,走出几步后盯着他的背影上下打量。
“请问禾苗家住哪里?”
那天快结束时,终于有个中年的女人对他指了指。
大渡河旁的省道上,坐落着冶金厂、农产品科技公司,却都只剩下破旧的砖房。锈迹斑驳的铁门里,已没了人烟,只隐隐传来野猫打架的嘶叫。
“欸~禾小玉家吗?村尾,没人那间就是。”
罗道没想过,有朝一日会为了案子,千里奔波到石棉县那么遥远的地方。飞机转火车转汽车,再三轮、摩托、两条腿,一边走一边问……任外界多么天翻地覆,这里却仿佛被封印在琥珀里,过着千年不变的小农生活。昆域里也有模拟的“山村”,可它复刻不出真正的山民眼睛里的那种好奇、敌意和麻木。
村尾,其实很好认,那里远离所有房子,只杵着唯一一间,半塌的水泥房。
那是禾小玉的父亲。
废弃已久的房子,就是这种样子,像建在地上的墓穴。
“没有了。”老警察复核了一圈回复道,“早被人提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签收单,上面几乎褪色的墨痕画着两个字:禾苗。
门形如虚设,他跨了进去。
“我没法去真实世界,需要你帮我。”这才是妫风蛇暴露自己的目的。
他看到了禾小玉生前的房间,那些书,被她父亲整齐地排在书架上,只可惜木架子已经塌掉。他拾起一本,翻了翻,禾小玉娟秀的字迹跳在眼前,就像人偶有了气息。泛黄的纸、晕染的墨、沁在书口的灰,这都是岁月的深痕,是数据包复刻不出的东西,也是昆域中人再也理解不了的东西。
妫风蛇说,禾小玉的死,和那本书里的东西有关。要证实,她需要进一步的证据——演算稿,真正的演算稿。
他站的位置,她父亲也曾站过吧。他千里迢迢取回遗物,细心放在女儿生前的房间,念着的人,却再也不会回来。不知不觉,泪水滑过罗道的脸颊,这种将心生生剜去的痛,22年前的他,同样经历过。
做接待的是个老警察,警局里人很少,他甚至听到了自己的回声。
50年代初的那场失业潮,是他这辈人永远挥不去的童年噩梦。他父母都在深凝的无人飞梭事业部上班,那天晚上,他听见父亲的唏嘘和母亲的哭声,他躲在楼梯口,什么也不敢问。没多久,他们搬出了市中心的房子,去了浦郊,看着隔壁小孩同样怯懦的眼神,他才知道,不仅他的家,也不仅飞梭一个行业在历经剧变。清洁能源、智慧城市、航空航天……三四十年代的百花齐放,竟是真实世界凋零前的最后一抹烟火。
“我想调这份卷宗。”
后来过年吃席时,有长辈慈爱地跟他说,小道,多吃点,平时吃不到的,接着嘴碎地跟旁边的亲戚重复解释,他们家是失业工人,要多照顾。从那以后,“失业工人”的标签就从未从他家身上撕去,每被提起,犹历黥刑。后来想想,其实不过就是普通的经济周期罢了,是繁荣重现前的蓄势,是产业结构调整过程中的阵痛,只是对于身处其间的人和家而言,犹如塌天。
踏着曾经走过的路,他找到了档案库。
那些年,浦郊聚了很多人,失业的、破产的、来大城碰运气的……治安不好,谁都知道。所以过去他恨,恨为什么父亲要多管闲事,用身体去拦那小偷?
罗道站在S市警局的台阶上,混凝土建筑的厚重感令他想到了墓碑——存在于这个时代,却书写着另一个时代的故事。上次来这里,已是22年前,当时他来认父亲的尸体。
认尸的时候,母亲问,凶手是谁?警察摇了摇头,说凶手没有芯片,定位不到。警察还说,许多走投无路的人堕入黑暗的第一步,就是把芯片剜掉。毕竟如果吃不饱,还要身份和信誉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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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清明,母亲带他去父亲遇害的十字路口放花。放完花,抬起头的瞬间,他看见一座白色的教堂岿然于前。
可那些都离自己太遥远了。
21年后,他训练的AI扫描到了一份与案发现场痕检血样存在相同基因突变的生物样本,锁定了当年凶犯的子代,他做了个亲代回溯,找到了当年刺死父亲的凶手。
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圣杯”。文艺复兴时代的日心说、启蒙运动时代的进化论,20世纪之后,可能一直是统一场论吧。
那人,本也是个善良的人,在自己的岗位上兢兢业业,不求出人头地,只求岁月静好。只可惜,一道冲击骤袭,破了原有的平衡,湮灭了人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