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笨花 > 第七章

第七章

正午,小袄子和时令赶到了代安据点。现时代安没住日本人,只住着警备队。楼顶站岗的看见小袄子和时令,打老远就问:“干什么的?站住!”小袄子就冲着站岗的喊:“俺找金贵!”站岗的问:“金贵是你什么人?”小袄子说:“是俺邻家,叔伯哥。”站岗的就让人放下了吊桥。

小袄子在前头一迭声地答应,出门时她拿了一个小包袱,包袱里是她平时穿的衣服。

金贵早就听见有人找他,他从炮楼里迎出来,站在吊桥这头往那头看。这头站着小袄子,是邻居,叫叔伯哥也可以;可小袄子身后还站着时令,再细看时令这身打扮,金贵已经感到来者不善。

时令说:“我们都有安排。你过了沟,走五里下汽车道,汽车道边有个村子,村东口两棵杨树上有俩老鸹窝,你进村找武委会一个姓高的,宿一夜再走。别忘了脱了你这身衣裳,你这身衣裳太惹眼,汽车道上人也杂。”

时令不等金贵多想,闪过小袄子站到金贵眼前抢先说:“我是小袄子他舅,从石家庄来,找你有事,快领我们上楼吧。”金贵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小袄子就大声喊道:“渴煞人了,快叫俺们上去喝口水吧!”

小袄子说:“我个人回家?深更半夜的,我怕。”

时令在炮楼上说服金贵放下了吊桥,便和小袄子先过了沟。当晚金贵当班,又串通了一个当班的弟兄放下吊桥。开会的同志都过了沟。时令在沟那边把人迎过来,就势又把小袄子送过沟这边。小袄子辞别了金贵,一个人往西走,走五里果然看见一个村子,两棵杨树和两个老鸹窝。

时令说:“是这样,咱俩过了沟,天黑了你再回来。晚上金贵还要放一次吊桥,还有开会的人要过来。到时候你再就势回到这边。”

48

时令和小袄子又骑上了自行车。两个人许久无话。直到快到代安时,小袄子才撇着嘴问时令:“咱俩过完了沟,我怎么办?你往东走了,我还得往西走回家,谁管我?”

走动儿不再往奔儿楼家走动,元庆的媳妇、奔儿楼的娘死了。那年走动儿来请向文成给奔儿楼娘看病,奔儿楼娘吃了向文成的药,好了。可是过了不久,这女人又得了一种怪病,向文成便无能为力了。这女人逢人就说雷公那里缺人手,她爹活犄角正在雷公那里叫她,她就要到天上帮她爹下雹子去了。她满街串游,身披元庆的紫花大袄,腰里系着褡包,装成老爷们儿。她从前街转悠到后街,连套儿坊、向家巷都转到了。这一来人们才看清了奔儿楼娘的模样:她小个儿,瓦刀脸,短胳膊。短胳膊缩在元庆的紫花大袄袖子里就显得格外短。一街人都看她,一街人都说,这女人可不如走动儿媳妇三灵顺眼,不知怎么就单把走动儿给迷住了。

小袄子一看时令变了脸,才忙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浮土走出梨树趟子,不情愿地朝自行车走。她一边走一边想,时令和金贵都有枪,怎么谁想崩我就说崩我?

奔儿楼娘在当街疯跑,元庆不管,奔儿楼更是羞惭,每次还是走动儿把她背回家。走动儿背着她走,路过世安堂时,去找向文成,请他再给她对症下药。向文成看见奔儿楼娘就像个纸扎人,短身子在紫花大袄里显得很空洞。走动儿也不让“纸扎人”坐,单把她戳在门后。向文成还是就过来,从两只大袖子里找到她的胳膊,为她号脉,这脉象把向文成吓了一跳。向文成行医多年,还从来没有遇见过如此脉象:短促尚且不说,它跳跳停停,停停跳跳,跳和停都有一定的规矩,像什么?向文成想起来了,像戏台上的锣鼓点。向文成深谙戏台上的锣鼓经,有一个叫《水底鱼》的锣鼓牌子,就是这个节律。向文成虽然觉得元庆媳妇脉象蹊跷,病存疑问,还是按照一个医生的责任询问了奔儿楼娘的病情。他问她哪儿不舒服,为什么单往街上跑?奔儿楼娘拿眼直勾勾地盯着向文成说:“我是就要走的人了,莫非还不和乡亲见个面?”向文成又问,是谁非叫你走不可?奔儿楼娘就说是她爹活犄角,是她爹叫她去撺忙。向文成一听奔儿楼娘说的尽是胡话,已知这不是一般的发烧热症所致。他觉得这症状和他看过的任何一种医书都对不上,就直言不讳地对走动儿说:“走动儿呀,这病可难住了我,我估摸这当属精神方面的事,我对这类病没有研究,也不能乱下药,只能先给她拿俩西药片吧。这药片属镇静药,吃了可以使人安生,吃两片就能让人睡个好觉,不会有坏处。”向文成说的这药叫巴必妥,也是山牧仁给他的,巴必妥属镇静类药物。

小袄子这“将军”式的发问和揭老底儿式的肯定回答弄得时令很是不自在。他知道不能再和小袄子在这荒郊野地里纠缠,就突然把脸一沉,把腰一叉说:“小袄子,现在咱俩是执行任务,可不是来这儿打逗的。你看清楚了,我腰里的枪也不是假的,说崩你就崩你。”

向文成说完打开一个小药瓶,从药瓶里倒出两粒小白片,按照西医包药的规矩,把药片包成五个角的西式药包。中医包丸、散包成四个角,西医包药包成五个角。向文成管这种药包叫西式药包。

谁知时令一提钻窝棚,小袄子更来劲了,把身子一仰,头一歪,挑衅似的笑着说:“哎,你就没有钻过窝棚?你钻过。恁家花地里有的是花,就是舍不得多给。”

走动儿听着向文成的嘱咐,一手攥住这个小药包,背起奔儿楼娘走出世安堂,回奔儿楼家去给奔儿楼娘烧水吃药。走动儿服侍奔儿楼娘吃了药,坐在奔儿楼家黑屋子里的一盏孤灯下等奔儿楼娘睡觉。谁知奔儿楼娘不仅没有睡,反倒更精神起来。她趁走动儿正趴在桌子上迷糊时,霎时间便光着身子上了房,在房上高声回答起她爹活犄角的问话。走动儿被惊醒了,他来到院里,看见房顶上这个裸体女人正对着朗朗的星空说话。走动儿从她那话里听出,好像活犄角正对她发怒,嫌她迟迟不去。奔儿楼娘冲天空伸着两条光胳膊说:“爹呀,不要埋怨我了,不是当闺女的不愿去,是我有一双鞋还没做起呢。光脚踩在雹子里太冻得慌,冻坏了恁闺女的脚,你也会心疼。爹呀,我的鞋做起了,我来了……”

时令低头看看坐在地上的小袄子,小袄子正拿眼“勾”他,鼓着的胸脯一起一伏的。他不由得想,人终归是本性难移呢。他说:“小袄子,咱俩是执行任务,可不是钻窝棚。”

走动儿爬上梯子看奔儿楼娘,就见她手里真有一双新鞋。他这才想到,这些天奔儿楼娘除了在街里疯跑,就是不停地做鞋。逢到她做鞋时,走动儿还以为她的病好了。谁知她做一阵子鞋,便又上了街。现在,当走动儿看见她光着身子正举着这双新鞋向着天空高喊时,他明白了一切。他蹬着梯子蹿上房就去抱她,但是奔儿楼娘咕咚一声已经瘫倒在房顶上。走动儿上前摸了摸她的嘴,她已经断了气。在月光下,这个光着身子的短小女人像个面口袋一样地倒下来,两只漆黑的新鞋平摆在这个雪白的“面口袋”旁边。走动儿托起她往下走,只觉得她很轻,轻得就像一包袱花。

小袄子说:“我想当你媳妇呀。一当你媳妇,保险随和,你叫我干什么我干什么。”小袄子说着就有些搔首弄姿。

奔儿楼娘死了,没有入殓,没有棺材,没有人为她披麻戴孝。元庆和奔儿楼倒像逃离了灾难一样轻松。他们把属于她的衣物一律扫地出门,扫到当街,点一把大火一股脑儿烧掉了。元庆还特意从后街请来一个师婆为他家驱邪。师婆身披偏衫,手拿一把柏树树枝,围着火堆驱赶着奔儿楼娘的灵魂。师婆让元庆和奔儿楼也各拿一把柏树枝,和她一起围着火堆驱赶。大火烧了半夜,一双新鞋也化为灰烬。

时令说:“那你想当什么?”

元庆不给媳妇入殓,只对着走动儿说:“这回你可有活儿干了,快去埋人吧,街门后头有铁锨。不许她进我家的坟地,埋得越远越好,就按照孤女埋。对了,找向文成给写块砖,俺奔儿楼不给她写这个。”

小袄子看着看着梨突然对时令说:“时令同志,我不想当你外甥女了。”

走动儿对正在点火的元庆说:“给她留件衣裳穿吧,不能就让她这样走吧。”

时令从车上骗下腿,小袄子早就钻进了梨树趟子。正是盛夏,青梨长得拳头大,累累坠坠,把树枝压得扫着了地。小袄子看个畦背儿,也不嫌地上的沙土,坐下就仰头看梨。时令不坐,站在一边抽烟。

元庆说:“不给。”大火正烧着她的衣裳。

小袄子一边说着就往车下出溜,时令只得停住车,看看真到了梨树趟子,知道这是梨区了。兆州东北部出产雪花梨,代安就在梨区。

走动儿说:“给她留条被窝裹上吧。”

小袄子说:“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我下来吧,你也累了,咱俩歇会儿吧,前头就是梨树趟子。”

元庆说:“不给。”大火正烧着她的被窝。

时令发现小袄子靠到了他怀里,就说:“哎哎,也不能这样。”

走动儿说:“给她留一领炕席吧。”

小袄子说:“怎么就不叫劲了?这样吧。”她说着往时令怀里又一靠。

元庆说:“不给。”大火正烧着她的炕席。

时令说:“对是对,我既是你舅舅,就得装得像点,你就别叫劲了,像这样到了代安炮楼,准得露了馅儿。”

走动儿要什么,元庆不给什么。走动儿就脱下自己的棉裤棉袄给奔儿楼娘穿上,自己耍着单儿,背起奔儿楼娘出了村。他一手持着铁锨把奔儿楼娘背出笨花村的地界,来到五里以外的孝河边上,掩埋了元庆的媳妇、奔儿楼的娘。他先在奔儿楼娘的身上填了一层土,防备乌鸦喯啄,野狗撕咬。接着就去找向文成写砖。孤女坟前不立石碑,只在墓穴里埋一块砖,砖上写下亡人的姓名。

“深州蜜桃。”小袄子说完问时令,“我说得对不对?”

向文成接待了走动儿,说:“写块砖也可以,也是你的心意。你递说我奔儿楼娘叫什么名吧。”走动儿想了想说:“叫什么名我还真没问过她。就写奔儿楼娘吧,要不就写元庆媳妇。”向文成说:“这不行,死人不能带着活人的名儿走。”走动儿说:“那就写我吧。”向文成说:“你挺身而出,精神可贵。可你俩怎么称呼呢?”这件事难住了走动儿,也难住了向文成。愣了一会儿,走动儿说:“世上没有难倒你的事,没想到这件事难住了你。”向文成左思右想,最后终于想出了主意。他对走动儿说:“这样吧,你在砖上画个圈吧,你亲手画,也算是你的心意了。”走动儿把揣在怀里的一块砖掏出来,就着世安堂的笔墨在砖上画了一个圈。向文成又在那个圈底下写了两个字:“之墓”,合起来便是“〇之墓”。走动儿又抱着砖返回到奔儿楼娘的墓前,把砖扔进去,再填上厚土,用土拍了一个不高不低的坟堆。这坟堆造型自然,就他自己能认出来。

“办什么货?”时令问。

元庆媳妇死后不久,元庆也死了,家里只剩下奔儿楼一个人过日子。奔儿楼不再写对联,不给自家写也不给别人家写。过年时遇有不识时务的人找奔儿楼写对联,奔儿楼就说:“没看见连我自己的门上都秃着。”奔儿楼一个人过日子,日子过得很乏味。

“跟我舅舅去办货。”小袄子说。

抗日了,走动儿当交通时,奔儿楼娘已经死了三年。

“到深州干什么?”时令问。

三年来,走动儿不是没有从奔儿楼家门口过过。每次夜里他带着任务经过奔儿楼家门口时,都要找个黑影儿站下来,朝着奔儿楼家的白槎小门看一会儿。他把他和奔儿楼娘的事翻过来掉过去地想,想着他们之间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一切一切,不觉一阵阵酸楚又一阵阵后怕:莫非这女人真连着活犄角?是我中了她身上的仙气才扔下自己的女人,单恋上这个又短又小的女人吧。每逢这时他还想到向文成给人讲的《聊斋》上那些狐狸和鬼的故事。可转念一想他又觉得她实在是个人,她给予他的一切都符合人间的事。

“到深州。”小袄子说。

走动儿盯着奔儿楼家的白槎小门胡思乱想一阵,他并不进门,他从这门前走过去。他愿意及早忘掉从前的那一切,现在他应该思索的是“交通”要完成的任务。

“到哪儿去?”时令问。

交通又来了任务,这次的任务是去奔儿楼家找奔儿楼。

“从石家庄。”小袄子说。

事情是这样:根据形势的发展,抗日政府要吸收各式各样的人参加抗日工作,目前县政府需要一名刻写员。刻写员要会写又会刻。写,是书写大字小字,文件、书信、布告;刻,是要会刻图章,刻蜡版。尤其刻蜡版更是当务之急,政府要印公文、印教材,还要印粮票。这粮票更是脱产干部的必备之物,干部们没有枪支可以,没有粮票则寸步难行。他们在老百姓家里吃过饭,要付粮票。老百姓把粮票积攒起来,待到交公粮时,可顶公粮的数上交。秀芝招待脱产干部吃饭最多,攒的粮票也最多。每逢干部交粮票时,秀芝就不要,觉得太小气。可干部们不敢不给,他们有纪律约束。现时干部们身上带的粮票就是经过刻写员在蜡纸上刻出,在油印机上印出的油印粮票。

“咱俩从哪儿来?”时令问。

政府物色刻写员,走动儿就推荐了奔儿楼。县长尹率真问走动儿为什么推荐此人(现在尹率真是县长),你了解他?走动儿说:“这个孩子我最了解。”接着走动儿就把奔儿楼写字的特长和人品做了介绍。尹率真说:“我想起来了,莫非向文成同志家的对联就是奔儿楼写的?‘处事无奇但率真,传家有道惟忠厚’。”走动儿说:“对着哩。你想,连向家都找他写对联,奔儿楼的字还能差得了?”尹率真用力回忆着那副对联,那确是一副少见的好字体。半楷半草的柳体字,当时给尹率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尹率真又问走动儿:“他只会写字,也得会刻蜡版呀。”走动儿就说:“这活儿保险难不住他,他一摸索就会。”尹率真问:“怎见得?”走动儿说:“他会刻图章,公章、名章他都会刻,连向文成开方子的名章、裕逢厚的用章,都是出自他手。”尹率真见走动儿推荐奔儿楼如此热情,就好奇地问:“走动儿同志,你这样热心推荐此人,和他沾亲?”走动儿说:“不沾亲。”尹率真说:“带故?”走动儿说:“不带故。”尹率真说:“不沾亲不带故怎么这么了解?”走动儿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尹率真看走动儿不再说话,心想,也许其中有什么缘故,就不再追问。他对走动儿说:“这样吧,你去动员吧。人才再合适,也有个本人自愿的问题。咱们搞抗日统一战线,首要的是本人得有抗日热情,而这一切都基于本人对抗日的认识。你去动员吧,我对奔儿楼的能力一百个放心。有你的介绍,有向文成家的对联作证,这就够了。”

“你是我舅舅,我是你外甥女。”小袄子说。

走动儿领了任务回到笨花。虽然他在尹率真面前大夸了奔儿楼,可一旦走上回笨花的路,才感到这件事其实他并没有把握。因为这将是他和奔儿楼两个男人之间的第一次正式接触,他该怎么开口呢?走动儿在左右盘算之中回到笨花。已是黄昏,他不由得又想起笨花从前的那些个黄昏,就是在这个时刻,他正自东向西地走。他将要碰到那个鸡蛋换葱的,那个打洋油的,那个卖糖酥烧饼的……今天他谁也没有碰见,他神不知鬼不晓地就来到奔儿楼家。那两扇白槎小门虚掩着,他迟疑了一下,停住脚步又犯了踌躇。后来,当他想到现在他本是抗日政府的交通,他本是带着任务来的,才鼓足勇气进了院。走动儿这次进院不似以往,以往进院,他头也不抬,只知扎着头迈着轻巧的大步一直往屋里走。今天,他按照生人进院的“礼节”,站在院里先咳嗽了一声——生人进院先咳嗽一声这便是礼节。果然,奔儿楼在屋里接受了这礼节后问道:“谁呀?”

“你给我背背。”时令说,“先说咱俩是什么关系?”

“我。”走动儿在院里规矩地站着说。

“记死了。”小袄子说。

“你是谁呀?”奔儿楼想不到是走动儿光临。

“取灯教给你的话你都记死了?”时令问。

“是我。”走动儿又重复一遍。他只好这样“我、我”地重复着,他实在没有办法通报自己的身份。人在与人的交往中,实在没有办法通报自己的身份时,就只有如此这般地支应下去。

“哎。”小袄子答应得很脆生。

奔儿楼和走动儿用这种“谁”“我”的方式连续重复了一阵子,还是奔儿楼从屋里走了出来,他看见了黄昏中的走动儿。两个人对视了片刻,奔儿楼的大脑门儿向前“奔”了两下,转身就往屋里走。走动儿终于遇见了他早已预料到的问题——也不意外。他跟着奔儿楼进了屋,奔儿楼正背冲着屋门,双手扶着桌子站着。显然,他也知道走动儿会跟着他进来。走动儿站在这个熟悉的小屋里环视了一下周围,先看见门后那个锅台。锅台上散乱地扔着几个饭碗,虽有一盏油灯的照耀,它们还是显得很模糊。锅盖敞着,四周粘着奔儿楼刚才吃过的什么粥(高粱面或者玉米面的),粥锅里也歪着几个碗。眼前的情景使走动儿看见了奔儿楼的日子,他想,这锅里是攒了几天的碗呀。奔儿楼是无心洗碗的。走动儿到水缸前舀了一瓢水倒在锅里,熟练地找到一把炊帚,他替奔儿楼刷洗起锅碗来。但这举动却激怒了奔儿楼,他猛然转过身,冲着走动儿喊道:“你这是干什么?”

时令叫道:“小袄子。”

走动儿说:“刷刷锅碗吧。”

小袄子说:“我知道了。”说着换了一个姿势,可叫劲却叫得更加厉害。弄得时令的自行车一扭一歪。时令努力扶稳车把想,叫劲就叫劲吧,反正也不是一个阵营里的人,我能把你带到代安就是万幸了。他开始跟小袄子说话,也希望小袄子坐车随和点。

奔儿楼说:“不用你。”

小袄子没有被人驮过,她身后又是时令,坐在大梁上就不免扭着身子直叫劲。时令拱着小袄子的脊梁,闻着一阵阵汗味儿,一阵阵脂粉气,说:“你完全可以放松一点,不必太叫劲。”

走动儿却不放下炊帚,他坚持刷着。他先把几个碗洗干净,找到从前奔儿楼娘摞碗的地方把碗摞好;再把锅刷干净,把刷锅水舀出来泼到当院。然后就着炕沿儿坐下来。走动儿的行动似乎让奔儿楼安静了一些。走动儿坐在炕沿儿上,掏出了他的短烟袋,点上一袋烟对奔儿楼说:“粮食够吃吧?”

时令和小袄子一前一后出了笨花走十里,走上去代安的汽车道。时令对小袄子说:“来吧,坐在大梁上吧,我驮着你走。”这辆富士是“二六”型,不高,小袄子把身子一欠就坐上大梁,时令骗上腿骑起来。

奔儿楼不说话。

时令在小袄子后头推辆半新不旧的“富士”自行车,他上身穿着前襟短后襟长的西式衬衫,下摆掖进裤腰带里;下身穿一条毛凡尔丁的西服裤,像是大城市来的一个文明人。

走动儿又问:“棉袄拆洗了没有?”

早晨,从笨花村走出了小袄子和时令。小袄子穿着葱绿毛布大褂,黑充服呢皮底鞋;头发用生发油抿得很光,鬓角两侧卡着粉红色化学卡子。她脸上施过脂粉,嘴唇鲜红,一块白纱手绢掖在毛布大褂的袖筒里。这毛布大褂细袖管,卡腰,大开气儿,下摆紧包着腿。小袄子穿起来很觉着紧巴。先前小袄子只试过,没正式穿过。现在穿上,一时还真迈不开腿。这倒引她想起那次金贵问她穿上大褂怎么走路的事。小袄子当时说:“抿着腿走呗。”现在她就使劲抿着腿在时令前头走,走得一扭一歪。时令在后边看着小袄子一扭一歪的样子,心想,看你也不是个穿大褂的材料,也只配穿抿腰裤,围着花地转。

奔儿楼还是不说话。

鸡叫头遍时,小袄子终于同意下来。她回到家,睁着眼躺到天亮。

可是走动儿已经看出奔儿楼的棉袄是没有拆洗的。黑粗布小棉袄,油渍麻花,像粘了一层浆,硬挺着,前后都撅着。走动儿决定先从奔儿楼的生活入手谈他要谈的事。走动儿说:“奔儿楼,我知道你的粮食不够吃,你的棉袄也没拆洗,咱们走吧。”走动儿冲着奔儿楼说了一个“咱们”。

小袄子还要和取灯大谈淫乱和赎罪,取灯又截住她的话,就把今天时令和她找小袄子的真正目的讲了出来。她对小袄子说,这也是个立功的机会。开始小袄子推托着不干,说她可没见过这阵仗,大白天找金贵放吊桥带时令过炮楼,吓死她也不敢,叫别人认出来,非崩了她不可。取灯就劝小袄子不必那么害怕,上级把任务交给她是做了全盘考虑的,也是出于对她的信任。第一,代安离笨花远,没有人认识她;第二,根据金贵的为人处世,他不会六亲不认去出卖时令和小袄子。好狗还护三邻呢。

奔儿楼面对走动儿,本来是要把他的愤怒贯彻到底的,刚才走动儿的刷锅洗碗甚至更激起了奔儿楼的无名火。但当走动儿说了一声“咱们”时,奔儿楼的情绪不知为什么稳定了一些,他想听听走动儿的下文。

取灯说:“看你,还觉得占了便宜一样。”

走动儿见奔儿楼稍显安静,就说:“是这么回事,我说‘咱们’走,不是跟我走,我没有什么好跟的。咱是跟抗日走。你是个识文断字的孩子,一听就明白,现时,有骨气的青年,哪有不受抗日吸引的。咱们走吧。”

小袄子说:“开始他要给我买哔叽,我说买哔叽还不如买毛布呢,哔叽比洋布也强不了多少。谁愿意净挨他糊弄。”

走动儿的开场白果然吸引了奔儿楼,他终于朝走动儿转过了身。在灯光下,奔儿楼第一次专注地打量起炕沿儿上的这个人。先前他的眼光从来都是忌讳和这个人的眼光相遇的。他发现走动儿正用热切的眼光等待着他的回答,那眼光里有无尽的诚恳和无尽的期待。奔儿楼想,也许他们两人之间不能这样无休止地僵下去吧?他终于没有人称地对走动儿说:“哎,你说让我跟抗日走是什么意思?”

取灯说:“也别说得那么悲悲切切,可你也不能老由着个人的性子做事了,想收都收不住。你看你跟金贵的事就不能说恰当,在村里影响着实不好。你自己也说了,你还要人家的毛布。”

走动儿说:“跟抗日走,就是脱产。”

取灯没有准备小袄子要同她谈淫乱的事,便想绕开话题。可小袄子还是就淫乱的事做着发挥,说:“我就整天觉着有魔鬼牵着我往地狱里走,我背过的片儿上画的地狱,可叫人害怕哩。”

奔儿楼听说脱产,决定问个究竟。他问走动儿:“我能干什么?”

小袄子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可我还要过人家的毛布哩……我还……我还淫乱。金句上说,淫乱就是罪。罪人早晚要受到惩罚。每逢山牧师一念那俩字,我就一哆嗦。”小袄子说着说着眼圈儿就有点发红。

走动儿说:“你能写字。”接着走动儿就把政府缺一名刻写员,他推荐了他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了奔儿楼。

取灯说:“全在个人。就说你吧,为什么你一会儿一个样?就说这次日本人来笨花吧,看你帮了笨花多大忙。帮笨花忙也就是帮了抗日的忙。”

奔儿楼兴奋起来,他没想到走动儿是为了这事而来,一时间他忘记了眼前的走动儿是谁,只急切地问:“何时动身?”

小袄子说:“都是一个笨花村的人,也不一样。为什么我就愿意和你说话,整天可眼气你哩。”小袄子说着,就着灯光仔细端详取灯,“看,你也长,我也长,越长越不一样。你说是不是主给定规的?山牧师说,人的一切都是主定规的”。

走动儿说:“当下就走。什么也不必带,脱产干部是吃公粮、发衣服的。”

取灯说:“也不必,都是一个笨花村的人。”

奔儿楼没有二话,把街门一锁就跟走动儿上了路。

时令先走了,没回自己的家,住在前街一个堡垒户家。取灯和小袄子在大西屋继续说话。取灯也愿意通过这次谈话使小袄子走上正路,动员一切抗日力量团结抗日也是青抗联的工作任务。她们面对面坐在一张课桌上,一盏油灯在头上照耀。当大西屋只剩下她们两个人时,小袄子才显出了彻底的轻松。她说:“人家时令在县里,是大人物,往你跟前一站吧怎么也是个不自在。”

走动儿在前奔儿楼在后,他领奔儿楼向河南岸一个叫冯村的地方走,那里住着抗日政府。在路上,走动儿本来还准备再和奔儿楼作些情感上的交流的,但奔儿楼故意落在后边和走动儿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走动儿够不着他。走动儿停下来等奔儿楼,奔儿楼就停下来看星星。走动儿开始走了,奔儿楼又走。走动儿在前头喊他,他就似答应非答应。走在前头的走动儿就想,这也不能怪奔儿楼,我是谁?不是他爹,不是他叔叔大伯。我是谁?我不过是他娘的“靠家”。笨花人管走动儿和奔儿楼娘这种相好的关系,叫俩人“靠着呢”。靠着的男女双方都可称为“靠家”。走动儿是奔儿楼娘的靠家,奔儿楼娘也是走动儿的靠家。现在走动儿在前边想到了“靠家”这两个字,奔儿楼在后头也想到了“靠家”这两个字。奔儿楼走走停停地心想,我这是跟谁走呢?跟的是我娘的靠家。哎呀呀,糊涂煞我!我快回去吧,要抗日,也不一定非跟我娘的靠家走不可。我的手艺既是已被政府认识,早晚都会派上用场。找找向文成也比跟这个靠家走强。奔儿楼想着就真不打算跟走动儿走了,他突然一转身,撒腿就往回跑。

“呆会儿我走了,让取灯递说你吧。你们再具体谈谈,她是四区青抗联的干部,专管你们的。”时令说。

走动儿发现奔儿楼在往回跑,便追了过来。走动儿走路、跑步都有经验,他三步两步就追上了奔儿楼。他截住奔儿楼说:“奔儿楼,你站住,你要到哪儿去?”

“这是干什么?”小袄子更奇怪了。

奔儿楼说:“回笨花,不跟你走了。”

时令说:“明天都穿上,头上再使点油,别俩化学卡子,卡子越鲜亮越好。”

走动儿说:“说得好好的,怎么不走了?”

“有一双,充服呢面的。”小袄子觉得时令的问话越问越怪,就反问道:“你问这干什么?”

奔儿楼说:“你是谁呀?”

“你有皮底鞋没有?”时令问。

走动儿一听,奔儿楼这是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便说:“我是谁?我也正想这件事。对于你,也许我谁也不是。可我是抗日政府的交通,专领人往该去的地方走。现时你离开我,还真叫寸步难行。你要抗日,可抗日在哪儿呀?尹县长在哪儿呀?政府在哪儿呀?谁知道?我知道。你就是回去找向文成,向文成还得找我来领你。”走动儿的话里有关心,有劝说,也有“威胁”。他是想,奔儿楼,你就真是我儿子,必要时也得给你点“威胁”。

“藕荷色的,绦子上还有小碎点。”小袄子说。

走动儿的话还真在奔儿楼身上起了作用,他不跑了,在月光里重新审视起走动儿,觉得眼前这个人对于他来说,到底是有几分熟悉的。而他给他讲的道理,更没有反驳的余地。奔儿楼服输似的说:“好吧,我跟你走。”说着一转身快步超过了走动儿。

“沿着什么边儿?”时令问。

现在是奔儿楼在前,走动儿在后。奔儿楼向前扑着身子,深一脚浅一脚地一阵快走,弄得本来习惯走路的走动儿竟也走得吃力起来。转眼他们就走到了孝河边。奔儿楼踏过了一个不高的新土堆,那是他娘的坟。走动儿本来想要告诉奔儿楼,他娘就在那堆新土底下,但他没有说出来,他怕说出来,奔儿楼又会节外生枝。现在最重要的是他要把奔儿楼领上一条光明大道。他看着前边这个越走越顺当的孩子,一时间突然生出一种父亲般的自豪。

“葱绿的。”小袄子说。

49

“什么色的?”时令问。

七月,该挂锄了。挂锄是农事的一个阶段性标志。这时,庄稼已显出成色,浇水和锄草都可以停止,只等待收割了,锄头就被主人挂起来。今年,笨花的庄稼种得潦草,人们种庄稼已分不清阶段。庄稼该吐穗的时候不吐穗,该开花的时候不开花。锄,变得可挂可不挂。

小袄子说:“嗯。”

中午,闷热难耐,向家院里分外安静。取灯走了,家里只剩下同艾、文成和秀芝。十四岁的有备也脱产参加了分区后方医院,当下医院就设在向家大西屋。不过脱产的有备目前并没有离开家,并没有脱开他笨花的“产”。身为八路军的有备,身上也还没有子弹,没有枪,没有军装,没有军帽,只有一个皮挎包。皮挎包是有备从尹率真那里动员来的。有备离八路军越近,作风也越是模仿着八路军。他先学会了“动员”,动员是同志间的一种亲情,一种亲热得不分你我的时尚。取灯脱产时,西贝时令要求取灯动员他一样东西也是时尚。一次尹率真来向家,适逢有备要脱产。尹率真十分高兴,把有备夸了又夸,说有备聪明,多才多艺,在抗日队伍里放到哪儿都行。还说参加了医院,不久就是一名手艺高超的外科医生。冀西有所白校[1],将来还可以被保送上白校。

小袄子听见时令叫她甘圣心,心里果然一松,不觉一阵高兴。甘圣心这个大名平时没人叫她,现在时令和颜悦色叫她甘圣心,她便觉得眼前的事也许并非和她猜想的一样,没准儿还是一件好事哩。莫不是时令要动员她脱产吧?没想到她给向文成送了一次信儿,竟给她带来了如此的好运气。小袄子忍不住高兴地说:“刚才的话都怪我多心,恁俩要是动员我脱产,谁也拦不住我。《圣经》上说浪子回头还金不换哪。”时令和取灯又互相看看,时令赶紧拦住小袄子的话说:“脱产的事以后再说。我问你,你真做了一件毛布大褂?”

尹率真夸有备,有备似听非听,他是在想自己的事。他想怎样才能更像八路军呢?现在他年龄小,又穿着老百姓的衣裳,混到老百姓群里,仍然是个小老百姓。他就想从尹率真身上动员一样东西——谁让尹率真和他第一次见面就用门上的对联和他拉关系呢。你说你叫率真,我叫忠厚,那么八路军向忠厚就得动员八路军尹率真一样东西。他看见尹率真的手枪就摆在桌子上,手枪乌黑,枪套也放着幽暗的光亮。有备想,这枪好是好,可我不能要。他又看见尹率真的皮带扔在桌子上,红牛皮带黄铜扦子。心想,这东西我也不能要,枪离不开皮带,皮带也离不开枪。他又看见尹率真摆在桌上的军帽——要顶军帽吧,军帽又太大,他撑不起来。要不就动员尹率真的钢笔吧,又想到县长不能没有钢笔,写信批文件都要用。最后,有备才物色到了尹率真的皮挎包。有备想,这东西合适,也是一个医生的必备之物(有备早已把自己想成一位医生了),里面放药品、绷带,连刀子、钳子都放进去,背在身上也能显出职业特点。有备动了心,就对尹率真说:“尹叔叔,你……你是说过你叫率真我叫忠厚吗?”尹率真说:“说过。处事无奇但率真,传家有道惟忠厚。”有备说:“咱俩离得那么近,我又脱产了,动员你一样东西行……不行?”尹率真说:“行呀,除了我的钢笔和枪一文一武之外,动员什么都行。”有备一听,觉得有可能,就说出了他的心愿。尹率真从身上摘下皮包,掂量掂量说:“给你吧,我还有一个小包袱哪。”说着就把文件从皮包里掏出来,包在了一个小包袱里。尹率真还有个小包袱,里边有文件,也有替换的衣服。逢到转移时他把小包袱往腰上一围,把两个角系在身前,包袱在身后贴住脊梁。也许尹率真觉得皮包对他来说不如小包袱用途大,而皮包对有备却有更大的用处,他是个行医的。

小袄子一席话,倒提醒了时令,他知道金贵送她毛布的事,现在这件事正好给他做小袄子的工作引出了话头。时令有些和颜悦色了,两条刷子眉一挑一挑的,一张嘴,他把小袄子叫成了甘圣心。

有备从来没有想到要行医,先前他对父亲的世安堂就缺少兴趣。向文成叫他学“抓药”,他不学,他嫌太单调。向文成叫他学配制丸散膏丹,他不学,他嫌太麻烦。向文成教他学号脉,他更没有耐心。总之,凡是世安堂的事他就总躲着。进出门时他单绕着世安堂走,他怕向文成喊他。现在有备却要行医了,那是抗日的需要。现在虽然还没有人叫他向医生,可他是抗日后方医院的脱产军人。他想,这和向文成叫他学抓药可不是一回事。

两个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就往笨花走,三更时他们赶到了笨花。路过套儿坊时,取灯敲开了小袄子家的门。她拍拍小袄子的窗户说,她是取灯,她要小袄子马上到她家大西屋去一趟,有人在那里等她。她指示小袄子,她俩不要一块儿走,要拉开距离。小袄子在屋里听见取灯的话,不敢迟疑,赶紧穿上衣服来到当院。她和取灯一前一后绕着村外来到向家,摸黑走进大西屋。取灯顺手点着了一盏残留在房顶上的吊灯,就见时令从门外闪了进来。时令脸上格外严肃,两条刷子眉紧锁着,只拿眼把小袄子一阵打量。小袄子顿时紧张起来。平时时令在村里就少言寡语,有些大模大样,现时又在敌工部工作,小袄子就更觉出时令的威严。谁都知道,敌工部不同于一般抗日政权部门,是专门在暗地里对付日本人和警备队的。小袄子心跳着,想着我这是犯了什么案,时令是来审案的吧。这次日本人来笨花扫荡,我可是立了功的。莫非有人反映我要过金贵的毛布?这件事也怪我,做大褂不偷偷摸摸在家缝,还非得到城里成衣局去砸不可。砸完又在笨花到处找绦子边儿沿大襟,这就是暴露了目标。小袄子想到此,觉得还是自己先坦白为好。她没头没脑地对时令说:“那东西也不是我张嘴要的,是他许给我的,非给不可。”时令和取灯互相看看,觉得小袄子的话有点蹊跷,小袄子继续说:“不论是要的吧、给的吧,反正毛布是穿在了我身上。人家别人怎么不穿,为什么就我穿?这不是,他人也走了,上了代安。这点事也成了老事,时令就宽大我吧。这件事什么也不怪,就怪俺家的房靠着他家的房,他家有棵椿树。还有,我刚为抗日送了个信儿,就自大了,这也罪加一等。”

后方医院在向家的大西屋成立是不久以前的事。有一天,走动儿领来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姓孟,三十多岁;女的姓董,才十几岁。他们都是外地人,说话带着外地口音。向文成一听他们说话,先对老孟说:“你离保定不远,可不是保定人,不是易县就是涞水。”姓孟的说:“你猜得真准,我真是易县人,易县大龙华,就在西陵边上。”向文成一听大龙华,马上就接上说:“大龙华,就是杨成武[2]打仗的地方。”姓孟的说:“一点不错,大龙华因为杨成武更出了名。”向文成又对姓董的说:“你离保定也不远,不是安新就是雄县。”姓董的说:“你又猜对了,我是雄县人,我们村紧挨着白洋淀。”向文成一听白洋淀,立刻又接上说:“雁翎队的事迹也是尽人皆知的事。”走动儿插个向文成说话的空儿,把孟、董二人来笨花的目的告诉了他,说他俩都是从冀西白校分配来的,到笨花是来组建后方医院。老孟是院长,以前是白校的教员;小董是医生,是白校的毕业生。孟院长又对向文成说,后方医院属分区领导,主要接收分区武装力量的伤员。目前医院才只两个人,医院的组建和发展还要靠向文成的帮助,上级让走动儿带他们来找向文成就是这个意思——向文成是医生,又是自己的同志。

取灯听时令说他要从代安过沟,便有些担心地说:“这可有危险,就在敌人眼皮底下过沟。”时令说:“干敌工的,就是要冒点危险。”

没想到有备首先受了后方医院的吸引,他看了一个时机,单独对向文成说:“我……我想参加呀。”有备说着,局促不安着,不知向文成将有何表示。

小袄子这次的表现引起了西贝时令的注意,他觉得小袄子可以利用。前不久他和几个同志要过封锁沟到东边开会,沿着两房高的封锁沟左转右转转不出去,只好回到四区找取灯。取灯正在一个村子里给民兵讲形势,时令把取灯叫出来说:“没想到我来吧?”取灯说:“怎么这么突然,听说你去东边开会了。”时令说:“会没开成,过不去沟。没想到咱们的行动还真受了这封锁沟的限制。”取灯说:“那你是不是不过啦,你还回四区吧,你看我顾了这村顾不了那村。”时令说:“看你多天真,莫非一个抗日干部还能想回哪儿就回哪儿。再说封锁沟还能真封锁住咱们呀。我回来就是找你商量这件事的。”取灯问:“找谁商量?”时令说:“找你商量。”取灯说:“我刚脱产,工作经验不足,我还能有什么好计谋。”时令说:“咱俩回笨花一趟吧,回笨花去找小袄子,听说她近来很活跃。”取灯说:“听我大哥说,她传来的情报还真起了作用,要不然笨花的损失可就不是这一点的问题了。”时令说:“所以就得趁热利用她。敌工部也掌握着她的一些活动情况,她连着金贵。她和金贵这条线,咱们得使用。再者,我们也分析过金贵这个人,现在看,他只是生性浪荡,好吃懒做才当了伪军。抗战以来还没有给我们形成什么大的危害。他是笨花人,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他去代安也是为了躲开家门口,而且他媳妇还在笨花。”取灯说:“我有点明白了,你是说需要小袄子去找金贵,达到过沟的目的。”时令说:“对。可谁去找小袄子呢?你去最合适。把她叫出来。这事,女同志出面方便些。让小袄子领我从代安据点过沟,到了代安叫金贵给放吊桥。这事他准能办到。你看就这一条沟一个吊桥,可误了咱们不少事。”

向文成看着局促不安的儿子说:“好奇怪,你可是个不进世安堂的人呀。”有备说:“这可不是世安堂,这是大医院。”向文成说:“这么说你是嫌世安堂小是不是?”有备不说话了,心里说,小不小的吧,谁愿意整天守着自己的爹呀!有备不说话,向文成心里却明白。心里说,我知道你不是嫌弃医学,你是怵我。不过,有备主动要求脱产行医,向文成心里还是有种说不出的高兴。他想,孟院长是白校的教员,小董是白校的毕业生,白校是加拿大人白求恩大夫主持下的抗日名校,是青年人向往的地方之一。儿子要投奔他们,就等于投奔了白校,这和上大学学医也没什么两样。于是,向文成就像从前鼓励过武备和取灯脱产一样,现在他又开始鼓励有备了。他对有备说:“这件事我答应。医院连着抗日,抗日连着医学。可先说下,既参加了就不许三心二意,对工作更不许挑三拣四。”有备说:“知道了。”

这次日本人来扫荡,笨花村遭受损失不大,小袄子便十分得意。她知道是自己立了功,就又披件紫花大袄装起了八路。

向文成帮助孟院长完整着组建后方医院的计划,医院又就近接纳了几位新人,有男有女。新人里还包括了笨花的佟继臣,佟继臣是自愿参加的。孟院长通过向文成了解佟继臣的家庭和经历,又征求向文成的意见,向文成说:“佟家在笨花村,不能算是进步家庭,大革命时我们在村里搞斗争,针对的主要就是他家。可那已经是历史了。抗战开始,他家倒没有明显的亲日倾向,佟继臣在天津也只是学医。眼下抗日统一战线正在扩大,佟继臣既有此热情要求参加,也不奇怪。笨花全村的抗日热情,也不能不影响他。”孟院长说:“听说佟继臣在天津开过私人诊所,这段历史清楚不清楚?”向文成说:“这段历史,笨花无人了解,一来他开诊所时间不长,二来笨花无人在天津做事。”孟院长说:“目前我们是用人要紧,急需把医院先组建起来,像这种技术骨干就更需要。不清楚的地方慢慢了解吧。今后战斗会越来越多,伤员也会越来越多,抗战已经进入了相持阶段。”

小袄子的话应了验,没过三天日本人进了笨花。日本人的进村,果真和以往不同,部队长仓本握着战刀,让瞎话把村民集合到茂盛店。瞎话就一本正经地派糖担儿敲锣。谁知半天没有敲来几个人。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和警备队便去挨户砸门,大多数院子都空着,末了只抓来几位走不动的老头儿老太太。仓本见扫荡扑了空,就烧了不少房子,抢了几家的花,还抓走了瞎话。瞎话跟日本人说了一路瞎话,用个脱身计骗过了日本人,没进城就又回了笨花。

后方医院接纳了佟继臣。佟继臣参加医院和有备的身份不同,参加后的做派也不同。有备只知道斜背着他的皮包东走西转,一副不军不民的模样。佟继臣是正式外科医生,举手投足都带着职业特点。就说洗手吧,佟继臣的洗手,和别人(也包括孟院长和小董)就有所不同。别人洗手就是洗手,把手在盆里匆匆一涮,搓搓肥皂再涮一次,用手巾擦干,完事。佟继臣洗手却有着严格的规范程序,他先把袖子高高卷起,再将手在脸盆中浸泡片刻,然后搓打肥皂。搓完肥皂将两只手的手指奓开,双手手指再交叉起来仔细摩挲一阵,最后到盆里冲洗。冲洗干净,两只手还要在身体两侧狠甩一阵,尽量把沾在手上的水甩掉,这才用块毛巾去擦。佟继臣有自己的专用毛巾,他专心看护着自己的毛巾,不似他人,不论谁的毛巾抓起来就用。对于佟继臣的洗手,医院同志就有议论,有备用笨花话对小董说:“洗个手也……也值当的哟。”小董却对有备说:“佟大夫洗手最正规,咱们都应该学习。”

向文成让群山在花柴地里挖了两个地窨子,上面盖上干草。同艾、秀芝和有备晚上都睡在地窨子里,向文成和甘子明离村做了转移。

后方医院在向家大西屋开张了,近期无战事,眼前还没有伤员。医院开张先惊动了笨花人,笨花人知道医院是专治外科的,一时间拥来不少外科病人:长疮的,长疖子的,发眼的,长痄腮的……都来了。孟院长对这些病人毫无准备,也没有药品,他就找到向文成说:“向先生,世安堂有没有什么外科用药,先贡献一点,应付一下眼前的急需。”向文成说:“孟院长,我这儿就有一小筒凡士林,一小包硼酸,连红汞、碘酒都没有。”向文成以前只攻内科,凡士林和硼酸都是山牧仁送给他的,让他留着自己用。现在向文成把它们贡献了出来。孟院长一手托着凡士林,一手托着硼酸,把它们交给小董,让小董配成硼酸软膏。他说,痄腮和疖子都应该用伊比软膏,硼酸软膏虽然代替不了伊比软膏,可咱们没有配伊比软膏的原料伊克度。硼酸软膏只能缓解各种炎症。他让小董配软膏,还让小董把方法教给有备,说,医院准备培养有备做调剂员。

向文成问小袄子是怎么听说的,小袄子神神秘秘地说,这就别管了,反正她听见了这俩字,这俩字还联着笨花。向文成没有再追问,只觉得小袄子的话不能忽视,他送走小袄子就去找甘子明。“扫荡”这两个字他们不止一次听说过,那是日本人在冀中实行“三光”政策的代名词。现在扫荡也一天天地逼近着笨花。开始向文成他们想让瞎话去挨家通知基本群众早做准备,可又怕村人容易把他的话当瞎话听,岂不就误了大事。想到这些,甘子明提议把任务交给村里的青抗联和妇救会。面对日本人的扫荡,笨花的转移和坚壁开始了,笨花人把粮食和花坚壁起来,人和牲口纷纷往村外转移。有亲戚的投奔亲戚,没有亲戚就在干花柴地里挖地窨子住。地窨子比窝棚矮,不容易被发现。

小董教有备配硼酸软膏,没有工具,也没有容器。有备问小董配软膏要用什么工具和容器,小董告诉他说,工具起码要有一把刮刀一块瓷板。至于容器倒好说,配完盛在一个大碗里也行。小董说完觉得还是概念,就又告诉有备刮刀什么样,瓷板什么样。有备仔细听完说:“有办法了,我做一把刮刀,瓷板也会有。”有备找了一段竹眉子打磨成一把刮刀,又到家里厨房把当年向喜待客的大鱼盘拿了过来。小董检验了这两种工具,称赞了有备,便开始教有备调制软膏。她把凡士林盛在大鱼盘里,让有备动手调制。她告诉有备说,调制时一定要耐心,把硼酸加入凡士林时要逐渐加,刮刀用力要均匀,尽量使硼酸在凡士林里溶解充分,硼酸是不容易溶解在油脂里的。

小袄子终于说出了她来找向文成的目的。她对向文成说,日本人要来笨花,过不了三天。这次的来和上次可不一样,因为她听说了两个字叫“扫荡”。

有备调制出了硼酸软膏,这是调剂员身份的有备“入道”以来第一次配制药品。他托着自己的成果去见孟院长,孟院长拿起刮刀仔细鉴定了盘中的软膏,肯定了有备的工作,并立刻让有备把软膏送给大夫使用。有备满心欢喜地托着软膏去找佟继臣,哪知佟继臣只拿眼轻扫了一下有备的盘中物说:“叫董医生去给病人抹吧,抹上一点倒也没有坏处。”佟继臣的语气显得十分不在意。有备对佟继臣来医院本来就有看法,他常想,向家人怎么能和佟家人共事呢。他去找他爹向文成表述他的看法,向文成却说:“有备你记住了,你是来抗日的,人家也是来抗日的,大目标是一个。各人有各人的习惯,也不能强求一致。他有长处你就学,他有短处你就记在心里。遇事不要大惊小怪,也不要和人家‘攀也[3]’。人家学医的时候,你还没有出生呢,你跟他比什么?他看不起硼酸软膏也有道理,叫你配制的这软膏本来就是个权宜之计。”

向文成见小袄子半天说不到正题,索性直截了当地问她,是不是从金贵那里听到了什么风声。小袄子一见向文成直截了当地问她话,就赶紧先关住世安堂的门,然后站在向文成面前神神秘秘地说:“文成大伯,全笨花村的人,我就相信你一个人。说到风声,我还真打听到一点。事关重大,我想先告诉谁呢?别看瞎话爷是支应局长,我也不能告诉他,怕他把实话说成瞎话,把瞎话说成实话,误了事。甘子明大伯呢,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有点怕他。想来想去还是递说你吧。”

有备托着软膏找小董,小董热心地肯定着有备的成绩,热心地为病人涂抹。有的病人敷上还真见了效。长痄腮的不服这软膏,皮下化了脓,脓排不出来,痄腮又紫又红。小董就去找孟院长反映,孟院长一时也觉得束手。就此他想了许多,他想,医院建立了,人员也能应付了,剩下的当是药品。现在才是碰到了一两个长痄腮的,将来战斗一打响,伤员一下来,缺药可就成了大问题。孟院长带着这个问题又去找向文成,他说:“文成同志,我来笨花前就听尹县长说过,你有一个买药的线索可直通天津。现在咱这里急需的也是药品,我来兆州时倒是带了一部分东西,都装在一个驴驮子里,白求恩大夫把这种驮子叫‘卢沟桥’,可这里面大都是器械,‘卢沟桥’走得也慢,现在还在路上。即使到了笨花,其中的药品也有限。我是想说,天津的线索咱们能不能利用一下?”向文成想了想说:“天津的线索我倒是利用过一次,那次是我为一个病人找链霉素。药也运到兆州了,被日本人扣了。这件事你让我再想一想,因为这件事还得通过神召会的山牧师。”孟院长一听山牧师的名字又说:“听说这个瑞典牧师对中国的抗日战争甚表同情。”向文成说:“不光是表示同情,还真愿出些力哩,那次的事他还亲自找过仓本。虽然药品没能要回来,可也看出了对咱的真心。所以山牧仁这里问题不大,关键是药品怎么运到笨花。这样吧,你先拉个单子吧,剩下的事我考虑。”

小袄子觉出是自己说错了话,一阵局促不安,说:“文成大伯,可别跟我一般见识。我不会说政治上的话,说错了也别嫌我。”

孟院长拉了一个进药的单子,其中尽是战地外科的必备药品。像碘片、红汞、磺胺、甲紫、黄碘等。孟院长拉好清单,在中文后面又注上拉丁文,然后把单子交给向文成。

向文成说:“你说的不完全对,说日本怕八路还差不多。因为他是在中国的地盘上,两眼一麻黑。八路可从来不怕日本人,东躲西藏是暂时的。”

孟院长拉着清单,向文成就考虑着事情该如何运作,不能让药品再像上次那样落入日本人手里。向文成左思右想,终于想出了办法。可眼下他不能亲自进城去见山牧仁,那么这事还得通过三灵。可是让谁去叫三灵呢?向文成想来想去想到一个人,这人便是素。向文成决定让素进城到福音堂去把三灵叫来。

小袄子说:“文成大伯,什么事也瞒不住你,也就用不着瞒你了。前阵子金贵从代安一回城就捎信叫我。如今这世道就像麻秸秆儿打狼,两头怕。情况一吃紧,金贵也不敢回村了。你说八路军怕日本,我看日本也怕八路军。”

素不爱梳洗自己,是个邋遢闺女,混在人堆里不显山水。向文成想,完成这个任务就得找个邋遢闺女进城。秀芝叫来了素,向文成把进城找三灵的事讲给素。开始素很害怕,说,城门口有日本兵站岗,她怕日本兵,日本兵净欺负闺女们。向文成说,这件事虽存有一定危险,素的顾虑也属正常。可日本兵在城门口站岗和出来“扫荡”还不一样。直到今天,还没有听说日本人大白天在城门口欺负女人的事。他让素就穿平时的衣裳,也不用梳头洗脸。越这样,越不会被日本人注意。向文成说服了素,他又嘱咐素说,站岗的要是问她进城干什么,就说到仁和裕抓药。向文成还真给素开了张方子,让素装在衣服口袋里,还给了她抓药的零钱。

向文成说:“想想夜校也有好处,对个人会多一层管束。听说你这几天净往城里跑。”向文成开始引小袄子说事。

素进城叫来了三灵,向文成把托山牧仁买药的事给三灵做了交代,他特别让三灵转告山牧仁,天津的班牧师买到药品后,药品不能再走石家庄、兆州城这条线,要走沧石路。在沧石路上的前磨头卸车,再运到兆州的梨区。在梨区一个堡垒户家,把装药的箱子换成梨筐,再找个“卖梨的”,把梨筐用小车推到笨花。向文成照着孟院长的清单估摸过药品的分量,他说两个梨筐一辆小车是可以盛下的。

小袄子说:“我算什么稀罕,先前上夜校那工夫,没踢破了恁家的门槛。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些个天,一进夜校的门,我就像变了另一个人。”

三灵回到城里,把向文成的托付详细告诉了山牧仁。山牧仁又托了天津的班牧师,后来,药品按照向文成为其策划的路线果然平安运到了笨花。

向文成领小袄子进了世安堂,一边信手打捋着什么东西,一边对小袄子说:“小袄子,你可是个稀罕。”

药品运到后方医院,全院一片欢腾。孟院长把药品拿出来,一样样给大家讲解,向文成也在一边细听。原先他只知道红药水,却不知道配制这红药水的原料是红汞,红汞原来是一些盐粒大小的块状物。向文成只知道碘酒,却不知道碘酒的原料是碘片,碘片的形状像荞麦皮。他还从孟院长那里得知,碘片不溶于水,只溶于酒精。红汞是溶于水的,却不溶于酒精。

小袄子从不来向家串门,上夜校的时候她只去大西屋。现在小袄子来串门,又要向文成去世安堂,向文成就觉出小袄子真是有事找他。他便领小袄子往世安堂走。

药品的到来,使有备的调剂工作也正式开始了,引导他入门的还是小董。小董在白校时就学过调剂,还学过拉丁文,她教有备配伍和配伍禁忌,还教有备拉丁文。有备在大西屋的一头,开辟了个小药房。他让群山帮他钉了一排药架,又让秀芝给他找了一个包花的大包袱皮,把药房和外面的诊室隔开,有备整天身挎尹率真的皮包撩开白布出出进进。药房里井井有条,常弥漫着石碳酸的气味。小董走进来,耸起鼻子闻闻,笑眯眯地对有备说:“我就爱闻石碳酸的味儿,有了这味儿就像个医院了。”她又看看正在淋蒸馏水的有备说:“淋蒸馏水的时候,水的温度不要太高,太高了就会把水碱滤进来。”原来,小董教有备制作的蒸馏水并非真正的蒸馏水,制作真正的蒸馏水要用蒸馏器,他们没有。他们只让秀芝把凉水在大锅里烧开,然后他们把开水倒进一个容器,再通过一块脱脂棉将水过滤到另一个容器,滤去水中的杂质,便成了“蒸馏水”。向文成走进来看看有备在制作蒸馏水,说:“这和古代的‘漏’是一个原理,漏是计时器,是靠滴水计时。”有备就一本正经地对向文成说:“原理一样,可用……用处不一样。”向文成说:“是啊,我说的是这个原理。”说完他又问小董,这种蒸馏水和真正的蒸馏水有没有区别。小董告诉向文成,还是有区别,脱脂棉只能滤掉水里的杂质,终不如蒸馏水纯净。有备就觉得向文成问得过细,也不是时候,就像成心揭后方医院的短一样。有备虽然没有见过真正的蒸馏水,但他知道,没有真正的蒸馏水也得开医院。也许向文成也觉出自己的问题不合时宜,就走出“后方医院”去了世安堂。小董感到有备对向文成态度生硬,对有备说:“有备,你爹问问也没什么呀,咱们用土办法是无奈。”

小袄子说:“算不算的吧。我想递说你一句话,去药铺吧。”她说的药铺就是世安堂。

有备愿意听小董说话,更愿意听小董讲课。小董在后方医院不仅教有备调剂,还担任着为新人讲课的任务。她讲药理学,还讲解剖学,她的正式职务叫医助,人称董医助。个子不高的董医助,整天快乐地摇着一头齐耳的短发,把在白校学到的知识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新同志。她在大西屋那块黑板上画着人的骨头,人的肌肉,教新人辨认、牢记。她说人的骨头有二百零六块,单只从手腕到手指就有二十七块骨头。她说要真正了解人的解剖就要学得这么细致才行,医生给人做手术治病,就要先了解正常人的生理,不了解这些,一切无从谈起。董医助在黑板上画着骨头和肌肉,还画人的内脏,说外科医生虽然不治内科,可内脏也联系着外表,都是一脉相承。再说,我们的职业属战地外科,枪子儿炮弹都不长眼,伤到哪儿我们就得治哪儿。董医助画肺、画胃、画肝、画大肠、小肠……有备就从皮包里掏出本子,在本子上学着画。有一次董医助在黑板上画了一套男人的生殖系统,又画了一套女人的生殖系统。面对这两套东西,有备的心里生出一阵慌乱,手在本子上画着也不听使唤了。其实有备对人的这些部分并不陌生,先前他就从向文成的医书上看见过。小时候他看不懂,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终于看懂了。仿佛就因为他看懂了这些生殖器,他才变成了一个“大人”;又仿佛因为他变成了一个大人才看懂了这些生殖器。听董医助讲课的有备当着人在本子上画生殖器故意画得潦草,故意不加注释。一天董医助查看作业,翻开了有备的本子,她一页页地看,看得很仔细,说有备比她画得还好,将来她再画解剖图时就该请有备了。当小董翻到有备画的生殖器官时,就觉得有备画得太潦草。她问有备,为什么把这两部分器官画成这样,也不加注释?“你记住它们的名称了吗?”董医助问有备。有备吞吐着说:“记……记住了。”董医助指着一个地方问有备:“这地方叫什么?”有备说:“叫膀胱。”董医助又指着一个地方问有备:“这个地方哪?”有备说:“叫睾……睾丸。”他说得很吃力。董医助又指着一个地方问有备:“这地方叫什么?”这次有备横竖是不说了。董医助指的是男人的阴茎。她见有备实在为难,就说:“我知道你不是不知道,是说不出来。我也有过这样的时候。可是战争教育了我。那次大龙华战役,一个战士就是被日本的手榴弹炸伤了大腿内侧,还连带着阴茎和睾丸。我不光知道那个地方的称呼,还要每天为那个地方换药包扎……”后来董医助又让有备在女性生殖器上指出一个什么地方,有备也死活不指。董医助发现这时的有备脸颊通红,有汗珠正从脑门儿上流下来。她不愿再难为有备了。

向文成说:“算。”

董医助给有备讲解剖学,好像给有备的身心发育实施着催化剂,一时间他觉得自己真的变成大人了。他觉得当一个人对人类自身的生殖系统了如指掌时,他肯定就是个大人了。先前他从向文成的医书上看生殖器,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大人,他是“冒充”。

小袄子说:“文成大伯就是会说话。我也算客呀?”

后方医院运来了药品,也迎来了各式各样的病人。孟院长的器械也运到了笨花,佟继臣也主刀为病人解除着各种痛苦。有备看佟继臣为一个水鼓病人在肚子上放水,竟然放出了满满一筲。病人的增多,使有备的工作也不仅仅限于药房的调剂了。他打针、换药、缝合伤口,哪儿需要他,他就到哪儿去。有时他还跟随董医助出诊。一天,他跟董医助到一个叫东湘的村子出诊。患者是一个女性,她已经发热三天三夜,却几天不敢进汤水,因为进了汤水就要小便,偏偏她撒不出尿来。这妇女小腹涨满,脸憋得紫红,头发“擀着毡”,痛苦地一个劲儿在炕上打滚儿,董医助和有备一时都看不清她的年龄。董医助给她试了体温,听了心跳。以小董这外科医生的身份,对这妇女的病一时也诊断不清,但是凭直觉,小董认为应该首先为这妇女排尿,她决定和有备配合着去完成。她给有备交代了“医嘱”,把一只筷子粗细的导尿管交到有备手中说:“需要排尿,快!”她说着,上手就撩开了病人的被子,病人的下身被彻底暴露了出来。

向文成说:“早晨喜鹊叫,必有客来到。天不亮就有喜鹊叫了。”

这是有备第一次看女人的下身,呈现在他眼前的是意外,又是他想像中的必然。意外就在于,他没有思想准备在他这个年龄就去面对一个女人的下身,那地方是足可以使他受到惊吓的。是想像中的必然就在于,女人的那个部分其实早就涌入了他的想像之中,他甚至还有几分看见它们的企盼。现在他看见了,这初次的看,只是为了按照医嘱去执行医生的意图:他应该把一根管子插进那里,却不许有半点胡思乱想。有备手持导尿管,走到病人跟前。董医助这时倒自愿做起了有备的助手。她扳开了病人并着的腿。病人转过脸,羞涩地看了看有备,脸上现出几分痛苦中的尴尬和无奈。也许她心里说,你是医生吗?你才几岁,就这样看我、摆治我?有备感到了她对他的不信任,踌躇起来。但小董又在命令他了,这一定是命令,不然有备还会踌躇下去,甚至半途而废。小董一边命令着有备行动,一边又递给有备一盒凡士林。有备知道,小董给他凡士林,是让他抹在管子上做润滑剂用。聪明的有备领会了小董的意图,把凡士林在管子上抹了抹。接着小董又把导尿的要领向有备做着具体布置,她说:“左手扒开大阴唇,右手持导尿管,徐徐前进。”小董说得自然,就像在说生活中最平常的一件事。有备照小董的“医嘱”一步步做着:左手的动作,右手的动作,他努力完成着,他竟然将那个管子送进了女人的下部。这时小董让病人的家属拿来尿盆接尿。然而,没有尿流出来。病人痛苦地看看有备,又看看小董。小董心存疑问地去检查有备的工作,她发现了有备工作的差错,错就错在有备插错了地方。小董赶紧把管子校正过来,这才有尿液流入盆中,病人脸上的痛苦渐渐消失了。小董又给病人留了药,嘱咐了她该嘱咐的话。

小袄子说:“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小董和有备离开东湘村回笨花,一路上有备抬不起头。他不敢看小董,不敢看四周,只低着头看地。地就像在不停地旋转,本是平坦的大地似乎变得凹凸不平了,他走得深一脚浅一脚。小董看看身边的有备说:“有备,不用抬不起头,这不算什么,哪个医生都会出差错,这也不算大错。再说,女人的外阴部本身就很复杂,阴道口比尿道口又宽大。光看我在黑板上画的图可不容易了解。”董医助如叙家常一样地描述着女人的外阴。接着,董医助又告诉有备,今天这件事为什么让他去做。因为战地外科常常要遇到导尿的事,也是一个外科医生必须掌握的操作技术之一。现在才是遇到了一个女人,为男人导尿更难……有备用心听着小董的讲解,心情才慢慢平静下来。

向文成说:“正站在这儿等你哩。”说得像真事似的。

过了两天,东湘村的那位妇女好了,她在丈夫的陪伴下来答谢后方医院。两口子在大西屋碰见有备,有备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妇女,原来她是个年轻媳妇,人很饱满,看上去也很懂得收拾自己,把那天“擀着毡”的头发梳得很直。齐肩的黑发顺溜地披在肩上,显得她人很新鲜。她冲有备笑着,笑容里有几分羞涩,也有几分坦然,她好像在对有备说,那天被你看见的就是我。有备在这样的笑容面前又是一阵无地自容,他竭力躲开了那妇女的笑容和眼光,去叫董医助。董医助接待了患者夫妇,又询问了妇女的病情后说,她得的是急性膀胱炎,那天要是不马上排尿,就有尿中毒的危险。最后,董医助又给妇女开了药,她把一张处方交给有备去调剂。有备接过处方辨认着上面的拉丁文,他认出了,那是:Sulfamiga 。有备还知道,这药简称为:S.G。

小袄子走进向家,同艾在屋里看见也不出屋去迎;秀芝看见小袄子,转身便去忙个人的事;只有向文成在院里站着不动。小袄子见同艾和秀芝都不和她打招呼,也不在意,就对向文成说:“文成大伯,你在家呀。”

有备并不知道从前他父亲向文成也遇见过这种病,得病的就是奔儿楼的娘。中医是不懂得为患者排尿的,中医也不直接面对女人的生殖系统。

47

50

当天晚上,韩先生果真把药款给山牧仁送到了福音堂,那数目大约是实际药价的一倍。

一场战斗就像是被后方医院“盼”来的。那战斗十分激烈,枪声十分密集。笨花人把这种密集的枪声形容成“炒豆”,他们说,听啊,像炒豆。

山牧仁差不多是从仓本房中被架出来的,两个军人请他上汽车,山牧仁一腔愤怒,甩开那两个日本人,连韩先生也不顾了,独自拔脚奔出了十五中学。

孟院长和全医院的人站在院里听“炒豆”,向文成也在听。他们都判断战场当在笨花以南,也许五里,也许六里。医院立时进入了战斗状态,大家都预感到他们面临任务的严峻。这将不再是给长疖子的抹药、给水鼓病人放水那么简单了。

仓本不急也不火,他脸上仍然挂着笑容,对身旁一位军人说:“替我送客吧,用我的车。”

很快,走动儿跑进来。走动儿后边跟着担架队。走动儿告诉大家,战斗是在一个叫大西章的村子进行的,原来这村子距笨花六里,紧挨着石宁公路。走动儿还就他的所知把战斗做了描述。这是一次日本人对分区大队的突袭,住在大西章的区大队要突出重围,冲锋和反冲锋持续了整整半天。四个村口都在进行着肉搏战,敌我双方倒在血泊中的人堵塞了村口,鲜血在车辙里流淌,又把车辙里的黄土凝固……

山牧仁说:“这不合适吧。既然您认为药品是属于我的,假如我要是不同意您刚才这个决定呢?”山牧仁有些激动起来,听着仓本强加给他的这个主意,他只觉得在受侮辱。而一想到笨花的朋友向文成在急等用药,就更加悲愤难忍。他竭力忍住心头怒火,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对仓本说:“我是瑞典人,你这样做是超出了你的管辖范围的。”

民兵把担架抬进院子,担架横七竖八在院中摆开。有备第一次看见了伤员,他这才知道枪子不长眼是怎么回事。他眼前是流淌着的血,翻飞着的肉和断裂的白骨。一位被炸断了腿的伤员,断腿连着皮肉就斜垂在担架外面;一位让子弹把胳膊打断的战士,那胳膊反常地拧在一边;一位伤员的肠子流淌在肚子外头,那伤员正不由自主地抓起自己的肠子往肚子里摁……有备受着惊吓,有备又不愿让人看出自己正在受着惊吓。大西屋变成了手术室,三个用门板搭成的手术台已经开始紧张的工作。孟院长去为那个伤员收拾肠子;佟继臣给那个断腿的伤员施行截肢术;董医助为一个肩胛骨被打得粉碎的伤员清理创伤。他们都伸出手向有备要药品、要器械。有备把药品、器械分送到三个手术台前,然后他还要按照医嘱,为手术后的伤员施行包扎。包扎就是打绷带,原来打绷带也有学问,战地外科有一门学问就叫绷带学,教材上画着各式各样的图谱。先前有备只看着图谱拿绷带在自己身上练习,他时刻记着董医助的话:枪子是不长眼的,枪子打到哪里,哪里就需要包扎。现在枪子就打在了战士的肩胛骨上,有备就遇到了包扎肩胛骨的困难。有备拿起绷带在那战士肩上左绕右绕,绷带怎么也绕不上去,只在战士的肩上松垮着。这时董医助腾出手来就给有备做示范,绷带在她手里上下反复交叉有序,终于在战士肩上固定下来。有备仔细观察,也才记住了在肩上打绷带的套数。

仓本说:“是这样,兆州这个地方交通不便,日本军队的运输又经常受到抵抗力量的破坏。牧师需要药品,皇军也需要药品。对于像链霉素这样的珍贵药品,我们就更加需要。这样吧,您把药品留给我们,我们会加倍付给您钱。这笔加倍的款项,我们会让韩先生给您送去。”

有备在惊吓中受着锻炼,他还记得那次给东湘村那位妇女导尿的事。如果说那位妇女的外阴让有备受到过惊吓,那么今天,有备看见的这些和那次相比,那次的事简直微不足道了。今天有备才真正尝到了惊吓是什么滋味。比如,当医生把伤员流出的肠子重新往肚子里安排时,你的任务是要用手拉开伤员被切开的腹肌;比如,你要把一块块的碎骨用镊子从一个人的烂肉中找出来;比如,你要把一条人腿抬出去掩埋。那位被佟继臣截肢的伤员的一条断腿,就是有备和董医助抬出去掩埋的。当佟继臣为伤员做完截肢术后,他一边在脸盆里仔细地洗手,一边喊着有备。他口气高傲地说:“向有备,过来。”有备走过来,看着正在洗手的佟继臣。佟继臣不看有备,仍然洗着手说:“清理一下污物吧。”有备知道“污物”是什么,那是指处理伤员之后,遗留在手术台上和手术台下的一切废物:一条绷带呀,一堆不洁的棉球呀,废瓶子、脏脓盘呀……有备尽量不理会佟继臣的高傲,他按照佟继臣的吩咐,开始认真清扫。这时他总会想起父亲向文成对他的嘱咐:他不应该和佟继臣“攀也”,佟继臣是医生,他应该听医生的。

山牧仁说:“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有备清理完台前的污物准备离开时,佟继臣又叫住了他,说:“向有备,还没有清理完哪。”有备围着手术台寻找,就见台下还有一条带血的床单,那床单底下就是一条人腿。有备这才想起佟继臣刚才做的本是截肢手术。一条人腿足可以吓昏有备,一条人腿也可以使有备清醒。原来他的职业正联系着这些长在人体上的胳膊、腿,和脱离开人体的胳膊、腿。床单下的这条人腿是从高位截下的,大腿的肌肉翻开着,骨头的断面从肌肉里戳出来。有备知道这块骨头叫股骨,股骨的上端连着骨盆,下端连着胫骨。董医助说过,股骨、胫骨是支撑人直立行走的主要骨骼,股骨外面由四头肌包围。但是现在不是有备学习研究股骨和四头肌的时候,现在是要他扛起这条包括股骨、胫骨和附在上面的肌肉的腿,去把它掩埋。这件事不允许有备有半点犹豫,可他还是闭住了眼睛。他闭着眼搬了搬那条腿,觉得分量不轻,他还是去找了董医助,求她帮忙。董医助审视了一下眼前的事,动手先把那条带血的床单铺开,接着就去搬腿。她搬起了大腿的一头,有备学着董医助的样子,搬起了有脚的一头。他们把腿在床单上放好,用床单包住,再用绳子捆紧,拿根木棍抬出了村。

仓本想了想说:“牧师先生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呢?”

黄昏中,他们把那条人腿埋在笨花村南的一个青草坡上。七月,正是闷热天,那条脱离开人体将近一天的腿放出腐败、恶臭的气味。有备和董医助埋好腿,沉默着往回走。还是董医助先开了口,她看着一路无话的有备问:“有备,你怕不怕?”有备不说怕也不说不怕,只是低头走路。董医助又自言自语似的说:“要说不怕才是假话呢。可这就是咱们的工作,净是你想不到的事。那回出诊我让你导尿就难为了你,这回又是一条人腿。下一次,谁知道还有什么想不到的事……对了,你还没有包过死人哪,我可包过。”有备问董医助人死了为什么还要包,董医助对有备说,八路军有规定,牺牲的战士每人要用两匹白布包裹后埋葬。谁来做包裹呢?也是这些医护人员。有备听着董医助讲包裹死人的事,又正值黄昏时刻,便觉得更加瘆人。却不知这样瘆人的事,还真的正等着他。有备和董医助回到大西屋,那个淌着肠子的战士死了,战士身边就放着两匹白布。佟继臣一见有备和董医助进了院,就喊住他们,让他们去包裹这位战士。有备正在踌躇,孟院长走过来说:“这件事让我和小董吧,有备还是个年轻同志,不能给他这么大的压力。”孟院长说着,把白布展开,就准备往战士身上绕。小董搬起了战士的身体,有备看见那战士的身体很绵软、很苍白,肚子上缝合过的口子还渗着血。他克服着眼前的恐惧,主动参加进来,蹲下,扶住了那战士的一个什么地方,战士的肢体已经发凉。转眼间,战士被包裹完毕,被包裹成了一个圆柱子。孟院长这才对小董和有备说:“一发迫击炮正炸在肚子上,升结肠、降结肠、空肠、回肠虽然都做了连接,还是没能活过来。”

山牧仁说:“那就请您的部下赶快把药还给我吧。”

晚上还有担架抬进来,医院又经历了一个不眠之夜。经过治疗的伤员们被分配在笨花的几个堡垒户家。一天一夜,有备就像度过了许多年。他只觉得自己很老很累,才体会到人为什么需要“歇会儿”。过去有备从不知道什么叫劳累,笨花人管劳累叫“使得慌。”那时他听见大人说使得慌,就想,这是怎么回事,莫非人还有使得慌的时候?他奶奶同艾看见忙不拾闲的有备常说:“也不嫌使得慌”。有备就笑同艾,心想怎么专跟我说我不知道的事。现在有备才觉出,人果真有使得慌的时候。懂得了使得慌的有备,又老又累的有备只觉得一阵阵天旋地转,脚下也不自主起来,看来真该找个僻静地方歇会儿了。

仓本说:“牧师您错了,我不会做出这种无礼的判断。基督教是全人类的,传教士都是人类中最优秀的分子,他们的诚实是无可非议的。因此我们才百分之百地相信,这药品是属于牧师先生私人的。”

后方医院设在向家,已经当了八路军的有备现在就还在自己的家中。家中有许多专属于有备的地方,先前有备一个人经常在家里“失踪”,连他娘秀芝都不知道他的去处。他到哪儿去了呢?房顶芝麻秸下,他不去,那是秀芝、取灯常去的地方;世安堂他不去,那是他父亲向文成的去处;大西屋他不去,他嫌太空旷。家里人都找不到有备。其实有备的去处很普通,大西屋房后有个废菜窖,有备在废菜窖里有一盘“炕”。他还去哪里呢?他还有一个谷草垛。说起向家的谷草垛,它高大得在全村属第一。这里堆放着新的和陈的谷草,谷草个子码得像城堡,城堡里还有有备的几个暗洞。有备脱产了,好久不来这城堡暗洞了。今天,累得天旋地转的他终于又想起了这里。他看了个时机(这时有备还自觉有几分不光明),躲过了同志们的眼睛,潜入了他那久别的草垛,就像回了他久别的家。他在谷草垛里左钻右钻,直钻到一个谁都不会发现他的地方,靠下来轻轻喘气。这时意外发生了:有备看见眼前有一双脚,是一双穿着大皮鞋的脚。这是日本兵的大皮鞋,日本兵来笨花,就是穿着这种大皮鞋。这鞋是土黄色的,高靿儿,硬邦邦的底子上还钉着铁钉。这皮鞋走在笨花的大街上,常踢起一溜溜的土花。孩子们不怕日本人的大洋马,怕的就是这种大皮鞋。有备顺着皮鞋往上看时,他看见黑暗处有一双眼睛朝他闪烁,就像夏夜天空里两颗游移不定的星星。有备在笨花夏夜的星空里,常看见这种游移不定的星星,它们忽隐忽现,不似有些星星挂在天空那样坚定、明朗。有备常感到这种忽隐忽现的星星最神秘,就像人在眨眼。然而草垛里的这两颗眨眼的“星星”让有备感到的却不是神秘,而是警觉。这不是星星,是人。他想着,把斜靠在谷草上的身子直起来,有些紧张地冲那两颗星星问道:“你是谁?”

山牧仁说:“如此说来,您认为我是私通八路军的。”

散乱的谷草抖动了一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仓本说:“刚才我的话才说出一半。我们在兆州的目的不同,遭遇也就不同。我们正面临着八路军、游击队越来越顽强的抵抗,而他们最缺乏的是药品。我们无法证明这些药品不是带进游击区的。”

有备又问:“你是谁?”

山牧仁说:“既是如此,就请您的部下把药品还给我才是,那是我的教徒托我买的。”

谷草又是一阵抖动,那双皮鞋却缩进草里不见了,“星星”也消失在黑暗中。有备浑身的疲劳忽然一扫而光,他决心把眼前的事弄个明白。他猛地扒开了谷草,两只皮鞋再次暴露了出来,还露出了一个人的腿和身子。有备看清了那腿上的裤子,是草绿色的军裤,一条腿上还缠着白毛巾。有备心里一惊:这是一个日本兵?他是怎么钻进我家草垛的?有备从来没有这么近的和日本人遭遇过,他该怎么办?是喊,还是先弄清这人的身份?他决定先弄清他的身份。他开始对着谷草里的人发话,语气竭力带出一个八路军应有的威严:“快出来!满院子都是八路军!”

仓本客气地接见了山牧仁。山牧仁用英文说明来意后,仓本笑容可掬地也用英文说:“我们都是住在兆州的外国人,据我所知,目前住在这里的外国人只有我们两个国家。我们和你们在兆州的目的虽然不同,但,都是为了这个国家的繁荣和文明而来。那么,我们两国的事就纯属于自家人的事,就不同于和中国人打交道。”

谷草里又一阵窸窸窣窣,这人从草下坐起来,果真是一个日本兵。他没有军帽,只穿着白衬衣和军裤。随着有备的问话,他努力把身上的谷草拍打干净。他的目光终于和有备对视了,却没有要反抗的意思。有备还是要显出些威风,他厉声对这人说:“把手举起来,有枪就快放下!八路军优待俘虏。”谁知对方听了有备的发话,既不举手,也没有任何动作,两眼只是盯住有备。有备这才想到,这人是不懂中国话的。他也才明白自己无力处理眼前的事。他急忙钻出草垛,冲着院子大喊起来。他的喊声引来了董医助,董医助和孟院长都来了,佟继臣也来了,有备把草垛指给众人。

山牧仁听了韩先生的话,决定亲自去见仓本。他靠了韩先生的引荐,在十五中学见到了仓本。十五中学本来是兆州的省立中学,现在学校停办,成了日本人的驻军机关,武的、文的日本人大都集中在这里。

草垛里的日本兵在众目睽睽之下钻了出来,在人前尽力把身体站直。从他那条绑着毛巾的腿上看,腿是受了伤的,有血从毛巾上渗出来。他瘸着腿走了两步,又站住了。这是一个个子偏高,面孔白皙清瘦的年轻人,耳朵和嘴唇都很肥厚,脸上带着深深的愁容,愁容里还有惊慌。孟院长向他问话,他摇了摇头,摆了摆手,意思是他是不会讲中国话的。佟继臣便过来用日语和他交谈。孟院长这才想到佟继臣在日本留学的事。孟院长对佟继臣说:“先问问他是哪个部分的,为什么来到这里。”佟继臣问了日本兵,日本兵说,他叫松山槐多,是兆州仓本部队的一个下士,今天在大西章战斗中小腿负了伤,藏在了老百姓家中。战斗结束,日本人在打扫战场时把他漏掉了。他求生心切,晚上看见一个无人的担架,就偷偷爬上来,没想到被人抬进了八路军的医院,却又担心被认出,在混乱中他才又悄悄钻进了这个草垛。虽然他想求生,但是对于死他也做好了准备。

很快,天津的班得胜牧师就托人送来了链霉素。班得胜托了一个来兆州卖文具的教徒,这位教徒由天津坐火车先到石家庄,又从石家庄骑自行车来到兆州。谁知进城门时遭到了日本兵的搜查,日本兵单把链霉素扣留下来。这卖文具的教徒在福音堂见到山牧仁,把进城时的遭遇讲给他。山牧仁一听着了急,便去找教徒韩先生。韩先生说,此事看似不大,但比较复杂。因为最近常有人从天津带药,药都是带给八路军的。如果他去找日本人要药,日本人一定会说他通着八路。这就不如由他引荐山牧仁亲自去找仓本部队长。好在仓本认识韩先生,估计也会给点面子。

佟继臣把松山槐多的话翻译给孟院长,孟院长避开松山槐多,对大家说,战场上碰见这种事并不奇怪,他在冀西时,也遇见过日本兵跑到八路军医院来的事。这种情况一般都有特殊性质,一是日本兵求生心切,就像这个松山槐多说的,看见担架就上。二是这种人对侵略战争都存有矛盾心理,所以一旦负伤无援时,不用日本的武士道精神结束自己的生命,而是采取其他求生方式。孟院长在冀西时收治过这种人,过后他们还自发成立过反战组织,表示要为抗日出力。

三灵回到福音堂,赶紧把向文成托她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山牧仁,山牧仁想了想对三灵说:“你再回笨花时,就替我转告向先生,他托我的事,我一定尽力,让他放心。”

松山槐多小腿上的伤势并不严重,子弹没有打着胫骨,只打穿了腓肠肌。佟继臣给他清理了伤口,又用日语问了他不少话,像审问。有备在旁边做助手,觉得松山槐多回答佟医生的话是认真的。松山槐多回答着佟医生的话,还不时看看一边的有备,似乎是对有备说:你相信我的话吗?我说的都是实话。有备为松山槐多包扎伤口,孟院长还专门检查了有备的包扎。

向文成不再挽留三灵,三灵从世安堂出来,和同艾、秀芝告了别,就回了城。

佟继臣把松山槐多的答话向孟院长做了汇报,他说,松山槐多是日本长野县穗高町人,一年前应征入伍的,今年才十八岁。入伍前是东京美术学校的学生,属西洋画科。东京美术学校的学生有不少人存有反战情绪,但松山槐多说他自己并不是一个激进的反战者,只是战争使得他不能再继续心爱的学业了。到达中国后他只盼战争早一天结束,好让他再有机会回到他的美术学校。

三灵听向文成说走动儿也不接话茬儿,只说:“文成大哥,我还得赶回城里去哪,天黑了,城门要关,就回不去了。”

孟院长听完佟继臣的报告说:“怨不得他的挎包里有一顶黑学生帽,帽徽是个‘美’字。挎包里还有一个本子,画着不少中国的风光。”孟院长思忖片刻又说:“松山槐多自己讲的这个故事,目前我们也只能当故事听听,也有日本兵为了生存,编出一些虚假故事的。”

三灵站起身就要走,向文成又拦住她说:“我还得给你说说走动儿的事。走动儿可是进步了,对抗日工作积极着哪。在区里、县里名声都很好。在咱们这一方,开展工作可顶了大事。”

松山槐多被安排住在向家一个废弃的草屋里。笨花人说的草屋并非用草搭成,这是百姓为存放农具和牲口吃的碎草的屋子。这屋里还有一盘小炕,现在成了松山槐多的病床。他在向家一住半个月,享受着和医院工作人员一样的生活待遇。每天为他换药的是有备。每次换药时,有备就把绷带解开,先用双氧水为他清洗伤口,然后把红汞纱条塞入伤口中,再重新包扎起来。开始松山槐多只观看有备的操作不说话,但几天后他的伤口不见好转,而且伤口里还化了脓。有备再换药时,松山槐多就比画着要过有备手里的器具,开始自己给自己处理伤口。他先把一条蘸着红汞的纱条塞进伤口,再把纱条从伤口另一面拽出来,两只手再捏住纱条的两端用力拉拽,鲜血立刻从伤口里流出来。松山槐多咬紧牙关,脸上却带着笑容对有备说:“要这样。”他指示有备也学着他的方法去做。有备学着松山槐多的动作为他换药,只觉得这动作未免太残忍,当他学着松山槐多的办法为他处理伤口时,觉得疼痛就成了他自己。可是,在做过几次松山式的处理后,松山槐多的伤口还真有了明显的改善:新肉正从伤口的四壁长出来,松山槐多欣喜地把新肉指给有备看,有备身上轻松了许多。

三灵说:“靠给我吧,我也知道你找这种药的用处。”

有备的轻松不仅是因为松山槐多的伤口长出了新肉,在给松山槐多换药的日子里,他还学会了用简单的日语和松山槐多交流。他管他叫槐多,他管他叫有备。槐多也学会了不少中国话,和有备相比,槐多比有备掌握的中文更多一些,因为日语里就有不少中国字。遇到两人语言不通时,就在槐多的本子上用中文写。

向文成说:“你回去就对山牧师说,说我托他一件事,事不宜迟,我急需一种叫链霉素的药,让山牧师托托天津的班牧师务必给买到,买到后再设法送给山牧师。”

槐多的本子不是一般的本子,是东京美术学校的速写本。本子上不光写字,还画着许多速写画,有铅笔的也有蜡笔的。这些速写画引起了有备的极大兴趣,从前他听尹率真和取灯都说过这种写生画,今天才终于见到了什么是写生画。他翻开一页看,是兆州的古城门,他看出这就是兆州东门:土城墙上矗立着一个城门楼,门楼上有块匾。从这个门洞出去走八里,就是笨花村。在这幅铅笔画的下边写着字:支那兆州,昭和十八年六月二十日。他又翻开一页,是几棵古柏树,下面的记载是“支那兆州柏林寺古柏,昭和十八年十月五日”。再翻,是一棵大白菜,旁边写着“兆州的白菜比长野的白菜大”。再翻是一个光头的男子头像,有备看出是槐多的自画像,画得虽然潦草,也能看出那是槐多本人。有备继续翻槐多的速写本,他翻到了自己家的草垛,这是槐多刚画上去的。槐多先用铅笔画出草垛的形状,又用蜡笔在上面涂了颜色。下边的文字注明是:支那兆州笨花村草垛,昭和十九年七月余养伤于此。

三灵说:“知道,班牧师叫班得胜,前几天还来过。”

槐多的速写本使有备向槐多说出了自己对美术的兴趣。前些天,当有备得知槐多是个学美术的学生时,还不愿把自己的兴趣告诉槐多。那时他想,自己是个八路军,而槐多是个日本兵,给日本兵治伤是八路军的政策;和日本兵谈画画就没有原则了。但是今天,当他翻看了槐多的速写本后,他有点要向他请教的愿望了。他对槐多说,其实他也画画,可是画什么不像什么,这是为什么。槐多说:“你画画让我看看。”他就势为有备摆了一个军用水壶,让有备在他的速写本上画。有备画了一阵,觉得和眼前的水壶还是有距离,就问槐多是为什么。槐多说:“我看出了你的问题。你画一种圆东西,先要找出它的直线。圆线没有标准,直线有标准。”槐多边说边从有备手里拿过本子,为有备做示范。他先用虚线画了一个长方形的方块,又用直线在方体里找水壶的各个圆线,然后再把这些不完整的圆线连接起来,纸上便出现了一个完整的水壶轮廓。槐多又在这个轮廓上画出了水壶的明暗,一个水壶便呈现在纸上。

向文成说:“天津有个班牧师你准知道。”

槐多的作画方法使有备的眼界大开,心里一阵豁亮。接着槐多又给有备讲了比例的重要。他说,画画要先讲比例,比如一个房子前卧着一条狗,狗旁边还有一只鸡,那么这三种东西之间就产生了比例,这种比例就叫比例关系。比如一个成年人大约有七个头高,这也是个比例关系。槐多对有备说,绘画的道理还很多,我讲的都是最基本的,都属于观察能力。在美术学校学美术,就是要锻炼自己的观察能力。

三灵问向文成是什么事,心里也知道这事肯定非同寻常。

有备为槐多治伤,槐多也培养着有备学习绘画的观察能力。槐多的伤腿逐渐痊愈,脸上的愁容也渐渐消失。闲暇时他常和有备一起到屋顶上画写生。有备问槐多,长野县和兆州一样不一样。槐多说,不一样。长野县有山、有水;兆州没有山,只有一条孝河,河里也没有水。有备说,你是说兆州没有长野好,是不是?槐多觉出自己的言语有失,急忙说,不是不是,不是这个意思。长野好,兆州也好,要不然为什么我在本子上画兆州。有备说,兆州好在哪儿?槐多说,兆州和长野许多地方都相似。这里的平原就很像长野,看到它就能使我想到我的家乡。长野有条千曲川,兆州有条孝河。孝河里虽然没有水,但它们弯弯曲曲的样子实在一样。我常常看着兆州想家乡。有备说,那谁让你们非要来中国不可。槐多不说话了,可思乡的心情显然还在继续,顿了一会儿,他喃喃地说:“……是的,谁让我来中国呢?”槐多沉默了,枕着自己的手掌在屋顶躺了下来。有备也躺在槐多的旁边。两人静默了一会儿,槐多叹了口气说:“有备,我给你唱一首歌吧,这是一首回家的歌。”他用日文低声唱起来,唱得婉转动情,自己还流着眼泪。

向文成对三灵说:“三灵呀,你再给办一件事吧。现在我进不了城,不能亲自去见山牧师,这事又不能落在字面上,只有口传。你是个靠得住的人,就替我转告一下山牧仁吧。”

有备听槐多唱完,就问他这首歌叫什么,唱的是什么意思。槐多说,这首歌叫《小小的晚霞》,这是一首童谣,唱的是乌鸦回家的事。他吃力地用中文给有备翻译着歌词:

向文成领三灵来到世安堂,先把硼酸收进一个药抽屉,然后让三灵在沙发上就座。三灵不坐,只看了个板凳坐下。

晚霞啊晚霞,天黑了,

向家人观看完这个又胖又大的面包,三灵又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布包,专对向文成说,这也是山牧仁让她送来的。其实,她今天是专为送这个小布包而来,送面包是个捎带。三灵把布包打开,里面是一个电光纸包。打开电光纸,电光纸里还有一层纸,纸包上写着钢笔字,有中国字也有外国字。向文成小心翼翼地接过纸包,凑近了仔细看。他看懂了,对全家说:“硼酸,这可稀罕。先前只在医书上看过介绍,是外用消炎药。”三灵说,山牧仁让她转告向文成,他知道向文成正需要这种药。向文成接过这硼酸如获至宝,他把纸包又一层层包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就让三灵跟他去世安堂。

山上寺庙的钟声响了,

三灵走进向家,向家人也喜欢三灵,同艾、秀芝、向文成把她围在当院。三灵笑着对向家人说:“还是回到笨花觉着亲。”三灵说的回笨花亲,其实是看见了向家人。她自己的家空着。走动儿在区里当交通后,三灵的家就更无人进门,院里长着荒草。同艾知道三灵话里的含意,说:“想家了,就回来看看吧。”三灵不再多作寒暄,把一个白布包在石板上展开,里面是一个又胖又大的面包。这面包有钵碗大,烤得红通通的,还喷着发酵的香味儿。三灵告诉他们,这是她刚烤出来的,山牧仁一定要她带给向家尝尝。只是如今她烤制的面包仍然不地道,没想到这看似最简单的事倒难住了她。主要原因是酵母不对付,山牧仁从瑞典带来的干酵母都用完了。目前全世界都在打仗,邮路不通,瑞典人想寄又寄不过来,她就用本地蒸馒头的酵母代替。用本地酵母还得使碱,不使碱就酸,可一使碱皮就硬,她左试右试还不算成功。不过山牧仁却说好吃,她知道这是山牧仁在鼓励她。一个新鲜面包摆在向家,向家人无论如何都觉得是个非同一般的物件。院里弥漫着酵母的香气,也弥漫起欢乐。近来形势紧张,向文成已经许久没有这种欢乐了。这时他面对着石板上的面包又立刻展开了一个关于面包的话题。他说那年他在汉口时,渣甸路上有个英国人开的面包房,他看过英国人做面包,那过程比蒸馒头要复杂得多。单说醒面,一般人就做不到。面发好了,做成面包形状,还要“醒”,醒面的温度和湿度都得拿温度表试。

手拉着手都回家吧,

向文成早就要替梅阁买药,一直苦于找不到人。这天,有个女人走进向家,顿时打开了向文成的思路。这女人是走动儿的媳妇,现在城里给山牧仁揽饭——笨花人管当用人叫“揽饭”。前几年走动儿往西头奔儿楼家“走”的时候,走动儿媳妇就不想跟走动儿过了,便不时找向文成诉说心里的苦闷。其实走动儿媳妇比奔儿楼娘要年轻利索得多,脸和手洗得洁白,连衣服领子都是少见的干净,头发整日光亮乌黑,纹丝不乱,一个黑丝纂儿网把脑后的纂儿网住,纂儿网上常插着星星点点的银簪子。走动儿的媳妇叫三灵,也信基督教。山师娘看见三灵干净利索,就托向文成问她愿意不愿意给她帮忙。向文成把消息告诉三灵,三灵一听十分高兴。她和走动儿本来就冷淡,闺女安已经嫁了人,身边也没有子女拖累,便去了山牧仁家揽饭。三灵很快就掌握了山家的全套家务,从洗刷到炊事,一切按瑞典人的习惯做事,做得一丝不苟。她对瑞典人的饮食习惯尤其领略得快,她利用当地极少的炊事原料,创造性地为山牧仁做着烹调。笨花人来福音堂做礼拜时,常隔着花墙看三灵的炊事表演,或烤肉,或摊薄饼。整个福音堂常常弥漫着新鲜而陌生的气味。三灵和山牧仁一家相处得十分融洽,山牧仁不止一次对向文成说,感谢他为他推荐了三灵,使他在兆州愉快地完成着他的事业。

就像乌鸦归巢一样。

向文成还在和同艾盘算给梅阁买药的事,秀芝回来了,手里端着个空砂锅。同艾就赶紧问,梅阁喝羊奶了没有。秀芝说:“倒是喝了,可过了一会儿又吐了。吐了羊奶就咳嗽,痰里还裹着血。”向文成沉吟一阵说:“三期。”他说的是梅阁的病。原来女人的弱症就是肺结核。肺结核分期,三期已近后期。看来托人去天津买药成了刻不容缓的事。

孩子们回家了,

向桂“栽”到了卖植物油灯这件事上。宫崎通过韩先生从裕逢厚套购棉花,半个兆州的棉花都给了宫崎。为了满足宫崎无限的需求,向桂用重金高价收购棉花,支出了大量现金,可向桂得到的只是宫崎的植物油灯。偏偏向桂对植物油灯的市场估计有误,现在,随着抗日形势的发展,许多人家连灯都不点了,目前几十万盏植物油灯扔在仓库里卖不出去,裕逢厚让这些灯压得已濒临倒闭。向桂自觉没脸回村见同艾和向文成,只派小妮儿不时回村看看。小妮儿有时给同艾带一小蒲包橘子,有时带几斤炸食。向文成看见小妮儿就说:“小婶子,你可成了个使者。”小妮儿说:“文成,别给你婶子开玩笑了,你婶子连个开玩笑的精神也没有了。”向文成说:“也不必。你看你一回来我娘多高兴,我娘就爱吃南方的水果。”同艾生性和笨花人不同,在南方又养成了爱吃水果的习惯,对水果吃得还很挑剔。同艾看见小妮儿的蒲包也不推让,迫不及待地解开麻绳,拿出一个橘子掰开尝尝说:“倒是黄岩橘子。这兵荒马乱的,城里还有人买橘子。”小妮儿说:“都是日本人买,有几个日本娘儿们整天穿着趿拉板围着水果摊子。”小妮儿看同艾尝着橘子,却又想起向桂的大房聋扔子,便对同艾说:“嫂,得了空儿也给有备他聋奶奶送过几个去吧。”同艾就说:“你不说我也得送过去。”

月亮出来了,

同艾问向文成:“梅阁的病是不是弱症?”向文成说:“十有八九是。要是有架X光就好了,X光就是为了诊断弱症的。”同艾说:“早先咱在保定的时候,斯罗医院就有。”向文成说:“有是有,可X光只管检查,管不了治疗。目前咱是缺药,外国人发明的药在中国只有大城市有,我正托人给她找药呢。”同艾说:“快托托人吧,看把这孩子煎熬的,可怜见。”向文成说:“有种专治这病的药叫链霉素,这药只有天津有,贵得很,从天津买要好几块钱一支。在咱们这里卖,一支就得两斗麦子。”同艾说:“大粪牛还能舍得拿麦子给梅阁换药?”向文成说:“可舍不得。我盘算,先把药进来,咱替她打针,治病要紧。可是怎么才能把药买回来呢,我一时还没想好。”同艾说:“找找你叔叔吧,他整天跑天津。”向文成说:“最近一个时期,他不常去天津了,宫崎的事让我叔叔伤透了心。”同艾说:“你叔叔是不撞南墙心不死的人。当初咱都看着他卖灯的事不牢靠,他非干不可。你说宫崎买他的花,不给钱光让他卖灯,有他那样的糊涂人没有,他才是聪明一时糊涂一世。”

小鸟做梦的时候,

秀芝把早晨挤的羊奶在砂锅里热热,端着砂锅去给梅阁送羊奶。这些天向家刨了山药,有备净喂奶羊吃山药,又喂山药蔓儿,挤出的羊奶就格外稠。秀芝端着砂锅出门,砂锅里往外扑着奶香。

亮晶晶的星星闪耀了。

向文成说:“能说多少就说多少。等她哪天过来,我再仔细递说她。”

有备听完槐多的歌词,觉得天上仿佛真有亮晶晶的星星在闪耀。从前有备不知道什么叫朋友,他常听大人说:“这是我的朋友。”“来了个朋友。”“去送朋友。”他想,大人们真有朋友吗?人需要朋友吗?此时此刻,躺在屋顶上的有备想起了朋友这两个字。他问槐多:“日本人管朋友叫什么?”槐多告诉有备说:“叫道莫塔其。”说完他问有备:“你问这干什么?”有备本来要说:“我们做朋友——道莫塔其吧。”但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不能这样说。槐多再好也是个日本兵,而他是个八路军。槐多这时也警惕起来,在他看来,眼前这个小孩显然已经是他的中国朋友了,可他没有自不量力,他没有把自己的心情告诉有备。

秀芝说:“我说不了那么全。”

平时,槐多喜欢随意把他的黑帽子戴在头上,现在帽子就放在他身边。有备喜欢这顶帽子,它那黑呢子的质地,黑色亮皮的帽檐儿,都让他觉得新奇。尤其缀在帽子正中的黄铜“美”字帽徽,更显出它和一般帽子的不同。有时,有备替槐多换药时就故意把这顶帽子戴在自己头上。现在,有备听完了槐多的歌后又拿起了这顶帽子,他把它戴在自己头上说:“咱们先回家吧。”他拉起仍然躺在房上的槐多说:“我娘蒸糕呢,我闻见味儿了。”

向文成从门外走进来,知道同艾和秀芝正在说梅阁的事,就说:“这回让秀芝送,告诉她,再没有比羊奶更适合她喝的物件了,羊奶里含蛋白、脂肪和钙,糖分也不少。这不论对身体的营养,对肺病的钙化都有好处。”

有备曾把松山槐多介绍给向文成和秀芝,并偷偷对爹娘说:“这个日本兵和别的兵可不一样,可别拿他当日本兵对待。”向文成说:“你说他和别的日本兵不一样可以,可你说别拿他当日本兵对待可就说不通了。好坏他也是个日本兵。”向文成说着看似不疼不痒的话,也早就在观察松山槐多了。一次,向文成看有备给松山槐多换药,无意中也看见了松山槐多的速写本。他翻到兆州城门那一张就说:“城门的匾上还有四个字哪,你光点着四个黑点。匾上光点四个黑点不行。你应该添上去。”松山槐多说:“匾上是有四个字,可一张速写画,不一定非把文字写上不可,画速写是要讲些概括的。”虽然松山槐多委婉地拒绝了向文成要他往画上添字的提议,可他由此发现了向文成的热忱,他向他请教,问他那是四个什么字。向文成说:“‘东门锁钥’。看,多么雄壮的四个字。那字写得也好,出自唐代大书法家虞世南之手。”向文成说这番话时本能地流露出一个中国人的自豪。松山槐多重视起向文成的话,但他并没有把字直接写在速写画的“匾”上,他在图画下方又添了一行小字:此城门的匾上有四字为:东门锁钥。字体雄壮、有力。松山槐多受了向文成的感染,写字时好像也带着中国人向文成的心情和愿望。

那天梅阁拿走花样,同艾就叫过秀芝说:“梅阁的脸色可不对,还有点恍恍惚惚的。这孩子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咱们得帮帮她。”秀芝说:“文成让她吃药,她也拧着不吃。”同艾说:“叫她喝羊奶吧,这病就得靠将养。”秀芝说:“我叫有备给她送过,她说羊奶膻,硬是让有备端回来。”同艾说:“叫文成给她讲讲喝羊奶的好处,她还是听文成的。”

有备和槐多从房顶上下来,去向家吃糕。这天秀芝真的蒸了一锅黄米糕。有备就觉得,这是他娘专为槐多蒸的。可秀芝不这样说,她给槐多和有备每人夹了一盘子,又从笼屉里夹出几块,叫有备去给医院同志送糕。有备兴高采烈地去给大伙儿送糕,又觉得他这举动似又减轻了秀芝款待槐多的分量。

梅阁回家去替花样,忽又觉得这个花样不完全适用于她。她想的可不是风平浪静,也不是花好月圆,她要把她的向往寄托在这个枕头上。她就一边替着,一边做着修改。她先去掉了那个月亮,又模仿宗教画上的云彩形状画了几朵云彩,只保留了中间的帆船和下面的房子、树。最后,她压着上方的空白写了一排双描字:天国近了,时候到了。她觉得那几只帆船不是飘向别处,正是飘向天国。梅阁终于完成了这幅图画,终于完整了自己的思想。

向文成也来吃糕,他对松山槐多说,他知道日本人也吃糕,东亚人都吃糕,可每个国家有每个国家的吃法。就此,你们讲的大东亚共荣就行不通。松山槐多笑起来,笑容里有几分不自在。

同艾帮梅阁确立了枕头的形式,梅阁十分高兴,就开始按照这洋枕头的形式选花样。她选来选去,最后选了一幅平湖秋月:近处有房子和树,远处是水和几个孤帆,最上边有个圆月亮。同艾也觉得这个花样适合在洋枕头上用。她把平湖秋月取出来,交给梅阁说:“你回去替吧,替下来再把样子还给我。”

秀芝看着松山槐多吃糕,说:“今年的枣没长好,年头不好,枣也长不好。”

同艾一听梅阁要她出主意,想了想说:“梅阁我先问你,你打算做什么样的枕头?”梅阁说:“枕头还能有什么样的,用蓝布缝个筒子,一头一幅枕头顶,枕头里装上荞麦皮。”同艾说:“叫我说,咱们不做那样的,太守旧,做新式的洋枕头吧。先前我在城陵矶、汉口,都枕洋枕头。”同艾一说洋枕头,梅阁便恍然大悟似的说:“我知道了,准是山牧师他们家那样的,白的,扁的,没有枕头顶,花样直接绣在枕头上。”同艾说:“对,对,有的还在四周沿着飞边儿。这就是洋枕头,就做这样的。”

松山槐多明白秀芝说的年头是什么,那是因为他们这些日本人的存在。他羞愧地放下了筷子。

同艾把梅阁引到她的屋里,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两本大书,翻开来就给梅阁一幅幅介绍。她翻出一幅说:“这是个喜鹊登枝。”又翻出一幅说:“这是个鸳鸯戏水。”又翻出一幅说:“这是个麒麟送子……这是个莲花石榴,这是个五子登科,这是个狮子滚绣球,这是个松鼠拉葡萄,这是个猴偷桃,这是个鸡上架……这些都是咱们本地的花样子。”同艾又往后翻着说:“这是我在外地攒下的。外地人见识广,花样变化也快。你看,岳阳楼,洞庭船帆,平湖秋月,保俶塔,雷峰塔……塔里的那个媳妇是白娘子,白娘子是个蛇精,法海把她镇到这座塔里了。白娘子和法海可是斗了一阵子。白娘子领着水来淹法海的金山寺,淹不了,为什么?白娘子说:水也长,庙也长,法海的法力比我强……你看我说到哪儿去了,这是一出戏。你再看这张,这是断桥,断桥借伞,白娘子和许仙就是在这儿认识的。”同艾给梅阁讲着,梅阁的眼睛随着同艾的本子兴奋地忽闪着。她说:“敢情喜大娘有这么多花样,真是个万宝囊。我越看眼越花,哪个适合我呀?我这个人和别人不同。这喜鹊天天见,我也不喜欢断桥和雷峰塔。喜大娘,还求你给我出个主意吧。”

向文成看出松山槐多的尴尬,圆场似的说:“看明年的吧,明年没个长不好。”他说得信心百倍,带着“东门锁钥”般的豪迈。

原来梅阁看秀芝劈菜,同艾早在屋里看见了梅阁。这会儿一听梅阁要替花样子,就连忙从正房走出来,站在廊下说:“梅阁,快来吧,花样子我可攒了不少,老样的新样的都有。”同艾虽然早就不绣花了,花样子还真保存了不少。她找向文成要了几本大书,把花样子一张张都夹在书里。这书是向文成的硬皮医书,有中国字的,也有外国字的,有的书上还画着人的五脏六腑,人的眼睛、脑子,还有人的生殖器官,什么都有。同艾看不懂这些奇形怪状的图像,只用这书夹花样子。

松山槐多也听出了向文成话里的意思,重又把筷子拿起来,对着向家人说:“我预祝明年的好……年成。”

秀芝生性喜欢干粗活儿,做饭、熬菜不在话下。浆线子、待布也能胜任。可同艾教她织四蓬缯,到现在她也没有完全掌握,织出的布净跳梭。绣花的事就更少涉及了。她常对同艾说:“娘,你看我的手,就是拿不住绣花针。”同艾也不嫌她,说:“也不必去费那工夫,老年间的女人才净低头绣花呢。”

向文成纠正他说:“应该说好年景,不是年成。”

梅阁来到向家,看见秀芝正在晒干菜。秀芝把没成色的白菜用刀劈成四瓣,打算往房檐儿底下挂。好白菜她舍不得晒干菜,那要放进菜窖吃鲜菜,鲜白菜从秋后起要吃到来年正月。梅阁走进来不提刚才上梯子的事,看见秀芝劈菜,还假装精神地说:“文成嫂,我替你劈,你挂吧。”秀芝看看站在跟前的梅阁,觉得她今天的脸色很不好,蜡黄,颧骨倒通红。弱症病人的病越重,脸上越显得桃花粉色。秀芝知道,梅阁这面相正是弱症的特征,便明白梅阁的病又重了。她对梅阁说:“没几棵菜,也快劈完了,临黑,群山耕地回来让群山挂。”梅阁听了秀芝的话,就找了个蒲墩儿坐下看秀芝劈菜。只见秀芝抡起胳膊一刀下去,一棵菜立时就变成两瓣,再劈两下就变成四瓣。她劈得有力,劈得果断,劈得利落。梅阁不觉想到,若是自己真要替秀芝劈菜,还真没有这么大的力气。人要是不壮实,遇上本来的区区小事,做起来也会变得十分艰难。梅阁就这么一边想着,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秀芝把菜劈完。秀芝知道梅阁来向家有事,劈完菜在围裙上擦擦手说:“梅阁,有事吧?”梅阁说:“嫂子,我想给我个人绣副枕头顶。取灯走了,我又不能进城去教堂。心里憋闷得没抓没挠,也是为了排遣点寂寞。我知道恁家有样子。我想替一副。”秀芝解下围裙收起刀说:“梅阁,你要是找花样,我娘屋里比我多。走,咱去找我娘。”

[1] 白校:白求恩医士学校。

梅阁想蹬梯子上房去向家,爬了两磴就觉得腿发软。往上再爬一磴,眼前就有些发黑。向上看看,离房顶还远。再爬,便力不从心了。她闭住眼睛歇息一会儿,再想迈腿时,腿也不听使唤了。她这才倒退下来,从正门往向家走。

[2] 杨成武(1914—2004):八路军抗日将领,时任晋察冀第一军分区司令员。

46

[3] 攀也:攀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