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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另一把六弦琴

她一时沉默不语,再也不理会克勒维尔。

“我也是很虔诚的,”瓦莱莉边说边坐到一把扶手椅上,“可是我决不把我的宗教信仰当门面,每次去教堂,我都是悄悄的。”

克勒维尔忐忑不安,摆出姿势站在瓦莱莉坐着的椅子前,见她陷入了沉思之中,正想着他的那番蠢话惹出的心事。

“我没有这么说,”克勒维尔回答道,他深知对贞操的赞颂,会对玛纳弗太太构成多大的伤害。

“瓦莱莉,我的小天使?……”

“那我就不值得敬重,我!”瓦莱莉一副阴森森的面孔盯着克勒维尔,说道。

深深的沉默。她悄悄地抹去了一颗泪水,不知那眼泪是真是假。

“别笑话她,我的心肝宝贝,她是个十分圣洁高贵而又虔诚的女人,值得敬重!……”

“开口说话呀,我的小乖乖……”

“那个老女人,她怎么能让你动了恻隐之心的!她是不是给你看了什么?看了她的……她的宗教!……”

“先生!”

一听到于洛两个字,又听说要二十万法郎,瓦莱莉细长的眼皮中射出一道目光,宛若硝烟缭绕的炮口闪烁的弹火。

“你在想什么呢,我的爱?”

“是可怜的于洛太太,她需要二十万法郎!不然,元帅和费希老头就要自杀了,因为这事跟你有点关系,我的小公爵夫人,所以我准备挽救一下。噢!那是个圣洁的女人,我了解她,她会把钱全还给我的。”

“啊!克勒维尔先生,我在想我初领圣体的那天!那时我多美!多纯洁!多圣洁!……纯洁无瑕……啊!要是有人来对我母亲说:‘您女儿以后准会是个婊子,欺骗她丈夫。总有一天,警官会在一座小公馆里把她当场抓住,她会把自己卖给克勒维尔,背叛于洛,那两个要命的老头子!……’呸!……哼!不等人把话说完,她就会气死的,她多爱我呀,可怜的女人!”

“什么,绝望还有贞操可言?”她摇晃着脑袋,像拿破仑那样交叉着双臂,说道。

“你静一静!”

“我刚刚见识了绝望的贞操!……”

“你不知道,一个犯了奸情的女人,要多爱一个男人,才会把时时折磨着人的负疚感强压在心底。可惜莱纳走开了;不然她会告诉你,就在今天上午,她看见我眼里噙着泪水在祈祷上帝。我,您知道吧,克勒维尔先生,我丝毫不会拿宗教信仰取笑。您什么时候听我说过这方面的一句坏话?……”

她说着摆出一副姿势,透过雾霭般的细麻布,她的身体依稀可见,显得那么奇妙精灵,看得克勒维尔像拉伯雷所说的那样,从头到脚全散了架。

克勒维尔摆了摆手。

“知道了,区长大人!举手发誓,行了吧!……再举上一只脚!”

“我不让别人在我面前说宗教半个不字……我随便什么都不当一回事,什么国王啦,政治啦,金融啦,上流社会神圣的一切,全不在乎,管他什么法官,婚姻,爱情,少女,老头儿!……可是教会……上帝!……噢!这,我从不乱说!我心里知道我做了错事,我为您毁了自己的前程……可您根本不知道我爱您爱到什么程度!”

“瓦莱莉,我的宝贝,你以你的名誉发誓……你知道,以我们的名誉发誓,决不把我说的话走漏一个字……”

克勒维尔双手合十。

克勒维尔打住话头,看了看玛纳弗太太。

“啊!得钻到我的心里,测一测我的宗教信念有多深,才能明白我为您所作的一切牺牲!……我感到我有着玛大肋纳的天性。您也知道我对教士有多尊敬!数一数我给教会献了多少东西!我母亲从小让我受天主教教育,我是理解主的!对我们这些堕落的人,他说的才最可怕。”

“呃!我刚刚见了……”

瓦莱莉拭去了滚落在面颊上的两滴泪水。

“怎么会长这么一只鼻子,竟然对他的瓦…莱…莉保密!……”她继续说道,边说边拧克勒维尔的鼻子,左一下,右一下,最后又把鼻子拧回了原位。

克勒维尔吓坏了,玛纳弗太太站了起来,情绪激烈。

说着,她用头发轻轻拂了拂克勒维尔的脸,一边拧了一下他的鼻子。

“静一静,我的小乖乖!……你吓死我了!”

“这还不够!……”她说着跳上克勒维尔的膝头,两只手臂搂着他的脖子,就像是挂在衣钩上,“我想要你爱着我,就像爱一千万法郎,爱天下所有的金子,不,比这还要爱。亨利从来过不了五分钟,就会把他心事全都跟我说!可瞧瞧,你到底怎么了,我的胖乖乖?有什么事,咱们摆一摆呀……快把你的事都跟你的小猫咪说了吧,爽快点!”

玛纳弗太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我不爱你,瓦莱莉!”克勒维尔说,“我呀,就像爱一百万法郎那样爱着您!”

“我的上帝!我不是个坏女人!”她双手合十说道,“行行好,捡回您这只迷途的羔羊吧,打也罢,杀也罢,只求您把她从教她堕落、犯了奸情的人手中夺回来,她一定会高高兴兴地趴在您的肩头!无比幸福地回到羊圈去!”

“我的马基雅维里的胖徒孙,你以为我会打发走亨利!法兰西会解除它的舰队的武装吗?……亨利!那可是挂在铁钉上一把不出鞘的刀。我可以用他来证明你是不是爱着我。”她说道,“今天上午你就不爱我。”

她站起身,望了望克勒维尔,克勒维尔见瓦莱莉双眼发白,真吓人。

“亨利!总是亨利!……”克勒维尔嚷了起来。

“还有,克勒维尔,你知道吗?我呀!我有时感到害怕……无论此世还是彼世,都逃不脱上帝的惩罚。我能指望上帝对我发什么慈悲呢?上帝会以各种方式惩罚罪人,降下各种各样的灾难。傻瓜蛋们都不明白,那形形色色的灾难,原来是让你赎罪。我母亲在临死前跟我谈起她的晚年时,就是这么对我说的。可要是我失去了你!……”她像疯了一般,使劲地抱住克勒维尔又添了一句,“啊!那我也就不活了!”

“噢!你能弄到吗?对了,通过于洛的笔录弄到的五万法郎我还没有用,我可以跟亨利再要五万法郎!”

玛纳弗太太松开克勒维尔,又跪倒在扶手椅前,合着双手,(那姿态多么迷人!)以难以置信的虔诚劲儿祈祷起来:

“没什么,”克勒维尔说,“我两个小时内需要二十万法郎……”

“您,圣女瓦莱莉,我善良的主保女神,您为什么不再经常降临到托付给您的人床头呢?噢!今天晚上降临吧,就像今天早上那样,给我一些善良的念头,我一定离开邪恶的道路,学玛大肋纳的样子,放弃骗人的享乐,放弃尘世虚假的荣华,甚至放弃我心爱的人!”

“我的天,那我就一点也不明白了,”玛纳弗太太说,“一个朋友有什么难处,非要我像拔香槟酒瓶塞那样一点点往外抠,我才不管呢……你走吧,你让我讨厌……”

“我的小乖乖!”克勒维尔唤道。

“瞎说!”男子汉自信是得宠的,反驳道。

“再也没有小乖乖了,先生!”她说着转过身去,俨然一个贞洁的女子,双眼含着泪水,显得高贵,冷漠,无情。

“那么你不相信你是小克勒维尔的父亲?”

“别碰我,”她推开了克勒维尔,说道,“我的本分是什么?……要忠于我的丈夫。那个人都快死了,可我在做什么呢?他就要进坟墓,可我却在欺骗他。他以为您这个儿子是他的……我这就去跟他说实话,先去赎罪,求得他的饶恕,再去求上帝的饶恕。我们分手吧!……永别了,克勒维尔先生!……”她站立着,朝克勒维尔伸去一只冰冷的手,继续说道,“永别了,我的朋友,我们到一个更好的世界再见面吧……您从我身上得到了一些快乐,那是罪孽,现在,我想要……对,我想得到您的尊重……”

“不是。”

克勒维尔热泪横流。

“我们那座公馆是不是抬价了?”

“大笨蛋!”她像女魔似的哈哈大笑道,“那些虔诚的女人就是采用这种手段来掏你的钱袋,骗你二十万法郎!可是你,还说什么黎塞留元帅,那个典型的洛夫莱斯,竟然像斯坦勃克说的那样,上这种陈词滥调的当!要是我愿意,大傻瓜,我也照样能掏出你二十万法郎!……管好你的钱吧!要是你钱太多,那多出的一份就归我好啦!虽说那个女人有虔诚的表示,值得敬重,因为她已经五十七岁了,可要是你给她两个子儿,我们永远别见面了,你养她做情妇吧;不过,你明天准会又跑到我这里来,被她硬邦邦的手摸得遍体鳞伤,被她廉价的泪水灌个烂醉,听她整日哭哭啼啼,恨不能把她的欢爱化作大雨!”

“不是。”

“二十万法郎,确实是一大笔钱,”克勒维尔说。

“哪里话!”瓦莱莉说道,“哎哟,我的小胖猫,你说,左岸的行情是不是下跌了?”

“那种虔诚的女人,胃口大着呢!……啊!什么也不放过!她们那套说教的卖价可好呢,比我们卖世上最稀罕,最实在的东西——欢乐还要贵……她们全都会编故事!不……啊!那种女人,我知道,在我母亲那儿见识过!她们自以为什么手段都可以去使,只要是为了教会,为了……唉,你应该感到羞耻,我亲爱的!你呀,本来很少给别人钱的……给我总共也没有二十万法郎!”

“太太,是不是不接待客人?”

“啊!有的,”克勒维尔说,“那座小公馆花的就要这个数……”

瓦莱莉脱下了梳妆用的罩衫,身上只穿着一件衬衣,她套上晨衣,宛如草丛中的一条水蛇。

“那你手头有四十万法郎?”她神色茫然地问。

莱纳这姑娘脸上麻麻点点,像只漏勺,仿佛生来专门给瓦莱莉作陪衬的,她与女主人会意地微微一笑,取来了晨衣。

“没有。”

“莱纳,我的姑娘,今天就到这里吧,剩下的我自己来打扮!把我那件中国料子的晨衣拿来,因为我看我先生今天好一副中国人的模样……”

“那么,先生,您是把给我买房子的那二十万法郎借给那个丑老太婆?你竟敢得罪你的小乖乖!……”

克勒维尔报之以苦涩的一笑,指了指莱纳。

“可你听我说呀!”

“你怎么了,我亲爱的?”她对克勒维尔说,“你就这一副样子进你小公爵夫人的卧房?我算是什么小公爵夫人,先生,只不过是你的小乖乖,老魔鬼!”

“要是你把钱给一个变着法子行善的傻瓜,那你也算是个有点出息的人,”她变得激动起来,说道,“我会第一个劝你这样做,因为你这个人太纯洁,写不了大部头的政治论著来给你自己长名声;你也没有多少文采可以去炮制那些小册子;你只能像所有处在你这个位置上的人一样,去挑头做一件有关社会、道德、国家或者一般性的事情来给自己扬扬名。至于慈善之神,人家早给你抢了去,如今行善也都走了歪门邪道……那些小惯犯,命运竟然比可怜的清白人好,这一套都老掉牙了。我想呵,有那二十万法郎,你应该标新立异,做一桩难度更大但真正有益的事业。这样谈起你来,大家还会把你当成蓝衣慈善家,当成蒙迪翁之类的人物,我也会为你感到自豪!可是,二十万法郎扔进圣水缸里,借给一个不知什么原因被她丈夫抛弃了的伪善的女人,告诉你,被抛弃总是有理由的(我,人家会抛下我不管吗?),把钱借给这种人,那实在太蠢了,在我们这个年代,只有一个老化妆品商的脑袋瓜里才会冒出这种念头!能感觉得到一股子掌柜气。两天过后,包你不敢再去照镜子,瞧你自己一眼!赶紧把这钱送到偿还公债基金会去,赶紧去,见不到这笔款子的收据,我不会让你进门的。去!快点,早点去!”

她在镜中打量了克勒维尔一番,跟所有同类的女人一样,见他这副激动的样子虽说还不知道到底因为什么事,反正不是为了她,心里就来气。

她用肩膀把克勒维尔推出房间,看到他的脸上又浮现出了吝啬的神色。

到瓦诺街时,他还是一脸惊慌的神色。他走进瓦莱莉的卧室,发现她正让人给她梳妆打扮。

门一关上,她大声道:

不幸的是,从甫吕梅街回家去取有抵押权的公债,克勒维尔得经过瓦诺街,他实在无法抵挡住内心的欲望,要去见一见他的小公爵夫人。

“这一下,莉丝贝特可解了大恨了!……真可惜她人在老元帅府上,不然,我们笑得会多开心!啊!这个老女人竟想夺我嘴里的面包!……我呀,我要叫你尝尝我的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