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不错!……”可怜的奥丹丝像个受伤害的女人,把话当作刀子使,毫不留情地挖苦了一句。
“听说斯迪德曼到这儿来了,可我正好上他家去了,”万塞斯拉斯一进门便说道。
“是的呀,我们刚刚碰到了,”万塞斯拉斯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回了一句。
正在这时,奥丹丝听到了丈夫的脚步声,不禁打了个哆嗦。
“可是,昨天!……”奥丹丝紧逼道。
“我的天使,男人们为了自己作乐,再卑鄙、可耻和罪恶的事都会做得出来;看来这是他们的本性。我们这些女人,是命定要牺牲的。我以为苦难已经到了尽头,可又来了,因为我实在没想到我还会跟女儿遭受双重的苦难。要勇敢,保持沉默!……我的奥丹丝,向我发誓,有伤心事,只跟我讲,千万不要在别人面前有任何流露……啊!要像你母亲那样自尊!”
“唉!我骗了你,我亲爱的,让你母亲来给我们裁决吧……”
“我的母亲,”女儿说道,“他撒谎!他骗了我……他亲口对我说‘我一定不去’,可他还是去了那里。他那话,可是在他孩子的摇篮跟前说的呀!……”
对方这么坦白,让奥丹丝一下宽了心。真正心地高尚的女人,全都喜欢实话,痛恨撒谎。她们不忍心看到自己的偶像堕落,心甘情愿受她们偶像的摆布,并引以为自豪。
“一切都还没有完,我的孩子,等万塞斯拉斯回来再说。”
俄罗斯人身上,对沙皇就有这样的情感。
“你还有十年呢,亲爱的妈妈,我只有三年!……”自私的痴情女说道。
“请听我说,亲爱的母亲……”万塞斯拉斯说,“我太爱我善良温柔的奥丹丝了,我们家里到底有多大的难处,我都瞒着她。有什么办法呢?……她还在给孩子喂奶,要是遇到伤心事,对她身体不好。您知道这对一个女人来说有多危险。这会影响她的美貌、她的气色和她的身体。难道这是个错?……她以为我们只欠五千法郎,可我还另欠五千法郎……前天,我们已经绝望透了……世界上没有人会借钱给艺术家。人们怀疑我们的才能,也害怕我们一时心血来潮。我什么人也求过了,可还是没着落。最后莉丝贝特提出把她的积蓄给我们。”
“起来,我的奥丹丝,”男爵夫人说,“有我女儿这样的表示,再痛苦的回忆也都消失了!来,靠到我的心口来,我的心里,只压着你的痛苦。我可怜的小女儿,你的欢乐是我唯一的欢乐,因为你的绝望,才打开了我这张封死的嘴,我本该什么也不说的。是的,我本来想把我的痛苦全带到坟墓里去,权当作多了一层裹尸布。可为了平息你的怒火,我说了……上帝会饶恕我的!噢!要是我的生命就是你的生命,要我做什么也行!……男人、社会、机缘、天理、上帝,我想,无不要让我们经受最残酷的折磨,付出爱情的代价。我以二十四个年头的绝望,以不断的伤心和痛苦,来偿还那十年的幸福……”
“可怜的姑娘,”奥丹丝说。
面对高尚的母亲,她自感渺小,内心升腾起对母亲的一片敬意,扑通一下跪倒在母亲跟前,抓着她的裙摆亲吻,就像虔诚的天主教徒吻着殉道者的圣物。
“可怜的姑娘,”男爵夫人说。
奥丹丝眼睛直定定的,听着母亲在说,见母亲声音平静,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受到初次伤害的少妇一时平息了胸中的怨火,泪水重又涌上眼眶,潮水般地往外流。
“可莉丝贝特的两千法郎,能抵什么用?……对她来说是倾其所有,可对我们来说是无济于事。贝姨这才跟我们提起了,你知道的,奥丹丝,才提起了玛纳弗太太,说她出于自尊心,又欠男爵那么大的情,不会要一分钱利息的……奥丹丝想把她的钻石送到当铺去。我们也许能张罗到几千法郎,可我们需要一万呢。这一万法郎就在那儿放着,不要利息,借期一年!……我心里想:‘奥丹丝不会察觉到什么的,就把它借回来吧。’昨天,那个女人通过大舅邀我去吃晚饭,并说莉丝贝特已经跟她说过了,可以把钱借给我。让奥丹丝伤心绝望呢,还是去吃顿晚饭呢,在两者之间,我没有犹豫。事情就这样。奥丹丝只有二十四岁,长得鲜艳娇嫩、纯洁、贞淑,是我的幸福和荣耀所在,自从结婚以来,我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她,她怎么能想象我会不爱她,唉……反而去喜欢一个又干又皱,脸上总像撒了一把面粉似的女人呢?”他用上了雕刻工场的那套不堪入耳的脏话,专拣女人爱听的骂,以表示他的蔑视。
“就像我那样做吧,我的孩子,”母亲继续说,“要温柔、善良,这样你的良心就会安宁。等到男人临死的一天,他在床上会对自己说:‘我妻子这一辈子从来没有给过我任何痛苦!……’上帝一旦听到这临终的叹息,会给我们记着的。我若像你一样,一气之下闹出什么事来,那会有什么结果呢?……你父亲一定会气疯了,也许会离开我,也用不着担心我伤心而有所收敛了;也许早在十年前,家里就成了现在这副惨样了,弄得夫妻分居,让人看笑话,丢尽了脸面,太可怕了,也实在痛心,好端端一个家也就算毁了。无论你哥哥,还是你,你们就不可能结婚成家了……我作出了牺牲,而且是那么勇敢,要不是你父亲最后这一个外遇,大家都还以为我很幸福呢。我那么勇敢,故意瞒着实情,至今为止保全了你的父亲,他现在还受人尊敬;只是这一次,老人痴迷,实在走得太远了,我看得清清楚楚。我担心他疯过了头,会戳破了我在众人和我们之间撑起的那道屏风……这道屏风,我可是苦苦支撑了二十三年,我躲在屏风后面落泪,身边没有母亲,没有知心朋友,除了宗教,得不到任何帮助,可我还是给这个家撑了二十三年的门面。”
“啊!要是你父亲能这样对我说就好了!”男爵夫人感叹道。
一想到自己脑子里的那些念头,她连忙打住话头。
奥丹丝亲热地扑了上去,搂住丈夫的脖子。
“你,妈妈,你!……你经受了这一切,都已经二十……”
“对,要我也会这样的,”阿德丽娜说,“万塞斯拉斯,我的朋友,您妻子差点都要死过去了。”她神情严肃地继续说道,“您看她是多么爱您。可怜她全都交给您了!”说罢,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想到了所有做母亲的在女儿出嫁时都会想到的那句话,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切都在于他了,是要她受苦,还是让她幸福。”接着,她又高声说道:“看来我已经受够了苦,该看到我的孩子们幸福了。”
“等万塞斯拉斯回来,我的孩子,一切也就可以说清楚了。事情恐怕不会像你想的那么糟糕!我也一样,我也被背叛了!我亲爱的奥丹丝。你觉得我长得漂亮,而且我人也规规矩矩,可我已经被抛弃了二十三年了,竟是为了贞妮·卡迪娜、若赛花、玛纳弗那一类女人!……这一切你都知道吗?……”
“放心吧,亲爱的妈妈。”万塞斯拉斯见这场危机得到了这样完满的化解,高兴极了,说道,“两个月内,我就把钱还给那个可恶的女人,有什么办法呢?”他拿出波兰人的风度,把波兰人少不了的这句口头禅又说了一遍,“有的时候,连魔鬼的钱也会去借的。说到底,那还是我们家的钱呢。这笔钱,让我们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啊!人家客客气气请了我,要是我粗鲁以待,那还能借到钱吗?”
奥丹丝在气头上,无意中把那些可怕的秘密全都捅了出来,于洛太太听了心里痛苦极了,可不愧是伟大的母亲,无比坚强,强忍住内心的痛苦,把女儿搂到自己的怀里,在她的头上亲了又亲。
“唉!妈妈,爸爸给我们造的什么孽啊!”奥丹丝嚷了起来。
“我被背叛了!我亲爱的妈妈,”她对母亲说,“万塞斯拉斯跟我发过誓,决不上玛纳弗太太家里去,可昨天却到她那儿吃了晚饭,直到凌晨一点一刻才回家!……你要知道,昨天我们并没有吵,而是相互挑明了说。我跟他说了一些话,听了都让人心颤,我说我这个人好嫉妒,他要是不忠,会要了我的命;我疑心也重,他应该体谅我的这些弱点,因为全都是因为我爱他,我血管里有父亲的血,也有我母亲的血;一旦被背叛,我会疯了的,会做出蠢事来,会去报复,会弄得他、他儿子和我自己全都名誉扫地;还会杀了他,然后再自杀!可他还是去了,现在人还在那里!那个女人把我们都害得好苦啊!昨天,我哥哥和塞莱斯蒂娜办了抵押,收回了用在那个坏女人头上的七万法郎的借据……真的,妈妈,他们本来要起诉我父亲,把他送进牢房。那个可恶的女人把我父亲弄到这步田地,害得你流了那么多眼泪,难道还不肯罢休!为什么还夺我的万塞斯拉斯?……我这就去她家,给她一刀子!”
男爵夫人把手指放到唇间,奥丹丝马上感到后悔,母亲那么高尚,什么也不说,勇敢地护着父亲,可她竟然一时失言,破天荒第一次抱怨、指责起父亲来,这实在不该。
一见到匆匆赶来的母亲,奥丹丝的泪水便哗哗地往外流。她方才的那场神经危机幸而得到了缓解。
“再见了,我的孩子们,”于洛太太说,“天气终于又晴朗了。可你们千万不要再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