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烟是喜欢道良这样的人家的,那是油烟们的自由之乡,“吱啦”一声欢呼它们奔腾着就冲了出来,像刚刚放学的孩子们跑得哪儿都是。老得气喘嘘嘘的油烟机哪能管得了它们,它早就年老力衰了,油烟们爬高的爬高,趴地的趴地,每根管道上都有它们在荡秋千,前一批油烟还没散掉,后一阵“吱啦”又放出一群,你追我赶的,你纠我缠的,层层叠叠的压上去,不出三天,裸露的管道上就会聚上一排油滴,它们都很捣乱,滴滴嗒嗒落下来,滴到锅盖灶台上,或者银禾的头发和肩膀。
所有管道都裸在外面,自来水管、下水管道、暖气管道、燃气管道,粗的细的,横的横竖的竖,纵横交错纠结,像一个生手打的毛线活,疏的疏死,密的却结成了疙瘩。油烟机呢,是最老式的那种,不但总是碰头,而且永远也抽不净油烟,还轰隆隆发出噪音。叔叔家吃的是南方菜,样样都要煎炒一番——
银禾想出了一个聪明的办法,她搬来旧报纸,上高爬低,把厨房里的所有管道,不论长短粗细,一律,包上旧报纸,再用塑料绳捆扎好,水表她也包上了,燃气表她也包上了,她想着,等这层旧报纸聚上烟油,她“嚓嚓”两下,把它们一撕,再包上一层干净的,这岂不是比擦烟油省事得多!
叔叔家的厨房,墙上的瓷砖有一半脱落了,露出粗糙的内壁,那里灰旧的水泥面凹凸不平,中间暗白的胶痕如同一口口陈年的唾沫;另有十几块仁义的瓷砖,它们松动了但没有脱落,或者它们掉到灶台上却没有摔碎,被银禾用不干胶把它们贴回到墙壁上,这次第,不但小儿科,而且更显寒酸。
在一个伤痕累累被包扎着的厨房做了八年饭,新大西洋城在银禾眼里简直就是天堂。
她小心地拧燃气灶的旋扭,“噗”的一下,几乎没有声息,一簇淡蓝色的火苗就在了锅底下,把她吓了一跳。叔叔那边的燃气灶简直是另一物种,要又拍又打,又吓又骂,还要咔嚓咔嚓拧上好几次才能打着火,那火也不是这样含蓄优美的,那个旧灶,你打开它得左右开弓,弄得人像乡下的泼妇;它喷出来的火也是参差不齐的,而且呼呼直响,仿佛方寸之地平白刮起了九级大风,你以为火势大呢,却一点不大,烧一壶水要花上半个小时!
大西洋,到底是大西洋。银禾对这个具有自我殖民色彩的小区名称有强烈的好感,无论是在叔叔家还是王榨村,大西洋这三个字都是她生机勃勃的自豪源泉。
在道良家的厨房做了八年饭,来到新大西洋城,银禾觉得她的手脚变得忽轻忽重的,忽而头重脚轻,忽而头轻脚重。
是啊大西洋,二十四小时都有热水——要是冬天,把王榨的被套床单搬到这里洗有几好,湖北乡下天寒地冻,烧一锅热水得费掉一抱柴草!大西洋,亮闪闪的龙头,嵌进去的橱柜把手,盐油酱醋一格一格的放得整齐,围裙长着漂亮的草莓,切菜板是方的薄塑料,而叔叔家的厚砧板是老家带来的乡下木头,一切都是如此不同。
还有灵芝和人参,当归和天麻,黑黑硬硬瘦瘦的,橱柜里满满一柜,这些名贵的中药材,大补药,它们神秘的气味向来独霸一方,它挤在这里,刀戟剑斧锋刃相碰,气味杂陈,互相侵扰伤挫。太多了。
这才算到达了真正城市生活的内脏。
地里那一堆一堆的蕃茄和大蒜,它们是怎样缩进这小胶嚢里的?真是两头都为难,既为难了胶嚢,又为难了蕃茄大蒜。安姬惠往银禾嘴里塞了一粒维生素C,“一粒维C等于一兜橘子!”
把所有设备摸过一遍之后,人变得自在起来,如同到了新地方,本来俱是生面孔,说了两句话,就变成了熟人。她心里觉得自己又大大增长了见识,手脚麻利起来。
药片五花八门,圆的三角的菱形的,白的粉的黄的蓝的灰的,胶嚢也是神奇,大大小小五颜六色,蕃茄素、银杏素、大蒜素、胡萝卜素——这让我们的银禾又敬又畏。
把被子抱到阳台晒,阳台是落地玻璃,二十三层高楼,银禾腿都软了。王榨谁在这么高的楼上晒过被子?谁也没有,哦啊腿是软的,头也晕了。
银禾大大开了眼界,她兴奋,又好奇,药真好玩。那段时间安姬惠是耐烦的,她给银禾普及科学养生常识,维生素ABCDE,有的是预防感冒,有的是避免口腔溃疡,这个是对眼睛好,那个是对血管好,身体上下各个部位每样器官皮肤头发牙齿,都有一种药是瞄准它们的——冤有头债有主,这一点,银禾真是太知道了。
听见安姬惠软软的声音叫道:银禾,我这里能望到颐和园呢,你抬头往左看,看见没有?
这么多的药!这么这么多!
——颐和园,那个像宝塔似的金黄色宝顶亮着金光远远地在树林里,树木密密麻麻。
安姬惠是一个相信科学的人,特别注重保养——她的家到处都是药,药盒、药瓶、药片、胶囊、药材。进门的鞋柜,客厅的茶几、沙发扶手、电视柜,书房里的书桌、书柜,大房间里的床头柜和床头,摇椅旁边的小圆桌,厨房的厨柜里,灶台的边缘,卫生间的边柜,暖气片的上方。没有一处能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