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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鹊叫

王哥不知干什么去了,两天没怎么露面。第二天中午来了一个男的,跟罗姐拍拍打打,叫她大妹子,亲热得像旧相好。罗姐满面春风,说他是个能人,四川老乡,有他关照,她们准能找到又挣钱又轻松的工作,比摘棉花强。当然,要摘棉花也行,她向来不勉强别人。

跟陈靓妹没法说透,雨喜决定自己走。她在内衣里缝了五百元钱,够她回到湖北的了。

罗姐割了一斤五花肉,做了一个回锅肉,放了豆豉、干辣椒和大蒜,红的白的香得要命,弄得人人直咽口水。她留了少部分五花肉炒白菜,也同样放了鼓汁和干辣椒,此外还做了西红柿炒鸡蛋,炒了一盘豆角和一碗黄瓜,她看了看,觉得还不够,索性在旁边的小饭馆要了一个新疆大盘鸡,不一会儿端过来红艳艳的一盘,上面是一层干辣椒,底下的鸡肉是干爽焦黄的,一看就是又脆又嫩。女孩子们看到有好吃的,眼睛发着亮,人人都生动起来。罗姐亮起嗓子说道:姑娘们,放心吧,跟着你罗姐肯定不会吃亏!她扫了女孩们一眼,点出一个长得最不起眼的雨喜,让她去小卖部买几瓶啤酒。

雨喜果然是很精的,她问陈靓妹:你身上带有钱没有?陈靓妹按了按内衣口袋,说:有,一百块钱一直贴身缝着。雨喜不知怎么才能让陈靓妹明白眼下的处境,万一落到心狠手辣的人手里,一切就晚了。知了的叫声喳喳直叫,雨喜出了一身汗。她问陈靓妹,罗姐会不会害她们。陈靓妹觉得她问得奇怪,怎么会呢?罗姐人挺好的,又是她老乡,不会害她的。罗姐私下跟她说过,说给她找一个酒店当服务员,工作轻松,钱挣得比工厂里多。

桌子不够大,罗姐指挥女孩子们,把房东堆着的几个纸箱子挪过来,擦灰,垫上塑料袋,当饭桌用。又让她们往自己的漱口杯倒上啤酒,她点着陈靓妹、张粉花、郑宝惠几个人的鼻子说:你、你、你,你们今天都给我喝点酒,听见没有!不管会喝不会喝,谁不喝就是不给我面子,都不许扫兴!

那两天天很热,罗姐身上的短袖上衣和下身穿的裙子都没有口袋,她到厨房炒菜,手机顺手放在饭桌上,雨喜拿来很快看了一下里面的短信,没看出什么名堂,有一条短信说,货送到再说,有钱大家挣,肥瘦搭配就肥瘦搭配吧。都是老乡。

九个人,坐成了一片。四川男人坐在唯一的一张椅子上,罗姐坐一张方板凳,女孩们挤在条凳或者床上。罗姐让女孩子们个挨个向男人敬酒,并管他叫大哥。女孩喝了酒,脸上红红的越发好看。男人的眼睛是很利的,他每个女孩扫了两眼,基本满意,那个湖南女孩是圆圆紧紧结结实实的,有肉,讨人喜;湖北的有两个,姓郑这个,一双大眼睛汪着水,看着有点哀,文化人喜欢,把她弄到石河子算了。陈靓妹长得不错身材也好,像她的名字,靓妹。那个去买啤酒的湖北女孩,好像姓王,太矮了,皮又黑,没长开,说是快十八岁,看上去最多十四五岁。不知有没人敢要。他酒量不小,一杯杯灌下去也不见上头,他边喝边吃鸡和回锅肉,他牙口好,把鸡骨头嘎嘎咬碎咽下肚,见陈靓妹瞪大眼睛看,就说:怎么样,厉害吧?什么样的鸡骨头我都咽得下。我看谁最能喝酒,谁最能喝我就先给谁介绍工作。

罗姐要接很多电话,她一接电话就进她那间屋子关上门,声音很小,听不见说些什么。雨喜在门外偷听,只听见说“货”和价钱,从来没听见她说采棉花和工钱的事。

五瓶啤酒喝光了。罗姐又让雨喜去买。

这些女孩当然是……难道这里是鸡窝?雨喜往稍远处看了几眼,发现有不少发廊,马路这边有三家,对面有两家,另外这边有一家按摩房,对面有一家洗脚屋。每家门口都有年轻女孩坐着等客人。

雨喜走到屋外头,下午两三点的太阳白亮亮的晃得人睁不开眼。一辆黑色的轿车在刷着“严厉打击民族分裂分子暴力恐怖和宗教极端分子势力”的墙旁边停下来,里面出来两个女的,一个岁数大些,样子五十出头,穿一条宽腿牛仔裤,一件黑色带翻领的T恤,另一个比较年轻,额头上梳了一排齐眉留海,也是牛仔裤,但腿是紧紧裹着,上身穿一件又宽又长的白衬衫,后背皱巴巴的。T恤大姐捂着肚子进了旁边的一个厕所,白衬衫则朝路边一个卖哈密瓜的瓜摊走去。车上还坐着两个小伙子,一个下来抽烟,另一个坐在司机位置上不动。

小卖部里有个四十多岁女人,普通话讲得标准,只是有点瘸。雨喜站在小卖部跟前,想打听一下摘棉花的事。一个男人从卡车那边走过来买烟,看样子是卡车司机。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女孩挤到他身边说:大哥,娱乐一下呗。司机还没来得及应话,又一个女孩挤过来说:大哥放松放松呗,便宜。她说着就双手搂上了司机的胳膊,一边说道:有发票的呢!有发票!

雨喜紧跟着黑T恤走进厕所,她的心砰砰直跳,但头顶有一个声音对她说:就要走!就要走!就要就要……仿佛有一只大木锤不停地敲她的后背。里面没有别的人,黑T恤进了最里面的蹲坑,雨喜站在外面的蹲坑跟前,等那女人从蹲坑出来,她壮着胆叫了一声:阿姨……女人皱着眉头看她,雨喜在外面打工两年,普通话说得不错,女人边听她说边打量,她看到这个女孩矮矮的,像个中学缀学女生。她本人是一家教育出版社的副总,老家也在湖北,这次到新疆开会,当地同行陪她转转,这天是要从奎屯到石河子去,她早年在石河子的建设兵团待过六年,还有一个同学留在那里。中午吃了不知什么不合适的东西,闹肚子,在银城子临时停车上厕所。

平房出去不远是个路口,停了两辆卡车一辆小面包车,还有一辆越野车,没看见运棉花的,也没看见摘棉花的人。墙上用白石灰水刷着标语:“严厉打击民族分裂分子暴力恐怖和宗教极端分子势力”。另有两条标语是用条幅的绿纸写的毛笔字:“要团结,不要分裂”“伤害民族感情的事坚决不做,伤害民族感情的话坚决不说”,绿纸被晒得有些发白,有点像甘蔗叶的背面。

几分钟之后,雨喜被T恤大姐带上了那辆车,她坐在后座两个女人中间,她弯着身子想把自己缩小一点,以免车外的人看见,T恤大姐把她扳直,说,开车吧。阳光白晃晃的,柏油马路升腾着一阵阵透明的热气。雨喜的心砰砰跳着,她明白,自己走成了。

住了两天,仍不去摘棉花。雨喜来例假,要买卫生巾。罗姐叮嘱她就到最近的一家小卖部买,千万别走远了,新疆人是很野的,身上都带着刀子。

在石河子,T恤阿姨给雨喜买了去乌鲁木齐的车票,又给了她五百元。

她做饭,用一只房东的旧电饭锅。不知是哪接触不良,经常是煮饭煮到半截,自动就断电了,到吃饭时打开一看,饭都没熟。又重头来过。菜呢,是王哥买回来的,包菜、土豆、西红柿,每次只做一样,份量少,要省着吃。不过罗姐两口子也一块吃,女孩子们没什么好说的。罗姐说,现在省着吃,将来你们挣了大钱,想吃什么吃什么,要吃龙肉没有,要吃山珍海味还不是寻常的事!她还说,将来富贵了,可别忘了你们罗姐。说得大家都有些兴奋。陈靓妹问罗姐,是不是摘棉花能挣大钱。罗姐笑眯眯看了她一会儿,说:摘棉花?晒死你,脱你一层皮!

雨喜回到湖北浠川王榨村。她的行李统统落在了罗姐那里,雨喜最可惜的是她的新手机,一到奎屯罗姐就收走了,说手机一概由她代管,谁不愿意请便,出事可别找她。手机花了一千两百块,才用了不到两个月。

她们住在离奎屯市三十里的一个叫银城子的地方,住的是出租的平房,两人挤一张床。吃饭自己做,罗姐一问,几个女孩在家里都不做饭,谁都不会。时代真是不同了,乡下女孩都不会做饭,更别提种田了。罗姐说,你们这些人啊,小姐命,将来怎么办,连地都不会种。就得趁年轻多挣点钱。

3,

八月底,奎屯的天很蓝,来的路上看见有大片大片的棉田,还有几大片一望无边的向日葵,到了奎屯却到处都是房子,没看见棉花。我们到哪里去摘棉花?陈靓妹问罗姐。罗姐笑笑说,急什么,摘棉花有什么可急的,累死你。

雨喜去新疆又回来的事银禾所知不多,雨喜说,去了,又回来了,太累,不好玩,所以就先回来了。这样的话银禾每隔一段就要听到一次,回来她就放心了。

湖南的张粉花,是因为跟工长吵架,工长嫌她上厕所次数多,要扣她的工钱,其实是工长看她不顺眼,因为她背后说工长三十岁还没嫁出去。湖北的郑宝惠,眼睛里总是含着一包泪,不管说什么,说几句话就想哭。男朋友不要她了,她不想在东莞待下去,听说新疆最远,她要走得远远的。她跟男朋友谈了三年恋爱,做过一次人工流产。失恋后曾想割手腕,没割成功,她怕疼,还想起了家里的爸爸妈妈。

为什么喜鹊中午叫,银禾给雨喜打电话,雨喜说,没什么事。她又买了一个二手的手机,花了两百块。

四川的陈靓妹小学一毕业就出来打工,她跟雨喜说,她那里上学太远,路上来回得六七个小时,早上不到五点就得起床,根本来不及吃早饭,路上还有两处野猪林,下雨天野猪最爱出来找东西吃,有一次她看见四头野猪就在红薯地那边,一大三小,身上的泥巴都看得清清楚楚,不过它们只顾刨红薯,没危险。路上天都是黑的,要举火把,还要带几个炮仗,到树林子里点一个往远处一扔,嘭的一声野猪就不过来了。要是没有炮仗,就得几个人同时尖叫几声,把野猪吓住。所以还是出来打工好,不过打工也不够好,厂里挣钱太少,吃的也不好,所以她想换个地方试试。陈靓妹说,人生就要敢闯,多闯几次,说不定就能碰上一个好老板。生活就是要闯的,雨喜也同意。

雨喜经历的事,她谁都不要知道,谁都不要。

在车上雨喜和同座的几个女孩混熟了。

从新疆回来,她自己在王榨家里待着,爸爸也出去打工了,家里没有人,她有时上二伯家吃饭,有时自己做一点。

来招人的是一对夫妻,男的姓王,自称王哥,女的自称罗姐。两人带着从东莞各小厂招来的七八个女孩就动身了。他们在广州上火车,坐票,一天一夜到郑州,在郑州火车站里呆了一宿。路上王哥给大家买方便面,他说吃吧吃吧,先吃了再说。又坐了一天一夜,到了新疆乌鲁木齐,就在火车站周围走了走,紧接着又坐火车到了奎屯。

她去豆角地摘豆角。

雨喜在工厂早就腻了,她报了名。

地是她家的菜地,没人在家荒掉了,大伯娘点上了豆,插了豆架,豆角旺得垂垂荡荡的。村里没有人,地里也没有人,有个男人骑摩托车从小路过来,

天山,知道天山吗?那是天上的山,只有新疆才有,山顶是白的,有雪,山腰是牧场,密密的草,成群的马,成片的羊,就像歌里唱的。还有葡萄哪,新疆到处都是葡萄,一串压着一串,又红又大又甜——不趁年轻去玩玩就太傻了!

男人的摩托车,

“新疆挺好玩的”他说,街上的姑娘都编着满头小辫子,男人穿着竖条子的大褂,头上一律戴白小帽,那里的庙都是圆顶的,像十足一只洋葱头……

突突响几下车停在了路边,

招工的人不说采棉花的事,只一味地说“去玩”。

他是卖老鼠药的还是收猫狗的?后架上搭了一只蛇皮袋。他冲雨喜走过来,他问道:喂,去桂花湾怎么走?雨喜不应,瞪着他。他又问:你就一个人在家吗想不想去玩?坐上我的摩托吧!他边说边捉着了她的手,去浠川吧走吧走吧坐摩托,雨喜没来得及喊就被这人摁倒在地里了。

这时候,雨喜远在南方的工厂。累,工资低,不好玩……那就去新疆吧——正好有人来招工采棉花。

想喊人,却出不了声——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另一只手,揪着她的衣服往上掀。

2,

……天寂静而蓝,蓝得吓人,犹如一个巨大的深渊,被人摁在地里,恍若从高处掉进深渊里。

它长了一双千里眼它看见远在南方乡下的王雨喜,它在高高的水泥楼顶上越过几千里看到遥远的南方,南方的王榨。

四面一片寂静,山上有鸟叫,但鸟也不能变成人来救她啊,豆角地在低处,田岸挡住村庄的视线。雨喜的衣服紧,那人弄不开,他用一只膝盖压着雨喜,腾出双手来解她的裤子。

喜鹊在北京,

雨喜真是好样的,拼着命,又蹬又抓又撞,尖指甲划破了那人的脸,他停了下来,他说抽么事筋你别抽筋,让我摸一下就给你钱。

有一个世界,喜鹊能看见人看不见,人比鸟笨比狗笨比猫笨甚至比猪还笨,甚至比蛤蟆笨,谁说不是呢,大地震前两天蛤蟆就知道了,它们黑压压地铺满了马路在电视上。黑压压,一片。

下流话使那人更有了兴趣,他连连说道,摸摸就好了让摸一下就不抽筋了这么点小不摸怎么发得大给你十块钱又不少你一点肉。雨喜气得说不出话,她看到旁边有根松动的豆架棍,但身上被那人跨着她够不着那棍子。她便说:你松开,松开就答应了你。那人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松开了手。雨喜够到那根一头尖的棍子,她拿到手上跳出三尺远,喘了几口大气说:

“哧,你这个鬼!”她抬头张望紫竹园里的树木,心慌慌的颠荡起来。

摸你个头!

就是这时候,银禾听到了喜鹊叫。正是中午时分。

4,

那天银禾特别顺,刚穿过马路就来了公交车,很好,她举着鸡汤上了车,靠窗居然有一个空位,银禾觉得自己很幸福。到了新大西洋城也很顺,不用陪去医院,到超市买了菜,做了顿午饭就回来了。坐上车,呼呼一路开,紫竹园南门下来。

喜鹊在叫。

早上叫是福,中午叫是忧,晚上叫是大祸要临头。老家的谚语使银禾坚信不疑,她心头一紧,喜鹊中午叫,不好的事情定会到来。

在早上叫完中午叫,在中午叫,

喜鹊叫,

在高高的水泥楼顶上

银禾在北京的大街上忽然听见了喜鹊叫。

喜鹊还在叫。

1,

在早上叫完中午叫,在中午叫,在中午叫完晚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