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婴儿与生活

天上下着蒙蒙细雨,她对婴儿说:哝呃蛆,哝呃蛆。是对婴儿的呢称。犹如喃喃细语撑起一道膜,挡住巨大而陌生的新世界。洗澡了,艺高人胆大,她一只手托着婴儿的后脖子,运转自如。每天煮奶瓶,早晚各一次。揭开锅盖,蒸汽腾腾,用一只镊子把玻璃奶瓶一只只捞上来,排成一排,宛如幼儿园小班。她问,有干净的纸么?用海红的稿纸折成圆锥形的小纸帽,一一戴在奶瓶的橡胶嘴上,纵然是苍蝇、虫子或灰尘,都不能落到奶嘴上。她晚上带婴儿睡觉,让月子里的人睡眠充足。年轻时她的母性没有落到海红身上,现在她补回来了,补得满满实实。那时候,从前的那些时候,谁又能挡得住呢,政治运动的惊雷闪电,工作的暴风骤雨,哪一样不是损害母性的!过去了过去了,慕芳脸上柔和而明亮。

她是能干的,又是开朗的。每天熬好鱼汤装在保温壶里,乘上公交车送到医院去。她第一次来北京,但不怵,各种乘车线路她都要试一遍。有时不是探视时间,住院部不让进,她就要跟人周旋理论,医院这种地方她是最熟门熟路的了,她总能想出办法进来。一周过去,拆线了,她和道良来接人。天上下着蒙蒙小雨,她抱着婴儿史春泱。

道良带她到天坛和故宫。这一对年龄相仿的男女,一个管另一个叫妈,殷勤,周到。听到一个年龄比自己大的男人管自己叫妈,慕芳一时愣住了。多么别扭,难堪,但不这样叫又怎样叫呢?女儿有了着落,总是好事。慕芳微微紧着的脸又松开了,她点点头,说服了自己。来自边远县城的慕芳站在旧时皇帝的地盘上,很是有点兴冲冲的。蓝色琉璃瓦的圆顶,层层堆起的汉白玉围栏,红墙古柏长廊,白上衣,黑裤子,齐耳短发,慕芳看上去比她的实际年龄年轻十岁。将老未老,仍有生机。“妈,站这试试”道良给她拍照,仰拍。人、祈年殿的一角、白色的围栏,统统收进了镜头。

海红不信,她甚至抬了一下书桌,因为要给母亲腾一处地方支一张床。慕芳微笑,她心里更有数了。在这件事上,她多年都是料事如神的,半夜里,果然果然,破水了。没有宫缩和阵痛,不是正常分娩。需要躺下送医院,不能站位或坐位,否则羊水漏光,胎儿膣息死亡。慕芳精神抖擞,目光如鹰。她跟到医院,不顾火车上三十八小时的旅途劳顿,她和道良在产房外面的长椅上熬着,一直等到清晨剖腹产手术结束,海红被推回病房躺到床上。她叮嘱道:注意,一定要尽快排出第一次小便。之后才放心回家睡觉。

海红呢,鬼使神差,又惦记起了她的文学事业。局部麻醉。麻药,后背。你体重多少。痛吗?切腹。像拽肠子。婴儿的哭声是拐弯的。钟。女孩。屁股。够呛吧?道良的声音。病房。要尽快把第一次尿排出来。买一只吸奶器。

风浪平息,慕芳来了。她带来了一盒消毒过的医用纱布;两筒棉签,长长的竹柄,比超市的好用;碘酒、红汞、紫药水,各一小瓶。还有高猛酸钾,一小包,消毒用的。一只医用镊子。还有几个注射用针头,这用来扎奶嘴,可比缝衣针好使。拉拉杂杂,慕芳把它们塞满了一只铝制饭盒。她还带来了一条崭新的毛巾被,这是开会发的,她当上了县政协委员,顺风顺水。忽然她摸出一只木听筒,啊这是听胎心音的听诊器,自她十七岁参加妇幼保健初级班开始,四十年来成为了她身上延长的器官,她说:让妈来听一听。她侧耳,凝神。一切正常,她胸有成竹。预产期是在半个月之后,但她宣布说,看着吧,很可能今天晚上就生了!积四十年的经验,生产的事情断不会看走眼。种种征兆,犹如窃窃私语的密报,只传进她一个人的耳朵里。

一觉睡醒海红觉得轻松多了。

他们申诉,得到答复,不算超生,只算计划外生育。需要补一个指标,罚款。最后孩子生了下来,罚两千元,钱不够,先交八百元,写一欠条,上户口,好让孩子打上预防针。他们半年才把钱存够交齐罚款。这是后话。

她平躺着。在怀孕后期,有很长时间她不能平躺。身子有十几斤重的东西压着,不是压肚子,倒像是压在胸口上。一平躺就喘不过气来,左侧卧亦不顺畅,只有右侧卧尚好,这睡姿却又压迫心脏。夜夜不能安睡。现在好了,她一摸自己的肚子,的确塌了下去。身体变轻了,伤口也不算太痛。她解放了。

傍晚道良回到家听说此事,说:幸亏我没在家,不然非跟他们拼命,拼完了上山打游击!

孩子呢,没见着。抱到婴儿室去了,只让看了一眼屁股。母婴分离,整整一个星期。初乳用吸奶器吸出,淡黄的,浓得像豆腐脑,营养丰富且含大量抗体,眼睁睁的,要倒掉。慕芳连连叹道:啧啧,真可惜啊!婴儿却在婴儿室喝奶粉。

海红站在自家门厅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天罗地网,网网有尖刀,嗖嗖地飞向她的心肝五脏,她眼前阵阵发黑,她知道这一关她挺不过去了,他们会把她拖去做引产的,不然来三个人干什么。她的孩子必不能保住,她自己也将被巨大的机器碾成肉泥。那个人手上的东西圆长发亮,也许正是,某种致命之物。她完了。她闭上眼睛,等着最后的时刻到来。过了一时,她听见木门发出一声巨响,脚步杂乱,咚咚远去。楼道安静下来。三个人撤了。

海红把孩子忘记了。

有一天下午,来了三个气势汹汹的人,是街道的计生干部。为首的是个大块头女人,非常凶,仿佛前来捉拿罪恶滔天的犯人,她逼视着海红凛然说道:在北京生,孩子决不能活着出来,在生出之前就要打一针,不能哭出声。如果生出来了,要重罚,罚十万。孩子不能上户口,没有户口不能打预防针,不能上幼儿园,不能上学,是一辈子的黑人,将来也没有单位敢要他,只能干最苦最累最脏的活儿。你自己决定吧。她冷冷地盯着海红的肚子,似乎要把孩子从那里挖出来。“我就不信,我攻不下你这个碉堡!”她手握拳头,高声喊道。

她没有喜悦,也不惦记,她躺在病床上,脑子里想着她的文字。真是世所罕见。任何一个哺乳期的动物都不会如此。她重新想起了她的超现实主义么?这个古怪的人。

海红的原单位也从遥远的广西来了电话,计划外生育要算在单位的头上,单位每个人都不能拿到奖金,还要罚款,除了罚单位,个人要罚五千元(道良说,罚完就倾家荡产了),单位说,这样害人害已,最好打一针,把孩子弄死。

她脑子里有一队又一队的文字在穿梭,或奔跑,或缓行,或者翻山越岭吭哧吭哧地,卟嗵一下跌倒了,她就要急急忙忙扶它起来。这些虚无的字精,侵入了一个母亲的身体,它们把一个新生的婴儿赶到了一边。

正是计划生育最严峻的年头,怀孕六七个月,显怀了,各方的电话就打了来:道良的单位说,没有准生证就怀孕,孩子生下来属计划外生育,按照国家的基本国策,要开除党籍和公职。所以呢,要做好引产的准备。

那条鱼……红褐色的皮肤,窗上的玻璃有一只菊花形状的洞……那条鱼一笑,就露出了牙齿,像珍珠……菊花的气味腥甜腥甜的,女孩听见吱丝吱丝玻璃裂开的声音,接着她感到有一只像豆腐一样很软的手摸她的脸.凉凉的有点滑腻……

她之前有过人流史,三十岁,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一个声音冒出来:那还离不离婚呢?离。但有什么把这个声音压住了,压在泥土下封住,还加上了一块石头。它暂且不能钻出来。母性开始苏醒,像一朵洁白的莲花,含苞初放,隐隐浮动发出微光。反应期过去,胃口大开,脸上重新有了光泽,身子一天天发沉,她穿上宽大的衣服,脖子上围一条印有水墨荷花的长丝巾,骑车上班。起劲给自己做吃的,红烧肉,炖排骨,炒菠菜。那是一个菠菜的季节,郁郁葱葱的菠菜列队来到菜市场,条长径肥,一捏,脆脆冒汁。啊她把菠菜买回家,水淋淋的,宛如这个时期的生活。用砂锅做红烧肉,用红烧肉里的油和肉汁拌在菠菜里,亮汪汪的。一个人能吃光一盘。砸核桃,门扇嘎嘎响。听说吃核桃能使孩子聪明。她暂时忘记了她的超现实主义。现实是不可以超越的。胎儿像一株植物,把她精神的养料也吸走了。

脑子里的文字漫过来又漫过去,海红的母性也是一阵一阵的时有时无。有时她闻到孩子身上的婴儿香,身体深处的天性骤然苏醒,“肉肉,肉肉”她冲婴儿叫道,一声又一声,充满了激情。母亲回圭宁了,她给婴儿洗澡。烧一壶水,在房间里放一只脸盆,关上门窗,哗哗倒热水,再小心兑冷水。蒸汽弥漫,穿衣镜上蒙上了一层水汽,坐在矮凳上。婴儿的和尚衫使海红感到有趣,带子绕过小身子,在肚子上一系。唔洗澡带有娱乐的性质,脱掉婴儿的衣服,露出粉嫩的四肢,像哪咤出世。肉体的奶香漫上来,让人沉醉。先洗头,胎发柔软,卤门跳动,卤门啊那是婴儿的命门千万不能碰。撩起温水拍拍胸脯和后背,洗澡啦洗澡啦,让水发出欢呼声。孩子泡进脸盆里,肚子像青蛙一样。掰开脖子和大腿的皱折,一股襁褓的味道落到水里,洗好了!大毛巾一裹,扑过爽身粉,穿上小小的和尚服,一个洗完澡的婴儿如同刚刚蒸好的馒头,新鲜出锅,沁人肺腑。

道良说,难受就不要吧。海红说:要。很是断然。

她也像一头母兽那样嗅自己的孩子,哝呃蛆,哝呃蛆,她用圭宁的土话叫唤道。真好闻啊她掰开她的嘴,粉红色的花,琥珀般的甜酒,熟透的番石榴。海红用手探进孩子的口腔,一阵湿滑温热连同热气从她的指尖直到心肝五脏,有一点惊心动魄。是否应该有一粒牙蕾,从牙床上诞生?牙的花蕾,坚硬,锐利,闪着初露的光。是白色中的白色。星星。钻石。

不容易啊,明雪叹道。她托关系给海红在医院建立了孕检病历,海红没有北京户口和准生证,不托熟人医院是不收的。

乳汁在她身上奔跑,但它们忽然停住了。

俞明雪来看海红,还陪海红去医院做了一次B超。她又不出国了,准备要个孩子。六年不孕,惟试管婴儿一途。现代人,现代生活方式,现代生活环境,无一不是祸端。“为什么现在畸形儿比例上升?那是因为我们的环境已受到污染”“为什么不育症人数越来越多?跟电视辐射和工作紧张有直接关系!”催卵针,国产的300元一针,进口的1600元,共要打五针。然后等着排卵,排出了五个卵泡,授精,培养,再评估出一个ABC等级,俞明雪,她的受精卵只培养出一个B级卵,不够好,不过,仍然手术植入。躺在床上两天不动,她一咳嗽,丈夫就紧张,三代单传呢。气都不敢喘,等着这粒B级受精卵着床成活——它却不活,自绝于世界。检查一出来,“卟”的一下,泡汤了。

它们来自母亲身体的最深处,从血中滋生。它们从四面八方聚集到胸前,你在睡眠中听见了它们细碎的步子,成群结队,于血液中跋涉,并发出咕咕的声音,宛如歌唱。但它们在奔向乳房的途中停了下来,一股不知来自何处的力量扭转了它们的方向,通向乳房的道路暗淡了,鲜血向着大脑激荡,那里细胞活跃,一些文字扭动、舞蹈、腾跳,文字削弱了乳汁,它们垂头丧气:蔫了。

在遥远的北京,海红开始了她的妊娠反应期。恶心。头晕。尿频。无法控制的干呕。不分场合,随时冲到有马桶的地方。雾状的灰尘粘附在毛孔上,进入内脏。它们眉目不清,鼓荡着在身体里。四处发胀,从乳房到达全身。面容憔悴。

海红头脑里成队的文字如同栅栏。

慕芳每天路过,心惊肉跳。

……到处飘满了沥青的气味,黑色发粘的泡沫满河都是,宛如黑色的毒蘑菇……小姑娘的手开始长出又硬又皱的老皮,从指甲根开始,已经蔓延到了手腕,像蜥蝎……久不下雨,空气中又多了硫磺的气味。惨黄的颜色在空中滞积着,锣声当当响了起来,敲锣的人喊道:天上要下沥青了——在昏黄的天光中他走到一家商店的橱窗跟前,猛然看到一个脸色惨黄、不人不鬼的家伙,手里还拿着一只锣……

有弃婴,时常有。被亲人抱到医院门口放着。健康的婴儿,曝晒、雨淋、不吃不喝,气息七日不绝。

十二月份,有一个到云南出差的机会。是啊苍山洱海,大理三月好风光,蝴蝶泉边来梳妆,这些东西撩拔了海红,她要去玩,她厌倦了北京灰扑扑的冬天,孩子只有四个月,就让她四个月吧。她毫不心疼,仿佛不是她身上掉下的肉。海红把四个月大的孩子扔给保姆,自己玩去了。

经常要开会端正思想,口号是,让活着的人活得更好。反面的例子也有,要教育群众,多育损害妇女的身体,一气生上四五个孩子,牙齿全脱光,头发也掉光了。有人生了十二胎,藏在山上,没有吃的。超生罚款,家徒四壁。

她不想当一名哺乳期的妇女,那像什么?袋鼠。是的袋鼠,脑袋小小的,牙齿尖利,难看地突出,耳朵呢,竖起来听动静,草原的灌木丛中有一匹狮子正在潜伏。成为一名母袋鼠多么难看,胸前长着一只袋子,毛乎乎的里面装着小袋鼠,无论何时何地,胸前都是一嘟囊一嘟囊的,母子一体觅食奔逃眺望远方,想要站得久一点,胸前的袋子却不依,它沉沉地坠着,叭嗒一下,全身跌落。幼鼠随时随地吃奶,奶渍沾在皮毛上,哦是沾在衣服上,哺乳期女性去上班,谁的前襟没有过奶渍——在鼓起的地方,洇湿一小块,身上散发出奶腥味,脸上一付抱歉的神情。不想邋遢现眼的女人,想一点办法吧。早上上班前,往胸罩里垫一点棉花,或者卫生纸,软布也好。奶水渗出,让卫生纸先吸着,外面的衣服虽未湿,但你感到贴身的地方又湿又粘,有点凉贴在胸口上。背负一个腥而湿的秘密,你快步走向卫生间。

下乡做引产的死婴要自己负责埋,谁值夜班谁埋。埋在木菠萝的树底下,挖一个深坑,用草纸裹着。菠萝树吃了人的血肉,枝繁叶茂。在县城,则由清洁工挑到山上埋。一担又一担。山上的野稔果长得遍山都是,丛丛茂密,果大汁多。

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乳汁自己就会往回缩。办公室的气味和卫生纸的气味混在一起,令乳汁们昏头胀脑,气味不对,短兵相接,在挣扎中它们改变了自己,它们返身回折,落荒而逃,纷纷缩回到你的五脏六腑。在那里,它们褪去乳白的甜香,化为汗珠升上你的额头。

这还不算阴功的事(阴功:指缺大德,到阴间要有报应),最阴功的是注射碘酒。月份大的胎儿,引产出来它就活了,会哭。不能让它活,准备一付注射器,抽一筒230毫升3%的碘酒,婴儿总是头先露出产道的,头一露,一针扎进前卤上,卤门,头部凹陷处,不让哭出声。待婴儿全身挽出,“卟”的一下,放进水桶浸死。这么阴功的事情,多少世都赎不回来。慕竹说,好在慕芳没挨做这阴功事。千祈千祈。

生活拥挤着——婴儿:粉色。职业:枣红。家务:棕色。写作:湖蓝。它们互相冲撞纠缠,搅成一团。六点半!闹钟设置在这个节点上,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有一支利箭悬在头顶,寒光闪闪对着你的眉心。在睡梦中忽然听见铃声,如同一只硕大的鱼钩,把你从睡眠的河水中猛然钓起,在黑暗中你坐起来,啊是做梦,那床头的指针尚未到达,头顶的利箭尚未落下。六点半,一根皮辫在空中挥舞,血肉之躯成为了机器人,水壶,马桶,杯子,毛巾,饼干,牙刷,护肤霜,奶粉,梳子,书包,钥匙,孩子的哭声,这一切,像苍蝇在狭窄的屋子里乱飞,嗡嗡嗡嗡。伴随着嗡嗡声你推车出门,锅垢似的人流滚动在锅垢似的天空下,轰隆隆,铁灰色的大楼降落在眼前,单位到了。稿子、版面、照排、校对,核红,定额、创收、会议……桌上一堆乱糟糟的来稿从毛孔进入她的身体,那些平庸的句子和词组如同被虫蛀的羽毛,在她体内漂来漂去,也像一些甘蔗渣,淡而无味却壅塞着,她要处理它们真是冤枉,一只冤枉的蚂蚁在单位里穿梭,从这头到那头。她嘴唇干涩目光暗淡,所到之处,仿佛落满了灰尘。

引产则要用一种叫做雷氟奴尔的针剂,又名离云偌,一百毫克,这可是胎儿的夺命针。在母体的混沌中结成的一团肉,它有了气息,它拱动着,要到一个新世界去,啊天下之大人生百年,这个肉团还不知要成为一个什么人物呢。当头遭一闷棒,重坠虚无。一针扎下去,往羊水最多的地方扎,回抽,抽到羊水就注射下去。二十四小时孕妇就阵痛了,一阵又一阵的力量,不知从何而来,它冷冷地使着它的力气,推着拽着脱离母体。生拉硬剥刀割似的疼啊而针剂们不动声色。慕芳们有时也下乡做引产,驻扎在公社卫生院,民兵们押来了成队的大肚子女人,她们怀孕五六个月、七八个月了,不能人工流产。所以,引产。雷氟奴尔,慕芳一天打过三四十针。

呼啦啦春天到了丁香花已盛开,你要笑啊同事说,女人皱眉很难看的。她不笑。

悠闲的日子可不多,那两年,手术无数。输卵管结扎,一天就有上百个。一车一车运来,有的是抓来的,关在公社,出动民兵守着,守不牢的就扒墙跑了,躲起来。大结扎,切开腹直肌,剪开腹膜,用拉钩拉输卵管,顺着子宫,凭感觉,熟手一捞就捞着了,不熟的要捞十几下。助手捞不到,主刀就出马。打麻醉,在0.5cm的输卵管上注射。拔牙的麻药就行了,普鲁卡因,局麻。要试针,过敏呢就换另一种,利多加因。有人放水,仅结扎输卵管,不剪断。有那身强力壮特级精子,它会千方百计穿越封锁线,到达水草丰美之地。结扎手术二十分钟结束,五天拆线。

能不做饭就不做,锅碗盆瓢都扔给保姆,油腻的灶台,转起来轰隆隆噪音的抽油烟机,还有冰箱,冰箱里的稻草,买菜的钱,那些脏兮兮的毛票,连同永远不擦的玻璃窗和衣柜镜,忘记换洗的床单和枕头套,永远扫不干净的水泥地板,长着蜘蛛的墙角。

这一年,慕芳五十五岁,刚刚退休。办完手续只三个月,又被返聘。计划生育,任务繁重,有数不清的手术要做。返聘五年(后来又加了五年),百分之百的薪水,外加奖金,工资八十元,奖金两三百。在县城她算是专家了,坐在门诊,吸引病人。她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煮面条,放一只鸡蛋,吃完就骑车去上班。十一点多回来,下午两点再去。天真热,她戴上一顶大草帽,穿一件棉质长袖衫,身手矫健,穿街而过。全城的人都认识她,有人跟她打招呼:章医生,上班啦啊?

自从生了春泱,家里一直用人,道良每年往返于北京和湖北浠川老家,他一趟趟接来老家人,他的大姐,他的哥嫂,他的外甥女、侄女。海红把整个家甩给了这些刚刚从乡下来的亲戚。她们未经世面,不合一个城市家庭的卫生标准,姓米的同学来家里探望,一开冰箱,里面横竖躺着好几根稻草,哎呀怎么搞得像个垃圾箱似的她说。

慕芳从大街上走过,空气中甜丝丝的,有蜜蜂的嗡嗡声,真像是,全城的檐头都长满了龙眼,满天满地,晒着满满的簸箩,甜到了人的五脏六腑。她买了五斤桂元肉,上好的。她要带到北京去。

脏乱差。

慕芳满心欢喜要到北京看望女儿。正是龙眼结果的季节,亚热带镇子的周围,有无数古老的龙眼树,这种在北方叫做桂圆的水果是有些古怪的,剥开土黄色的外壳,就会露出龙的眼睛,半透明,圆圆的,剥肉晒干成为元肉,补血补气,产后最宜。亚热带的丘陵上结满了龙眼,果肉聚集了密密糖份,实实沉垂。大街上随处可见龙眼担子,做元肉生意的人则到乡下收购,装在箩筐里运回镇上。要雇人剥龙眼肉。县城的所有空地都放满了扁扁的簸箩,老人和孩子,以及闲散人,各各执一矮凳,逐簸而来。哪里有一片簸箩,哪里就是工场。到工头那里称五斤桂圆,低头猛剥,也可以往嘴里塞,谁又能吃几只呢,吃多了饭茶不思,这可不是寻常水果。剥完一簸,交货,领钱,从前是五分钱一簸,后来涨了,涨到三角、五角。不少人以此补贴家用。

不把日子当日子过,也不把家当成家。她跨过厨房地上的碎屑,拧开了油腻的水龙头,她怎么不清洗一下?镜子蒙上了一层灰,也不顺手擦干净。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油瓶倒了都不扶。

铁树开花。她怀孕了,要生了。无论多忙都要去,这个时候不去就永远没有机会了。生孩子是女人的鬼门关啊慕芳见过多少难产的女人,生完孩子坐月子,月子里千煎万熬是女人的烂泥坑,海红啊海红,一辈子最最要紧就是坐月子。铁树开花真是好啊,妈妈这回来帮你了。

内心在枯萎。目光是飘的,不知飘到哪里去了。她认为喜悦的源泉在她的写作中,湖蓝色的,来自远处的水,带她离开琐繁庸常的日常生活。她对一个又脏又乱的家视而不见,仿佛她并没有置身其中。

这一年,章慕芳等来了与女儿和解的时刻。古怪的母女关系,拗牙诘齿,结节重重,像一团陈年的乱麻无法理清。她结婚了,你不知道,她忽然又离了,你也不知道。这样不把生活当回事,迟早要头破血流。她让堂姐慕竹劝海红,人生最好是少走弯路。海红说:弯路有什么了不起!一句话顶了回去。这个女儿,她定是不要生孩子的,等她老了,伶仃孤苦,定是连个端碗水的人都没有。是的啊是的啊,是的,世事总是难料,一封信摇摇晃晃寄到了,铁树开花。

那些支离破碎的文字没有获得成功,偶有发表,从未得到重视。但她仍然沉浸着,那是一处地洞,避难所。她钻进去,像一只地蝉。